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女婿周明打来的。
“妈,您收拾一下,我下午过来接您。”
我正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阳阳洒的牛奶。
地板光得能照出人影,可我还是觉得有股奶腥味。
十年了,这股味道就像长在了这个家里,也长在了我身上。
“接我?去哪?”我有点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
“回您自己家。我把我妈接过来了,她以后在这边养老。”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抹布上的水滴下来,在地板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
像我此刻的心,被投进了一颗石子。
没什么惊涛骇浪。
就是凉。
凉得有点透骨。
“哦。”
我只说了一个字。
周明好像怕我发火,赶紧补充:“妈,您别多想。您带了阳阳十年,辛苦了。现在阳阳也大了,上四年级了,不用人天天盯着了。我妈一个人在老家,身体也不好,我不放心。”
他说得很有道理。
句句在理。
我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反驳的字眼。
“嗯,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跪在地板上,看着那个水渍慢慢蒸发,消失不见。
就像我这十年。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从阳阳呱呱坠地,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到现在长得比我肩膀还高的小小少年。
女儿方慧月子里是我伺候的。
阳阳的每一块尿布是我换的。
第一口辅食是我喂的。
第一次发烧,是我抱着他在医院走廊里走了一整夜。
我叫林兰芝,今年六十二岁。
退休前是小学老师。
我本该有我自己的生活。
看看书,养养花,和我那些老姐妹们搓搓麻将,跳跳广场舞。
可我的人生,在阳阳出生的那一刻,就按下了暂停键。
周明的妈,亲家母,当年说的是:“我身体不好,带不了孩子。兰芝你是文化人,肯定比我带得好。”
方慧说:“妈,就辛苦您几年,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就好了。”
上了幼儿园,又说:“妈,再辛苦您几年,等孩子上了小学就好了。”
现在,孩子上了小学四年级。
终于,“好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站起来,膝盖咔吧一声,钻心地疼。
老毛病了,抱孩子抱出来的。
我环顾这个家。
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每个角落都刻着我的痕迹。
玄关处我钉的挂钩,阳台上我种的花,厨房里我用顺手的锅铲,阳阳房间里我给他做的书架。
这些东西,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走进我的房间。
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
房间朝北,终年不见阳光。
当初他们说,主卧带阳台,给阳阳住,他需要阳光。
次卧他们夫妻俩住。
剩下这间最小的储物间,就给了我。
我没计较过。
外孙嘛,金贵。
我打开衣柜,里面寥寥几件衣服,都是十年前的旧款式。
退休金每个月五千块。
一分没花过。
全都贴补给这个家了。
买菜,买水果,给阳阳买玩具,报辅导班。
周明和方慧每个月给我两千块钱,说是生活费。
可养一个孩子,经营一个家,两千块钱,够干什么?
我没找他们要过。
我觉得,都是一家人。
现在,我才明白。
一家人,也分“你家”和“我家”。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了灰的行李箱。
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很少。
几件衣服,一本相册,还有我的退休证和银行卡。
相册里,全是我和阳阳的合影。
从他满月,到他一百天,到他一周岁,再到他背着书包上学。
每一张照片里,我都笑得一脸褶子。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笑过了。
我把相册放进行李箱,拉上拉链。
一个箱子,就装下了我这十年。
下午三点,周明来了。
他看起来有点不自在,眼神躲躲闪闪。
“妈,都收拾好了?”
“嗯。”
他伸手想来接我的行李箱,我没给。
“不重,我自己来。”
箱子确实不重。
重的是心。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邻居李姐。
李姐拉着我的手,一脸惊讶:“兰芝,你这是要去哪啊?”
我笑笑:“回家。”
“回家?你这不就是家吗?”
