一九八五年,秋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
我们那片儿的老旧筒子楼,墙皮掉得跟癞子头似的,露出里头青灰色的砖。
我叫李素华,那年三十五,是市纺织厂的一名挡车工。
每天从厂里下班,蹬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三条街,两条巷子,就为了回家给男人孩子做口热乎饭。
那天,天阴得厉害,跟谁家房顶上晾着一块巨大的湿抹布。
我刚把车推进院儿里锁好,就看见我们家门口的台阶上,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是个人。
一个男人,头发乱得像鸡窝,衣服破得看不出本色,脸上全是黑一道灰一道的泥垢。
他就那么抱着膝盖坐着,头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像个被扔掉的破麻袋。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街上的二流子不少,但这么个死气沉沉的流浪汉,还是头回见。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网兜,里面是两根萝卜和半斤肉。
“喂,你干啥的?”我隔着三五步远,壮着胆子问。
他没动。
我又喊了一声,声音提了八度:“说你呢!蹲人家门口想干啥?”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年轻但毫无生气的脸,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路过,歇会儿。”
我心里那点火气,莫名其妙就散了一半。
这人看着不像坏人,倒像个遭了大难的可怜虫。
我这人,心肠硬不起来。
我叹了口气,没再轰他,转身开了门。
屋里一股子蜂窝煤没烧透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饭菜香。
我儿子小杰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听见我回来,头也不抬地喊:“妈,我饿了!”
我男人老张,在隔壁房里鼓捣他那个半导体,刺啦刺啦的,听得人心烦。
我把菜放下,走到厨房,舀了一瓢凉水喝下去,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门口那人,跟个桩子似的杵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晚饭是萝卜炖肉,贴了几个玉米饼子。
香味从厨房飘出去,飘进了院子。
我扒着门框往外瞅,那人还是那个姿势,但头明显朝着我们家门的方向。
我敢打赌,他闻着味儿了。
“唉。”我又叹了口气。
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炖菜,拿了个饼子,用搪瓷碗装着,走了出去。
“吃吧。”我把碗递过去,没好气地说,“吃了赶紧走,别在这儿杵着。”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枯井似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点光。
他没接,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碗。
“拿着啊!”我有点不耐烦。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伸了好几次,才颤颤巍巍地把碗接过去。
然后,他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吃相,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不是用筷子,是直接用手抓,也顾不上烫,大块的肉和萝卜混着汤汁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就那么硬生生往下咽。
一碗饭,几口就没了。
他端着空碗,眼巴巴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心一横,转身回屋,又给他盛了一满碗。
“妈,你给谁吃饭呢?”儿子小杰跑了出来,好奇地看着。
“没你的事,写作业去!”我把他推了回去。
第二碗饭吃完,他吃得慢了些。
他把碗里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然后把碗放在台阶上,冲我点了点头。
天已经全黑了。
秋风更冷了,卷着地上的干叶子,呜呜地响。
他站起身,晃了晃,像是要走。
可他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你……叫啥名?打哪儿来的?”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没名。从南边来的。”
没名?这叫什么话。
“家里人呢?”
“……没了。”
我心里又是一抽。
这年头,谁家没点难处。可家都没了,这人得是遭了多大的罪。
“那你晚上睡哪儿?”
他指了指远处黑漆漆的立交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片无尽的黑暗。
老张这时候也从屋里出来了,看到这场景,眉头拧成了个疙疙瘩。
“素华,你干嘛呢?跟个盲流子废什么话,让他赶紧走!”
老张是老实人,但胆子小,怕惹事。
“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顶了一句,“这么冷的天,睡桥洞子底下,不得冻死?”
“那跟咱有啥关系?咱家是收容所啊?”老张拉了我一把。
门口那人听见我们吵,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喊住他。
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又看了看我们家院子角落里那个堆杂物的小煤棚。
“老张,”我下定了决心,回头对丈夫说,“让他……在煤棚里凑合一宿吧。就一宿,明天天亮就让他走。”
“你疯了!”老张瞪大了眼睛,“引狼入室啊你!咱家还有孩子呢!”
