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岚,今年六十岁。
一甲子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像手里那件织了半辈子的毛衣,针脚细密,纹路清晰,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日子。
退休前,我在纺织厂干了三十年,从青涩的学徒工,熬到车间里人人尊敬的林师傅。
我这双手,年轻时能飞针走线,织出最时兴的布料花样。现在,它只会围着锅台打转,和菜市场的斤两较劲。
老伴儿老王,中学退休教师,比我斯文,也比我爱瞎琢磨。
他退休后迷上了书法,每天在阳台上铺开宣纸,一写就是半天。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饭菜香,就是我们退休生活的全部味道。
这种味道,闻久了,有点腻。
那天晚饭,我炖了芸豆排骨,老王最爱吃的。
两个孙子,大宝六岁,二宝四岁,正是我儿子王斌和儿媳小丽的“重点保护对象”。
我把排骨上最烂糊的肉夹到两个小碗里,骨头剔得干干净净。
“奶奶,我要喝可乐。”大宝举着空杯子。
“可乐没营养,喝点汤。”我柔声说。
“不嘛,我就要喝!”
我正要再劝,坐对面的儿子王斌开了腔:“妈,就让他喝点吧,一瓶可乐而已。”
他语气平常,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心里那点不快,被他这句话轻轻一拨,就散了。
是啊,一瓶可乐而已。
我起身去冰箱拿。
饭桌上,电视开着,放着动画片,叮叮当当的。两个孩子边吃边看,饭粒掉了一桌。
小丽,我儿媳,拿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划拉着,偶尔给孩子擦下嘴,动作快得像在完成任务。
王斌也是,捧着手机处理工作,眉头紧锁,时不时回两句语音,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只有我和老王,是真正在吃饭。
我喝了口汤,温吞吞的,没什么滋味。
“老王,”我开了口,“咱们厂里老李两口子,上个月去三亚了。”
老王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是吗?他们不是腿脚不方便吗?”
“坐飞机去的,在那边租了个小公寓,待了一个月。昨天老李给我发照片,你猜怎么着?”我故意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
“她穿着大红色的裙子,在海边,笑得跟朵花儿似的。那海,蓝得跟画儿一样。”
我说着,自己都笑了。脑子里浮现出那片海,那片蓝。
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年轻时厂里组织去邻省的风景区。山是见了,水也见了,但海,只在电视里见过。
老王放下筷子,来了兴致:“三亚好啊,暖和。咱们也去看看?”
他这句话,像往我心里那潭死水里,扔了颗石子。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声音都高了点,“我看了,现在不是旺季,机票住宿都不贵。咱们也去待半个月,就当……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我赞成!”老王一拍大腿,“我这老胳膊老腿,也该去晒晒南国的太阳了。”
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好像那片蔚蓝的海,已经近在眼前。
周围很安静。
动画片的叮当声,手机划拉的沙沙声,还有王斌那压抑的语音声,都停了。
我一抬头,撞上两双眼睛。
王斌的,小丽的。
他们的表情,说不上是惊讶,更像是一种……被打扰的错愕。
王斌放下了手机,眉头还是皱着。
他看着我,又看看老王,缓缓地开了口。
那句话,没什么情绪,平铺直叙,像一块冰,砸在我刚燃起来的火苗上。
他说:“你们走了,谁给我们看孩子?”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排骨汤的热气还在氤氲,可我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板,一路窜到天灵盖。
我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
老王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谁给我们看孩子?
