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猎场的秋风卷着枯叶掠过校场,如刀锋刮过大地。十六岁的赵高握着长弓,掌心的汗渍将弓弦浸得发滑。他身着崭新的黑色隶臣制服,腰佩中车府令特赐的青铜短剑,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百步外,一头红眼野猪正发狂冲向观礼台——白发苍苍的冯劫丞相踉跄后退,几乎跌倒。而高台之上,嬴政稳坐如山,玄色龙袍被风扬起一角,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赫然一道旧疤,与赵高掌心的茧子位置竟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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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丞相!”禁军统领的嘶吼被风声撕碎。
赵高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头野猪。他想起程邈的叮嘱:“今日随驾,若遇良机,勿失之。”——此刻,獠牙距冯劫咽喉不过十步,正是他等待的“良机”。
弓弦拉成满月,赵高屏息瞄准。十年隐宫偷学的箭术在此刻化作肌肉记忆,羽箭离弦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虎口的茧子与弓弦摩擦,传来熟悉的灼痛——这痛感让他想起嬴政作为质子时,在赵国街头握剑练招磨出的伤痕,那是程邈曾在他耳边提及的秘辛。
“伤痕,是弱者的烙印,也是强者的徽章。”
羽箭破空,正中野猪左眼。那畜生哀嚎一声,轰然倒地,血沫四溅。
猎场瞬间寂静。赵高能听见冯劫急促的喘息,能闻到鲜血的腥气,更能感受到嬴政的目光如刀,正一寸寸刮过他的脊背,最终停留在他虎口的茧子上。
“此乃何人?”嬴政的声音穿透喧嚣,冷而沉,如钟鸣。
赵高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字字清晰:“中车府隶臣赵高,参见陛下!”
全场鸦雀无声。一名隶臣,竟敢直面天子,且一箭救下丞相——这已非侥幸,而是胆识与技艺的双重证明。
“抬起头来。”
赵高抬头,迎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始皇帝的面容比画像更威严,眉骨突出,鼻梁如刀削,唇角微微下垂,自带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而在这威严之下,赵高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异色——那是看见同类伤痕的微妙共鸣。
“你用的是蒙家军的射术。”嬴政开口,声音低沉,“谁教你的?”
“回陛下,小人偷学于禁军演练,自行琢磨。”赵高刻意露出虎口的茧子,“十年如一日,不敢懈怠。”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听说陛下为质子时,也曾在邯郸街头练剑,手茧比小人的更重。”
嬴政挑眉,眼中精光一闪。他转向冯劫:“丞相以为,此子箭术如何?”
冯劫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勉强笑道:“陛下,此子神射手也,可与养由基媲美。”
“养由基?”嬴政轻笑,嘴角微扬,“养由基能百步穿杨,却终死于乱箭。”他忽然起身,目光如炬,“随朕来。”
赵高起身,随行于后。他注意到,嬴政起身时,袖口的旧疤与自己的茧子在阳光下形成平行的光影,像两根命运的丝线,正悄然交织。
偏殿内,青铜冰鉴里的瓜果散发着冷气。嬴政斜倚在榻上,随手抛给赵高一卷竹简:“朕问你,若《盗律》言‘盗马者死’,《军爵律》言‘战马受伤,骑者罚俸’,二律冲突,当如何处断?”
赵高展开竹简,指尖划过条文,心中惊涛骇浪。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律条,显然是嬴政刻意为之的陷阱题。
他想起程邈的告诫:“帝王之问,无对错,只有利弊。”更想起自己掌心的茧子与嬴政的旧疤——同为在绝境中磨出的生存印记,此刻却成了博弈的筹码。
“回陛下,”赵高垂首,声音平稳,“《军爵律》为厩苑细则,《盗律》为总则。若战马非盗得,当依《军爵律》;若盗马且致伤,当从重论处。”他故意在“从重”二字上加重语气,观察嬴政的反应。
“哦?”嬴政坐直身子,目光如电,“何谓‘从重’?”
“盗马已触死罪,致伤乃罪上加罪,可斩立决,家属充为马夫。”赵高声音不疾不徐,“如此既遵总则,又肃军威。”——他知道,这是模仿嬴政作为质子时,对“威慑”二字的理解。
嬴政盯着他,忽然大笑:“好个‘罪上加罪’!你可知道,当年商鞅定法,最忌‘法外施法’?”
赵高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犯了急进之错。他立即叩首,语气谦卑:“陛下明鉴,小人愚钝。若依商君之法,当以《盗律》为准,马伤属量刑参考,不可叠加。”——这一次,他选择退半步,像极了嬴政在邯郸街头被贵族欺凌时的隐忍。
“起来吧。”嬴政挥挥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虽急功,却能自察,尚可教也。”他指了指案头的《商君书》:“明日起,随侍朕左右,兼理文书。”
赵高再次叩首,余光瞥见嬴政案头的传国玉玺,螭虎纽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权力如同美玉,握得太紧会割手,握得太松会滑落。”
而嬴政此刻的眼神,正是当年赵国贵族握剑时的狠厉——他们都曾是被践踏的“质子”,如今都成了握剑的人。
戌时三刻,赵高跪在嬴政书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争吵声。
“陛下,赵高乃隐宫出身,骤然提拔,恐遭非议!”是冯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
“丞相是说,朕用人不当?”嬴政的声音冷如冰窟。
“臣不敢!只是......”
“够了。”嬴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昔年百里奚为奴,秦穆公拜为上卿;商鞅为魏相门客,朕祖孝公委以国政。朕用人,只看才,不看籍。”
“赵高。”嬴政的声音传来。
赵高起身入内,看见案头摆着两份竹简,一份是《焚书令》草案,另一份是《逐客令》旧稿。嬴政指了指《逐客令》:“当年李斯以此书谏朕,你如何看?”
“回陛下,”赵高知道这是最后考验,“逐客者,逐贤也。如今陛下一统六国,当反其道而行之:纳客,纳才,纳天下心。”——他故意将“纳天下心”说得极慢,看见嬴政眼中闪过赞许,却也看到更深的警惕。
嬴政盯着他,忽然将《焚书令》推到他面前:“抄录十份,明日早朝用。”
赵高接过竹简,看见“非秦记皆烧之”的条文,指尖微微发抖。他想起隐宫墙根下的《赵世家》残卷,想起母亲藏在织锦里的赵国童谣,更想起嬴政袖口的旧疤——那个曾在赵国街头被欺凌的少年,如今要烧尽六国的记忆。
“陛下,”他忽然开口,“若焚书,恐断了天下士子的上进路。”
嬴政挑眉:“哦?你还懂士子心?”
“小人不懂士子,却懂民心。”赵高叩首,“当年商鞅徙木立信,靠的是让百姓信法;如今焚书,却让百姓畏法。信与畏,差之千里。”——这一次,他选择用嬴政的过去,来劝谏他的现在。
嬴政沉默良久,挥挥手:“下去吧。”
赵高退出书房时,看见明月高悬,甘泉宫的飞檐在月光下如同一把把利刃。他摸了摸脸上残留的颜料,胡亥画的“囚”字还未洗去,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那是顽童的戏笔,也是帝王的警示:无论爬得多高,他终究是个“囚”,困在嬴政的棋局里,也困在自己的复仇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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