“我看他不像坏人。”我咬着牙说,“真要是坏人,早动手抢了,还用得着等我给饭吃?你看他那样子,一阵风都能吹倒。再说了,我把门锁好,他还能飞进来不成?”
我们俩就在院子里掰扯起来。
我这辈子没这么跟老张犟过。
我也不知道自己图啥。
可能就是看他吃那碗饭的样子,太可怜了。
可能就是觉得,见死不救,我这心里过不去。
最后,老张拗不过我,黑着脸骂了一句“慈悲心泛滥,早晚要吃亏”,摔门进屋了。
我松了口气,走到那人面前。
“今晚,你就睡那个小屋吧。”我指了指煤棚,“里头有点乱,你自己收拾下。我给你找床旧被子。”
他愣住了,那双眼睛死死地看着我,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过了好半天,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使不得!使不得!”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一个大男人,跪什么跪!起来!”
他却不肯起,邦邦地就给我磕了两个头。
额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我心里又酸又涩。
那天晚上,我从家里翻出一条破旧的棉被,还有我儿子小时候的旧褥子,给他抱了过去。
煤棚里黑漆漆的,一股子煤灰和潮味儿。
他已经把里头的杂物都码得整整齐齐,给自己腾出了一块能躺下的地方。
“给。”我把被褥递给他。
他接过去,手指碰到我的手,冰凉。
“谢谢……大姐。”他终于又开口了。
“行了,赶紧睡吧。记住,明天一早就走啊。”我嘴上硬,心里却已经没那么坚定了。
关上煤棚的门,我还在外面挂了把小锁。
不是不信他,是得让老张安心。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着外面的风声,总觉得那小小的煤棚不挡风,不知道他冷不冷。
老张在旁边打着呼噜,偶尔嘟囔一句:“真是没事找事。”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打开院门,就看见煤棚的门开着,里面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干。
人,不见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走了也好,省得麻烦。
我正准备去做早饭,一回头,看见那人正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地。
院子不大,但被他扫得干干净净,连墙角的落叶都归拢到了一起。
他看见我,有些局促地停下手里的活儿。
“大姐……我,我帮你扫扫地。”
老张也起来了,看到这一幕,愣了愣,没说话。
我还能说啥呢?
“行了,扫完了就赶紧去洗把脸,准备吃饭吧。”
我没提让他走的话。
他就这么留了下来。
我们没问他过去的事,他也没说。
我们就叫他“阿诚”。因为老张说,看他干活那股子实在劲儿,挺诚心的。
阿诚话很少,但手脚勤快得让人心疼。
我们家所有零零碎碎的活儿,他都包了。
屋顶的瓦片松了,他二话不说爬上去弄好。
我那辆破自行车的链子掉了,他三两下就给安上了,还上了油,骑起来顺溜多了。
院子里的水龙头漏水,嘀嗒嘀嗒的,老张弄了半天没弄好,阿诚拿个破布条缠几圈,立马就不漏了。
他每天吃得不多,一碗饭,一点菜,就够了。
吃完了,就抢着去洗碗。
一开始,街坊邻居看见我们家多了个陌生男人,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素华,你胆子可真大,什么人都敢往家领。”
“小心点吧,现在坏人多,知人知面不知心。”
对门的王婶,更是把自家孩子看得死死的,不许靠近我们家院子。
我嘴上不说,心里憋着一股气。
老张也总拉着个脸,觉得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
只有我儿子小杰,不怕阿诚。
小孩子的心思最单纯,谁对他好,他就跟谁亲。
阿诚会用木头给他削小鸟,会用铁丝给他做个小手枪。
小杰的作业本用完了,阿诚就用厂里捡来的废纸,给他裁得整整齐齐,用针线钉成一个新本子。
小杰开始“阿诚叔叔,阿诚叔叔”地叫。
阿诚每次听到,脸上都会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像冬日里透过云缝的一缕阳光,转瞬即逝,却很暖。
转眼,冬天来了。
下了第一场雪。
煤棚四处漏风,我看着都冷。
那天晚上,我跟老张商量。
“老张,要不……让阿诚搬到客厅睡吧?打个地铺,也比睡煤棚强。”
“你还来劲了是吧?”老张眼睛一瞪,“留他吃饭留他住,现在还要让他进屋?李素华,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这话太伤人了。
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张卫国,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那是看他可怜!一条人命啊!”
