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房子,我们打算让我爸妈搬过来住。
女婿王斌说出这句话时,正低头给儿子小宇夹一块排骨,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拿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客厅的水晶灯明晃晃地照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还冒着热气,那是我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
女儿李静,我的静静,坐在我对面,头埋得几乎要戳进碗里,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六岁的外孙小宇浑然不觉,吃得满嘴是油,含混不清地嚷嚷:“奶奶做的排骨最好吃!”
一室的温馨和谐,被王斌那句轻飘飘的话,砸得粉碎。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六年。
整整六年,我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从他们生下小宇那天起,就没有停过。
我卖掉了自己住了半辈子的老房子,把钱给他们凑了首付,换来这套四室两厅里最小的一间朝北次卧。
我放弃了跳了十几年的广场舞,退出了感情深厚的老年大学书法班,断了和老姐妹们的一切茶话会。
我从一个每月拿着几千块退休金、生活悠闲自在的退休教师,变成了一个全年无休的免费保姆。
我熬白了头发,熬坏了腰,熬出了高血压。
最后,就换来一句——“这套房子,我们打算让我爸妈搬过来住。”
意思就是,请你离开。
我的心,像被扔进了腊月的冰窟窿,又冷又硬,疼得发麻。
时间仿佛被拉回了六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
我正在我那套六十平米的老房子里,侍弄我窗台上的几盆兰花。
阳光暖洋洋地洒进来,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剧,空气里满是安逸的味道。
那时候,我刚退休一年,每天的生活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早上跟着小区里的老姐妹们跳一个小时的广场舞,上午去老年大学上课,下午回家睡个午觉,看看书,写写字。
晚上,偶尔和几个老同学约着吃个饭,或者自己在家做点简单的,乐得清闲。
退休金虽然不多,但一个人过,绰绰有余。
我以为,我的晚年就会在这样平静而富足的时光里,慢慢度过。
直到静静的那个电话打来。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限的依赖:“妈,我怀孕了……你能不能,来城里帮帮我?”
我唯一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当时心疼得无以复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了。
“好,妈这就收拾东西过去。”
我简单地打包了行李,拜托邻居帮忙照看我的花,锁上了那扇我以为很快就会再打开的家门。
我去了。
静静和王斌当时住的,是一个租来的两居室,狭小,拥挤。
我去了之后,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静静孕期的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王斌工作忙,早出晚G归,照顾她的重担,自然落在了我身上。
我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扶着她在楼下散步,陪她做每一次产检。
看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我心里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期待,那时候的我,不觉得苦,只觉得甜。
小宇出生后,家里更乱了。
孩子的哭声,换尿布的忙乱,日夜颠倒的作息,把两个没经验的年轻人折腾得筋疲力尽。
我更是连轴转,晚上孩子一哭,我第一个醒,抱起来哄,喂奶,拍嗝。
白天,我要买菜,做饭,洗一家人的衣服,还要洗小宇堆积如山的尿布。
王斌那时候,对我还是毕恭毕敬的。
他会说:“妈,辛苦您了,没有您,我们这个家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静静更是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妈,你就是我的定海神神针。”
这些话,像蜜一样,甜在我的心里,让我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
矛盾,是从小宇一岁多,开始学走路的时候显现的。
租的房子太小,孩子没有活动空间。
学区也是个大问题。
他们俩开始商量着买房。
可房价那么高,他们俩工作没几年,手里的积蓄连个首付的零头都不够。
王斌的父母在老家县城,都是普通工人,拿不出多少钱,象征性地给了三万块。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静静经常唉声叹气,王斌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终于有一天晚上,等静静和小宇都睡了,王斌在客厅里,给我递了一杯水,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妈,有个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我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
“你说吧,阿斌。”
他搓着手,眼睛不敢看我:“我跟静静算了算,首付还差五十万……我们想,您那套老房子,反正您也住不上,要不……”
要不,就卖了吧。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套房子,是我和老伴结婚时的婚房,是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那里有我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家庭的所有回忆。
老伴走得早,那房子,就是我唯一的念想,是我最后的退路。
我沉默了。
王斌见我没说话,急了:“妈,您别误会,我们不是要您的钱。这房子买了,肯定写您的名字,给您留个大房间养老!我们给您养老送终!”