这七个字,像七根钉子,把我对大海的所有幻想,牢牢钉死在了这张油腻的饭桌上。
我看着我儿子,王斌。
我亲手养大的儿子。
从他呱呱坠地,到背着书包上学,到他工作,结婚,生子。我以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
原来没有。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和老王,不是父母,不是独立的两个人。
我们是一个岗位。
一个叫“爷爷奶奶”的、全天候、无薪酬、还包食宿的岗位。
我们的职责,就是看孩子,做饭,打扫卫生。
至于我们的梦想,我们的愿望,我们的那片海……
谁在乎呢?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想说,我们养你小,你没有义务养我们老,但我们也没有义务,要养你的小。
想说,我们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也想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
想说,我们已经老了,不是不知疲倦的永动机。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股涩意,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小丽这时也放下了手机,她扯出一个笑,有点干巴巴的。
“妈,王斌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大宝马上要上小学了,二宝也离不开人。我们俩上班都忙,您看,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她的话,听起来像在打圆场,可那字里行间的“理所当然”,比王斌的直接发问,更让我心寒。
是啊,没办法。
你们的没办法,就得是我们的必须法。
老王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着王斌,语气沉了下来:“你妈的意思是,我们想出去旅游,不是要离家出走。”
“那有什么区别?”王斌反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烦躁,“半个月,你们说得轻巧。我们俩谁能请下半个月的假?大宝的课外班谁接送?二宝在家里哭着找奶奶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
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条无形的锁链,要把我和老王牢牢锁在这个不到一百平的房子里。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为了工作焦头烂额,为了孩子精疲力尽的中年男人,真的是我那个小时候会把苹果分我一半的儿子吗?
他眼里,只有他的难,他的累,他的“没办法”。
他看不到我花白的头发,看不到我因为常年做家务而变形的指关节,看不到老王因为弯腰写字而日渐佝偻的背。
他看不到。
或者说,他看见了,但习惯了,觉得本该如此。
我慢慢地,把手里的筷子,放在了碗上。
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死一样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这饭,”我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我自己都害怕,“我吃饱了。”
说完,我站起身,没再看他们一眼,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是城市的霓虹,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冰冷的回响。
“你们走了,谁给我们看孩子?”
我闭上眼,那片想象中的蓝色大海,碎了。
碎成了满地玻璃碴子,扎得我心口生疼。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老王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
他没开灯,只是在我身边躺下,轻轻叹了口气。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
“林岚,别气了。孩子也是压力大。”他劝我。
我没做声。
压力大。
谁压力不大?
我六点起床,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菜,回来做一家五口的早饭。
他们吃完,碗一推,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我开始收拾残局,洗碗,拖地,把孩子们扔得满地的玩具一个个捡起来。
然后去洗衣机旁,把一家老小的衣服分类,清洗,晾晒。
中午,二宝不去幼儿园,我要陪他,给他做午饭,哄他睡觉。
他睡着了,我才能喘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喘匀,就得开始准备晚饭。
下午四点,要去接大宝放学。
晚上,他们回来了,我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
饭后,又是新一轮的洗碗和收拾。
还要辅导大宝做作业,给二宝洗澡讲故事。
等把两个小的都哄睡了,往往已经快十点了。
我腰酸背痛地回到自己房间,感觉这一天,像打了一场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没有周末,没有假期,没有工资。
这就是我的退休生活。
我也有压力。
我的压力,谁来体谅?
“老王,”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我累了。”
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
“我真的累了。”
老王伸过手,拍了拍我的背。
他的手掌,干燥又温暖。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黑暗里,我流了泪。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愤怒。
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没劲。
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零件锈蚀,再也转不动为止。
我不想这样。
我真的不想这样。
第二天,家里气氛很诡异。
王斌和小丽都起得很早,像是约好了似的,谁也没提昨天晚上的事。
他们匆匆吃完早饭,就带着孩子走了。
临走前,王斌把一沓钱放在餐桌上。
“妈,这个月的生活费。”
他说完,没看我,就换鞋出了门。
我看着那沓红色的钞票,觉得无比刺眼。
好像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好像给了钱,他们就心安理得,我就该任劳任怨。
我没动那笔钱。
老王走过来,把钱收进了抽屉。
“他也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老王说。
我冷笑一声。
“他不是不知道怎么说,他是觉得他没做错。”
那一天,我什么都没干。
没买菜,没做饭,没打扫卫生。
我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老王也没劝我,他就在旁边陪着我,写他的字。
一时间,家里只有毛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中午,我们俩随便下了点面条吃了。
晚上,王斌和小丽带着孩子回来。
一开门,看到冷锅冷灶,两个人都愣住了。
“妈,今天没做饭?”小丽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没力气。”
两个孩子饿得直叫。
“奶奶,我饿,我要吃饭饭。”二宝跑过来拉我的衣角。
我摸了摸他的头,心里一阵发酸。
孩子是无辜的。
可我如果不这样,我的处境,就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王斌的脸色很难看。
他什么也没说,拿出手机,开始点外卖。
小丽则带着孩子去房间里找零食垫肚子。
那一顿外卖,大家吃得沉默无语。
塑料餐盒堆在桌上,油腻腻的,像我们一家人此刻黏稠又尴尬的关系。
吃完饭,小丽默默地开始收拾。
王斌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书房。
我知道,他在等我妥协。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只要一摆出这种冷处理的姿态,我最后总是会心软。
可这一次,我不想再心软了。
我的心,已经被伤得够呛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一直维持着这种低气压。
我坚持“罢工”。
他们就坚持点外卖。
家里越来越乱,脏衣服堆成了山,外卖盒子散发着馊味。
两个孩子也开始闹情绪,因为总吃外卖,消化不良,晚上睡不安稳。
小丽的耐心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周四晚上,她终于爆发了。
起因是二宝半夜发烧了。
小丽抱着孩子,急得团团转,王斌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找退烧药。
“都怪你!”小丽突然冲着客厅喊,声音尖利,“天天给孩子吃外卖,能不生病吗?”
