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外的灯,像一颗被耗尽了所有光和热的星星,惨白惨白地挂在那儿。
我躺在床上,汗水把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额头上,像纠缠不清的水草。
每一次宫缩,都像有一辆失控的卡车从我小腹上碾过去,一遍,又一遍。
助产士的声音很遥远,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嗡嗡作响的玻璃。
“用力!看到头了!再加把劲!”
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除了张着嘴徒劳地呼吸,什么也做不了。
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成无数晃动的光斑。
然后,我听见了。
一声响亮的啼哭。
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
我活过来了。
护士把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抱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笑:“恭喜,是个大胖小子,七斤二两。”
我看着他,小小的,红红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巴却张得很大,仿佛在向这个陌生的世界宣告他的到来。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委屈。
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身体里某个空了很久的地方,突然被填满了。
我伸出颤抖的手,想摸摸他。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周牧,我的丈夫。
护士帮我接通,开了免提,放在我耳边。
电话那头很吵,有海浪的声音,还有音乐和人们的说笑声。
“喂?老婆?生了吗?”周牧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撒哈拉沙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护士替我开了口:“生了生了,母子平安,是个男孩。”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那是一种死一样的寂静,连海浪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过了好几秒,我才听到周牧结结巴巴的声音:“男……男孩?”
“是啊,大胖小子。”护主士的语气依旧喜气洋洋。
然后,我听到了我婆婆林芬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玻璃:“男孩?怎么可能是男孩!那个张半仙不是算过了吗?说铁定是个丫头片子!周牧!你是不是听错了!”
周牧的声音带着哭腔:“妈,是真的,护士说的……”
“我的天爷啊!”林芬的声音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我们……我们全家都在三亚啊!”
三亚。
海浪。
阳光。
沙滩。
在我被疼痛反复折磨,九死一生的时候,我的丈夫,我的婆婆,我的小叔子一家,他们正在三亚享受阳光、沙滩和海浪。
因为他们以为,我肚子里怀的是个女孩。
一个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要的,女孩。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凉得像手术室里的不锈钢托盘。
护士大概也听出了不对劲,她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想把电话挂掉。
我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动。
我想听。
我想听听,这个我爱了五年,发誓要与我共度一生的男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电话那头,是林芬气急败坏的咒骂和周牧慌乱无措的辩解。
“……都怪你!非要信那个什么半仙!现在好了,大孙子出生,当爹的当奶奶的都不在跟前,传出去我们周家的脸往哪儿搁!”
“妈,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当时不是您说,反正B超也看不清,就信一次张半仙,要是女孩,就当出来散散心,省得在医院看着心烦……”
“我让你出来散散心,你还真就没心没肺地玩上了!还不赶紧订机票滚回去!”
“机票……妈,现在是旅游旺季,最早的票也要后天了……”
“我不管!你就是游也要给我游回去!”
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护士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你……还好吧?”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僵硬。
我看着怀里小小的婴儿,他已经不哭了,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安详又无辜。
我的儿子。
我拿命换来的儿子。
在他出生的第一刻,他的父亲,他的奶奶,却在千里之外,为了一个荒唐的迷信,上演着一出滑稽的闹剧。
可笑吗?
真可笑。
我和周牧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
那时候的他,阳光,上进,会弹吉他,会在宿舍楼下为我唱情歌。
他家里条件一般,毕业后,我们俩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吃着泡面,规划着未来。
他说:“苏晴,你等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生活的。”
我信了。
我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我们努力工作,省吃俭用,终于在三年后,凑够了首付,买了一套小小的两居室。
拿到房本的那天,周牧抱着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圈,他说:“晴晴,我们有家了。”
我以为,那就是幸福的开始。
后来,我们结了婚。
林芬,我的婆婆,从老家搬了过来。
她是个很强势的女人,一辈子都因为没生个女儿而耿耿于怀,却又固执地认为,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这种矛盾的心态,让她对我这个儿媳妇,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审视和挑剔。
她嫌我做的饭不清淡,嫌我买的衣服太花哨,嫌我花钱大手大脚。
周牧总是夹在中间和稀泥。
“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多担待点。”
“她也是为我们好,老人家嘛,观念不一样。”
为了我爱的人,为了我们这个家,我担待了,我忍了。
直到我怀孕。
林芬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每天变着花样给我炖汤,扶我走路的样子比扶老佛爷还小心。
她逢人就说:“我儿媳妇肚子里,肯定是个大胖小子。”
我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孩子是家庭的粘合剂,能融化所有的隔阂。
我错了。
孩子不是粘合剂,而是一面照妖镜。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林芬托人找关系,想去做B超看性别。
我坚决不同意。
我说:“男孩女孩我都喜欢,都是我的宝贝。”
林芬撇撇嘴:“你懂什么,我们周家三代单传,必须是个儿子。”
周牧在一旁打圆场:“妈,晴晴说得对,男孩女孩都一样。”
林芬瞪了他一眼:“你闭嘴!没出息的东西!”