我们俩大吵了一架。
小杰在里屋吓得直哭。
最后,还是我赢了。
不是我口才好,是我比他横。
阿诚就在我们家客厅的角落里,打了地铺。
他好像知道我们因为他吵架了,那几天干活更卖力了,头也埋得更低了。
快过年的时候,厂里发了点布料和奖金。
我咬咬牙,扯了二尺棉布,买了点棉花,给阿诚缝了件新棉袄。
我手巧,做的棉袄厚实又暖和。
我把棉袄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接。
他看着那件崭新的蓝布棉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他没说谢谢,只是转过身,用袖子胡乱抹着脸。
那天,年三十。
我们家破天荒地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
我让阿诚也上桌一起吃。
老张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小杰欢呼着,老张也难得露出了笑脸。
阿诚坐在桌角,拘谨地像个客人。
我给他夹了一筷子饺子:“吃吧,阿诚。过年了。”
他点点头,夹起一个饺子,慢慢地放进嘴里。
他嚼得很慢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吃着吃着,他又哭了。
这次是无声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我们都假装没看见。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留下他,是对的。
年过完了,春暖花开。
阿诚在我们家,已经住了快半年。
他身上的肉多了一点,脸色也红润了,不再是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他开始试着出去找活干。
码头扛大包,工地搬砖,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
每次领了工钱,他都原封不动地交给我。
“大姐,你拿着。买菜,给小杰买本子。”
我不要。
“你一个大男人,自己留着花。以后娶媳妇还得用钱呢。”
他只是固执地把钱塞给我。
我拗不过他,只好帮他收着。
我给他记了个账本,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们都快忘了,他只是个“暂住”的。
他成了我们家的一部分。
老张不再骂我“没事找事”,有时候还会主动跟阿诚聊两句厂里的新闻。
小杰更是把他当成了亲叔叔。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个夏天,天气很热。
阿诚一大早就出去干活了。
到了晚上,他还没回来。
这很不寻常。他从来不会晚归。
我跟老张都有点慌。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心里直打鼓。
老张骑着车,把他可能去的几个工地都找遍了,没找到。
我们等了一夜。
第二天,他还是没回来。
第三天,依旧没有。
他就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也像走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
我去了煤棚,他睡过的地铺,东西都还在。
我打开那个我帮他记账的本子,旁边放着他攒下的所有工钱。
一分没少。
钱的下面,压着一张纸。
还是那两个字:谢谢。
旁边,多了两个字:再见。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用力,像是刻在纸上。
我拿着那张纸,坐在院子里,哭了。
老张默默地递给我一块手绢。
“走了也好。”他说,“他是个有志气的,不会一辈子寄人篱下。说不定,是回老家,或是闯世界去了。”
我知道老张在安慰我。
可我心里,空落落的。
从那以后,阿诚就成了我们家一个绝口不提的秘密。
日子像流水,哗啦啦地就过去了。
九十年代,改革的浪潮来了。
我们赖以为生的纺织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倒闭了。
我和老张,双双下岗。
那一年,我四十五,老张四十八。
人到中年,突然没了饭碗。
那段日子,天都是灰的。
为了供小杰上学,我和老张在街边支了个摊子,卖早点。
炸油条,做豆浆。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和面,烧火,烟熏火燎。
风里来,雨里去,挣的都是辛苦钱。
手被热油烫过,被冰冷的自来水泡过,变得又粗又糙。
有时候累得直不起腰,我就想,阿诚现在在哪儿呢?