她这话,是对王斌说的,但眼神,却是冲着我来的。
我坐在沙发上,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来了。
经典的“责任转移”。
只要孩子一出问题,第一个被拎出来问责的,永远是我这个当奶奶的。
以前,是我没把饭菜做得合他们心意。
今天,是我没做饭。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王斌被她吼得一愣,随即也恼了:“你冲我喊什么?妈不做饭,我有什么办法?”
他把“妈不做饭”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好啊。
终于不装了。
终于把矛头直接对准我了。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你的意思是,孩子生病,怪我?”我看着王斌,一字一句地问。
王斌避开我的眼神,嘴硬道:“我没这么说。但家里有老人,总不能天天吃外卖吧?”
“是啊,妈。”小丽也接上话,眼圈红红的,抱着孩子,看起来可怜极了,“您就当心疼心疼孙子,行吗?您看二宝,烧得脸都红了。”
他们俩一唱一和,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
把我架在“不心疼孙子”的道德高地上。
真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媳。
我看着他们,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心疼孙子?”我反问,“我心疼孙子,谁来心疼我?”
“我今年六十了,不是三十。我这身子骨,经不起这么连轴转了。”
“你们俩,一个是孩子的爸,一个是孩子的妈。照顾孩子,首先是你们的责任,不是我的。”
“我帮你们,是情分,不是本分。你们不能把情分当成理所当然的本分!”
这番话,在我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说出来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但也虚脱了。
王斌和小丽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向任劳任怨的我,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王斌的脸涨得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我们什么时候没把您当妈了?我们给您生活费,给您买东西,这不就是孝顺吗?”
“孝顺?”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孝顺就是给钱吗?”
“你以为的孝顺,是把我当成一个免费的保姆,圈养在家里,为你们的小家庭服务。然后用钱,来买你们自己的心安理得!”
“王斌,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有多久没好好跟我聊过天了?你关心过我的血压吗?你问过我晚上睡得好不好吗?”
“你只关心你的孩子有没有人看,你的家有没有人收拾!”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还有你,小丽。”我转向儿媳,“我把你当女儿看,你呢?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时挑剔饭菜口味,随时指责没带好孩子的保姆?”
“你下班回来,是往沙发上一躺,刷手机。我呢?我还在厨房里给你们准备水果。”
“你周末睡到自然醒,是我,一大早带着孩子去公园。”
“凭什么?就凭我老了?就凭我是你婆婆?”
小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二宝被勒得不舒服,哭得更大声了。
整个屋子,充斥着孩子的哭声,和我们之间撕破脸的难堪。
这时候,老王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走到我身边,扶住我有些发抖的肩膀。
然后,他看着王斌和小丽,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
“你们妈妈说得对。”
“我们两个,决定了。下周一,我们就去三亚。”
“机票已经买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折叠起来的电子机票行程单,放在了桌上。
那薄薄的两张纸,像两份宣战书。
王斌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张纸,仿佛要把它看穿。
“爸,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必须去吗?”小丽的声音带着哭腔,“就不能等孩子大一点吗?”
