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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七十年代,那会儿,日子是土黄色的,像秋收后裸露的土地,实在,也带着点儿贫瘠的干硬。那时家家户户的物件儿,都使唤得狠。一口铁锅,往往要肩负一家子好几年的饭菜。锅底漏了、裂了,或是铝锅瘪了、搪瓷缸子磕破了,露出里头黑黢黢的铁胎,大家也绝不会扔掉,而是等着“定锅轱辘锅”的到来,让他给修修,就继续使用。
“定锅轱辘锅”是我们这儿对补锅匠的称呼。我不知道这个词的来历,是对补锅匠特点的概括,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我们都这样叫。只要补锅匠人进村,大家口口相传的就是:“定锅轱辘锅的来了。”
补锅匠来的日子,是村子悄没声儿就活泛起来的时刻。他总是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吱呀吱呀地出现在村口那棵虬枝盘错的“构蜡”树下(学名乌桕树)。担子一头是憨实的小风箱,木头身子被磨得油亮;另一头是几个百宝匣似的抽屉竹筐,里头瓶瓶罐罐、锤钳凿剪,还有碎铁片和一卷卷焊锡,琳琅满目。他放下担子,不紧不慢地支开小马扎,用肩膀上搭着的汗巾抹一把脸,然后气沉丹田,亮开嗓门吆喝一声:“补锅嘞——锔碗补盆喽——”
这声音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漾开一圈圈涟漪。不一会儿,村中大娘大婶们就拎着、抱着各色“伤员”聚拢过来。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更是按捺不住,泥鳅似的钻到最前头,抢占最好的观看位置。
补锅的过程,在我眼里不啻于一场庄严的法事。他接过一口裂了纹的铁锅,先是凝神静气地端详,用粗粝的手指肚沿着裂缝边缘细细摩挲,再用小锤轻轻敲击,侧耳倾听。从那声响的虚实闷亮里,他就能诊断出这伤口的深浅。
接着,他拿出钢锉和砂纸,在裂缝两侧锉出毛糙的新碴口,“嘶啦嘶啦”地打磨,锈迹应声而落,露出金属微光的肌理。然后,便是最富戏剧性的时刻了。他蹲下身,点燃那只小泥炉,左手不疾不徐地推拉起风箱,“呼——嗒——呼——嗒——”,声音沉稳如老牛喘息。蓝中带黄的火舌“噌”地窜起,欢快地舔舐着那只小小的陶制坩埚。不多时,里面堆放的碎生铁便化作一汪炽白灼热、翻滚着金星的铁水。
汗水从他黝黑的额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他也顾不得擦。只见他眼神凝重,用一把长柄铁勺从坩埚里舀起那汪小小的、令人不敢逼视的铁水,左手在锅底裂缝下垫着一只厚厚的布托垫,右手则将铁水精准地倾倒在裂缝之上。就在铁水接触破洞的瞬间,“刺啦”一声,青烟腾起,火星微溅,他右手飞快地用一根特制的、裹着厚布的木捻子将那片仍处于半熔融状态的红色补丁猛地一按、一抹、一碾,动作如电光石火,精准无比。一股焦糊味混着铁腥气弥漫开来。待稍冷,他用小锤细细修整敲平,那口濒临“退休”的铁锅,便在他手中重获了新生。敲敲锅底,声音清越,“当当”作响。他收工钱也透着那股子乡土的厚道,几分几毛不嫌少,遇上光景不好的人家,一把粮食、几个鸡蛋也能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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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所有这些技艺的展示,都比不上他劳作间隙的一个固定仪式让我心驰神往。那便是他享用他那“一口香”的时刻。
忙活过一阵,额上的汗水汇成小溪时,他会停下来,长长吁一口气。然后用那块看不出本色的汗巾重重抹一把脸,慢悠悠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短得有些可爱的竹烟袋。那就是“一口香”,他告诉我们他们那儿都是这样叫的。而我们这儿的大人们则叫它“旱吹”。
