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中华医学会成员中,也确实有些政府的关系。医学会前十位的会长,全部都是留学英美回来的,与当时上流社会关系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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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伍连德从清末起就在政府中就颇有些人脉关系,除了前面提到和施肇基的关系,他还曾接受过载沣、袁世凯、蒋介石等政要接见,并给袁世凯看过病[1]。
但即便这样,第一任会长也给了颜福庆。毕竟他哥哥颜惠庆,当时是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后来还做了国务总理。
这关系,更硬!
俞凤宾出身江苏太仓名门望族,父亲俞棣云是中国电报事业的先驱,他的八个儿女也都留学美国。
牛惠霖牛惠生兄弟俩的父亲是第一批留美幼童,也是宋氏三姐妹的姨夫,所以宋庆龄宋美龄一直称牛惠霖大表哥。
刘瑞恒在美国留学时,和宋子文、宋美龄关系很好,甚至当时有传闻,他和宋美龄还有过一段恋情[2]。
所以,在那个时代,并非学医让他们有了社会地位,而是因为有社会地位,才能有资格有机会做医生。
但是就像前面说的,在卫生行政方面,医学专业人士话语权其实很小,卫生司九任司长中,有医学背景的只有两位。
更重要的是,此时北洋政府卫生行政机构的官员背景,更多是受到德日派人士的影响。以英美留学归来的医生为主组建的中华医学会,就很难获得更多资源。
英美派与德日派的明争暗斗
即使是在医学的学术层面,中华医学会也面临着德日派医生的挑战。
就在1915年5月,中华医学会在上海成立的当年,汤尔和、方石珊等人迅速在北京组建了以日本留学归国医生为主体的「中华民国医药学会」[3]。
在本土西医人才资源并不充裕的民国初期,中国竟然一沪一京、一南一北的并存了两个全国性医生社团。伍连德、颜福庆等人与汤尔和、方石珊等人的明争暗斗,实质是中国近代海外留学格局的内在矛盾所致。
由于历史原因,中国近代大规模的海外留学运动有西洋与东洋之别。因日本明治维新以德国为样板,也就有所谓英美派与德日派之说。
以后将会看到,英美派和德日派之间的派系斗争,从北洋政府时期一直延续到国民政府,对民国时期卫生行政带来很大影响。
这种留学国别的门户之见,在整个民国时期的政界、教育界和学术界都屡见不鲜[4]。
中华医学会建立之初就经历的分裂与对峙,恰恰体现出中国新式医生的一些特点:
其一,对权威的天然崇拜与师承观念。
对医生而言,职业经历告诉他们,科学真理是神圣的;但同时求学经历也告诉他们,获得真理的法门也同样神圣。
虽然有过留学经历,学习新式医学,但是骨子里那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传统观念,将一个本应开放、统一的专业领域,变成了一个个以学术谱系为纽带、壁垒分明的「门派」。
其二,兼具文人相轻的习气和拉帮结派的需求。
这是一种典型的传统士大夫的特点。他们既互相轻视,竞争激烈,瞧不起对方那一套;同时又要倚重人脉,顾及面子和关系。
他们深知,要在中国社会里混,关系网络可能比专业技能更重要。门派和人脉,成为医生争取专业权威与政治权力的重要手段。
其三,深受权力意识主导,但又并非单纯的个人野心,而是在利己主义中,又带有强烈的家国情怀与济世使命感。
作为社会精英,他们的个人经历让他们更加自以为是,相信自己那一套才是对的,从而希望以自己的方式,沿着自己认定的「正确道路」,去实现民族的健康复兴,从而让自己彪炳史册。
中华医学会与中华民国医药学会所代表的中国「第一代」新式医生,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以及对于政治化的热切向往。并且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医生们的这种特质一直延续到今天。
从财务看本质
中华医学会和美国医学会还有一个差异,可以从财务情况上看出来。
一直以来,国内对医学史的研究,只是注重于制度变迁,或者专业技术的变革,而忽视了财务状况的分析。
但事实上,从财务视角了解一个组织的钱从哪里来,花到哪里去,可以更深入的了解这个组织的本质。
因此在这部中国医疗的社会变迁史中,我将不仅关注历史上说了什么话和做了什么事,还会更加重视财务视角的分析,从而帮助我们洞察出更多隐藏在人物言行背后的信息。
医学会的日常运营维护以及杂志的出版发行,都是需要钱的,所以中华医学会需要有自己的收入。它的第一笔收入,就是在成立时的那个饭局上,向当时在座的21个医生收取的「捐款」300元大洋。
后来医学会成立之后,向会员收取会员费,接受团体的捐款,还有杂志出版后售卖的费用。