“等?”老王冷笑一声,“等你们生三胎吗?等我们老得走不动路了吗?”
“王斌,小丽,你们也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想办法。”
“从下周一开始,这个家,交给你们了。”
老王说完,扶着我,转身回了房间。
留下客厅里,一片狼藉,和两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人。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我知道,这个家,回不去了。
但我和老王的人生,或许,可以重新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堪称“鸡飞狗跳”。
王斌和小丽显然没有把我们的话当真,他们觉得我们只是在赌气,过两天就会像以前一样,自动“恢复出厂设置”。
然而,他们错了。
周五,我开始收拾行李。
我把那条压在箱底多年的红色连衣裙翻了出来,是我结婚时买的,料子有点过时了,但颜色依旧鲜亮。
我在镜子前比划着,镜子里的我,头发花白,眼角有了皱纹,但那双眼睛里,好像有光。
老王在一旁,整理他的相机。那台单反,是他攒了好久的退休金买的,一直没机会正经用过。
“到时候,我给你拍,就跟老李一样,拍得跟花儿似的。”他笑着说。
王"斌和小丽看着我们俩真的在为出行做准备,终于慌了。
他们开始新一轮的“攻势”。
先是“怀柔政策”。
周六早上,小丽破天荒地早起,熬了粥,买了油条。
“爸,妈,吃饭了。”她把碗筷摆好,笑得有些讨好。
我和老王对视一眼,没说什么,坐下来吃了。
饭桌上,小丽不停地给大宝二宝使眼色。
“奶奶,你不要走,大宝会想你的。”大宝抱着我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
“奶奶,亲亲。”二宝凑过来,在我脸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
我心里一软。
这是我的亲孙子,我怎么可能不疼。
我摸着他们的头,柔声说:“奶奶也想你们。但是奶奶和爷爷,也需要休息。”
小丽见“亲情牌”没用,又开始“卖惨”。
“妈,我们俩真的不行。王斌公司最近有个大项目,天天加班到半夜。我也一样,手头一个案子,客户催得要死。我们俩要是再分心照顾孩子,真的会崩溃的。”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看着她疲惫的脸,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我知道他们难。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背着房贷车贷,工作上“内卷”得厉害,回家还要面对一地鸡毛。
可是,他们的难,不能成为绑架我们的理由。
我还没开口,老王先说话了。
“难,谁不难?”他放下碗,“我跟你妈,年轻时候比你们难多了。”
“那时候,我们俩都是双职工,王斌还小,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发烧。我们俩轮流请假,工资扣得没剩多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要自己带孩子,做家务。”
“你奶奶那时候身体不好,帮不上忙。我们俩,就是这么一分一秒熬过来的。”
“我们没抱怨过谁,因为我们知道,那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老王很少说这些陈年旧事。
今天说出来,每一个字,都砸在王斌和小丽心上。
王斌的头,垂得更低了。
“怀柔”不成,他们开始“威逼”。
或者说,是王斌单方面的“威逼”。
周日晚上,他把我堵在了厨房。
“妈,你非要这样吗?”他压着火气问,“非要把这个家搞得不得安宁吗?”
“是你在搞得不得安宁,还是我?”我平静地反问。
“就为了一个旅游,值得吗?你让邻居怎么看我们?说我们不孝顺,把爹妈气得离家出走?”他开始给我扣帽子。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说,“我在乎的是,我怎么看我自己。”
“我不想我老了,回顾这一生,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妈!”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大了起来,“你能不能现实一点!你以为你们出去玩一趟,回来就什么都变好了吗?日子还不是要照样过!孩子还不是要照样看!”
“那就不一样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回来之后,看孩子,是我的选择,而不是我的义务。”
“我高兴了,我愿意,我就帮你们。我不高兴,我累了,我就可以拒绝。”
“王斌,你要搞清楚,我不是你的员工,你没有权力要求我必须做什么。”
他被我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行,你们要去是吧?好,你们去!”
“但是,生活费,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了!”
“你们想自己活,那就自己想着办法活!”