那次之后,林芬就开始了她的“民间大法”。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各种偏方,什么酸儿辣女,什么看肚形,什么清宫表。
每天神神叨叨地在我身边转悠。
后来,她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乡下的“张半仙”那里求来了一个“定论”。
张半仙掐指一算,说我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女孩。
林芬的脸,当场就垮了。
从那天起,她给我炖的汤,从乌鸡汤变成了鲫鱼汤。
她说,鲫鱼汤下奶,反正以后也是要喂的。
她不再扶着我散步,说多走走好生,女孩皮实,不用那么娇贵。
她甚至开始当着我的面,唉声叹气。
“养个丫头片子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赔钱货。”
“我们老周家,怕是要在我这儿断了根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跟周牧吵。
周牧还是那套说辞:“我妈就是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她都这么说我孩子了,我怎么能不往心里去?”
“那你想我怎么样?跟她断绝母子关系吗?她是我妈!”
每一次争吵,都以我的沉默和他的不耐烦告终。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预产期快到的时候,林芬突然提出,要全家去三亚旅游。
包括她,我公公,还有小叔子一家。
我当时就愣住了。
“妈,我马上就要生了,你们这时候去旅游?”
林芬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就是因为你要生了,我们才出去躲躲清静。生孩子兵荒马乱的,我们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添乱。”
我看向周牧,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周牧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晴晴,我妈……她就是想出去散散心。你也知道,因为孩子性别的事,她最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因为可能是个女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反正……反正生孩子有你爸妈在,还有医生护士,我在这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就去几天,等你生了,我马上就回来。”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好像我去医院生孩子,就跟去菜市场买棵白菜一样简单。
好像我即将面临的,不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考验,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一刻,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五年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原来,在他心里,他母亲的心情,比我即将面临的生产更重要。
原来,在他心里,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的性别,可以决定我们整个家庭的悲欢。
我没有再争辩。
因为我知道,没有用。
在一个被母亲牢牢掌控的男人面前,妻子所有的道理,都苍白无力。
他们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微风不燥。
林芬穿了一件鲜艳的印花连衣裙,戴着墨镜,神采飞扬,仿佛不是去旅游,而是去走红毯。
周牧拖着两个大行李箱,临走前,他抱了抱我。
“老婆,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他的拥抱很轻,像一片羽毛,没有任何温度。
我看着他们一家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
那一刻,我的心里,空荡荡的。
我提前两天住进了医院。
我爸妈从老家赶了过来,每天陪着我。
我妈看着我日渐浮肿的脸和脚,心疼得直掉眼泪。
“这叫什么事啊!媳妇要生了,婆家倒好,全跑出去玩了!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我爸在一旁叹气:“算了,别说了,让晴晴安心养胎。”
我安慰他们说没事,我自己可以。
可我怎么可能真的没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想不通。
我真的想不通。
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因为孩子吗?
还是因为,从一开始,这份爱情,就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坚固。
它就像一栋用沙子堆砌的房子,看起来很美,却经不起任何风浪。
而林芬,就是那第一波冲上来的,带着咸涩味道的海潮。
生产那天,我疼了整整十几个小时。
羊水早破,胎心不稳,医生一度建议剖腹产。
是我妈,跪在医生面前,哭着说:“医生,求求你,保我女儿,一定要保我女儿。”
是我爸,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产房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ey蚁,一夜之间白了头。
而我的丈夫,周牧,他在哪里?
