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亚回来的那天,北京刚下过一场雨。
飞机落地,一股潮湿的、混着青草和尾气的味道,从廊桥的缝隙里钻进来。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
还是自己家的空气闻着舒坦。
儿子乐乐在旁边上蹿下跳,抓着他爸张伟的衣角,嚷嚷着要回家看他的奥特曼卡片。
张伟一手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手还要护着乐乐,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你倒是搭把手啊,林晚。”他抱怨道。
我瞥了他一眼,没作声,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了叫车软件。
度假时的高兴劲儿,在踏上北京土地的那一刻,就蒸发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在看到网约车排队序列“前方128位”时,彻底烟消云散。
生活,就是这样,从一个叫“诗和远方”的坑,跳回一个叫“鸡零狗碎”的坑。
回到家,打开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很干净。
地板光洁如新,茶几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我心里赞叹了一句,李阿姨真是个宝藏保姆。
张伟把箱子往玄关一扔,就瘫在了沙发上,活像一滩烂泥。
“累死我了,老婆,给我倒杯水。”
我白了他一眼,自己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咕咚咕咚灌了半杯凉水。
乐乐已经冲进了他的小王国,开始检阅他那些塑料小人。
我换了鞋,把随身的包扔在沙发上,然后径直走向主卧。
心里有点小小的激动,还有点做贼似的紧张。
我得去看看我的“安全感”。
那一百八十万拆迁款,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盘踞在我们的床底下。
我走到床边,弯下腰,伸手去掀床板。
我们的床是那种老式的气压杆结构,掀起来有点费劲。
我使了点劲,床垫连着床板缓缓升起。
我探头往里看。
原本应该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三个大号行李箱,此刻东倒西歪。
其中一个箱子的拉链开着,像一张咧开的大嘴。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顺着我的脊椎一路向上爬。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跪在地上,把手伸进床板下的黑暗空间。
我先摸到了最外面的那个箱子。
很轻。
轻得像一个空壳。
我把它拖出来,拉开拉链。
空的。
里面只有几包用来防潮的干燥剂。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又去拖第二个。
同样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空的。
第三个。
也是空的。
一百八十万。
一百八十沓崭新的、带着油墨香气的红色钞票。
就这么,没了。
我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大脑一片空白。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里面开派对。
时间好像静止了。
我能听到客厅里张伟刷短视频的傻笑声,能听到乐乐给奥特曼配音的叫喊声。
他们都那么快乐。
只有我,坠入了一个无声的冰窖。
“钱呢?”
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
“我的钱呢?”
我爬起来,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卧室。
“张伟!”
我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划破了家里的宁静。
张伟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你干吗?一惊一乍的。”
“钱!床底下的钱!不见了!”我冲他吼道。
张伟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耐烦。
“你又发什么疯?钱不是好好地在床底下吗?”
“没了!没了!三个箱子都空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婆子。
“不可能,你是不是记错了放哪了?”
“我记错?”我气得笑了起来,“我拿我下半辈子记着的东西,我会记错?”
他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我就知道你事多”的表情,不情不愿地走进卧室。
我跟在他身后,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他弯腰,掀开床板,探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也愣住了。
他把三个箱子一个个拖出来,一个个打开。
动作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慌乱急切。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脸白得像一张纸。
“钱……真的没了?”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说了没了!”我吼道,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那可是一百八十万啊!
是我爸妈留给我的老房子换来的。
是我们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乐乐未来的教育基金,是我们后半辈子的指望。
现在,它变成了一堆空箱子。
“报警!快报警!”张伟突然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找手机。
我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上。
报警?
对,报警。
我摸出自己的手机,手指抖得连解锁都解不开。
试了好几次,才拨通了110。
“喂,警察同志……我家……我家被偷了……”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钱……好多钱……一百八十万……都没了……”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冷静到冷酷的语气问:“地址。”
挂了电话,我和张伟面面相觑。
巨大的恐慌和失落,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俩都罩住了。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
“李阿姨呢?”
我环顾四周。
家里太干净了,干净得有点反常。
李阿姨是我们家的保姆,来了一年多了。
手脚麻利,话不多,性格温和。
我们出去旅游,就是把家和钥匙都托付给了她。
我冲到阳台,李阿姨晾晒的围裙不见了。
我又冲到保姆房,那是一个很小的储物间改造的房间。
床上,她那床洗得发白的铺盖,叠得整整齐齐。
但是,她那个用来装杂物的廉价帆布包,不见了。
桌上,她那个掉漆的搪瓷杯,也不见了。
所有属于她的、带着个人印记的东西,都消失了。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样。
我拿出手机,拨打李阿姨的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遍。
又一遍。
都是那句冰冷的女声。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张伟也反应了过来,他冲过来抢过我的手机,自己又打了一遍。
结果当然是一样的。
“是她!肯定是她!”他眼睛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这个天杀的!我们对她那么好!”