他说完,摔门而去。
我靠在冰冷的琉璃台面上,听着门被甩上的巨响,心里,反而平静了。
图穷匕见了。
他终于亮出了他最后的武器——经济制裁。
他以为,这能拿捏住我们。
他忘了,我跟老王,是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人。
我们有退休金,虽然不多,但省着点花,足够我们体面地生活。
我们不指望他养。
我们只是,寒心。
周一早上,我和老王拖着行李箱,准备出门。
王斌和小丽都没起来。
或者,是起来了,但不想面对我们。
大宝二宝还在睡觉。
我轻轻推开他们的房门,在他们额头上,一人亲了一下。
再见了,我的宝贝。
奶奶要去寻找自己的大海了。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十一月的冷风,吹在脸上,有点刺骨。
但我心里,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和老王,像两个私奔的少年,带着一点决绝,一点忐忑,还有满心的期待,奔向了机场。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感觉那些压在我心头的沉重,也跟着一起,变小了,变远了。
老王在我旁边,握住了我的手。
“林岚,”他说,“别怕。”
我转过头,看到他眼里的坚定。
我笑了。
“我不怕。”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三亚凤凰国际机场。
一走出舱门,一股湿热的、带着咸味的风,扑面而来。
跟我们那个干燥寒冷的北方城市,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
我们没有去住什么高档酒店,就按照老李的推荐,在离海不远的一个小区里,租了个一室一厅的短租公寓。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有个小阳台,阳台上种着几盆三角梅,开得正艳。
从阳台望出去,能看到远处的一角蓝色。
那就是海。
放下行李,我们俩谁也顾不上休息,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往海边走。
越走越近,海浪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哗啦……哗啦……
像是大地的呼吸。
穿过一片椰林,那片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蓝色,毫无预兆地,铺展在眼前。
无边无际。
海是蓝的,天也是蓝的,在远处连成一片。
白色的浪花,一层一层地涌上沙滩,亲吻着金色的沙粒,又害羞地退回去。
我看得呆住了。
老王在我身后,举着相机,不停地按着快门。
“林岚,笑一个!”他喊。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面对着大海,咧开嘴,笑了。
发自内心的,毫无负担的笑。
我脱掉鞋子,赤着脚,踩在沙滩上。
沙子软软的,暖暖的,有点痒。
一个浪打过来,没过我的脚背,凉凉的,很舒服。
我像个孩子一样,在海边追着浪花跑。
老王就在后面,一边笑,一边给我拍照。
那条红色的连衣裙,我穿上了。
海风吹起我的裙摆,也吹起了我花白的头发。
老王说,真好看,跟画儿一样。
我们在海边,一直待到日落。
夕阳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了金色。
我和老王,并肩坐在沙滩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这才是生活。
这才是我们该有的,退休后的生活。
晚上,我们去逛了当地的夜市。
吃了新鲜的海鲜,喝了冰镇的椰子水。
夜市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但这种烟火气,跟家里厨房的油烟味,完全不同。
这是鲜活的,是自由的。
回到公寓,我把白天拍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我挑了一张我穿着红裙子,在海边奔跑的背影照。
配文是:
“六十岁,第一次看见大海。人生,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我没有屏蔽任何人。
王斌和小丽,都能看到。
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会是什么反应,我也不在乎。
那一刻,我只想告诉全世界,我,林岚,很快乐。
手机响了一下,是老李的点赞和评论。
“美美美!林姐,你这状态,比我还年轻!”
我看着,笑出了声。
老王洗完澡出来,看我乐成这样,问我笑什么。
我把手机给他看。
他也笑了。
“可不是嘛,我老婆,永远十八。”他贫嘴。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甜丝丝的。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地开过玩笑了?