他在三亚的沙滩上,享受着海风,喝着椰汁,抱怨着机票太难买。
多么讽刺。
从产房出来,我被推回病房。
我妈给我擦着脸,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我手上。
“晴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鬓角的白发,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
我握住她的手,沙哑着说:“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爸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儿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一个睡得正香的小婴儿。
没有鲜花,没有祝福,没有那个本该第一时间冲上来抱住我的人。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周牧的朋友圈。
他没有屏蔽我。
或者说,他忘了。
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九宫格,定位在亚龙湾。
碧海蓝天,椰林树影。
他和他的家人,笑得灿烂又开心。
其中一张,是他和小侄子的合影,两人都穿着花衬衫,戴着墨镜,对着镜头比着剪刀手。
配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好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眼睛发酸,视线模糊。
我默默地,截了个图。
然后,我给周牧发了一条微信。
“我们离婚吧。”
发完,我关了机,把手机递给我爸。
“爸,帮我收好。”
我爸愣了一下,接过手机,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一场高烧,终于退了下去。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有些事情,就像得了阑尾炎,你知道它在那里发炎,腐烂,让你阵阵作痛。
你总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可你不知道,再拖下去,它就会穿孔,会要了你的命。
唯一的办法,就是割掉它。
虽然会留下一道疤,但至少,你活下来了。
周牧和他的家人,是后天下午回来的。
他们直接从机场来了医院。
一行人,风尘仆仆,皮肤都晒黑了。
林芬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谄媚的笑容。
她一进病房,就冲到我床边,声音大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哎哟!我的大孙子呢!奶奶的心肝宝贝!”
她想去抱孩子,被我妈拦住了。
“亲家母,孩子刚睡着。你们刚从外面回来,身上都是风尘,别惊着他。”我妈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林芬的笑僵在脸上,有些尴尬。
她转头看向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晴晴啊,辛苦你了,为我们老周家立了大功了!妈给你带了燕窝,你好好补补身子。”
我看着她,这个前几天还因为以为我怀了女孩而对我冷嘲热讽的女人,现在却一口一个“大功臣”。
我觉得恶心。
周牧站在林芬身后,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特产”,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我。
他瘦了点,也黑了点,看起来有些憔悴。
是没玩好,还是没休息好?
我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我们谈谈吧。”
我爸妈很有眼色地抱着孩子,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和周牧那一家子。
公公和小叔子一家,都局促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婆……”周牧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问。
“我……我不该在你生孩子的时候出去旅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把手收了回来。
“你错的,不是在我生孩子的时候出去旅游。”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去。”
“你错在,明知道你妈重男轻女,却一味地纵容和逃避。”
“你错在,当我和你妈发生矛盾时,你永远只会说,她是我妈,你多担待。”
“你错在,把一个荒唐的算命结果,当成可以抛下待产妻子的理由。”
“周牧,你没有错在不爱我。你错在,你的爱,太廉价了。”
廉价到,比不过你母亲的一句话,比不过一个莫须有的算命结果,比不过一张去三亚的机票。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扎进周牧的心里。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晴晴,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打断他,“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我从枕头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
“我已经签好字了。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字吧。”
“离婚?”周牧的声音都在发抖,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晴芬,你别闹了,我们才刚有了孩子……”
“是啊,我们有了孩子。”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个在你眼里,性别比我性命还重要的孩子。”
林芬终于忍不住了,她冲了上来,一把夺过离婚协议书,三两下撕得粉碎。
“离什么婚!不准离!苏晴我告诉你,你生是我周家的人,死是我周家的鬼!你想带着我的孙子走,门都没有!”她指着我的鼻子,面目狰狞。
“你的孙子?”我冷冷地看着她,“他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你叫他‘丫头片子’‘赔钱货’。我在产房里生死一线的时候,你在三亚的沙滩上晒太阳。现在,他出生了,是个男孩,你就想来摘桃子了?”
“林芬,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你……”林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妈,你少说两句!”周牧终于对他妈吼了一句。
他转过头,通红着眼睛看着我,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晴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发誓,我以后一定改,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当着他全家人的面,跪在我一个刚生产完的,虚弱的女人面前。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心软。
我会扶他起来,跟他说,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
可是现在,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平静地看着他:“周牧,你起来吧。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机会了。”
“有些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平的。”
“你跪在这里,不是因为你真的认识到自己错了,而是因为,我生了个儿子。”
“如果,我生的是个女儿呢?你现在,还会跪在这里求我吗?”
