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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年,我替兄弟顶罪入狱,出狱后他成了富豪,却娶了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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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夏。

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砣,悬在灰蒙蒙的天上。

监狱的大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那声音沉得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震出来。

我叫李卫,三十八岁。

可我觉得自己像一百岁。

或者是,刚出生。

十四年。

我对着刺眼的阳光,眯缝起眼睛。眼前的世界,是晃动的,不真实的。马路上跑着些花花绿绿的铁盒子,方方正正,跟我进去那会儿见过的“上海牌”完全不一样。

它们没有那种熟悉的、笨重的喇叭声,跑起来“嗖嗖”的,像一阵风。

一个穿着短裙的姑娘从我身边走过,留下一串香风,手里拿着个小砖头一样的东西,还对着它说话。

我愣愣地看着,像个刚进城的傻子。

其实这里就是我的城。

可它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

兜里揣着监狱发的二百五十块钱,捏在手里,汗津津的。我沿着马路牙子一直走,不知道要去哪儿。

我的家,在进去第二年就拆了。信里说的。

信是林岚写的。

我的未婚妻。

一开始,一星期一封。后来,一个月一封。再后来,半年。

最后三年,一封都没有了。

我懂。

一个姑娘家,能等你几年?十四年,能把一块石头都等得风化了。

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远远看一眼,知道她过得好,我就走。

这是我出狱前,对着墙壁发了一晚上呆,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还得去找陈力。

我的好兄弟。

当年,要不是他妈跪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rala,我不会替他扛下那桩过失伤人致死的罪。

陈力是独子,他要是进去了,他家就塌了。

我呢?

我无父无母,烂命一条。

我只在乎两个人。一个林岚,一个陈力。

进去前一晚,陈力握着我的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卫哥,你放心!林岚就是我亲嫂子!我给你照顾得好好的!等你出来,我给你摆全城最风光的酒席!我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爷们儿,说这些干啥。照顾好她。”

十四年。

我靠着这句话,在里面数着日子。

我先得找个地方住下。

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一天三十。房间里一股霉味儿,墙壁上是黄色的水渍地图。

我躺在咯吱作响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个不转的风扇。

世界变了。

陈力和林岚呢?

第二天,我花了一块钱,买了张最新的城市地图。

我傻眼了。

地图上密密麻麻,全是陌生的路名和地名。我记忆里的那些工厂、筒子楼、小巷子,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XX花园”、“XX广场”、“XX国际大厦”。

我像个文盲,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想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

最后,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红旗机械厂”的旧址。

那里,现在标着一个名字。

“力诚花园”。

力诚。

李卫的力,陈力的诚?

我的心,突然就那么跳了一下。

不会吧。

我坐着一种叫“空调公交”的铁盒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地方。

车门打开,一股冷气扑在我脸上,又被外面的热浪顶了回去。

我下了车,站在“力诚花园”四个烫金大字前面,仰着头,脖子都酸了。

这哪里还是什么机械厂。

这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漂亮楼房,刷着干净的米黄色墙漆,绿化带修剪得整整齐齐,像电视里外国人的房子。

门口站着穿制服的保安,笔挺得像根电线杆。

我这身皱巴巴的旧衣服,跟这里格格不入。

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想找个人问问。

可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优越感。

我鼓起勇气,朝保安走过去。

“师傅,问一下,这儿的老板,是不是叫陈力?”

保安斜着眼打量我,像在看一堆垃圾。

“你找我们陈总?有预约吗?”