除此之外,从《中华医学杂志》1915年第一期,就开始刊发广告了。所以,广告收入也就成为医学会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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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医学杂志》广告(左滑更多)
据《中华医学杂志》刊登的1915年度财务报告[5],显示当年广告收入295元,约占总收入的23.8%;而会员费及特别捐款收入为921.5元,约占总收入的74.3%。
这两项加起来的占比,超过总收入的98%。所以医学会的第一年,相比起杂志售卖的收入,还是广告费用更可观一些。
到1924-1926两年度的财务报告时[6],广告收入达到了4820.06元,占到医学会总收入的41.4%;而会员及捐款收入占比,则下降到下降28.3%,杂志销售收入占比则增加到8.3%。
此时的广告收入,已经超越会员费与捐款,成为医学会绝对的收入支柱。
到1927年时,单年的广告收入达到了4200元[7],比之前又有了大幅度增加。
可以说,对于中华医学会来说,广告收入逐渐成为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这从《中华医学杂志》中广告所占篇幅中也能看出一二。
在1916年第一期上发布了招商广告之后,第二期的总广告页面就占了全部页面的8.3%(包括目录总共120页,广告占10页)。到1928年第一期时,封面和封底上都已经有了广告,广告篇幅占到了11.6%(总共190页,广告占22页),单期广告量比12年前增加一倍还多。
结合每年出版的期数,每期杂志的广告量,以及总的广告收入,可以推算出平均每一篇广告的刊例价也在提升,也就是广告费也变贵了。
也就是说,《中华医学杂志》从刊例价到广告量,都在增加。这带来的,是每次中华医学会大会时待遇的提升。
学术会议的商业化
1916年第一次大会时[8],参会的共有70多人。会议一共六天时间,每天除了演讲讨论学术交流之外,还由中英大药房、五洲大药房、华安合群保险公司、华英大药房和金星保险公司,邀请会员们游览聚餐,舞台观剧。
这些药房和保险公司,从一开始就是《中华医学杂志》的广告主。
到1924年在南京召开第五次大会时[9],会员的食宿差旅已经全部报销,而且每天会雇定车辆参观游览,或者宴请吃饭,各种舞会茶话会,看戏观影,娱乐活动丰富了很多。
而且,到会「新发明仪器及各种新出版品」有21家,可知其赞助商来源。
从《中华医学杂志》中的广告,到医学会大会上的赞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商业活动的增加,更是一种全新的利益结构,伴随着新型的医疗体系,正在悄然形成。
现代医学天然地依赖于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从显微镜到X光机,从疫苗到新药,每一项医学进步都离不开技术创新。
而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又与资本主义商业社会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共生关系——资本需要技术来创造利润,技术需要资本来实现突破。
在这种「结构性纠缠」中,医学会议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只是纯粹的学术交流。当21家「新发明仪器及各种新出版品」的厂商云集南京时,学术讨论与商业展示已经水乳交融,难分彼此。
医生们也不再只是单纯的知识权威,而是成为了这个商业网络中的关键节点——他们既是新技术的使用者,也是新产品的推广者。
这种结构性的变化,也将带来深远的后果。
到30年代,我们将会看到这一逻辑的自然延伸:药商给医生回扣成为公开的秘密。
这固然有医生私德不修的问题,但是当其成为风气时,也不能忽视现代医学整体机制的内在矛盾——当医学的「科学性」从一开始就与商业利益形成复杂的共生关系时,随着这一体系的发展与成熟,利益输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即使在今天的世界各国,也都概莫能外[注]。
所以,在解读现代医学「科学性」与学术机构权威时,必须意识到其伴生的利益网络:我们不应全盘否定商业资助对医学进步的推动作用,同时也不能忽视其对专业判断、学术规范以及公众信任的潜在侵蚀。
钱是怎么花的
然后我们再看一下医学会的钱都花在哪了。
其实,医学会开销非常简单,从建立之初就一直变化不大,主要就是人力成本和杂志的出版印刷,共占了总支出的70%,年结余率达到了18.2%,以至于每年的银行利息,都超过了杂志零售的收入[10]。
这种「量入为出」的朴素财务管理,与美国医学会的商业化运作形成了鲜明对比。
虽然中华医学会也刊登各种广告,但报刊杂志发布广告,在当时也是很常规的操作。这些商业活动在中国医生眼中,更多的是获取权力和影响力的手段,而非最终目的。
受到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中国医生追求的核心是权力——在医学界的话语权,在社会中的地位,在政治结构中的认可。
经济收入只是追求权力过程中的副产品,而并非终极目标。