我问他。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是啊,他答不上来。
因为答案,我们都心知肚明。
如果我生的是个女儿,他现在,大概率是会站在他妈那边,劝我“大度一点”,劝我“不要无理取闹”。
然后,等我出了月子,他们一家人,会继续想方设法,让我生二胎。
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我,或者说,我的子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的工具。
工具完成了任务,就该得到奖赏。
工具没完成任务,就活该被冷落,被嫌弃。
多么可悲,又多么可笑。
“房子是婚前我们两家一起凑钱买的,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我的那一部分,我不要了,就当是给孩子的抚养费。车子归你,存款一人一半。”
“孩子归我,我只要孩子。”
“如果你同意,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我条理清晰地说出我的决定。
每说一句,周牧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到最后,他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林芬还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叫骂。
“苏晴!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你想抢走我孙子,我跟你拼了!”
她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
我爸妈正好回来,我爸一把将她推开。
“闹够了没有!这里是医院!再撒野,我就报警了!”我爸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林芬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看着我爸妈,又看看我,最后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周牧身上。
“周牧!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她要造反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就这么让她欺负你妈!”
周牧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
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绝望,却无力挣脱。
那一天,医院的病房,成了我们婚姻最后的战场。
一地鸡毛,满目疮痍。
最后,是小叔子一家,连拉带拽地,把林芬和失魂落魄的周牧拖走了。
病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我妈抱着我,泣不成声。
“我苦命的女儿啊……”
我靠在她怀里,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知道,从我决定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再哭了。
我得为我的孩子,撑起一片天。
出院那天,周牧又来了。
他一个人来的,眼睛肿得像核桃,胡子拉碴,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没有再求我,只是把一份新的离婚协议递给我。
“晴晴,我同意离婚。”
“房子,车子,存款,都给你和孩子。我净身出户。”
“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让我每个星期都能看看孩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去看那份协议。
“就按我之前说的那样分吧。你的那份,是你应得的。”
“孩子,你想看,随时都可以。”
他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晴晴,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终于说得真心实意。
可是,太晚了。
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迟来的道歉和悔恨。
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们从民政局出来,并排站着,相顾无言。
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先开了口。
“带大孩子,好好生活。”我说。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嗯。”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那我……走了。”他说。
“好。”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又沉重。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我曾经追逐了整个青春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越走越远。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我给儿子取名叫苏念。
念念不忘的念。
我希望他记住,他的生命,来之不易。
也希望我自己记住,这段失败的婚姻,带给我的所有教训。
坐月子的时候,我住在我爸妈家。
他们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妈每天给我做各种好吃的,我爸则承包了所有给孩子换尿布,洗澡的活。
小小的苏念,成了我们全家人的宝贝。
他很乖,不怎么哭闹,吃了睡,睡了吃,像个小猪仔。
他的眉眼,很像周牧。
每次看着他,我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很快,我就会清醒过来。
他是我的儿子,苏念,仅此而已。
周牧每个周末都会来看孩子。
他会带很多玩具和婴儿用品,每次来,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孩子,或者笨拙地抱一会儿。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每次看到我平静的脸,又都咽了回去。
林芬也来过几次。
她不再撒泼,而是低声下气地求我,求我跟周牧复婚。
她说,她知道错了,她以后再也不干涉我们了。
她说,看在孩子的份上,就再给周牧一次机会。
我只是淡淡地告诉她:“不可能了。”
她在我家门口,坐着哭了一下午。
我没有开门。
不是我心狠。
而是我知道,有些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今天的眼泪,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周牧,而是为了她那个差点就得而复失的“大孙子”。
我不能再拿我和我儿子的人生,去赌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出了月子,我开始找工作。
因为怀孕生子,我已经脱离职场快一年了。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很难。
投出去的简历,大部分都石沉大海。
偶尔有几个面试机会,对方一听说我有孩子,态度就变得很微妙。
“孩子这么小,你能保证工作时间吗?”
“经常需要加班,你能适应吗?”
我爸妈劝我,别急,慢慢来,家里不缺我一口饭吃。
可我知道,我不能不急。
我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我的儿子。
我要给他最好的生活,让他知道,就算没有爸爸,他也可以活得很好。
那段时间,我白天到处面试,晚上回家照顾孩子。
苏念晚上要起夜好几次,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整个人,像一根被绷紧了的弦,随时都可能断掉。
有好几次,我抱着哭闹不止的苏念,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哭。
我问自己,苏晴,你后悔吗?