那烟袋是真短,比我的巴掌长不了多少,竹节分明,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紫红发亮,像涂了一层暗沉的釉彩。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粗壮得像老树根的手指,此刻却异常灵巧地从烟荷包里,精准地捏出一小撮金黄的烟丝,那么少,仅仅够填满烟锅头那个小得可怜的“烟碗”。他用拇指肚轻轻摁实,然后,将烟嘴噙在厚实的、有些干裂的嘴唇间。身子微微前倾,用火钳从炉中夹起一颗红豆般大小的炭火,稳稳地点在烟丝上。“嗞——”的一声轻响,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他呢,随即深深地、极其满足地吸上一大口。两腮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睛眯成两条细缝,仿佛人世间所有的疲乏与烦恼,都随着这一口烟被吸走、化解了。他停顿在那里,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积蓄,让那神秘的烟雾在肺腑间周游一圈。然后,才悠长地、舒缓地,从鼻孔中喷出两股浓浓的、带着烟草味的烟气。那烟雾缭绕着他古铜色的、刻满风霜的脸庞,那一刻,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神情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陶醉和安详,仿佛一位得道的僧侣入了定。
最让我觉得神奇又利索的是接下来。仅仅就这一大口之后,那烟锅里的火光便黯淡下去。他不再贪恋第二口,而是再次叼住烟嘴,腮帮子一鼓,“噗”地一声,将烧过的烟灰吹得无影无踪,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然后,他满足地咂咂嘴,像是回味无穷,随手将那尚有余温的“一口香”在掌心摩挲两下,又珍重地揣回口袋里,抄起工具,重新投入到那“叮叮当当”的协奏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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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套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节奏感和洒脱劲儿,在我幼小的心里,比任何皮影戏、连环画都更具魔力。我无数次地在心底发问:这“一口香”,到底有多香?那一点点烟丝,怎就能带来如此极致的享受?这个问题,像一只执着的小虫,在我整个童年里轻轻噬咬,留下一个芬芳而神秘的谜团。我只记得,那烟雾的味道,并不十分呛人,混合着他身上的汗味、铁锈味,以及炉火的热气,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补锅匠的、踏实而温暖的气息,至今仍封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他拉风箱的臂膀,沉稳有力;小锤敲击铁片的声响,清脆悦耳。它们和着树上知了的鸣叫、远处鸡犬的吠声,共同构成了我童年夏日最熟悉的背景音。偶尔,他会从另一个口袋变魔术般摸出几颗用花花绿绿糖纸包裹的水果糖,分给我们这些眼巴巴的小看客。我便紧紧攥着那颗来之不易的甜蜜,蹲在老槐树盘曲的根上,看他补好一口又一口锅,看他抽完一袋又一袋“一口香”,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像他担子上的扁担一样长,直到村子里飘起袅袅的炊烟。
后来,日子就像村边那条小河,悄无声息地就拐了弯。光景一天天好起来,锅碗瓢盆旧了、坏了,人们不再有耐心等待修补,新的物件又亮堂又便宜,随手就能换一个。村口的那棵“构蜡”树下,那“呼嗒呼嗒”的风箱声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越来越稀疏,像秋后的蝉鸣,终至寂然。补锅匠那洪亮的吆喝,也再没有在清晨的薄雾里响起过。
如今,我早已明白,“一口香”烟碗极小,装不了多少烟丝,设计初衷就是为了让劳作者在片刻闲暇里,快速吸一口解乏,不耽误工夫。我也大概能猜到,那让他如此沉醉的,或许不仅仅是那一口烟的辛辣与醇香,更是劳作中偷得浮生半刻闲的松弛,是汗水流淌后短暂的休憩,是那种靠手艺行走四方、维系生活的尊严与踏实。
那根短短的“一口香”,连同补锅匠那黝黑而专注的面容、灵巧翻飞的手臂,都已然被时代的洪流卷携而去,沉入了记忆的河底。但它们留下的,并非冷硬的化石,而是一缕带着温度的青烟,一份关于勤俭、惜物、手艺与人情的,活生生的乡土印记,至今,仍在某个角落,幽幽地散发着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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