“是啊,妈!”不知什么时候,静静也醒了,走了过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您就当帮帮我们,等我们缓过来了,一定再给您买一套小的,好不好?”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妈,难道您忍心看着小宇将来上不了好学校吗?忍心看着我们一家三口一直挤在出租屋里吗?”
我看着我泪流满面的女儿,看着她眼里的祈求和无助,我的心,软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这辈子,不就是为了她活的吗?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好,卖吧。”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王斌和静静高兴得像个孩子。
王斌当着我的面,拍着胸脯保证:“妈,您放心!以后这新家,您就是最大的功臣!我王斌要是对您有半点不好,天打雷劈!”
我信了。
我信了我女儿的眼泪,信了我女婿的誓言。
我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中介卖掉了我的老房子。
签合同那天,我最后一次站在那个熟悉的空间里,摸了摸墙壁,摸了摸窗台,心里空落落的。
拿到的五十多万房款,我一分没留,全部打给了王斌。
他们很快用这笔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和那三万块,付了这套一百四十平的四室两厅的首付。
房子装修好,我们搬了进来。
我确实分到了一个房间。
是四个房间里最小的,朝北,紧挨着公共卫生间,一年到头见不到什么阳光。
静静当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妈,这个房间离卫生间近,您晚上起夜方便。”
我笑了笑,说:“挺好。”
我还能说什么呢?钱都投进来了,房子也买了,我还能计较一间房的大小和朝向吗?
新的生活开始了。
空间是大了,但我的天地,却更小了。
我的生活,被固定在厨房、客厅和那个小小的朝北房间里。
每天早上五点半,我准时起床,给全家人做早餐。
然后送小宇去幼儿园。
回家后,买菜,打扫卫生,洗衣服。
中午给自己简单做点吃的。
下午三点半,去接小宇放学。
陪他玩,给他讲故事,辅导他刚接触的简单功课。
然后,开始准备一大家子的晚餐。
王斌和静静下班回来,总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吃完饭,他们俩往沙发上一躺,一个看电视,一个玩手机。
而我,则要收拾碗筷,打扫厨房,然后给小宇洗澡,哄他睡觉。
等一切都忙完,通常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我的小房间,腰酸背痛,只想倒头就睡。
刚开始的一两年,他们还会说几句客气话。
“妈,辛苦了。”
“妈,您歇着吧,我来洗碗。”(虽然从来没真的洗过)
后来,这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
他们下班回家,会像使唤一个真正的保姆一样。
“妈,我袜子没得换了,你洗了吗?”
“妈,今天晚上吃什么?我想吃红烧肉。”
“妈,小宇的作业你看了吗?老师说他拼音不过关。”
我成了这个家一个不需要支付薪水,却要承担所有家务和育儿责任的工具人。
我的名字,也从“妈”,渐渐变成了“欸”。
王斌的父母,每年会来住上一两次。
他们来了,我更忙了。
他们是客,是尊贵的亲家。
我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亲家母尤其挑剔,总是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我,话里话外地敲打。
“哎呀,亲家母,你这地拖得还是有头发丝啊。”
“小宇怎么又穿这件衣服,都起球了,我们家阿斌小时候可不穿这样的。”
“现在的保姆市场价可不便宜,静静真是好福气,有妈帮衬着。”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是保姆,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之一,我是付出了真金白银的!
可这话,我说不出口。
我怕静静为难。
我只能默默忍受,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
静静呢?我的女儿。
她也变了。
她夹在我和她丈夫、她婆家之间,渐渐地,天平开始倾斜。
有一次,我因为高血压犯了,头晕得厉害,晚饭做得晚了点。
王斌下班回来,看到冷锅冷灶,脸立刻拉了下来。
“怎么还没做饭?我都快饿死了!”