陈总。

这个称呼砸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摇摇头,干巴巴地说:“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没预约不行。”保安一挥手,赶苍蝇似的,“去去去,别在这儿待着。”

我被推得一个趔趄。

心里那股火,“噌”地就想往上冒。

可我忍住了。

我现在是个“有过劣迹”的人,我不能惹事。

我在马路对面的树荫底下蹲下来,点了根烟。两块钱一包的“大前门”,呛得我直咳嗽。

以前,我和陈力都抽这个。

不知道他现在还抽不抽。

我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下山。

腿都蹲麻了。

一辆黑色的、锃亮的,我叫不出牌子的轿车,从小区里缓缓开了出来。

车窗摇下一半,一张熟悉的侧脸露了出来。

胖了,白了,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是陈力。

他正跟副驾驶的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

那种笑,我没见过。

不是当年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憨憨傻傻的笑。

那是一种……老板的笑。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我想喊他。

可我的喉咙像被水泥堵住了,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他真的是陈总了。

他真的发了。

“力诚花园”,就是他的。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有高兴,也有酸涩。

兄弟出息了,我该高兴。

可他为什么……过得这么好?好到我都不敢认了。

第二天,我换了身在劳务市场花二十块钱买的新衣服,又去了。

这次,我不蹲在外面了。

我跟在一个看房的大爷大妈后面,混进了小区。

真大啊。

里面有假山,有喷泉,还有个蓝汪汪的水池子,叫“露天泳池”。

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不敢乱走,顺着路,走到一栋看起来最气派的楼王前。

楼下大厅金碧辉煌,有个穿着小西装的男人,毕恭毕敬地给一个女人拉开玻璃门。

那女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

她转过头,跟男人说了句“谢谢”。

那一瞬间,我的血,凉了。

彻彻底底地凉了。

十四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但改变不了刻在骨子里的轮廓。

那张脸,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林岚。

她比以前更美了,也更……陌生了。

那种美,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精致,像一朵被精心伺候的温室花朵。

而我记忆里的她,是扎着马尾,在工厂的阳光下对我笑,脸上带着汗珠,像一朵野生的向日葵。

她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那孩子,眉眼之间,有几分像陈力。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我好像是被人架出去的。

也可能是我自己跌跌撞撞跑出去的。

我只记得,我一路跑,一路跑,像是要甩掉身后一个看不见的鬼。

最后,我瘫倒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里,对着一个发臭的垃圾桶,吐得昏天黑地。

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酸水。

我吐完了,就靠着墙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哈哈哈哈。

好兄弟。

亲嫂子。

照顾得真好啊。

好到都照顾到一张床上去了。

还照顾出个孩子来。

我李卫,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天大的笑话!

我在那条巷子里,坐了一夜。

蚊子把我咬得浑身是包,我一动不动。

天亮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心里的那团火,灭了。

或者说,烧成了灰。

灰的下面,是滚烫的,能熔化一切的岩浆。

我没想过去找他们拼命。

不值当。

再进去十四年?

为了那对狗男女?

我只是想问个明白。

我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我这十四年,死得瞑目的答案。

我开始打听陈力的行踪。

这不难。

“力诚地产”的陈总,是这个城市的风云人物。报纸上,电视上,偶尔都能看到他。

我摸清了他的习惯。

他每周三下午,会去一个叫“云顶茶楼”的地方,一个人。

据说是处理一些“私人事务”。

周三。

我去了。

“云顶茶楼”在市中心最高那栋楼的顶层。

我连大门都进不去。

“先生,衣冠不整,恕不接待。”门口的迎宾小姐,笑得像个假人。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又是那身二十块钱的行头。

我转身走了。

在楼下的银行,我把我那二百五十块钱里剩下的两百块,全取了出来。

然后去了一个商场。

我这辈子没逛过这种地方。

里面的东西,都像在发光。

我咬着牙,花了一百八,买了一件最便宜的、打了折的白衬衫,和一条西裤。

又花十块钱,找了个路边摊,把头发剪了。

对着玻璃窗里的人影,我扯了扯嘴角。

人模狗样。

我再次走进“云顶茶楼”。

迎宾小姐愣了一下,还是那个假人一样的笑。

“先生几位?”