在三亚的日子,是悠闲的,是懒散的,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
我们每天睡到自然醒。
然后去楼下的早市,买最新鲜的水果和海鲜。
我学会了做好几种海鱼,老王赞不绝口。
吃完饭,我们就去海边散步,或者坐公交车,去逛逛附近的景点。
天涯海角,南山寺,大小洞天。
我们不赶时间,走到哪儿,算到哪儿。
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看风景,聊聊天。
聊年轻时候的趣事,聊对未来的期许。
我们聊王斌小时候有多调皮,也聊以后要不要去学个画画,或者跳个广场舞。
我们的话题里,第一次,没有了“今天给孩子做什么吃”,“明天谁去接孙子”。
只有“我们”。
纯粹的,“我们”。
第五天的时候,王斌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妈。”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背景音里,有二宝撕心裂肺的哭声。
“怎么了?”我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二宝又不肯吃饭,一直哭着要找你。”他说。
我沉默了。
“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看着窗外,那片蔚蓝的海,在阳光下闪着光。
“王斌,”我说,“机票是半个月后的。”
“半个月?”他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那我们怎么办?”
“那是你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我说,“你是他爸爸,小丽是他妈妈。你们总能想到办法的。”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王斌,你已经是个快四十岁的人了。别再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说完,我挂了电话。
老王走过来,问我:“他打来的?”
我点点头。
“后悔吗?”他问。
我摇摇头。
“心疼吗?”他又问。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心疼。”我说,“但我不后悔。”
如果这次心软了,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坚持,就都白费了。
我们就会被打回原形,重新回到那个无休止的循环里。
我不能。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他们。
他们必须学会,自己长大。
接下来的日子,王斌没有再打电话来。
小丽偶尔会在家庭群里,发一些孩子的照片。
照片里,大宝在写作业,二宝在玩玩具。
看起来,一切都还好。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从一些细节里,我能窥见他们生活的兵荒马乱。
比如,小丽发的一张照片里,背景是堆满脏衣服的沙发。
另一张照片里,大宝的脸上,贴着一个创可贴。
我没问。
我忍住了。
老王看出了我的焦虑,就想方设法地让我分心。
他拉着我去学游泳。
我一个北方旱鸭子,扑腾在水里,喝了好几口咸涩的海水。
老王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他还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载着我,沿着海岸线骑行。
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岁。
我们像所有来三亚度假的游客一样,拍了很多照片。
有在沙滩上牵手的,有在礁石上眺望的,有在椰林里搞怪的。
每一张照片里,我们都笑得特别灿烂。
我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发在朋友圈。
我知道,他们在看。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到,没有他们,我们过得很好。
甚至,更好。
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
快到要走的时候,我竟然有些舍不得。
我舍不得这里的阳光,沙滩,和海浪。
更舍不得的,是这种自由自在,只为自己而活的感觉。
回程的飞机上,我一路沉默。
老王看出了我的心思。
“林岚,”他说,“这只是个开始。”
我转头看他。
“以后,我们每年都出来一次。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
走出机场,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空气,钻进我的领口。
我知道,我的“假期”,结束了。
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回到家,开门的是小丽。
她看起来,憔-悴-了不止一圈。
黑眼圈浓重,头发也有些油腻。
看到我们,她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爸,妈,你们回来了。”
屋子里,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饭菜的馊味,垃圾的酸味,混杂在一起。
客厅里,乱得像遭了贼。
玩具,书本,零食袋子,扔得到处都是。
大宝和二宝从房间里冲出来。
“爷爷!奶奶!”