是啊。
我们对她那么好。
每个月六千块的工资,包吃包住。
她儿子在老家上学,我们还额外给她补贴。
过年过节,奖金红包一样不少。
我甚至把我的旧手机、旧衣服都送给她。
我把她当成家人。
可她,却掏空了我的家。
警察很快就来了。
两个警察,一个年纪大点的,姓王,看着很沉稳。一个年轻点的,姓陈,眼神很锐利。
他们勘察了现场。
门窗完好,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
“也就是说,是熟人作案。”王警官做了初步判断。
我把李阿姨的情况说了一遍。
包括她的基本信息,以及她现在失联的状况。
“有她的身份证复印件吗?”小陈警官问。
“有,当时通过家政公司找的,签了合同,留了复印件。”
我赶紧从抽屉里翻出那份合同。
小陈警官拿过去,拍了照,发回局里去核查。
王警官看着我,问了一个让我如坐针毡的问题。
“这么大一笔现金,为什么放在家里?”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人。
不相信银行,总觉得那些数字不真实。
不相信理财,总觉得那些产品是骗局。
我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钞票。
我觉得把钱放在自己床底下,枕着它们睡觉,才是最安全的。
现在看来,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我……我觉得放家里安全。”我小声说。
王警官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鄙视,只有一种“见得多了”的平静。
“你爱人知道钱放在这里吗?”他又问。
“他知道。”我看了张伟一眼。
张伟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王警官,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这是我家的钱!我偷我自己的钱?”
“例行询问,你别激动。”王警官摆了摆手,示意他冷静。
“除了你们夫妻俩和保姆,还有谁知道这笔钱的存在,并且知道具体位置?”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没了。我谁都没告诉。我妈家,他妈家,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我自以为聪明的决定。
现在,却成了一个找不到任何头绪的死局。
警察在屋里屋外又看了一圈,提取了一些指纹,然后就准备收队了。
“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关于保姆的线索,比如她老家在哪,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这里。”
“她说她老家是河北的,有个儿子在读高中。”我努力回忆着。
“具体的地址呢?或者她儿子的学校?”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从来没问过那么仔细。
谁会去盘问一个保姆的家庭住址和孩子学校呢?
警察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抱着他的奥特曼,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声不吭。
张伟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突然,他停下来,指着我的鼻子。
“都怪你!林晚!都怪你!”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我早就跟你说了,把钱存银行!存银行!你非不听!非要放家里!现在好了吧?一百八十万!说没就没了!你满意了?”
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是夹杂着委屈和愤怒的泪水。
“你现在怪我?当初是谁说的,‘老婆你管钱我放心,你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是谁说的?”
“我那是客气客气!哪个正常人会把一百多万现金放床底下?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钱没了,你不去想办法,你就在这里怪我?张伟,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我要不是男人,我早跟你离婚了!摊上你这么个!”
“离婚?好啊!离啊!现在就去!”
我们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攻击。
那些平时藏在心里的不满、怨怼,在这一刻,借着钱的引子,全都爆发了出来。
乐乐被我们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我们俩的头上。
我们都停了下来。
张伟一拳砸在墙上,然后颓然地滑坐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开始哭。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他不是在怪我。
他是在怪我们这操蛋的生活。
我们俩,都是被这笔巨款压垮的普通人。
我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他。
“会找回来的,会找回来的。”
我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张伟就去了那家家政公司。
公司开在一个老旧的写字楼里,空间狭小,空气混浊。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化着浓妆的中年女人,自称是经理。
我们说明了来意。
她一听警察都介入了,脸色立刻就变了。
“不可能啊,李姐在我们这儿是金牌保姆,干了好几年了,一直口碑很好的。”
“口碑好?”张"伟冷笑一声,“口碑好能偷走我们一百八十万?”