他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也像我们这样,为了生计拼命。
小杰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跟老张在小摊后面,偷偷抹眼泪。
觉得这几年的苦,都值了。
小杰上了大学,开销更大了。
我和老张的摊子,就从早上,一直摆到晚上。
老张的身体,就是那时候累垮的。
他得了腰间盘突出,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站不起来。
后来,小杰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工作。
是个不大不小的公司,当个小职员,工资不高,但总算稳定了。
他谈了女朋友,结了婚,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们老两口,也终于能歇歇了。
早点摊不摆了,我们就靠着那点微薄的退休金过日子。
老张的身体越来越差,药罐子不离身。
我们还住在那片老旧的筒子楼里。
周围的邻居,换了一波又一波。
高楼大厦,在我们周围拔地而起。
我们这个小院,像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
有时候,孙子会问:“奶奶,咱们家怎么还住这么破的房子呀?”
我摸着他的头,笑笑,不说话。
我跟老张,也偶尔会提起阿诚。
“你说,阿诚那小子,要是现在看见咱们,还认得出来不?”老张靠在躺椅上,眯着眼说。
“都二十年了。”我说,“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早就飞黄腾达,把咱们这号小人物给忘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总有个念想。
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二零零五年,秋天。
跟阿诚来的那年,一样的天气。
我六十岁了,头发白了大半。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择菜,准备给下班回来的儿子儿媳做饭。
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引擎声。
我们这破巷子,窄得连三轮车都得侧着身子过,怎么会有汽车开进来?
我好奇地探头去看。
一辆黑色的轿车,锃光瓦亮,像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那种。
车头有个四个圈的标志,我不认识,但一看就觉得贵得吓人。
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把本就不宽的巷子,堵得严严实实。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寻思着谁家这么没公德心,车乱停。
车门开了。
先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像是司机,恭恭敬敬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然后,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很高,背挺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家那个破旧的院门,眼神很复杂。
我愣住了。
这人是谁?找谁的?
我们家可不认识这么气派的人物。
他朝我走了过来。
皮鞋踩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离我越来越近。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的轮廓很深,眼神很锐利,跟记忆里那个畏畏缩缩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大姐。”他开口了。
声音很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个称呼……
“你……你是?”我扶着旁边的墙,才站稳。
他笑了。
那笑容,跟二十年前那个冬日午后,一模一样。
虽然脸上多了风霜,多了皱纹,但那笑里的真诚和温暖,没有变。
“大姐,我是阿诚。”
阿诚。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二十年的记忆。
我手里的菜,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萝卜滚得到处都是。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阿诚……你……真的是阿诚?”
“是我,大姐。”他走上前,想扶我,又好像不敢。
“你……你这些年……去哪儿了?”我语无伦次。
“说来话长。”他说,“大姐,我们……能进去说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擦了擦眼泪,把他往里让。
“快,快进来!”
周围的邻居,早就被这辆豪车吸引了过来,伸着脖子往里看,议论纷纷。
“那不是李素华家吗?来什么大人物了?”
“天哪,这车得多少钱啊?”