我还没开口,周明抢着说:“李姐,我妈要过来住一阵子,我送我丈母娘回自己家清净清净。”
他说得真好听。
“清净清净”。
李姐是个明白人,看了看周明,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
“那敢情好,你辛苦了这么多年,是该歇歇了。”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
车开在路上,周明没话找话。
“妈,您回去以后,多注意身体。想阳阳了,就给我们打电话,我让他跟您视频。”
“嗯。”
“钱够不够花?不够的话跟我说。”
“够了。”
我的退休金,五千块,一分没动。
以前是舍不得花。
现在,我想给自己花了。
周明把我送到我那套老房子楼下。
一套六十平的老破小,我退休前的住所。
十年没回来,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上全是小广告。
周明帮我把行李箱提上去,打开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妈,这里太久没人住,是得好好打扫一下。您先歇着,我去找个家政。”
“不用了,”我拦住他,“我自己能行。你回去吧,你妈该到了。”
周-明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那……那我先走了。您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这个空荡荡的,积满灰尘的家里。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好像憋了十年。
吐出来之后,浑身都松快了。
我没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就是觉得,这十年,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我卷起袖子,开始打扫。
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阳光和风进来。
把家具上的白布都揭掉,用抹布一遍遍地擦。
地板,厨房,卫生间……
我干得热火朝天,好像要把这十年的委屈和辛劳,都随着灰尘一起扫地出门。
一直忙到天黑,房子才终于有了点人样。
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是我的家。
真真正正,属于我林兰芝一个人的家。
我瘫在沙发上,不想动弹。
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才想起来,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冰箱是空的。
我只好穿上外套,下楼。
小区门口有家小饭馆,我以前经常路过,从来没进去过。
总觉得在外面吃,浪费钱。
今天,我走了进去。
点了一份红烧肉,一份清炒时蔬,一碗米饭。
红烧肉炖得软糯,入口即化。
我慢慢地吃着,吃得很香。
吃完饭,我没有马上回家。
而是在街上慢慢地走。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路过一家服装店,橱窗里挂着一件红色的羊绒大衣,很漂亮。
我站着看了很久。
一个年轻的店员走出来,笑着说:“阿姨,进来看看吧,这件是今年的新款,很衬您肤色。”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我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鲜亮的颜色。
店员把大衣取下来,让我试试。
我穿上,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可那件红色的大衣,像一团火,瞬间把她点亮了。
好像……也没那么老。
“真好看,”店员赞叹道,“阿姨您真有气质。”
我看了看吊牌。
三千八。
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价格。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太贵了”。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为什么太贵了?
我的退休金,五千块一个月。
这十年,我省吃俭用,存了多少钱,我都没算过。
我凭什么不能给自己买一件好点的衣服?
“就要这件了。”我说。
刷卡的时候,我手都没抖一下。
拎着新衣服走出店门,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挺拔了许多。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不用想着早起做早饭。
不用想着阳阳今天穿什么。
不用想着今天要去菜市场买什么菜。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也太好了。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卧了两个鸡蛋。
然后,我去了银行。
把我的存折都拿了出来。
我让柜员帮我查查余额。
她报出一个数字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整整六十万。
我每个月的退休金,一分没少地躺在卡里。
十年。
我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数字,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守着一座金山,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乞丐。
我把所有的钱,转成了一张卡。
走出银行,我感觉阳光都明媚了几分。
我做的第二件事,是去旅行社。
我年轻的时候,就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想去苏杭,看看小桥流水。
想去云南,看看苍山洱海。
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故宫。
可后来,有了方慧,有了家庭,这些梦想就都搁浅了。
现在,我有钱,有时间。
我为什么不去?
我报了一个去云南的七日游旅行团。
下周就出发。
做完这一切,我才想起来,我还没给方慧打电话。
我回到家,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
都是方慧打来的。
我回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妈!您怎么不接电话啊!我担心死您了!”方慧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手机静音了,刚看到。”我淡淡地说。
“您在哪啊?昨天周明说把您送回去了,我打您电话一直不接。您一个人在家,我怎么能放心?”
“我挺好的,不用担心。”
“妈……”方慧在那头哽咽了,“对不起。这件事,周明没跟我商量就……”
“他跟我说了,是他妈身体不好,要接过来养老。这是孝心,是好事,我理解。”我打断她。
我不想听她的道歉。
事情已经发生了,道歉有什么用?
“可是阳阳……”方慧说,“阳阳一回家没看见您,就哭了。他晚饭都没吃,说想外婆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阳阳。
我最放不下的小心肝。
“你让他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响动,然后是阳阳带着哭腔的声音。
“外婆……”
“哎,阳阳,外婆在呢。”我的声音一下子就软了。
“外婆,你为什么走了?你不要阳阳了吗?”
“傻孩子,外婆怎么会不要你呢?外婆就是回自己家住几天。你想外婆了,就让妈妈带你来看我,好不好?”
“不好!”阳阳在电话里大哭,“我要外婆回家!奶奶做的饭不好吃!她还不让我看动画片!我要外婆!”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锥子,一下下凿在我的心上。
我沉默了。
方慧抢过电话:“妈,您听到了吧?要不……您还是先回来吧?等阳阳适应了……”
“回不去了,方慧。”我轻轻地说。
“妈?”