经理的脸抽搐了一下。
“这个……我们只是中介平台,对于保姆的个人行为,我们……”
“少废话!把她的档案拿出来!”张伟拍着桌子吼道。
经理被吓了一跳,不情不愿地从档案柜里翻出了李阿姨的资料。
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一张健康证,还有一份手写的简历。
简历上写着,她叫李秀梅,河北廊坊人,丧偶,有一个儿子。
我们把身份证复印件拍下来,发给了小陈警官。
“我们能去她宿舍看看吗?”我问。
家政公司给一些保姆提供集体宿舍。
经理面露难色,但看我们态度坚决,还是带着我们去了。
宿舍在一个地下室里,阴暗潮湿。
一个大开间,用木板隔成了七八个小格子,每个格子只能放下一张床。
李阿姨的床铺空着,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板。
同宿舍的一个阿姨说,李阿姨大概半个月前就没回来住了。
“她说雇主家要去旅游,让她看家,她就住到雇主家去了。”
“她平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追问。
“奇怪?”那个阿姨想了想,“没觉得。就是……好像挺缺钱的。”
“她总接一些私活,周末去给人家做钟点工,晚上还去饭店洗盘子。我们都说她,这么大年纪了,别太拼了。她说没办法,儿子要高考了,花钱的地方多。”
缺钱。
这个信息点,像一根针,扎了我的心一下。
从家政公司出来,天阴沉沉的。
张伟的手机响了。
是小陈警官。
“林女士,我们查了那个身份证号,是假的。”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
“假的?怎么会是假的?”
“身份证是真的,但是照片不是她本人。我们用你们提供的照片在系统里做了人脸比对,根本查不到这个人。也就是说,这个叫‘李秀梅’的保姆,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假身份。”
一个惊天骗局。
从她踏进我们家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她温和的性格,她勤劳的双手,她那个需要用钱的“儿子”。
全都是戏。
她是一个专业的演员,而我们,是两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子。
“那……那怎么办?”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们会继续追查。你们再想想,有没有其他线索。比如,她平时用什么手机号,有没有社交账号,银行卡号之类的。”
挂了电话,我和张伟站在马路边,像两个迷路的孩子。
线索?
我们对她一无所知。
她用的是一个老年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
我们给她发工资,都是给现金。
她从来没在我们面前玩过微信,刷过抖音。
她就像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古代人,干净得没有任何电子痕迹。
“怎么办?张伟,我们怎么办?”我抓着他的胳膊,一遍遍地问。
张伟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他甩开我的手,“当初不听我的,现在问我怎么办?”
他又开始怪我了。
我知道,这是他宣泄恐惧的方式。
但我还是觉得委屈。
我们俩,像两只刺猬,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对方的尖刺扎伤。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陷入了无尽的等待和自我折磨中。
警察那边迟迟没有消息。
我和张伟之间的气氛,也降到了冰点。
我们不再吵架了。
我们只是沉默。
各自占据着沙发的一角,像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家里的空气,是凝固的。
只有乐乐,还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闹着。
他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连接。
有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张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安全的床,现在像一个巨大的、空洞的棺材。
我总觉得,床底下藏着一个黑洞,吞噬了我所有的希望。
我轻轻地爬起来,不想吵醒旁边的张伟。
我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我看到乐乐的玩具散落了一地。
其中有一个,是李阿姨给他买的。
一个很便宜的塑料小火车。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了那个小火车。
我记得那天,李阿姨把小火车递给乐乐时,乐乐高兴得跳了起来,抱着她的脖子,甜甜地叫了一声“李奶奶”。
李阿姨当时笑了,笑得很开心。
但是,我好像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悲伤?
是我的错觉吗?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关于李阿姨的一切细节。
我想起她有一次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哭。
我当时以为她想家了,还安慰了她几句。
我想起她有一次看电视,看到一个关于白血病儿童的公益广告,眼神很专注,很久都没有动。
我想起有一次,我整理旧衣服,翻出一条几乎没怎么穿过的名牌围巾,想送给她。
她却摆了摆手,说:“林老师,这太贵重了,我用不上。你要是真想送我点什么,不如把乐乐不看的那些旧书给我就行。”
我当时还觉得,她真是个朴实得有点傻的人。
现在想来,这些细节,都像是一块块拼图。
但我不知道,它们能拼出一个什么样的图案。
我决定,自己去找。
我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死。
第二天,我跟张伟说,我要回我妈家住几天。
他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可能也需要一点空间。
我没有回我妈家。
我去了河北廊坊。
按照那份假简历上的地址。
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我总得做点什么。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村子。
我拿着“李秀梅”的照片,挨家挨户地问。
所有人都摇头。
“不认识。”
“没见过这个人。”
我在村里转了一整天,问了不下几十个人。
答案都是一样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坐在村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又累又饿,心里充满了绝望。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一个被骗走了全部家当,还傻乎乎地跑到骗子编造的地址来寻找真相的笑话。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骑着三轮车路过的大爷,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照片,又看了看我。
“姑娘,你找这个人干啥?”
我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大爷,您认识她?”