他们扑进我们怀里,紧紧地抱着。
我抱着两个软乎乎的小身体,心一下子就满了。
分开半个月,我是真的想他们。
王斌从书房出来,看到我们,表情很复杂。
有尴尬,有窘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瘦了,也憔悴了,胡子拉碴的。
“回来了。”他说,声音沙哑。
我们谁也没提这半个月家里发生了什么。
但眼前的一切,已经说明了所有。
我没像以前一样,一回家就立刻开始收拾。
我把行李箱放好,就坐在了沙发上。
那张堆满了脏衣服的沙发。
我拨开一堆衣服,给自己找了个位置。
“我累了,先歇会儿。”我说。
老王也挨着我坐下。
小丽和王斌对视了一眼,有些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小丽先动了。
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客厅。
王斌也默默地,开始把地上的玩具捡起来。
大宝和二宝,就围在我们身边,叽叽喳喳地讲着这半个月发生的事。
说爸爸做的饭不好吃。
说妈妈给他们洗澡,把水弄到眼睛里了。
说他们摔倒了,爸爸妈妈只会吼他们。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晚上,小丽做好了饭。
很简单的三菜一汤,有两个菜,还炒糊了。
但没有人抱怨。
一家人,第一次这么安静地吃完了饭。
饭后,王斌主动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小丽则去给两个孩子洗澡。
我和老王,就像两个客人一样,坐在客厅看电视。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等他们把孩子都哄睡了,王斌和小丽走到了我们面前。
他们俩,像做错了事的学生,低着头。
“爸,妈。”王斌先开了口,“对不起。”
我看着他。
“这半个月,我们才知道,你们有多不容易。”
小丽也红着眼圈说:“妈,以前是我不懂事。我总觉得您做这些是应该的,我错了。”
我没说话。
我在等。
等他们说出,我最想听到的那句话。
“我们商量了一下。”王斌深吸一口气,“我们准备请个钟点工阿姨。”
“每天下午过来四个小时,帮忙接一下大宝,做晚饭,收拾一下屋子。”
“这样,您跟爸,就能轻松一点。”
“周末,我们自己带孩子。你们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想跟老朋友聚会,就去聚会。”
“还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这张卡里,是我们给您和爸的旅游基金。密码是您的生日。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省。”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又看看他们俩。
他们脸上,是真诚的,是愧疚的。
我知道,这半个月的“魔鬼训练”,让他们真正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体谅。
我没有接那张卡。
我摇了摇头。
“钱,我们有。”我说,“我和你爸的退休金,够我们花了。”
“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钟点工,可以请。这样大家都能松快点。”
“以后,这个家,我们一起分担。”
我说“我们”,也说“分担”。
这两个词,让王斌和小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一种被理解,被接纳的光。
“至于看孩子,”我顿了顿,看着他们,认真地说,“我还是会帮你们。因为我爱大宝,爱二宝。”
“但是,我有言在先。”
“第一,你们不能再把我当成理所当然。我有权说‘不’。”
“第二,孩子的教育问题,你们是主导,我是辅助。你们不能再当甩手掌柜。”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看着老王,笑了笑。
“我和你爸,每年都要出去旅游一次。这是我们的约定,雷打不动。”
王斌和小-丽,对视一眼,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那一刻,我知道,这场持续了多年的家庭战争,终于,以一种最体面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我们只是,都学会了,如何更好地去爱对方,也更好地去爱自己。
后来,钟点工阿姨来了。
我的生活,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和老王一起,去公园散步,去老年大学上课。
我报了国画班,老王继续练他的书法。
我们的作品,挂满了家里的墙。
周末,王斌和小丽会带着孩子,或者出去玩,或者在家自己做饭。
他们做得依旧不算好,但他们在努力。
他们会带着孩子,来我们的国画班和书法班,看我们上课。
大宝和二宝,会一脸骄傲地跟别的小朋友说:“看,那是我爷爷!那是我奶奶!他们好厉害!”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暖洋洋的。
第二年春天,我和老王去了江南。
我们去了杭州,看了西湖。
去了乌镇,坐了摇橹船。
王斌给我们订好了所有的机票和酒店。
出发前,他塞给我一个大红包。
“爸,妈,穷家富路,别省着。”
我没再拒绝。
我知道,这是他的心意,也是他的成长。
在乌镇的石桥上,老王给我拍了张照片。
照片里,我穿着一件新买的蓝色印花旗袍,靠在桥栏上,笑得温婉。
身后,是小桥,流水,人家。
那张照片,我设成了我的微信头像。
朋友圈里,王斌第一个点赞。
评论是:“我妈真美。”
后面,小丽跟了一句:“咱妈最美!”
我看着那两条评论,在江南温润的空气里,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我今年六十二岁了。
我依旧是王斌的妈妈,是大宝二宝的奶奶。
但我首先,是林岚。
是一个爱美,爱笑,爱看风景的,林岚。
我和老王,还有很多地方想去。
想去看看北国的雪,想去走走西藏的路。
人生这趟旅程,我们已经走过了大半。
但剩下的路,我们想为自己,慢慢地,好好地走。
就像那片属于我的大海一样,或许来得晚了一点。
但只要开始了,就永远不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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