“我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保姆了。我是阳阳的外婆,但我首先,是我自己,林兰芝。”
“我已经报了旅行团,下周就去云南。你们的日子,你们自己过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我的手在抖。
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我不是圣人。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不心疼。
可我知道,我不能心软。
一旦我回去了,一切就又会回到原点。
我这辈子,就真的只能围着他们转了。
我擦干眼泪,开始收拾去云南的行李。
我把那件新买的红色大衣,郑重地放进了箱子里。
接下来的几天,方慧和周明轮番给我打电话。
各种道歉,各种许诺。
说阳阳不吃饭,不做作业,天天闹着要找我。
说周明他妈,也就是亲家母张桂芬,生活习惯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早上五点就起床,在客厅里放养生操,声音开得巨大。
做的菜,要么咸得发苦,要么淡得没味。
还把阳阳的漫画书都当废品卖了,说那些东西影响学习。
家里被她搞得鸡飞狗跳。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但更多的是无奈。
我说:“这些都是你们要磨合的。周明孝顺他妈,没有错。你们现在遇到的问题,是每个家庭都会遇到的。你们得自己学着解决。”
周明在电话里,声音都哑了。
“妈,我错了。我不该那么急着把我妈接过来。我没考虑到您的感受,也没考虑到阳阳的感受。您回来吧,我……我明天就送我妈回老家。”
我心里一惊。
“你胡说什么!那是你亲妈!你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把她送回去?她知道了该多伤心?”
“可这个家现在一团糟啊!”
“周明,”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你把你妈接来,是你的责任。你不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得对她负责。至于这个家,是你和方慧的家,你们才是主人。怎么把它过好,是你们夫妻俩的功课。”
“我不会回去的。你们也别再指望我了。”
我把话说得很绝。
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他们必须学会自己长大。
出发去云南的前一天,我接到了老姐妹刘姐的电话。
“兰芝,听说你解放了?”刘姐的声音中气十足。
刘姐是我以前的同事,退休后活得最潇潇洒洒的一个人。
老公走得早,儿子在国外,她一个人,拿着退休金,把全国都玩遍了。
“是啊,解放了。”我笑着说。
“我就说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那么多干嘛。出来玩!姐带你去跳舞!我们老年大学新开了一个交谊舞班,帅老头可多了!”
我被她逗笑了。
“我明天要去云南了。”
“哟,行动够快的啊!不错不错,想开了就好。等你回来,姐给你接风!”
挂了电话,我心里暖暖的。
是啊,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还有朋友,还有我自己的生活圈子。
第二天,我拉着行李箱,穿着我那件红色的新大衣,登上了去昆明的飞机。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城市越来越小。
心里那点最后的牵挂和不舍,也好像随着飞机的高度,慢慢变淡了。
云南很美。
大理的风,丽江的月,洱海的蓝。
我跟团里的一群老头老太太,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拍照,唱歌,晚上还在古城里跟着当地人一起跳舞。
我那件红色的大衣,在人群里特别显眼。
很多人都夸我气色好,有气质。
我每天都把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屏蔽了方慧和周明。
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在赌气。
我只是想记录下,我自己的快乐。
旅行的第五天,我们在香格里拉。
晚上,我接到了阳阳的视频电话。
是方慧用她的微信打来的。
视频里,阳阳瘦了,小脸没什么精神。
“外婆……”他一看到我,眼睛就红了。
“阳阳,想外婆了?”我笑着问他。
他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外婆,你在哪里呀?你什么时候回来?”
“外婆在很远的地方旅游呢,这里好漂亮的。你看。”
我把镜头转向窗外,外面是雪山和星空。
阳阳看呆了。
“哇……好美啊。”
“是啊。等阳阳放假了,外婆带你也来玩,好不好?”
“好!”他破涕为笑,但马上又瘪了嘴,“可是,我还是想你现在就回来。”
我沉默了一下,说:“阳阳,你是个男子汉了,对不对?”
他点点头。
“男子汉要学会照顾自己,还要学会照顾妈妈和爸爸,对不对?”
他又点点头。
“外婆老了,也需要休息。外婆陪了你十年,现在,该轮到你自己走了。外婆会在旁边看着你,为你加油。但是路,要你自己走。”
阳阳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方慧在旁边,已经泣不成声。
我狠了狠心,说:“好了,不早了,快去睡觉吧。外婆爱你。”
我挂了视频。
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同屋的王阿姨拍拍我的肩膀:“想孩子了吧?”