“不认识。”大爷摇了摇头。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但是……”大爷话锋一转,“我好像在哪见过她。”
他眯着眼睛,努力回忆着。
“哦,想起来了!在镇上的医院!我老婆前阵子住院,我好像在医院里见过她。她也是去照顾病人的。”
医院!
这个信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立刻追问是哪个医院。
大爷告诉了我名字。
我当即叫了一辆车,直奔那个镇上的医院。
到了医院,已经快晚上了。
我拿着照片,在一楼大厅的服务台询问。
护士看了看照片,摇了摇头。
“没印象,我们这儿病人来来往往的,记不住。”
我不死心。
我又去了住院部。
一层一层地找,一个一个病房地问。
问护士,问病人,问家属。
很多人都不耐烦地把我打发走。
但我没有放弃。
我觉得,我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
当我找到血液科的时候,一个年轻的护士看了照片,突然“咦”了一声。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她是不是叫……陈玉芬?”护士歪着头想。
陈玉芬!
不是李秀梅!
这是一个全新的名字!
“对对对!可能是我记错了!”我赶紧顺着她的话说,“她在这里照顾谁?”
“她儿子啊。”护士说,“在12床,叫小军,白血病,等着做骨髓移植呢。”
白血病。
骨髓移植。
那则公益广告。
那个在阳台偷偷哭泣的背影。
那些我想要送给她,她却拒绝了的贵重衣物。
所有零碎的拼图,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我找到了一个完整的、残酷的真相。
我让护士带我去了12床。
那是一个双人病房。
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脸色苍白,头发因为化疗已经掉光了。
他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床边,坐着一个女人。
她正在给男孩削苹果。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露出了几缕早生的白发。
她比在我家的时候,苍老了至少十岁。
但那张脸,我化成灰都认得。
就是她。
李阿姨。
或者说,陈玉芬。
她削苹果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形成一个温柔的光晕。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她不像一个偷走我一百八十万的窃贼。
她只是一个……母亲。
我站在病房门口,没有进去。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是愤怒地冲进去,揪着她的领子,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还是冷静地走进去,告诉她,警察正在找你?
我的大脑里,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手里的苹果和刀,“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比她病床上的儿子还要苍白。
“林……林老师……”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病床上的男孩,被这动静惊动了,虚弱地问:“妈,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儿子。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羞愧,和一丝……解脱?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我没有看她,而是走到了病床边,看着那个男孩。
“你就是小军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
男孩点了点头。
“阿姨,你是谁?”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说。
陈玉芬(我决定用她的真名)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林老师……我……”
她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低下了头。
“我们出去谈谈吧。”我说。
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揭开这一切。
我们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为什么?”我问。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对你不好吗?我们家亏待你了吗?”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不……你们对我很好……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她儿子小军,两年前查出了白血病。
为了给儿子治病,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医生说,唯一的希望,就是做骨髓移植。
配型找到了,但是手术费,需要五十万。
后续的抗排异治疗,更是一个无底洞。
她一个农村妇女,去哪里弄这么多钱?
她去借,亲戚朋友都躲着她。
她去打工,一天挣的钱,还不够儿子一天的药费。
她彻底绝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从一个同乡那里,听说了“家政骗保”的事情。
就是用假身份,去有钱人家做保姆,摸清情况,然后卷款跑路。
那个同乡,给了她一个做假证的联系方式,还教了她一套话术。
“我一开始……真的没想偷钱。”她哭着说。
“我只是想……找个工资高点的人家,多攒点钱。”
“可是……小军的病,等不了了。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就……就没机会了。”
“那天,你们说要去旅游。我鬼迷心窍……我就想,我就想先‘借’一点……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再还给你们……”
“我打开了那个箱子……我看到里面那么多的钱……我当时就疯了……我想,有了这些钱,我儿子的命就保住了……”
她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林老师,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该死……你报警吧,把我抓走吧……我认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愤怒,当然有。
那一百八十万,是我的命根子。
可是,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又觉得……可怜。
她是一个贼。
但她也是一个为了救儿子,可以放弃一切的母亲。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乐乐,我需要一大笔钱去救他的命。
我会怎么做?