“我找人。”我说。

茶楼里很安静,放着听不懂的音乐。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我。

桌上放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

他正在慢条斯理地洗着茶杯,动作很稳。

十四年的牢狱生活,教会我最有用的东西,就是耐心。

我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他没回头。

服务员过来问我喝什么。

我说:“跟他一样。”

服务员看了陈力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走了。

空气里,只有那听不懂的音乐,和水注入茶杯的“咕咕”声。

他终于转过来了。

当他看清我的脸时,手里的茶壶,明显地抖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嘶”了一声,却没管。

他的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变得和墙一样白。

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两个字。

“……卫哥?”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看着他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手表。

看着他因为发福而显得有些臃肿的身体。

“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前几天。”我淡淡地说。

我的平静,似乎让他更害怕了。

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出来……出来好,出来好啊……”他语无伦次,“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我去接你啊!”

我笑了。

“打给你?往哪儿打?‘力诚花园’的陈总办公室吗?”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卫哥,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明知故问,“知道你发了?成了大老板?还是知道……你把我未婚妻,照顾成了你老婆?”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力的头,猛地垂了下去,像个被戳破的气球。

“卫哥……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我哈地笑出声,声音不大,却让邻桌的人都看了过来,“陈力,你知道我这十四年怎么过的吗?”

我伸出我的手,摊在他面前。

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疤。

“我在里面,每天干十六个小时的活。搬砖,砸石头,什么苦我没吃过?”

“我被人打断过三根肋骨,就因为我不想被人欺负。”

“我每天晚上,都看着天花板,想着林岚,想着你。我想着,等我出去了,我们三个人,还能像以前一样。”

“我把你当亲兄弟,我把她当我未来的媳妇儿。”

“我把我的命,都交给了你们!”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力浑身都在发抖。

“卫哥,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跳了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他妈拿什么跟我解释!”

“是你跪着求我,让我替你顶罪!”

“是你指天发誓,说会照顾好林岚!”

“结果呢?”

“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啊?!”

他被我吼得缩在沙发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钱。”

我喘着粗气,盯着他。

“我知道你有钱了。说吧,准备给我多少钱,买我这十四年?”

“五十万?一百万?”

“还是把我这条命,也一起买过去?”

陈力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

“卫哥!不是钱的事!不是!”

“我跟林岚……我们……我们是真的……”

“住口!”

我不想听。

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我问你,”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犹豫了。

“说!”

“是……是你进去的第三年。”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第三年。

我记得。

那一年,林岚的信,从一周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一封。

她说,她工作很忙。

她说,她家里出了点事。

原来,是这么个事。

原来,是这么个忙。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来来回回地割。

“是她找的你,还是你找的她?”我又问。

这个问题,像是在给自己上刑。

可我必须知道。

陈力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卫我哥……别问了……求你了,别问了……”

“是我找的她。”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我僵硬地转过头。

林岚就站在那里。

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化着精致的妆。

可她的脸色,和陈力一样苍白。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惊慌,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是我主动找的陈力。”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那时候,我爸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我一个月的工资,连住院费都不够。”

“我给你写信,你回信说让我撑住。可我怎么撑?拿什么撑?”

“我找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亲戚朋友,没人肯帮我。”

“是陈力,”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男人,“他拿了五万块钱给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后来,我爸还是走了。办后事,也是他帮的忙。”

“一个女人,在那种时候,有多无助,你懂吗?”

她看着我,像是在质问。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懂吗?

我不懂。

我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铁笼子里,我除了能说几句“撑住”,我还能做什么?

“后来,他开了公司,生意越做越大。他让我去他公司上班,给我开了很高的工资。”

“他对我很好,比所有人都好。”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买我喜欢但舍不得买的东西,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整夜守着我。”

“而你呢?李卫。”

她直呼我的名字。

“你除了让我等你,还给了我什么?”

“承诺吗?”

“承诺能当饭吃吗?能救我爸的命吗?”

“我等了你三年,李卫。整整三年。我最好的青春,都耗在了无望的等待里。”

“我累了。”

“我不想再等了。”

“所以,我选择了他。”

她一口气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那么多年,刻在心尖上的女人。

我觉得好陌生。

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或者说,我认识的,只是十四年前的那个她。

人,是会变的。

“所以……”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了?”

“是我不该进去?”

“是我不该让你等?”