我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他不但没有关心,反而不耐烦地打断我:“不舒服就不能做饭了?我们上了一天班也很累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向静静,希望她能为我说句话。
可她只是走过来,拉了拉王斌的袖子,低声说:“你少说两句,我来做吧。”
然后,她对我,这个生她养她的母亲,说:“妈,您是不是最近没按时吃药?您也知道王斌工作压力大,您多体谅一下他。”
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
她没有指责丈夫的冷漠,反而来怪我没有体谅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这个家里最需要“懂事”的那个人?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
我买的菜,王斌会嫌不新鲜。
我给小宇买的衣服,他会嫌款式土。
我说话声音大一点,他会皱着眉说我吵到了他。
而静静,从最初的偶尔帮我辩解两句,到后来的沉默,再到最后的附和。
“妈,王斌说得也对,小宇现在大了,是要注意点形象。”
“妈,您以后做菜是得清淡点,对身体好。”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外人,一个寄人篱下、处处需要看人脸色的外人。
而这,本该是我的家。
我无数次在那个冰冷的北向房间里,辗转难眠。
我想念我那洒满阳光的老房子,想念那些可以一起谈天说地的老姐妹,想念那种无拘无束、只为自己而活的日子。
我后悔了。
可看着已经熟睡的小宇那可爱的脸庞,我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再忍忍吧,等小宇上小学了,就好了。
我这样安慰自己。
没想到,我等来的不是“好了”,而是“请你离开”。
思绪回到眼前。
餐厅里的空气,已经冷得能结出冰。
王斌见我半天不说话,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放下了筷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妈,您也听到了。我爸妈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好,在老家我们也不放心。接到身边来,方便照顾。”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终于抬起眼,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地射向他。
“那你打算让我住哪儿?”
王斌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不敢与我对视。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也是为您考虑。小宇现在上小学了,您也辛苦了这么多年,该享享清福了。”
“我们给您在附近租个小房子,一室一厅的,您一个人住,清静。租金我们来付。”
哈!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
享清福?租个房子让我一个人住?
这是卸磨杀驴!这是过河拆桥!
六年前,是谁求着我卖掉自己的房子?
六年前,是谁拍着胸脯说要给我养老送终?
现在,孩子大了,我没用了,就想一脚把我踢开?
我心里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再也压抑不住了。
我猛地一拍桌子,整张餐桌都震了一下,盘子里的汤汁溅了出来。
小宇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斌!”
我几乎是吼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发颤。
“你说这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王斌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脸上也露出了恼怒的神色。
“妈,您这是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吓到孩子了!”
“好好说?”我冷笑一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你配跟我好好说吗?”
我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李静。
“静静!你说话!这也是你的意思吗?你也要赶我走吗?”
李静的身体猛地一抖,她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比王斌那番无情的话,更让我心碎。
我明白了。
这一切,她都是知情的,甚至是默许的。
我的好女儿,我的心肝宝贝,她终究是选择了她的丈夫,她的小家庭。
而我这个妈,成了可以被牺牲掉的代价。
“好……好……好一个李静!”我指着她,手指都在发抖。
“我为了谁!我当初是为了谁才卖掉的房子!”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小宇带大,六年!我六年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我落下一身的病!”
“我图什么?我不图你们的钱,不图你们的回报,我图的就是一家人能在一起!我图的就是老了有个依靠!”
“现在,你们翅膀硬了,孩子大了,用不着我这个老东西了,就想把我一脚踢开?”
“你们还是人吗!”
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把这六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不甘,全都吼了出来。
客厅里,只有我的哭声和小宇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王斌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概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
他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也提高了音量。
“妈!您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们不是赶您走,是想让您过得更舒服一点!”
“谁家老人不是自己住?非要跟子女挤在一起?我爸妈来了,我们这个家才算完整!”