我点点头。
“都这样。咱们这代人啊,就是为孩子活的。可也得想想自己。你看看你,多有气质,多会生活,这就对了。咱们得先爱好自己,才有能力去爱别人。”
王阿姨说得对。
我得先爱好我自己。
七天的旅行很快就结束了。
我回到家,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了一样。
我开始规划我的新生活。
我报了刘姐说的那个交谊舞班。
还报了一个书法班。
我把我那套老破小,重新装修了一下。
换了新的家具,添了许多绿植。
整个家,焕然一生。
我开始学着自己做一些没吃过的菜。
学着上网,学着网购。
我发现,这个世界,原来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有趣的事情。
方慧和周明还是会经常打电话来。
但他们不再提让我回去的话了。
他们开始跟我分享他们的生活。
说阳阳的数学竞赛得了奖。
说周明给他妈买了一台唱戏机,老太太高兴坏了。
说方慧学会了做可乐鸡翅,阳阳特别爱吃。
电话里,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都成熟了许多。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带着阳阳来看我。
阳阳一见到我,还是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我。
但他不再哭了。
他会兴奋地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会把他得的奖状拿给我看。
会悄悄告诉我,他觉得奶奶其实也挺好的,就是有点啰嗦。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去公园。
我不再是那个围着他转的保姆。
我们是亲人。
是彼此相爱,但又各自独立的一家人。
有一次,周明和方慧来看我,张桂芬也跟着一起来了。
这是我“离开”后,第一次见到她。
她看起来比以前精神了些,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她有点局促,手里拎着一袋子她自己种的青菜。
“亲家母,”她把菜递给我,“这是我……我自己种的,没打农药。”
我接过来,笑着说:“辛苦你了。快进来坐。”
那天,我们四个大人,一个孩子,坐在我的小客厅里。
气氛有点微妙,但并不尴尬。
张桂芬跟我聊起了家常。
说她现在每天都去楼下的小花园,认识了好多老姐妹。
说周明和方慧给她买了智能手机,她学会了跟老家的亲戚视频。
说阳阳这孩子,聪明,就是有点淘。
我静静地听着。
我发现,她不是一个坏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固执,有点不太会表达的母亲。
我们之前所有的矛盾,其实都源于我们被强行捆绑在了一个不属于我们的角色里。
我是外婆,不是保姆。
她是奶奶,也不是入侵者。
当我们都回到了自己本该在的位置上,一切,反而都顺了。
那天,他们走后。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泡了一壶茶。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把整个屋子都染成了金色。
我突然觉得,我的晚年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用我的退休金,又去了一趟欧洲。
法国的浪漫,意大利的古典,瑞士的湖光山色。
我把照片发在朋友圈。
这次,我没有屏蔽任何人。
方慧第一个点赞,评论是:妈,您真美!注意身体!
周明也点了赞,评论是:妈,玩得开心!
阳阳用方慧的微信给我留言:外婆,你太酷了!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带你去环游世界!
我看着手机,笑了。
我没有失去他们。
我只是,找回了自己。
而当我找回了自己,我反而拥有了更好的他们。
后来,我迷上了摄影。
我买了一台单反相机,加入了市里的老年摄影协会。
我们一群老头老太太,背着长枪短炮,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我的作品,还得过奖。
那张获奖的照片,拍的是一对在夕阳下相互搀扶着散步的老夫妻。
照片的名字,叫《陪伴》。
方慧把那张照片放大,挂在了她家的客厅里。
她说,她和周明,也要像照片里的那对老人一样,相互扶持,走一辈子。
阳阳上了初中,进入了叛逆期。
有时候会跟方慧和周明顶嘴。
但他对我,一直很尊敬,很亲近。
他会把他那些青春期的小秘密,都告诉我这个“酷外婆”。
他说,外婆,我觉得你活成了我想要的样子。
自由,独立,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摸着他的头,说:“你也可以。只要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得先是你自己。”
张桂芬的身体,时好时坏。
但周明和方慧,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们学会了如何跟她沟通,如何尊重她的生活习惯,同时也守住自己的边界。
她也不再是那个刚来时,处处想“当家作主”的老太太了。
她会在阳阳学习的时候,安静地看电视,戴上耳机。
她会学着做一些年轻人喜欢吃的菜。
她甚至,还跟我们摄影协会的一个老头,跳起了广场舞,黄昏恋谈得有滋有味。
一个周末,我们全家人,包括张桂芬和她的新舞伴,在我家聚餐。
是我主厨。
我做了一桌子菜。
有他们爱吃的,也有我自己爱吃的。
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
周明给我和张桂芬,都倒了一杯红酒。
他举起杯,看着我,眼睛有点红。
“妈,”他说,“以前,是我不懂事。谢谢您,教会了我怎么当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他又转向张桂芬。
“妈,也谢谢您,让我有机会,好好地孝顺您。”
张桂芬笑得合不拢嘴。
我也笑了。
我举起酒杯,跟他们碰了一下。
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真好听。
我看着眼前这群我爱的人,心里一片温暖。
我没有因为女婿接来了他妈,就变成一个怨妇。
我没有因为带了十年外孙,就觉得全世界都亏欠我。
我只是平静地,选择了退出。
不是赌气,不是报复。
而是成全。
成全他们,去组建一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核心家庭。
也成全我自己,去过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晚年。
那五千块的退休金,我自己花,真香。
它买来的,不只是一件衣服,一次旅行。
它买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尊严,独立,和自由。
是一个母亲的放手,和智慧。
是一个外婆的慈爱,和边界。
是我,林兰芝,后半生最精彩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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