“是我太穷,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林岚别过脸,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哈哈哈哈……”

我再次笑了起来。

这一次,眼泪没有掉下来。

我只是觉得荒唐。

无比的荒唐。

我为了兄弟义气,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居然成了一个……罪人?

一个耽误了她青春,给不了她幸福的罪人?

“好。”

我点点头。

“真好。”

我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一百八的白衬衫。

“陈力。”

我看着那个依旧瘫在沙发上的男人。

“你不用给我钱。”

“我这十四年,就当是喂了狗了。”

“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之间,两清了。”

我又看向林岚。

“还有你。”

“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说完,我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传来陈力带着哭腔的喊声。

“卫哥!卫哥!”

我没有回头。

走出茶楼,外面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毒了。

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的心里,空了。

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大块。

不疼。

只是空。

回到那间发霉的小旅馆,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没睡。

我把这十四年,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我是个。

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

第二天,我退了房。

我不想再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我去了火车站,准备买张票,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去哪儿都好。

就在我排队买票的时候,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

是一个穿着黑西装的陌生男人,戴着墨镜。

“李卫先生?”

我点点头。

“我们老板想见你。”

“你们老板是谁?”

“陈总。”

又是陈力。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我冷冷地说。

“陈总说了,您一定会去的。”男人说着,递给我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笑得很慈祥。

是王阿婆。

我小时候,是吃她家的百家饭长大的。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我的手,抖了起来。

“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我的声音里带着杀气。

“李先生别误会。”男人笑了笑,“老人家很好。我们陈总,把她老人家接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疗养。”

“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很想你。”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陈力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会哭鼻子的懦夫了。

他学会了用钱,用权,用卑鄙的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

我跟着黑西装男人,上了一辆车。

车子开了很久,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这里像个度假村,一栋栋独立的小别墅,散落在山林间。

空气很好。

我在一栋别墅前下了车。

陈力就站在门口等我。

他换了一身休闲装,看起来很憔悴。

“卫哥,你来了。”

我没理他,径直往里走。

王阿婆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

电视里放着《还珠格格》。

她看得津津有味。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

“小卫?”

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阿婆。”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干枯的手。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阿婆一眼。”她嗔怪道,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

她的手,很暖。

“我……我出远门了。”我哽咽着说。

“瘦了。”她摸了摸我的脸,“在外面,吃苦了吧?”

我摇摇头,“没有。过得挺好。”

我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事。

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我和阿婆聊了很久。

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邻居家的张三李四。

她好像把我当成了还没长大的孩子。

她的记性,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突然问我:“小卫,你跟岚岚,什么时候办事啊?”

每当这时,站在一旁的陈力,脸色就会变得格外难看。

而我,只能笑着说:“快了,阿婆,快了。”

到了傍晚,阿婆累了,睡着了。

我给她盖好被子,走出了房间。

陈力在院子里等我。

桌上摆着酒和菜。

“卫哥,坐。”

我坐下了。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开门见山。

陈力给我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卫哥,我知道,我说一万句对不起,都没用。”

“我不是人,我混蛋,我。”

“你为了我,在里面受了十四年的苦。我却……我却抢了你的女人,过上了好日子。”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一闭上眼,就是你穿着囚服的样子。”

“我怕。我真的怕。”

“我怕你出来,会杀了我。”

我冷笑一声,“你觉得,你这条命,值我再进去十四年吗?”

他摇摇头。

“卫哥,我知道你不缺钱。哦不,我的意思是,钱补偿不了你。”

“但是,除了钱,我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什么。”

他从旁边拿过一个皮箱,打开。

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沓的红票子。

“这里是两百万。”

“你拿着。去哪儿都行。做点小生意,或者就存着,下半辈子也够了。”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看着那箱钱,没有动。

两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我可能会心动。

但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你觉得,这两百万,能买断我十四年的青春吗?”

“能买断你对我的背叛吗?”

“能买断林岚对我的绝情吗?”