“你住在这里,我们也有压力!生活习惯不一样,消费观念也不一样,矛盾只会越来越多!”
“我爸妈来了才算完整?”我被他这无耻的言论气得发笑,“那我算什么?我这个给你凑了五十万首付、给你当了六年免费保姆的丈母娘,在你眼里算什么?外人吗?”
“钱钱钱!您就只认钱吗?”王斌仿佛被踩到了尾巴,“当初您是自愿的!我们可没拿刀架在您脖子上逼您!”
“再说了,您住在这里六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我们说过什么吗?那五十万,就当是您的生活费了,早就抵消了!”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站不稳。
我扶住桌子,死死地盯着他。
“王斌,你再说一遍?”
静静终于忍不住了,她哭着站起来,一边拉着王斌,一边对我喊:“妈!您别说了!阿斌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就是那个意思!”我甩开她的手,“在你心里,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觉得我这六年是白吃白喝,觉得我那五十万早就该花完了!”
“我……”静静被我堵得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掉眼泪。
看着他们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忽然觉得无比的恶心和疲惫。
哭喊,争吵,有什么用呢?
跟没有良心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慢慢地擦干脸上的泪水,坐回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
我的声音,不再发颤,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
“好,王斌,李静,我们不谈感情,伤钱。”
“既然你们觉得,我住在这里是吃你们的、喝你们的,那我们就算一笔账。”
我看着他们俩,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第一,我卖掉老房子的五十万,是用来给你们付首付的。这笔钱,性质不是赠与,是借款。虽然当时没有写借条,但银行的转账记录清清楚楚,这是具备法律效力的。”
王斌的脸色变了。
我没有理会他,继续说。
“这五十万,按照法律规定,我可以要求你们归还本金,并且,有权要求你们支付从借款之日到还款之日为止的利息。我们可以按照银行同期贷款利率来算。”
“另外,这套房子,属于婚后财产,但首付有我的重大出资。如果真的打起官司,我有权要求对这套房产进行份额分割。也就是说,这房子,有我的份。”
静静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第二,我们来算算我这六年的劳动报酬。”
“我从静静怀孕开始照顾她,到小宇出生,再到他现在上小学。我每天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接送孩子、辅导作业。我不是你们的母亲,我就是一个全职保姆。”
“按照市场上育儿嫂和家政阿姨的最低标准,一个月我们就算五千块,不多吧?”
“一年就是六万。六年,就是三十六万。”
“这三十六万,是我的劳动所得,你们必须支付给我。”
“所以,”我看着他们俩已经毫无血色的脸,冷冷地做了一个总结。
“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立刻、马上,把五十万本金,加上这六年的利息,以及三十六万的保姆费,一次性结清给我。我们算一下,加起来差不多要一百万了。拿到钱,我立刻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第二,如果你们拿不出这笔钱,”我顿了顿,看着他们绝望的眼神,心里没有一丝波澜,“那就把你们现在住的这间主卧,带阳台和独立卫生间的主卧,给我腾出来。”
“我,要住那个房间。并且,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负责你们家的一日三餐和任何家务。我只过我自己的生活。”
“至于你们的父母,是接到这个家里来跟你们挤次卧,还是你们另外给他们租房子,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我说完,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王斌张着嘴,像一条缺水的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一向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丈母娘,会变得如此冷静、犀利,甚至……无情。
他以为我会哭,会闹,会求他们不要赶我走。
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直接跟他算账,而且算得如此清晰,如此合法。
静静则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我知道,我这番话,像一把刀,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那点母女情分。
但我不后悔。
是他们,先拔出了刀。
我只是,选择了保护我自己。
“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吧。”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向我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
经过小宇身边时,我停顿了一下。
孩子已经不哭了,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陌生和不解。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孩子是无辜的。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他了。
我自己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我轻轻关上了房门,把外面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最终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直到这一刻,我才感觉到后怕和无尽的悲凉。
我赢了吗?
