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战场
2014年10月16日,贝尔格莱德的街道被坦克履带的轰鸣声与军乐队演奏的《向德里纳河进军》填满。这场名为“胜利者阅兵”的庆典,表面上纪念二战胜利,实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游击队的红旗与切特尼克的黑鹰旗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折射出历史的撕裂。当国家电视台将镜头对准受阅部队时,圣萨瓦大教堂的地下墓室里,一群身披黑衣的老妇人正为“1944年贝尔格莱德陷落日的受难者”点燃蜡烛。主持仪式的东正教神父低声诵读:“那些被游击队处决的人,不是叛徒,而是基督的羔羊。”
![]()
这种记忆的分裂并非偶然。自2000年米洛舍维奇政权倒台以来,塞尔维亚就成为历史记忆争夺的主战场。曾经的“人民解放战争”叙事被系统性解构,切特尼克运动——这支二战期间与轴心国合作、战后被南斯拉夫法庭定为叛国者的保皇派武装——被重新包装为“民族英雄”与“共产主义受害者”。这一过程与后社会主义转型中的国家合法性危机、巴尔干地缘政治博弈以及代际记忆断层紧密交织。
撕裂的历史
1945年后的南斯拉夫,铁托政权通过“人民解放战争”叙事将游击队塑造为多民族反法西斯的唯一合法代表。国家博物馆的常设展厅里,德军钢盔与切特尼克的“黑手党”徽章并列陈列,标签上写着“祖国的叛徒”。教科书强调游击队的阶级属性:他们不仅是战士,更是“摧毁封建残余、解放妇女、扫除文盲的社会革命者”。这种叙事在1960年代达到顶峰,当时贝尔格莱德电影制片厂推出的史诗片《苏捷斯卡战役》(1965)中,切特尼克军官被描绘成酗酒虐民的恶棍,与风度翩翩的游击队指挥官形成鲜明对比。
![]()
然而1971年,塞尔维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研究员米洛拉德·埃克梅契奇(Milorad Ekmečić)在内部会议上指出:“我们过于简化切特尼克的复杂性。他们在东部塞尔维亚确实组织过抵抗行动。”这份报告被立即封存,但复印本通过地下渠道流入持不同政见者圈子。1980年代,随着经济危机与民族主义抬头,这些“异端史料”成为反体制知识分子的弹药。
切特尼克运动的矛盾性为后世争议埋下伏笔。1941年德军入侵后,德拉扎·米哈伊洛维奇在拉夫纳戈拉山区建立指挥部,初期确曾袭击德军补给线。英国特别行动处(SOE)特工威廉·迪金(William Deakin)1943年的报告记载:“切特尼克在塞尔维亚西部破坏了三座铁路桥。”但同年11月的德黑兰会议后,盟军发现切特尼克与意大利占领军达成秘密协议:后者提供武器,前者承诺不攻击轴心国部队。美国战略情报局(OSS)档案显示,米哈伊洛维奇甚至在1944年致信德军指挥官,提议“联合清除波斯尼亚的游击队据点”。
![]()
1946年对米哈伊洛维奇的公审持续了45天,167名证人出庭,包括被切特尼克强征为“人盾”的波斯尼亚穆斯林村民。庭审记录显示,当检察官出示切特尼克在弗拉涅(Vranje)屠杀67名妇孺的照片时,米哈伊洛维奇回应:“我的部队需要震慑通敌者。”这份原始档案在1990年代神秘失踪,直到2016年才被独立记者在尼什市某前秘密警察仓库的废纸堆中发现。
后米洛舍维奇时代——民族主义的记忆嫁接游击队的塞尔维亚化
1992年,米洛舍维奇政权推出新版历史教科书,将游击队重构为“塞尔维亚民族的守护者”。书中新增章节强调:“在克罗地亚独立国(NDH)的死亡集中营里,塞族人是唯一被系统性灭绝的群体。”这种叙事将反法西斯斗争简化为民族受害史,为当时正在进行的克罗地亚战争提供合法性。1995年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期间,国家电视台反复播放游击队解放亚塞诺瓦茨集中营的纪录片,旁白强调:“历史再次证明,只有团结的塞尔维亚才能阻止灭绝。”
在官方话语保持暧昧的同时,民间记忆实践悄然转向。1992年5月,首个切特尼克纪念集会在拉夫纳戈拉举行,参与者不足百人,主要是流亡者后代。组织者韦利博尔·约万诺维奇(Velibor Jovanović)回忆:“警察起初驱赶我们,但米洛舍维奇的顾问后来暗示,只要不批评现政权,可以继续活动。”到1997年,集会人数突破五千,参与者高呼“德拉扎万岁”,焚烧铁托画像。这种转变与东正教会的介入密切相关——1996年,塞尔维亚牧首帕夫莱(Pavle)公开将米哈伊洛维奇称为“为信仰殉道的圣战士”。