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稳定的工作,赔上了自己的青春,最后落得如此境地。
可是,看着怀里孩子熟睡的脸庞,我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铠甲。
终于,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找到了工作。
是一家新成立的文化公司,老板很年轻,很欣赏我的履历。
薪水不高,但至少,我重新开始了。
我把苏念送到了我妈家,白天我妈帮我带,晚上下班我再去接回来。
每天,我都像个陀螺一样,在公司和家之间连轴转。
很累,但很充实。
我再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过去的人和事。
我的世界里,只有工作和儿子。
生活,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的工资,从一开始的勉强糊口,到后来,可以给苏念买进口奶粉,可以给爸妈买新衣服。
我在公司里,也从小小的职员,做到了部门主管。
我用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把我曾经破碎的生活,重新拼凑了起来。
苏念一岁生日那天,我给他办了一个小小的生日宴。
我爸妈,还有我几个最好的朋友都来了。
周牧也来了。
他给苏念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还有一个纯金的长命锁。
他看着在地上蹒跚学步的苏念,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愧疚。
切蛋糕的时候,大家起哄,让他说几句。
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错过了我儿子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一年。”
“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晴晴,谢谢你,把念念教得这么好。”
“我……我敬你一杯。”
他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眼圈红了。
在场的朋友,都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我站起来,端起果汁。
“都过去了。”
我说。
“敬我们念念,生日快乐。”
是的,都过去了。
那些伤害,那些背叛,那些眼泪,都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了。
我没有原谅他。
我只是,放过了我自己。
生日宴结束后,周牧留下来帮我收拾。
他一边洗碗,一边问我:“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说。
“那就好。”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妈……她前段时间生病了,乳腺癌。”
我愣了一下。
“严重吗?”
“早期,手术做完了,在化疗。人瘦了很多,头发也掉光了。”
“她总念叨你和念念,说对不起你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一个一辈子都执着于传宗接代,把女人生孩子当成天经地义的女人,最后,却被女性最常见的疾病击倒。
“有空的话……能带念念去看看她吗?医生说,保持好心情,对病情有帮助。”周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佝偻。
我点了点头。
“好。”
我带着苏念去医院看林芬。
她躺在病床上,戴着一顶绒线帽,脸色蜡黄,整个人瘦得脱了相。
看到我们,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了一下。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念念……我的大孙子……”
苏念有些怕生,躲在我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她。
我把苏念抱起来,走到床边。
“妈,我们来看你了。”
我还是叫了她一声“妈”。
林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伸出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想去摸苏念的脸。
“好孩子……好孩子……”
她哭了很久,像要把这辈子的委屈和悔恨,都哭出来。
“晴晴……对不起……是妈对不起你……”
“妈混蛋……妈不是人……”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打自己的脸。
周牧赶紧上前拦住她。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反之,亦然。
从医院出来,周牧送我们回家。
车里很安静。
快到楼下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晴晴,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转头看他。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不安。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摇了摇头。
“周牧,回不去了。”
“镜子碎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我们,就这样吧。做不成夫妻,至少,还是念念的爸爸妈妈。”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温。
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
那天之后,周牧没有再提过复婚的事。
他只是,更频繁地来看苏念。
他会陪苏念去游乐场,会教他踢球,会给他讲故事。
他努力地,想弥补他曾经错过的,父亲的角色。
苏念也很喜欢他。
每次他来,苏念都会“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
看着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画面,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们现在,会不会是幸福的一家三。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林芬的病,时好时坏。
化疗的副作用很大,她吃不下东西,整天呕吐。
有一次,我去医院给她送汤,正好碰到医生查房。
医生说,她的情况不太乐观,癌细胞有扩散的迹象。
我看到周牧蹲在走廊的角落里,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他夹在我和他妈中间,一直都活得很拧巴。
他想做一个好儿子,也想做一个好丈夫。
结果,两边都没做好。
他的人生,就像一个被线牵扯的木偶,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看到我,愣住了。
“没事的,”我说,“都会好起来的。”
他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晴晴,我好累啊……”
我把纸巾递给他。
“累了,就歇一歇。”
那天,我们在医院的走廊里,聊了很久。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我们一起奋斗的日子,聊我们曾经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都哭了,也笑了。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告别过去,也告别彼此。
林芬最终还是走了。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秋天。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我和苏念,都在她身边。
她拉着我的手,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晴晴,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我摇了摇头,跟她说:“妈,下辈子,别再当女人了。太苦了。”
她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林芬的葬礼,我帮忙操持的。
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说,苏晴,你真是个圣母。那个婆婆那么对你,你还以德报怨。
我不是圣母。
我只是觉得,人死为大。
所有的恩怨,都该随着生命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而且,我是为了周牧。
我想让他,没有遗憾地,送他母亲最后一程。
葬礼结束后,周牧把我送回家。
他跟我说,他准备卖掉老家的房子,离开这个城市。
“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他说。
“去哪里?”