或许吧。
在道理和法律上,我占了上风。
可是在感情上,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失去了女儿,失去了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依靠。
我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那天晚上,我听见外面客厅里,王斌和静静压低了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我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钱”、“房子”、“妈”这几个词,不断地飘进我的耳朵。
我没有出去。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我在想我的后半生。
如果他们给了钱,我能去哪里?
回到老家?可我的房子已经没了。
租个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万一生了病,谁来管我?
如果他们不给钱,选择让我住进主卧,那样的日子,又该是怎样的煎熬?
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怨恨,互相提防,那样的家,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我第一次发现,我竟然走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绝境。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
我睡到了自然醒。
走出房门时,已经快八点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昨晚的剩菜剩饭还摆在桌上。
王斌和静静的房间门紧闭着。
我没有去收拾,也没有去做早餐。
我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漱,然后换上了一件我很久没穿过的、颜色鲜艳的连衣裙。
我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梳我那夹杂着许多白发的头发。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憔悴,眼角布满了皱纹,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沧桑。
这还是六年前那个神采奕奕的我吗?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走出家门,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我看到一群和我年纪相仿的老太太,穿着漂亮的舞衣,在公园里跳着欢快的广场舞。
我看到老年活动中心里,有人在挥毫泼墨,有人在引吭高歌。
这些,都曾经是我的生活。
我为了女儿,亲手放弃了它们。
现在,我还能找回来吗?
我在一家律师事务所门口,站了很久。
最终,我还是走了进去。
我花了三百块钱,咨询了一个小时。
律师很专业,他肯定了我的想法。
他说,我的出资额可以主张为借贷关系,也可以主张为房产份额。
他说,我这六年的无偿劳动,虽然很难量化,但在家庭纠纷的调解或判决中,法官会作为酌情考量的因素。
他给了我很多建议,告诉我如何搜集证据,如何进行谈判。
从律所出来,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法律,是我最后的武器。
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
王斌和静静都请了假,没有去上班。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表情凝重,像是在等待审判。
看到我回来,静静立刻站了起来,眼睛又红又肿。
“妈……”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商量得怎么样了?”我开门见山。
王斌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是静静开了口。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妈,我们……我们没钱。”
“一百万,我们拿不出来。把房子卖了,还了贷款,也剩不下多少,我们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了。”
“所以,你们的选择是第二个?”我问。
静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妈,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您……您就搬到主卧去住吧。以后,家里的事,不用您管了,我……我自己来。”
她说得那么卑微,那么可怜。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我一定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好。”我平静地点了点头,“口说无凭,我们立个字据。”
“什么?”王斌猛地抬起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立字据。”我重复了一遍,“白纸黑字写清楚。第一,我拥有这套房子的永久居住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将我赶走,并且我居住的房间为主卧室。第二,我不再承担这个家庭的任何家务劳动和育儿责任。第三,我那五十万的出资,算是对这个家庭的最后帮助,从此两清,但房子的居住权,是我应得的。”
“妈!”静静失声叫道,“您一定要这样吗?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看着她,冷漠地反问,“在你们决定让我搬出去的时候,你们还当我是‘一家人’吗?”