陈力痛苦地闭上眼睛。

“卫哥,我知道不能。”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指着那箱钱,“打发叫花子?”

“不是!”他急了,“我只是想……想让你以后能过得好一点。”

“我过得好不好,关你屁事。”

我站起来,准备走。

“卫哥!”他拉住我,“你别走!”

“王阿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里的医疗条件是最好的。”

“你难道想让她跟着你,去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吗?”

我的脚步,停住了。

他又在威胁我。

用我唯一的亲人,来威胁我。

我慢慢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脸上,写满了恳求和恐惧。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是的,可怜。

他拥有了我做梦都不敢想的财富和地位。

但他活得,像一条狗。

一条被过去的罪孽,死死拴住的狗。

他怕我。

他怕我毁了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要用钱,用王阿婆,来堵住我的嘴,来锁住我的手脚。

“陈力。”

我平静地看着他。

“钱,我不要。”

“王阿婆,我会自己想办法照顾。”

“你听好了。”

“我不会报复你。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你,而是因为,你不配。”

“从我走出这个院子开始,我李卫,跟你陈力,跟林岚,再无半点瓜葛。”

“你们的荣华富贵,你们的恩怨情仇,都跟我无关。”

“我只求你,别再来打扰我。也别去打扰王阿婆。”

“否则……”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我会让你知道,十四年的牢,不是白坐的。”

说完,我没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了院子。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陈力一定还站在原地,像一尊绝望的雕像。

我沿着山路,一直往下走。

夜风很凉,吹得我那件白衬衫,猎猎作响。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团烧了很久的火,终于彻底熄灭了。

恩怨,了了。

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人生。

一个一无所有,却也再无牵挂的人生。

我没有回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绿皮火车票。

坐票。

三十多个小时。

火车上很挤,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奇怪的味道。

我缩在角落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田野,村庄,山峦。

一切都是新的。

我也是新的。

到了广州,我下了车。

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人说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但我喜欢这种感觉。

陌生,意味着重新开始。

我找了个城中村,租了个最便宜的单间。

一个月一百五。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还有案底。

找工作,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我被拒绝了无数次。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招。”

“你的情况……我们得考虑考虑。”

“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但我没有放弃。

我告诉自己,李卫,你连十四年的牢都坐过来了,这点困难,算个屁。

最后,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了一份活。

扛水泥,搬砖头。

一天五十块。

管一顿午饭。

很累。

每天收工的时候,我累得像条死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但我的心,是踏实的。

我花自己挣的钱,吃自己买的饭,睡自己租的床。

这种感觉,很好。

工地上,都是些五湖四海来的苦哈哈。

大家白天一起流汗,晚上一起喝酒吹牛。

没人问我的过去。

在这里,大家只看你能不能干活,能不能喝酒。

我渐渐地,有了一点笑容。

我开始学着说几句蹩脚的广东话。

我开始习惯这里的湿热天气和甜腻的饭菜。

我甚至,还交了几个朋友。

其中一个,叫阿光。

比我小十岁,广东本地人。

家里穷,书没读多少,就出来混社会。

他很瘦,但很有力气。

人也很机灵。

他总叫我“卫哥”。

这个称呼,曾经让我觉得恶心。

但从他嘴里叫出来,我却觉得很亲切。

有一天晚上,收了工,我们几个在路边摊喝酒。

喝多了。

阿光拍着我的肩膀说:“卫哥,你这人,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我笑了笑,没说话。

“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他说,“但是卫哥,人要往前看。”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你才三十八,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你说得对。”

“敬明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了十四年前的自己。

那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脸是笑的年轻人。

他在阳光下,对着我挥手。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

但我知道,这不是悲伤的泪。

是告别的泪。

我跟过去那个的自己,彻底告别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平淡,辛苦,但也充实。

我攒了点钱。

我想,等再攒多一点,就回老家,把王阿婆接过来。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陈力那个用金钱堆砌的牢笼里。