我顾不上这些。
我把阿诚让进屋。
我们家还是老样子,几十年没变。
狭小的客厅,陈旧的家具,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老房子的味道。
阿诚,现在应该叫他……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看着这间屋子,眼睛又红了。
他走到那个角落,那个他曾经打地铺的角落。
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墙壁。
“就是这儿。”他轻声说。
老张听到动静,从里屋拄着拐杖出来了。
他看到阿诚,也愣住了。
“你……你是……阿C……”
“张大哥。”阿诚转过身,对着老张,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我回来了。”
老张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我儿子小杰和儿媳也回来了。
看到家里多了个陌生人,还有门口那辆豪车,都惊得说不出话。
当他们知道,这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就是我跟他们念叨过无数次的“阿诚叔叔”时,小杰的表情,比我还精彩。
我们家那张小小的饭桌,头一次坐得这么满。
我拿出家里最好的菜,炒了四个菜,一个汤。
阿诚,不,他说他叫程志平。
他给我们讲了他这二十年的经历。
当年,他不告而别,是揣着我给他的那件棉袄,扒火车去了南方。
他到了深圳,那个时候,那里还是一片大工地。
他没学历,没背景,就靠着一股子力气,从建筑工地的杂工干起。
他能吃苦,脑子也活。
他省吃俭用,攒了点钱,跟着一个老板做起了建材生意。
后来,改革开放的浪潮一波接一波。
他抓住了机会,自己开了公司。
从一个小小的建材铺,做到了如今的房地产集团。
他讲得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们都听得出来,这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其中的艰辛,绝不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
“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找你们。”程志平说,“但是我那时候,一无所有,没脸回来。”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忙,身不由己。但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个地方。记着大姐你给我的那碗饭,记着张大哥,记着小杰。”
“我发过誓,等我混出个人样,一定要回来报答你们。”
他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大姐,张大哥,这点钱,你们先拿着。我知道,这根本报答不了你们当年的恩情,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那个信封,手都没敢伸。
“使不得,使不得!”我连连摆手,“志平,我们当年帮你,不是图你这个。你现在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是啊。”老张也说,“你能回来看看我们,我们老两口就很高兴了。”
“大姐,大哥,你们要是不收,就是不认我这个弟弟。”程志平的语气很坚决。
他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
那信封很沉。
我捏着,像捏着一块烙铁。
小杰和儿媳坐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我知道,他们心里肯定很震动。
小杰一个月工资,也就两三千块。
这一信封钱,可能比他一年挣得都多。
“志平啊,”我叹了口气,“你听我说。钱,我们不能要。你要是真有心,就留下来,多吃几顿我们家做的饭。我们聊聊天,比什么都强。”
程志平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好,大姐,我都听你的。”
他没再提钱的事。
但是,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生活,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天,程志平又来了。
这次,他没开那辆豪车,是打车来的。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说是给张大哥补身体的。
他还给我的小孙子,买了一大堆进口的玩具和零食。
他陪着老张聊天,听他讲厂里的陈年旧事。
他陪着我择菜,听我唠叨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
他做得那么自然,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寄住在我们家,沉默寡言的阿诚。
过了几天,他约我儿子小杰出去吃饭。
回来后,小杰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他把我跟老张拉到房间里,关上门。
“爸,妈,程叔叔他……”小杰的声音都在抖,“他要给我投资,让我自己开公司。”
我跟老张都愣了。
“他说,他看出来我这几年工作得不开心,觉得我有点能力,不该就这么埋没了。”
“他要给我五百万,让我自己去闯。他说,赔了,算他的。赚了,算我自己的。”
五百万。
这个数字,像个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我这辈子,连五万块钱都没见过。
“不行!”我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这绝对不行!我们不能要他这么多钱!”
“妈!”小杰急了,“这不是给咱们的,是投资!是借我的!我以后要还的!”
“那也不行!”我态度很坚决,“你没做过生意,万一赔了怎么办?我们拿什么还人家?”