2006年新法案通过后,历史争议被大规模导入司法程序。至2015年,塞尔维亚法院受理12,387件平反申请,其中5,602件涉及切特尼克成员。根据该法,任何在“政治审判”中被处决者均可申请平反,而1945-1953年的司法档案被预设为“不合法”。诺维萨德大学法学院的武克·武科维奇(Vuk Vuković)指出:“法官常引用1943年丘吉尔赞扬切特尼克的电报,却无视同一时期英国外交部警告其通敌的备忘录。”
典型案例是2012年对切特尼克指挥官科斯塔·佩恰纳茨(Kosta Pećanac)的平反。尽管历史档案显示佩恰纳茨1941年与德军签署合作协议,法院仍裁定其“为保卫塞尔维亚人民而牺牲”。判决书写道:“在极端环境下,与占领者的有限合作是爱国行为。”这种逻辑延伸至教科书改革,2017年版高中历史课本新增章节,称切特尼克“为阻止共产主义扩张做出战略妥协”。
![]()
贝尔格莱德的南斯拉夫历史博物馆在2008年经历彻底改造,原展厅的游击队油画被撤下,代之以互动屏幕展示“共产主义罪行”。策展人佐兰·米洛萨夫列维奇(Zoran Milosavljević)解释:“我们要呈现被掩盖的视角。”但在“切特尼克”展区,仅陈列缴获的德军勋章与英国授勋证书,对其屠杀平民的影像资料标注“有待考证”
卡拉乔尔杰维奇王室的记忆复辟
2001年,流亡六十年的卡拉乔尔杰维奇王室后裔亚历山大王子(Alexander Karađorđević)返回塞尔维亚。他通过“王室基金会”资助建立“自由战士档案馆”,收藏大量切特尼克士兵的家书与照片。2015年,该馆推出巡回展览《被诅咒的爱国者》,将切特尼克逃往意大利的路线图与犹太难民逃亡路线并列,暗示“他们都是极权主义的受害者”。在王室资助的纪录片《德拉扎的遗言》中,米哈伊洛维奇的临终遗言被虚构为:“告诉塞尔维亚人,我没有背叛。”
![]()
在伏伊伏丁那的兹雷尼亚宁市,“被遗忘者协会”利用谷歌地图标记出1944-1945年间疑似处决地点,组织“记忆骑行”活动。参与者穿着印有切特尼克徽章的骑行服,沿途分发传单,上面印着被游击队处决者的姓名与年龄。协会创始人斯尔詹·米洛瓦诺维奇(Srđan Milovanović)说:“我们不是否定游击队,但每个墓碑都该被看见。”传单上的名单包含多名被证实参与屠杀的切特尼克军官,却统一标注为“无辜受难者”。
审判证据链的人为断裂
2015年塞尔维亚为米哈伊洛维奇翻案,控方律师团队由王室基金会资助,引入英国历史学家奈杰尔·托马斯(Nigel Thomas)作为专家证人。托马斯出示1942年《伦敦新闻画报》对切特尼克的报道,强调其“为自由欧洲而战”。当检方出示德国档案中米哈伊洛维奇签署的合作协议时,法官以“无法验证签名真实性”为由不予采纳。庭审的高潮出现在最后陈述阶段。米哈伊洛维奇的孙女戈达娜(Gordana Mihailović)当庭朗读1946年判决书片段,突然撕碎纸张高呼:“这是谎言之布!”这一戏剧性举动被国家电视台反复播放,却未展示她在庭外对记者说的另一句话:“我不关心历史真相,我只想要祖父的肖像挂在每个教室。”
![]()
法院指定的历史学家团队陷入道德困境。贝尔格莱德大学的Slobodan Marković在报告中强调:“盟军在1944年前始终承认切特尼克的合法性。”但他私下向同事承认:“我删除了关于切特尼克种族清洗的所有段落,否则报告会被否决。”诺维萨德大学的Milica Tomić拒绝签字,并在《政治报》发文揭露:“司法修复正在制造历史虚无主义——只要政治需要,连纳粹合作者都能变成圣徒。”
塞尔维亚的记忆工程显示了,切特尼克从“叛徒”到“英雄”的转变,并非历史真相的还原,而是权力重组的话术。这种重构在国际场域引发连锁反应——克罗地亚借此将乌斯塔沙美化为“反共先驱”,波斯尼亚的塞族共和国则加速拆除游击队纪念碑。
2021年,贝尔格莱德艺术大学的“游击实验室”发起“记忆拼贴”项目,将切特尼克、游击队与平民的日记碎片并置展出。策展人亚斯米娜·佩特罗维奇(Jasmina Petrović)说:“我们不做评判,只展示战争如何撕裂普通人的生活。”这种去英雄化的记忆实践,或许能为塞尔维亚提供超越二元对立的可能——在民族主义与反共主义的喧嚣中,重新听见历史褶皱里的细微哭声。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