我每个月,都会偷偷给王阿婆住的那个疗养院打电话。

不找她,只找护工。

问问她的情况。

护工说,老太太身体还行,就是有时候会念叨一个叫“小卫”的人。

每次听到这个,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了一下。

转眼,两年过去了。

2001年。

我已经四十岁了。

这两年,我跟着阿光,除了在工地干活,还学了点别的。

他脑子活,带着我倒腾一些小东西。

从电子市场批发布谷鸟手表,到火车站去卖。

去服装批发城拿些尾货,摆地摊。

虽然挣的都是小钱,但比在工地上,要轻松一些,也多一些。

我们俩租了个大点的房子,算是个小小的仓库。

日子,好像真的在一点点变好。

我甚至开始想,我是不是可以……奢望一下未来了?

就在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的时候。

一个人的出现,再次打乱了一切。

那天,我和阿光正在收拾地摊,准备收工。

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了我们面前。

这车,在当年的广州,也算是豪车了。

车窗摇下。

一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脸,露了出来。

林岚。

她比两年前,又憔-悴了一些。

眼角有了细微的皱纹。

但她身上的那股子“贵气”,却更浓了。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李卫。”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

我更没想到,她会来找我。

阿光碰了碰我的胳膊,“卫哥,这美女谁啊?找你的?”

我没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林岚。

“你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像冰碴子。

“我……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她有些怯懦地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我说着,就要拉阿光走。

“是关于陈力的!”她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的脚步,顿住了。

陈力。

这个名字,我已经两年没听过了。

我以为,它已经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我让阿光先回去。

我跟着林岚,上了她的车。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

还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水味。

但这味道,让我觉得窒息。

“说吧。”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我不想看她。

“陈力他……他出事了。”林岚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他被人举报,挪用公款,还有……还有商业贿赂。”

“上个月,被抓了。”

“公司也查封了。”

我沉默了。

我该有什么反应?

高兴吗?

好像没有。

幸灾乐祸吗?

也谈不上。

我的心里,很平静。

就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他可能会被判得很重。十年,或者更久。”

“家里的房子,车子,所有东西,都被冻结了。”

“我现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得很伤心。

我依旧看着窗外。

城市的霓虹,一闪一闪。

真好看。

“所以呢?”我淡淡地问,“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去救他?”

“让我再去替他顶一次罪?”

林岚猛地摇头。

“不是!不是的!”

“我……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找谁了。”

“我所有的‘朋友’,现在都躲着我。”

“我身无分文,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李卫,我……”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她哭得梨花带雨,妆都花了。

看起来,很可怜。

但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是你的选择,不是吗?”

我说。

“当初,你选择了他,选择了荣华富富贵。”

“你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钱能给你带来的东西,总有一天,钱也会把它带走。”

我的话,像一把刀,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哭声,停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李卫,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冷血?”

“冷血?”我笑了,“林岚,你跟我谈冷血?”

“当初,你跟陈力睡在一起的时候,你怎么不谈冷血?”

“当初,你说我给不了你幸福,只有承诺的时候,你怎么不谈冷血?”

“我坐了十四年牢!我出来的时候,像个傻子一样,连世界都不认识了!”

“我找到你们,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可你们给了我什么?”

“你们告诉我,是我错了!”

“现在,你们落难了,你跑来找我,跟我说我冷血?”

“林岚,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

“你走吧。”我打断她。

“你的事,陈力的事,都跟我无关。”

“我帮不了你,也不想帮你。”

“看在……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我从口袋里,掏出今天摆地摊挣来的钱。

皱巴巴的,一共一百二十七块五。

我把它们,都塞给了她。

“拿着。找个地方,吃顿饭,住一晚。”

“明天开始,靠你自己。”

林岚看着手里的零钱,再看看我。

她的眼神,从震惊,到屈辱,最后,变成了绝望。

“李卫,我恨你!”

她尖叫着,把钱扔在了我脸上。

我没躲。

纸币和硬币,打在脸上,不疼。

“随便。”

我拉开车门,下了车。

我没有再回头。

回到我和阿光住的地方,阿光正焦急地等着我。

“卫哥,你没事吧?那女的谁啊?你前女友?”

