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春运列车,像一条臃肿的沙丁鱼罐头,在凛冬的华北平原上缓慢蠕动。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人声鼎沸,空气黏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我刚脱下军装,胸口的退伍证还带着体温,一颗心却像悬在了半空,对未来满是迷茫。
就在这片嘈杂混沌中,那个叫梁安然的姑娘,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撞进了我的视线。
她脸色苍白,眼神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不时惊慌地回头张望,似乎在躲避什么。
当那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靠近时,她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靠向我这边。
在周围乘客见怪不怪的目光中,她将头轻轻枕在了我的胸口,假装熟睡。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隔着厚厚的冬衣,我都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战栗。
我僵硬着身体,手足无措,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既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更是因为她无声传递出的绝望。
车到站了,人潮推挤着我们下车,她被那个自称是她“叔叔”的男人粗暴地拉走,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我站在原地,胸口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淡淡的皂角清香。
直到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想掏根烟来平复一下混乱的心绪。
我的指尖触到了一张硬硬的、边缘有些粗糙的纸片。
那不是我的东西。
我掏出来,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灿烂的陌生小女孩。
当我翻到照片背面时,几行潦草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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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单调而持续,像是给这混乱车厢配的背景音。
我靠窗坐着,身上崭新的便服有些扎人,远不如穿了多年的军装舒坦。
车窗玻璃映出我略显疲惫的脸,寸头,皮肤黝黑,眼神里还留着点部队留下的刻板劲儿。
对面座位挤着一家老小,老太太抱着啼哭不止的娃娃,声音嘶哑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旁边的过道上,或坐或站挤满了人,连挪动一下脚都困难。
“让一让,劳驾让一让,开水小心烫着!”
列车员推着窄小的售货车,艰难地在人缝里穿梭,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我把背包紧紧抱在怀里,里面装着我的复员证和全部家当,还有给娘捎的几盒点心。
离家四年,终于要回去了,心里却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斜对面靠过道坐着的那个姑娘。
她看上去二十出头,穿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围着条灰扑扑的围巾,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偶尔她抬起头警惕地四下张望时,我能看清她清秀的眉眼,以及那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惊慌。
她不像其他旅客那样带着归家的松弛或旅途的疲惫,她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的目光总是在车厢连接处和门口的方向逡巡,手指紧张地绞着围巾一角。
好几次,她似乎想站起来,但又强迫自己坐回去,显得焦灼不安。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趔趄着撞了她一下,她像受惊的鸟儿般猛地一缩,反应大得让那妇女愣了一下。
“对不住啊,姑娘,没站稳。”妇女连忙道歉。
她只是慌乱地摇摇头,又把脸埋得更低。
我心里升起一丝疑惑,这姑娘的状态很不寻常。
但多年的军旅生涯告诫我,不要多管闲事,尤其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
我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一片萧索的冬日光景。
田地是灰褐色的,光秃秃的树枝丫杈指着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掠过几座低矮的农舍。
这就是我阔别已久的故乡的土地,熟悉又陌生。
正当我出神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车厢另一端。
那男人的目光锐利,像鹰隼一样扫视着车厢里的人。
当他的视线掠过我这边时,我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姑娘身体剧烈地一颤,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猛地低下头,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恨不得钻进座位底下去。
那男人并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在门口站定,点燃了一支烟,眼神却依旧时不时地瞟向这个方向。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这姑娘,是在躲这个人吗?
