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持戒留白(山东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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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卷戎衣忆太白——一位鲁西南军人的太白山河纪
今夜赣西的袁河起了薄雾,水汽漫过窗棂时,总让人想起古泗水畔(注:古泗水位于山东泗水县泉林镇陪尾山,现代地理考证延伸至新泰市太平顶山西麓。西流经济宁兖州→西南经徐州沛县→东南至宿迁泗阳→在古泗口。孔子在泗水岸边发出“逝者如斯夫”的哲学感叹。)的晨霭。案头《李太白全集》被几案上的台灯照得泛黄,书页间忽然飘出沙丘城(注:沙丘为山东古地名,因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诗中提及"鲁""汶水"等山东地域词汇而被考证位于山东境内。1993年兖州泗河出土北齐沙丘城造像残碑,碑文记载"沙丘东城",证实唐代瑕丘城(今兖州)即沙丘城,学界多认同此为李白诗中所指居所。)的桃瓣与徂徕山(注:徂徕山,又称龙徕山,驮来山,有峰99座。是泰山的姊妹山,位于泰山东南,属泰山支脉,全部位于今山东省泰安市岱岳区。)的竹叶,这大抵是故乡给客居赣地的游子最温柔的突袭。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李白在《蜀道难》里劈开的天地,原是从江油青莲镇陇西院起步的。那院前的磨针溪尚存武氏崖的刻石,天宝山下的月圆居夜夜承接巴山夜雨。可这蜀中的灵秀终究锁不住大鹏的翅膀,当他带着“遍干诸侯”的书剑出三峡时,不会知道人生最沉实的岁月将要交付给齐鲁大地。
我多次对着军事地图揣想:当年诗人沿汶水北上,初见徂徕山浑厚的山脊时,可曾想起剑门关的嶙峋?青莲镇的明月滋养了他的仙骨,而山东的沃土却要教会这谪仙如何在大地上行走。元稹在《杜工部墓系铭》里那句“是时山东人李白”,竟让后世《旧唐书》将错就错,这美丽的误会,恰证明诗人与这片土地的血肉交融。
最爱想象徂徕山深处的清晨。六位失意文人醉卧溪石,任露水浸透青衫。孔巢父的琴声惊起白鹭,韩准以竹枝蘸酒在石上写狂草,李白却兀自用剑锋挑开溪面的落花:“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作为曾在沙场点兵的军人,我懂得这种佯狂背后的清醒。他们的“逸”不是超然物外,而是“猎客张兔罝,不能挂龙虎”的悲愤。竹溪的雾霭再浓,也掩不住六双望向长安的眼睛。这些被盛世边缘化的灵魂,在竹林里构筑着精神堡垒,正如我们军营深夜的岗哨上,总会有人望着北斗星计算归期。
七年后李白奉诏入京,在兖州南沙岗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时,衣袂间还飘着竹溪的晨露。而当他三年后失意归来,重返徂徕山寻找旧友,只见溪畔石桌上留着孔巢父刻的《送李白》:“君今在何处,重访竹溪云?”
天宝三载的洛阳相遇,是诗史最动人的邂逅。33岁的杜甫在姑母丧期中苦闷彷徨,44岁的李白刚经历“赐金放还”的屈辱。当这两位各自携带半部盛唐的诗人握手时,远在宋州(今商丘)梁园的高适正准备启程。
梁园,这座汉代梁孝王留下的园林,此刻正迎来它最辉煌的时光。李白携杜甫在此与高适汇合时,三位诗人站在吹台上眺望汴水,恍如看见司马相如枚乘留下的辞赋在波光中流转。高适指着园中三百里亭台朗笑:“诸君可知?孝王当日在此宴饮,曾令司马相如赋雪!”
后来的《梁园吟》里,李白把这段豪情凝固成金石:“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但最动人的细节藏在杜甫《昔游》里:“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那个秋夜,三位诗人裹着薄裘在琴台顶饮酒,看星垂平野,听汴水汤汤。高适的边塞诗境与李白的飘逸仙气在夜风中交融,年轻的杜甫则默默将这一切收进诗囊。
作为曾在青藏高原驻守过的军人,我特别关注高适的存在。这位后来官至节度使的诗人,此刻正处在“蹉跎十年”的困顿中。梁园的琉璃瓦映照着他鞍马的风霜,而李杜的友情或许正缓解着他“拜迎官长心欲碎”的苦涩。三人同游孟诸泽时,高适的高家枪法与李白的剑光、杜甫的诗稿,在泽畔交织成盛唐最后的文化盛宴。
客居在古兖州城家中的李白,常在鲁东门的酒楼独坐。楼下的桃树已繁花满枝,那是平阳幼时“折花倚桃边”的玩伴。他写着“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时,墨迹在“怜”字上久久徘徊。
记得去年,借回故乡探亲的机会,我专意偈访兖州时,当地老人指着一处叫“沙丘”的土岗说,李白送别杜甫的金口坝就在五里外。想象诗人在两个方向间徘徊,向西是杜甫将要奔赴的长安,向东是自家院落的桃树。最终他选择先回家给伯禽讲解《子虚赋》,次日才去金口坝饯行。这寻常父亲的选择,或许比所有壮游都更贴近生命的本质。最令人唏嘘的是太白楼的前世今生。当年诗人醉卧的普通酒肆,因着“李白一斗诗百篇”的传说,被济宁人代代重修的太白楼(注:太白楼位于山东省济宁市任城区古运河北岸,太白楼路中段路北,始建于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原为贺兰氏酒楼,因李白迁居任城后常在此饮酒赋诗得名。)今日飞檐下悬着的匾额,其实承载着鲁西南人对文化最质朴的守护,就像我祖母总把《将进酒》当作劝食歌谣,在炊烟里哼给孙儿。
李杜的最后别离发生在石门山。李白《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里那句“秋波落泗水”,与杜甫返程所作《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的“秋水清无底”遥相呼应。两位诗人用诗句在泗水两岸架起无形的虹桥,此后经年,杜甫在秦州写下“三夜频梦君”时,石门山的枫叶正飘进李白的酒杯。
而高适横枪纵马的轨迹愈发耐人寻味。他在梁园与李杜分别后,继续“混迹渔樵”的漫游,直到天宝八载,这位诗人走上与李杜截然不同的道路,安史之乱中执节淮南,官至剑南节度使。但当他晚年重过梁园,在《别王彻》中写“归客自南楚,怅然思北林”时,是否想起当年与李杜同登吹台的秋夜?
作为客居赣地的转业军人,我常在自己微醺的间隙里翻看三位诗人醉舞狂歌的生命轨迹。李白最终长眠当涂,杜甫客死湘江,高适终老长安。他们像汶水的支流,从梁园这个文化枢纽出发,各自奔涌成江河。而我的乡愁也渐渐明白:所谓故乡,不过是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所谓客途,终将成为后辈的故园。
今晨见我8岁的儿子咏熹在我夫人的陪伴下早读诵读:“天生我材必有用……”时,我突然泪涌喉哽。心想这个在赣西生长的男孩子不会知道,他们清脆的童声正携着蜀地的云气、齐鲁的风尘、梁园的月色,以及无数军旅夜哨上的星辉,在二十一世纪的晨光里重新奔流。而太白楼前的泗水,依然倒映着1280年前那轮永远不沉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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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持戒留白,实名刘金琳,山东菏泽曹县人,部队转业,现工作居住在江西新余,系高级工艺美术品设计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新余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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