我没说话,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

很爽。

“阿光。”我说。

“唉,卫哥。”

“我们,换个地方吧。”

阿光愣了一下,“换地方?这儿住得不是挺好的吗?”

“我想……我想回老家了。”

我想王阿婆了。

很想。

我不想再等了。

我怕,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

阿光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行。卫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看着他,笑了。

“谢了,兄弟。”

这一次,这两个字,我说得很真诚。

我们很快就处理掉了广州的“产业”。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堆卖不出去的存货。

我们坐上了回我老家的火车。

那座我离开了两年,又离开了十四年的城市。

回去之前,我给疗养院打了电话。

我说,我是李卫,我要去接王阿婆。

接电话的护工,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用一种很遗憾的语气,告诉我。

王阿婆,在一个月前,已经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是在睡梦中走的。

她还说,陈力出事后,疗养院的费用就断了。

是林岚,用她最后剩下的一点首饰,交了最后一个月的钱。

她求疗养院,无论如何,让老太太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走完最后一程。

老太太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两个名字。

一个,是小卫。

一个,是岚岚。

挂了电话,我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广场上。

手里,还攥着那张没来得及检票的火车票。

天,是灰色的。

我的世界,也是灰色的。

我最终,还是没能回去。

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和阿光,留在了这个不好也不坏的省会城市。

我们用剩下的钱,盘下了一个很小的门面。

开了一家五金店。

我以前在机械厂,干的就是钳工,对这些东西,很熟。

生意,不好不坏。

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像白开水一样,过着。

有时候,我会在午后,搬个小板凳,坐在店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我会想。

如果,当年我没有替陈力顶罪。

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可能,还是那个机械厂的八级钳工。

拿着不高的工资。

跟林岚结了婚,生了个孩子。

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

每天,为柴米油盐吵架,为孩子的学费发愁。

那样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吗?

我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

有一天,阿光拿了张报纸,指着一个很小的版面,给我看。

“卫哥,你看,这个人,是不是你那个……兄弟?”

我接过来。

是一则社会新闻。

标题是《“力诚地产”案一审宣判》。

陈力,数罪并罚,被判了十五年。

照片上的他,穿着囚服,剃着光头,被法警押着。

他比我上次见他时,老了十岁不止。

眼神里,一片死灰。

我看着那张照片,很久,很久。

最后,我把报纸,扔进了垃圾桶。

都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

2015年。

我五十四岁了。

阿光结了婚,老婆是个很贤惠的本地姑娘。

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女儿。

五金店,扩大了一些。

生意,还是那样,不好不坏。

我还是一个人。

也有人给我介绍过。

但见了面,我都觉得不对。

我的心,好像在十四年的牢狱里,和后来的那些事里,被磨成了一块石头。

暖不热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

一天晚上,我关了店门,准备回家。

在店门口,我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是个乞丐。

头发很长,很脏,看不清脸。

身上裹着破烂的棉袄。

我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在她面前的破碗里。

她抬起头,对我说了声“谢谢”。

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熟悉。

我愣住了。

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苦难,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脸。

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我永远都忘不了。

是林岚。

她也认出了我。

她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她低下头,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坐着。

一个,是五金店的小老板。

一个,是街边的乞丐。

谁也没有说话。

寒风,吹过空旷的街道。

很久,我叹了口气。

“起来吧。”我说,“跟我来。”

她没有动。

“天这么冷,会冻死的。”

她还是不动。

我弯下腰,想去拉她。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胳at.