他们是什么关系?父女?亲戚?还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军人的本能让我无法对眼前明显的异常视而不见。
车厢里依旧嘈杂,婴儿的啼哭、男人的鼾声、大声的谈笑混杂在一起。
但在我和这个陌生姑娘之间,仿佛隔开了一个无声的、紧张的小世界。
她偶尔偷瞄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乞求,像溺水的人寻找最后一根浮木。
我攥紧了拳头,手心有些出汗。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那种纯粹的恐惧,是伪装不出来的。
02
列车广播响起,报着一个即将到达的小站站名。
车厢里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那个中山装男人掐灭了烟头,开始朝我们这边移动。
他走得很慢,但目标明确,眼神牢牢锁定在藏蓝色棉袄姑娘的身上。
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而不断增强。
我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姑娘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求助般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男人越来越近,只剩几步距离了。
突然,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姑娘猛地向我这边倾斜过来。
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之前,她的头已经轻轻地、却又带着决绝的重量,枕在了我的胸口。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不停颤动,但整个人摆出了一副依偎着熟人熟睡的姿势。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
隔着厚厚的冬衣,我能感受到她单薄身体的微颤,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周围有几个乘客投来好奇或了然的目光,大概是把我们当成了依依不舍的小情侣。
在那个年代,公共场合这样的举动算是很大胆了,但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旅途漫长,人困马乏。
那个中山装男人停住了脚步,就站在我们座位旁边的过道上。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在我和靠在我胸口的姑娘身上来回扫视。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露怯。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甚至带着一点被打扰的不悦。
我伸出左手,看似随意地、轻轻地搭在姑娘的胳膊上,像一个保护者的姿态。
我的右手则紧紧攥着怀里的背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男人盯着我们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车厢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怀里姑娘几乎微不可闻的、压抑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我,也许是因为我穿着虽新却难掩军人气质的便装?
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像坏人?
又或者,她只是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咳。”
男人终于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咳,又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朝车厢另一端走去。
他似乎暂时相信了这拙劣的表演,或者是不想在这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连接处,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但我怀里的姑娘并没有立刻离开,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身体的颤抖略微平复了一些。
温热的呼吸透过棉袄渗进来,烫着我的皮肤。
我能感觉到,她似乎在极力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受,尴尬、紧张、同情,还有一股莫名的保护欲交织在一起。
我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动,就那样僵硬地坐着,充当着她临时而脆弱的庇护所。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列车再次加速,哐当声愈发响亮,像是要碾碎这漫长的旅途和所有隐藏其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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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列车终于缓缓驶入了我的目的地——平原站。
广播里女播音员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车厢里瞬间炸开了锅。
人们争先恐后地起身,从行李架上拽下大包小裹,呼朋引伴,潮水般向车门涌去。
“醒醒,到站了。”
我轻轻拍了拍依旧靠在我胸口的姑娘的肩膀,低声说道。
她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被更大的惊恐所取代。
她慌乱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围巾,不敢看我的眼睛。
“谢谢……谢谢你。”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沙哑。
她飞快地站起身,拿起座位上那个小小的、看起来空瘪的布包,急切地想要融入下车的人流。
我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僵硬而坐得发麻的腿脚。
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藏蓝色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
就在人潮最拥挤的门口,我看到了那个中山装男人。
他像一尊门神似的堵在那里,眼神冰冷地扫视着每一个下车的旅客。
果然,他并没有放弃。
姑娘的脚步明显顿住了,身体微微后缩,似乎想退回车厢,但后面的人流推着她不由自主地向前。
男人也看到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大步穿过人群,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安然,乱跑什么?让叔叔好找!”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责备。
原来她叫安然。梁安然?一个寄托着平安顺遂愿望的名字,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
她被叫做林志的男人拽得一个趔趄,布包都差点掉在地上。
她试图挣扎,但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箍着她。
她回过头,在拥挤晃动的人缝里,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感激,有绝望,有歉意,还有一丝……托付?
然后,她就被那个叫林志的男人连拉带拽,迅速地拖走了,很快消失在站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被人流裹挟着下了车,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寒噤。
站台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重逢的喜悦和离别的愁绪。
我却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胸口那块被她倚靠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和若有若无的皂角香。
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种无力感和隐隐的担忧攫住了我。
那个叫梁安然的姑娘,她到底是谁?那个林志真是她叔叔吗?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
我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念头甩出去。
也许只是我想多了,也许只是普通的家庭矛盾,我一个刚刚复员、自身前路尚且迷茫的外人,又能做什么呢?
我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背好行囊,朝着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手习惯性地伸进外套口袋,想摸烟盒,却碰到一个硬硬的、陌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