“还没想好。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我点了点头。
“也好。”
离开,对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城市,承载了他太多的失败和悔恨。
临走前,他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
“这里面,是卖房子的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用不上,你留着给念念。”
我没有收。
“周牧,我有能力养活念念。这钱,你自己留着吧。”
“算我……算我替我妈,补偿你的。”他坚持。
“我不需要补偿。”我把卡推了回去,“如果你真的觉得愧疚,那就好好生活,做一个让念念骄傲的父亲。”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收回了卡。
“苏晴,”他叫我的名字,“谢谢你。”
“不客气。”
他走了。
没有回头。
这一次,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我们是真的,要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了。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苏念已经上了幼儿园。
他长成了一个帅气又懂事的小男孩。
他会帮我捶背,会跟我说“妈妈辛苦了”,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用歪歪扭扭的字,给我写贺卡。
他是我的小棉袄,也是我的小太阳。
我的事业,也越来越好。
我跳槽到了一家更大的公司,当了总监。
我用自己的积蓄,换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把我爸妈也接了过来。
我们一家四口,生活得简单又幸福。
偶尔,我也会想起周牧。
我们还保持着联系,他会定期给苏念打视频电话,会寄来各种各样的礼物。
我知道,他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他说,他现在,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我为他感到高兴。
或许,这才是最适合他的生活。
远离那些纷争和束缚,做一个简单,纯粹的自己。
苏念五岁那年,我遇到了林先生。
他是苏念幼儿园同学的爸爸,也是一名律师。
他离异,自己带着一个女儿。
我们是在幼儿园的亲子活动上认识的。
他很儒雅,很温和,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欣赏和尊重。
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从孩子的教育,到工作,再到对生活的看法。
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我爸妈都很喜欢他。
他们说,晴晴,你吃了那么多苦,终于遇到对的人了。
苏念也很喜欢他,和他女儿,成了最好的朋友。
两个小家伙,天天盼着我们结婚,说这样他们就可以当一家人了。
林先生向我求婚了。
在一个很普通的晚上。
他没有准备鲜花,也没有准备钻戒。
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苏晴,我知道,你经历过很多。我不敢保证,我能给你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但我可以保证,我会用我的余生,好好爱你,爱念念,保护你们,不让你们再受一点委屈。”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点了点头。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
我把我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周牧。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晴,祝你幸福。”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谢。”我说。
“那个人……对你好吗?”
“嗯,他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怅然。
但很快,就被幸福的感觉所取代。
我和林先生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只请了双方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
婚礼那天,苏念和林先生的女儿,给我们当花童。
两个小家伙,穿着漂亮的小礼服,像两个小天使。
宣誓的时候,林先生握着我的手,很紧,很暖。
他说:“苏晴,我爱你。”
我说:“我也爱你。”
我们交换戒指,拥抱,亲吻。
台下,是亲友们善意的笑声和祝福的掌声。
我看到我爸妈,在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高兴。
婚礼结束后,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快递。
里面,是一对用桂花木雕刻的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苏念。
雕刻得很用心,眉眼间,有几分神似。
还有一张卡片。
上面,只有一句话。
“愿你,一生喜乐,平安顺遂。”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他。
我把那对小人,放在了床头。
看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出租屋里,抱着吉他,为我唱情歌的少年。
我们曾经相爱过。
只是,我们都没有学会,如何去爱。
现在,他找到了他的平静。
我也找到了我的幸福。
这样,就很好。
人生,就像一趟列车。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能陪你走到终点的,寥寥无几。
大多数人,都只是过客。
很感谢,那些陪过我们一程的人。
无论他们带给我们的是欢笑,还是泪水。
都让我们,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而我,终于可以,带着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坐上这趟开往春天的列at列车,一路,向着阳光,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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