这种价值取向的差异,在医学会的运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维护学术声誉和社会地位,中华医学会宁可保持财务上的保守,也不愿过度商业化而损害自身的清誉。
比如他们在1916年第1期的招商广告中明确提出,会对所有广告进行审核,如果存在异议,除非两位主编全部通过,否则不予刊登。
也就是说,即使短期内的经济利益可能受损,只要有利于长远的权力积累,他们也在所不惜。
这或许也体现出中国医生群体典型的长期主义意识——眼光不在一时一地的经济得失,而在持久的社会影响力。
此后还将看到,那些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最高的医生,反而热衷推行「公医制度」,更是有力的证明。
医生群体的文化基因
这种「权力优先,财富次之」的价值取向,应该与中国士人的传统伦理有关。
对于中国的士人知识分子来说,传统的人生格局只有两个层次:「修身齐家」与「治国平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与「达则兼济天下」——从个人直接跳跃到了天下,而没有中间的过渡形态。
在这种个人家庭与国家天下的二元结构中,任何介于个人与国家之间的组织化力量,都可能被视为「结党营私」。
所以,中华医学会的创立者们虽然接受了商业赞助,但在潜意识里,他们仍然把经济利益视为实现更高目标的工具,而非目标本身。
这与欧美传统形成了根本性的差异。西方源自教会的社团传统,演化出了工会、商会、协会等强大的NGO组织,为自身群体争取经济利益的合法性。
美国医学会作为强有力的「行业工会」,其政治游说与经济斗争的根本目的,是直接服务于会员医生们的经济利益,其专业权威是用于扩张和维护行业利益的工具。
另外还会由此延伸出大量民间的「非营利性组织」,与中国的「国有制」形成鲜明对比,这在后面会做详细的讨论。
从中华医学会的建立与财务情况,我们可以看到「第一代」新式医生们在「权」与「利」之间的选择,同时作为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可以了解到他们的一些特质:
他们崇尚权威,又注重人脉关系;自以为是,又充满家国情怀;向往权力,接受商业经济利益,同时又具长期主义。
医生群体这些多面性的特质,形成一种文化基因,渗透到医生群体的骨子里,一直传递到今天。
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建国之后以及文革时期,专业医生们的自我调适;也可以帮助理解和处理目前医疗体制改革中关于医生的一些问题。
【下期预告:现代医学教育】
注:药品的直接回扣,随着医药分开,在很多国家已经被基本解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医生与企业间的利益输送就此消失了。事实上,它只是变得更为隐蔽,被包装得更加「合法化」了。很多企业「合规部门」并非为了避免腐败与利益输送,而只是为了避免利益输送带来的法律风险。现代社会中的利益输送,比单纯直接的药物回扣更加多样化,与现代医学技术进步之间的关系也更为微妙,从而使得对医疗腐败的认识与应对变得更为复杂。很多著作对此有精彩的讨论,如:Carl Elliott《White Coat Black Hat》,Neal C.Hogan《Unhealed Wounds》,Jeremy A. Greene《Prescribing by Numbers:Drugs and the Definition of Disease》,Ray Moynihan and Alan Cassels《Selling Sickness》,Marcia Angell《The Truth About the Drug Companies》等。
[1]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2]姬凌辉《卫生成政:近代中国中央卫生行政制度研究(1905~194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5年2月
[3]江逢治《介绍中华卫生教育会》,同德医学1921年第4期
[4]刘远明《中华医学会与西医本土化—1915—1949》,暨南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
[5]《Treasurer's Report》,中华医学杂志1916年第1期
[6]《会计报告》,中华医学杂志1926年第2期
[7]《Memorandum Submitted》,1928年第1期
[8]俞凤宾《中华医学会第一次大会记》,中华医学杂志1916年第1期
[9]《本会第五届大会志盛》,中华医学杂志1924年第1期
[10]《会计报告》,中华医学杂志192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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