老张也沉默了。
他抽着烟,一口接一口。
“素华,”半晌,他开口了,“让孩子试试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
“志平不是外人。”老张说,“他信我们,也信我们的儿子。他给的不是钱,是个机会。小杰这辈子,可能就这么一个机会了。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胆小,就耽误了孩子一辈子。”
我看着小杰那张既兴奋又渴望的脸。
又想起这些年,他为了这个家,受的那些委屈。
我的心,动摇了。
最后,我还是同意了。
但是,我让小杰给程志平打了张借条。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程志平看到借条的时候,笑了。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
“亲兄弟,明算账。”我说,“志平,我们家虽然穷,但志气不能短。这钱,我们是借你的。将来小杰挣了钱,一定会还你。”
程志平没再坚持,收下了借条。
“好,我听大姐的。”
从那以后,小杰就辞了职,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
程志平给他指点,给他介绍人脉,但从不插手公司的具体运营。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导师,引路,但不替他走路。
小杰的公司,磕磕绊绊地开起来了。
程志平又做了一件事。
他把我们这片筒子楼,连带周围几条巷子,都买了下来。
他说,他要在这里,做一个旧城改造项目。
街坊邻居都轰动了。
大家都知道,开发商是那个从李素华家走出去的流浪汉。
拆迁补偿的方案下来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程志平给出的条件,比市价高出了三成。
而且,他还承诺,愿意回迁的,可以在原地新建的电梯洋房里,按一比一点五的面积置换。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
只有我跟老张,心里不安。
我们知道,他是为了我们。
他想让我们住上好房子。
但他这么做,得亏多少钱啊。
我找到他,跟他说,我们不要补偿,我们搬走,去跟儿子住。
程志平拉着我的手,就像儿子拉着母亲的手。
“大姐,我小时候,没家了。是你们,给了我一个家。”
“这个院子,就是我的根。我做这个项目,不是为了赚钱。我就是想把这个地方,建得好一点。让我的家人,住得舒服一点。”
“你们要是搬走了,我建这个,还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说不出拒绝的话。
一年后,新房子建好了。
不是那种冷冰冰的高楼大厦。
而是一个保留了老北京四合院风格的,中式园林小区。
青砖灰瓦,小桥流水。
我们家,分到了一套顶层带露台的大平层。
一百八十平,敞亮得我走路都有回音。
从露台上,能看到整个小区的风景。
程志平特意在小区中央,按照我们原来那个小院的样子,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院子。
里面有石桌,有老槐树,甚至连墙角那个小小的煤棚,都保留了下来。
他说,那是小区的公共会客厅,也是这个小区的“根”。
搬进新家的那天,老张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摸着崭新的沙发,眼圈红了。
“素华,我这辈子,没想到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也觉得像做梦。
这一切,都源于二十年前,那个冬夜,我的一时心软。
源于那一碗,热腾腾的萝卜炖肉。
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开门。
如果那天,我把他轰走了。
那会怎么样?
程志平可能会冻死在那个冬天。
而我们,会依旧过着我们平凡而窘迫的生活。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一个小小的善念,像一颗种子。
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又过了几年,小杰的公司走上了正轨,生意越做越大。
他早就还清了程志平的五百万,还分给了程志平公司一半的股份。
程志平没要,他说,那是给小杰的,也是给他未来的侄子侄女的。
老张的身体,在好的医疗条件下,也好了很多。
我们老两口,每天就在小区里散散步,养养花,含饴弄孙。
程志平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他把我们,当成了他唯一的家人。
他只要一有空,就会回来看我们。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老板,在我们面前,他永远是那个,会给我磕头,会因为一碗饺子流泪的阿诚。
他会陪老张下棋,会陪我包饺子,会给我的孙子讲故事。
讲他当年,是怎么在这个院子里,度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孙子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奶奶,”有一天,孙子问我,“程爷爷说,你当年是他的救命恩人。什么是救命恩人啊?”
我摸着他的头,笑了。
我看着窗外,那个复刻出来的小院里,阳光正好。
“救命恩人不是什么大英雄。”
我说。
“就是在别人饿的时候,给他一碗饭吃。”
“在别人冷的时候,给他一床被子盖。”
“就是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他。”
我不知道程志平听到了没有。
我只看到,他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那棵老槐树,脸上露出了那种,我见过的,最温暖的笑容。
我知道,我们给他的,其实不多。
但那一点点的温暖,却足以支撑他,走过那漫长而黑暗的二十年。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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