我不敢想。
我甚至有点理解她了。
这种理解,让我觉得害怕。
“钱呢?”我问,声音干涩。
“在这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我……我不敢把现金带在身上,就……就存起来了。我只用了二十万,交了手术的押金……剩下的,都在这里。”
她把卡递给我,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密码是小军的生日。”
我没有接那张卡。
我只是看着她。
“你觉得,你偷了钱,救了你儿子的命,然后你去坐牢,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是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儿子怎么办?他做完手术,谁来照顾他?他知道他妈妈是个贼,他以后怎么活?”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她的心上。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我没想那么多……”
“你当然没想那么多!你只想着你自己!你只想着解决眼前的困难!你以为你这是母爱?你这是自私!”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么重的话。
可能是我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和委屈,需要一个出口。
也可能,我是想骂醒她。
或者,骂醒我自己。
她被我骂得抬不起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张伟的电话。
“我找到她了。”
电话那头,张伟沉默了很久。
“钱呢?”
“还在。用了一部分。”
“你……打算怎么办?”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了看走廊尽头那个痛哭的女人,又想了想病房里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孩。
“你过来一趟吧。”我说,“我们当面谈。”
张伟连夜开车赶了过来。
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说了。
他听完,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小小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你的意思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报警,钱能追回来大部分,但她这辈子就毁了,她儿子也毁了。”
“不报警,我们自己认栽那二十万,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凭什么?”
那也是我们的血汗钱。
我们凭什么要为一个骗子买单?
“妈的!”张伟狠狠地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们俩,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张伟看到了病床上的小军,看到了形容枯槁的陈玉芬。
他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眼圈红了。
我们把陈玉芬叫了出来。
“我们商量好了。”张伟开口,声音很沉。
陈玉芬紧张地看着我们,像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钱,我们要拿回来。”张伟说,“但是,那二十万,我们不要了。”
陈玉芬愣住了。
“我们不报警。”张伟继续说,“但不是因为我们原谅你。是因为那个孩子是无辜的。”
“你听着,陈玉芬。你犯了法,这是事实。我们不报警,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但这不代表你没有错。”
“从今天起,你欠我们的,不是钱,是一份人情。你以后,要好好做人,要好好把孩子养大,要让他知道,他妈妈曾经犯过错,但是后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了。”
陈玉芬“扑通”一声,跪在了我们面前。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她磕着头,额头都磕红了。
我和张伟,赶紧把她扶了起来。
那一刻,我们心里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我们从陈玉芬那里,拿回了那张存着一百六十万的银行卡。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医院。
走出医院大门,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我回头看了一眼。
陈玉芬还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我们,冲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去的路上,我和张伟一路无言。
快到北京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老婆,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
“之前……我不该那么对你发脾气。”他说,“我就是……害怕。”
“我知道。”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也害怕。”
回到家,看着那一百六十万的银行卡,我们俩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钱,大部分都回来了。
但是,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
比如,对人的信任。
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对人性的新的认识。
第二天,我们去银行,把卡里的钱都取了出来,然后,存成了一笔定期。
看着存折上那串数字,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张伟看着我,笑了。
“这下,总算安全了。”
我也笑了。
是啊,安全了。
后来,警察那边又给我们打过几次电话,询问有没有线索。
我们都说没有。
这件事,就这么被我们俩,烂在了肚子里。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依然每天为了柴米油盐而烦恼。
张伟依然每天为了KPI而焦虑。
我们依然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
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吵架,再也不会提“离婚”两个字。
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神,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珍惜。
我们一起经历了一场风暴,虽然狼狈,但万幸,我们没有走散。
半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是一个不记名地址寄来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用报纸包着,一共两万块。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谢谢。我会用一辈子来还。”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谁。
我把钱和纸条拿给张伟看。
他看了很久,然后说:“收起来吧。”
“嗯。”
又过了大概一年。
我又收到了一个快递。
这次,是三万。
纸条上的字,还是一样的。
再后来,每年我都会收到一两个这样的快递。
有时候是一万,有时候是两万。
钱数不多,但从来没有断过。
我知道,这是陈玉芬在用她的方式,赎罪。
我把这些钱,都存了起来,给它单独开了一个账户。
我跟张伟商量好了,等这笔钱攒够了二十万,我们就把它捐出去。
捐给那些,看不起病的孩子。
又是一个周末。
阳光很好。
我和张伟带着乐乐去公园玩。
乐乐在草地上放风筝,笑得咯咯响。
我和张伟坐在长椅上,看着他。
“你说,我们当初做得对吗?”我突然问。
张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说,“我只知道,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选。”
“因为,我们不仅仅是丢了钱的人。”
“我们也是……乐乐的爸爸妈妈。”
我看着他,笑了。
是啊。
我们是乐乐的爸爸妈妈。
阳光下,他的侧脸,看起来那么温柔。
我突然觉得,那消失的一百八十万,或许不是一场灾难。
它是一场考试。
一场关于人性、关于婚姻、关于选择的,随堂测验。
我们考得不算好,甚至有些狼狈。
但好在,我们都及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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