“静静,是你和王斌,亲手教会了我,亲情在现实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
“所以,现在,我们只谈规则,不谈感情。”
我的坚决,让他们彻底没了脾气。
王斌黑着脸,从房间里拿来了纸和笔。
我口述,他写。
每一个字,我都说得清清楚楚。
写完后,我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
“签字,按手印。”
王斌和静静,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默默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红色的指印。
我也签上了我的名字,按上了手印。
一式三份,我一份,他们一份,还有一份,我告诉他们,我会拿去公证。
做完这一切,我拿着那份协议,站了起来。
“今天,你们就把主卧给我腾出来。”
说完,我转身回了我的小房间,开始收拾我那少得可怜的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衣服,几本书。
我所有的家当,早就变成了这套冰冷的房子。
那天下午,静静默默地帮我把主卧收拾干净,把我的东西搬了进去。
王斌全程没有露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第一次踏进了这个我出钱购买的房子里最大、最明亮的房间。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把整个房间照得暖洋洋的。
房间里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个可以养花种草的大阳台。
这,才是我当初卖掉老房子时,他们许诺给我的生活。
迟到了六年,并且是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到来。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片荒芜。
新的生活,就这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开始了。
我真的过上了“享清福”的日子。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不再管一家人的早餐。
静静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碌,经常把早餐搞得一团糟,上班迟到。
我不再买菜做饭。
他们开始点外卖,或者静静下班后匆匆忙忙地做点简单的。
吃完饭,碗筷堆在水槽里,谁也不想洗。
家里开始变得脏乱。
地板上有了灰尘,垃圾桶满了也没人倒。
小宇的衣服,作业,也没人管了。
他好几次哭着来找我:“奶奶,我饿。”“奶奶,老师让家长签字。”
我狠着心,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推开。
“去找你爸爸妈妈。”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如果我不狠心,他们就会永远把我当成那个可以无限索取的免费劳动力。
静"静瘦了,也憔悴了。
她不止一次地想跟我说话,缓和关系。
“妈,您尝尝我做的这个菜。”
“妈,我们周末带小宇去公园,您也一起去吧?”
我只是淡淡地回应:“不了。”“你们去吧。”
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
我怕我一旦心软,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王斌对我的态度,则是彻底的冷漠和无视。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在家里,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碰到了,也只当对方是空气。
这个家,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
矛盾,在王斌的父母再次到来时,彻底爆发了。
他们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提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地来了。
当他们看到家里一片狼藉,看到我悠闲地在阳台上喝茶看报纸,而他们的儿子儿媳却在厨房里焦头烂额时,他们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尤其是当王斌告诉他们,他们只能睡那间最小的、挨着卫生间的朝北次卧时,王斌的母亲,当场就炸了。
“什么?让我们睡那个保姆房?凭什么她一个丈母娘住主卧?”
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的!赖在我们儿子家白吃白喝,还敢霸占主卧!要不要脸!”
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忍气吞声。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把那份签了字的协议,拍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看清楚了,我是白吃白喝,还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
“这房子,首付我出了五十万。这间主卧,是我应得的。不满意,让你的好儿子把钱还给我,我立马就走。”
王斌的母亲愣住了,她拿起协议,看了半天,气得浑身发抖。
“反了!反了天了!阿斌!你就由着她这么欺负你妈?”
王斌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一边是强势的母亲,一边是握着他经济命脉的丈母娘。
他终于爆发了。
但他爆发的对象,不是我,也不是他妈,而是静静。
“李静!你看看!这都是你妈干的好事!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我受够了!”
他摔门而出。
他母亲也跟着在后面哭天抢地地骂。
静静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嚎啕大哭。
而我,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这个家,彻底散了。
那天晚上,王斌没有回来。
他的父母,也在家里闹了一通后,被静静哭着劝走了。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静静,还有被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的小宇。
深夜,静静敲响了我的房门。
她走了进来,跪在了我的面前。
“妈,我求求您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
“我们把房子卖了吧。卖了,把钱还给您,我们离婚……”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那个我曾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
我的心,终究还是疼了。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头了。
我扶起了她。
“静静,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妈的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日子是你们自己过的,离不离婚,你们自己决定。但是,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分都不会少拿。”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知道前面还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
他们或许会卖房,或许会想办法凑钱,或许会继续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
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但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帮女儿带娃这六年,我看清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女儿女婿再好,终究隔着一层。他们有自己的小家庭,有自己的考量和私心。
把自己的晚年,完全寄托在他们身上,就是一场豪赌。
而我,赌输了。
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活。
拿回属于我的钱,租一间洒满阳光的小房子,重新拾起我的爱好,联系我的老朋友。
独居,也许会孤独,但至少,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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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关于尊严和生存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我不会再退让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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