冰凉,僵硬。

我心里一惊,加大了力气。

她被我拉了起来,身子却软软地倒向我。

我这才发现,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她发烧了。

而且,烧得很严重。

我把她,背回了家。

我的家,就在五金店的楼上。

一个很小的两居室。

我把她放在我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然后,我去找了退烧药,倒了水,喂她吃下。

她一直昏昏沉沉的。

嘴里,不停地喊着胡话。

有时候,喊“爸爸”。

有时候,喊“陈力”。

有时候,还会喊“孩子……我的孩子……”

却没有一次,喊过我的名字。

我坐在床边,守了她一夜。

天亮的时候,她的烧,退了一些。

她睁开眼,看到我,眼神里满是慌乱。

她挣扎着想起来。

“别动。”我按住她,“你病了。”

她躺回去,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为什么……要救我?”她声音嘶哑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看着她,这个毁了我半生,也毁了她自己半生的女人。

我心里,没有恨了。

也没有爱。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怜悯。

“先养好病再说吧。”

我给她煮了碗粥。

她默默地喝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住在了我家。

我们之间,很少说话。

我白天在楼下看店。

她就在楼上,帮我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服。

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但她的精神,好像已经死了。

她从不问我这两年的事。

我也从不问她,陈力进去后,她是怎么过的。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墙上,写满了无法磨灭的过去。

有一天,阿光来我家吃饭。

看到林岚,他愣了一下。

但他什么也没问。

只是在临走时,把我拉到一边。

“卫哥,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

“你想好就行。”他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和林岚之间,这该死的关系。

让她走?

她一个女人,无家可归,能去哪儿?

让她留下?

以什么身份?

妻子?

不可能。

情人?

更可笑。

那段时间,我很烦躁。

我常常一个人,在店里喝闷酒。

林岚看在眼里,但她什么也不说。

她只是会在我喝醉后,默默地收拾好一切,然后给我盖上被子。

那个冬天,快要过完了。

有一天,我回家。

发现桌上,摆了几个菜。

还有一封信。

林岚,不见了。

我打开信。

信上的字,很娟秀。

还是我熟悉的笔迹。

“李卫: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谢谢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

你是个好人。

一直都是。

是我,对不起你。

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我去找陈力了。

他快出来了。

虽然,他可能已经不想再见到我。

但我觉得,我应该去等他。

就像……就像我当年,答应过要等你一样。

虽然,我没有做到。

这可能,就是我的命吧。

保重。

林岚。”

信,很短。

我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最后,我把信,点着了。

看着它,在烟灰缸里,慢慢化为灰烬。

我的心里,空了。

但这一次,不是那种被挖走的痛。

而是一种……解脱。

彻底的解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岚。

也没有再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她和陈力,就像两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开店,看店,关店。

日复一日。

阿光的孩子,上了小学。

他总叫我“卫伯伯”。

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林岚和陈力的那个孩子。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它能抚平一切伤口。

也能冲淡一切恩怨。

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想起他们。

想起陈力,那个曾经跟我称兄道弟,后来又背叛我的男人。

想起林岚,那个曾经让我爱到骨子里,后来又伤我最深的女人。

想起他们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波澜。

就像在看一部,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老电影。

电影里的主角,不是我。

我只是一个,坐在黑暗里,沉默的观众。

2024年。

我六十三岁了。

身体,还算硬朗。

五金店,已经交给了阿光打理。

我每天,就养养花,钓钓鱼,或者去公园,跟那些老头子下下棋。

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

有一天,我在公园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男人,在给人擦皮鞋。

他背对着我,头发花白,身形佝偻。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陈力。

他真的出来了。

而且,看样子,过得并不好。

我站在不远处,看了他很久。

他很专注。

擦得很仔细。

一个客人走了,又来一个。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我没有上前去打扰他。

我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一家音像店。

店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是李宗盛的《凡人歌》。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我停下脚步,听了很久。

是啊。

你我皆凡人。

谁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我回到家,给自己泡了杯茶。

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夕阳。

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很美。

我的一生,好像就这样了。

没有波澜壮阔,没有功成名就。

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家,都没有。

但,我后悔吗?

我问自己。

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笑了。

不后悔。

我失去了很多。

但也得到了很多。

我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爱情,失去了所谓的兄弟。

但我得到了自由,得到了平静,得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这就够了。

茶,有点凉了。

我端起来,一饮而尽。

味道,微苦。

但回甘,很长。

就像我这,一塌糊涂,却又真实无比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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