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库的自动感应灯“啪”地亮起,光线有点刺眼。
我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从那辆骚红色的保时捷911里钻出来。
身上还带着不属于这里的味道。
是季源的古龙水,混着酒店房间里恒温24度的干燥空气,还有一点点,几乎闻不到的香槟的甜腻。
我皱了皱眉,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手腕。
香奈儿五号的味道已经被冲淡了,只剩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尾调,顽固地宣告着主权。
有点可笑。
就像我一样。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妆容精致,一丝不苟。
眼角眉梢带着一丝欢愉后的疲惫,但被刻意地压了下去,变成了商场上那种惯有的疏离和冷漠。
沈若,寰宇资本最年轻的执行董事,任何时候都不能失态。
哪怕是刚刚结束一场无关情爱的厮混。
我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扯了扯嘴角。
笑意未达眼底。
指纹解锁,推开门。
“我回来了。”
声音不大,习惯性地宣告。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
玄关的感应灯没有亮。
我愣了一下,伸手在墙上摸索开关。
“啪嗒。”
客厅的水晶吊灯瞬间倾泻下万千光芒,亮得晃眼。
屋子是空的。
空得有些过分。
我换鞋的动作顿住了。
空气里没有熟悉的、他惯用的那款檀木香薰的味道。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刚刚做完深度保洁后,清洁剂残留的、冷冰冰的化学气味。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从脚底迅速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高跟鞋,就“哒哒哒”地冲进了客厅。
茶几上,他那套宝贝得不行的紫砂茶具,不见了。
沙发上,他随手搭着的外套,不见了。
阳台上,他精心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被清空了,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的嘴。
我的脚步开始发虚。
一步一步,挪向我们的卧室。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推开门。
整齐。
过于整齐了。
被子叠得像酒店里的豆腐块,床头柜上他那本翻了一半的《百年孤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孤零零的台灯。
我疯了一样拉开衣柜。
衣柜的左边,挂着我的Dior、Chanel、Armani,满满当当,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衣柜的右边,空了。
彻彻底底地空了。
他那些质地柔软的棉麻衬衫,他那几件熨烫平整的西装,他冬天穿的羊绒大衣……
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几个光秃秃的衣架,在空旷的空间里,微微晃动。
像是在对我进行一场无声的凌迟。
我“砰”地一声甩上柜门,转身冲进洗手间。
洗漱台上,我的瓶瓶罐罐依旧霸占着大半壁江山。
而属于他的那一小块领地,干净得能反光。
他的剃须刀,他的牙刷,他那款我嫌弃过无数次的、带着廉价薄荷味的牙膏。
什么都没有了。
仿佛这个空间里,从来就没有过另一个人的痕迹。
仿佛陆哲远这个人,只是我凭空幻想出来的一个泡影。
我扶着冰冷的大理石台面,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女人。
那是我吗?
那个在会议室里说一不二,能让一群四十多岁的男人噤若寒蝉的沈若?
镜子里的女人,狼狈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我踉跄着退后两步,腿一软,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顺着墙壁滑了下来。
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真丝衬衫,刺得我一哆嗦。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走了。
陆哲远,我的丈夫,那个我以为会永远等在我身后的男人。
他走了。
在我陪着另一个男人温存的时候,他用一种最安静,也最残忍的方式,退出了我的生命。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字条。
他就这样,把自己从我们的生活里,连根拔起。
干净利落。
不留一丝余地。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几个小时前,和季源在高级餐厅里喝下的那半瓶昂贵红酒,此刻正嚣张地灼烧着我的食道。
我冲到马桶边,吐得昏天黑地。
吐出来的,除了酒液和食物残渣,还有无尽的酸楚和恐慌。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我掏出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屏幕。
找到“老公”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拨了过去。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我的心脏。
关机。
我又拨了一遍。
还是关机。
不,我不信。
我发疯似的开始翻找。
抽屉,柜子,床底……
任何一个可能藏着线索的角落,我都不放过。
我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把这个刚刚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重新弄得一片狼藉。
终于,在书房那张他用了许多年的旧书桌的抽屉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盒子。
是他的旧手机。
一款早就被淘汰的诺基亚。
我记得,他说里面存着我们大学时的照片,舍不得扔。
手机早就没电了。
我手忙脚乱地找来充电器,插上。
屏幕亮起的一瞬间,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开机画面,是一张我和他的合影。
在大学的香樟树下,我穿着白裙子,笑得一脸灿烂。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眼神清澈,宠溺地看着我。
那时候的我们,多好啊。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屏幕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我颤抖着手,点开短信箱。
里面只有一条未发送的草稿。
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
那时候,我正在寰宇资本的顶层会议室,主持一场关于新项目的并购会议。
我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而我的丈夫,正在家里,编辑一条准备发给我,却最终没有发出的短信。
“若若,当你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对我们都好。”
“这些年,你飞得越来越高,我很高兴,也为你骄傲。但我也知道,我渐渐跟不上你的脚步了。我像是你华丽袍子上的一块旧补丁,让你尴尬,也让我自己难堪。”
“我努力过,真的。我学着穿你不喜欢的棉麻衬衫,学着喝你喜欢的昂贵红酒,学着在你那些商业伙伴面前,扮演一个得体的、配得上你的丈夫。”
“但我演不好,若若。我骨子里,还是那个只想在画室里待着,只想在阳台上种花的陆哲远。我不是那个能在酒桌上谈笑风生,为你铺路搭桥的‘沈董丈夫’。”
“这个家,越来越像你一个人的展厅。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在彰显着你的成功和品位。而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寄居在这里的租客。”
“我怀念我们挤在出租屋里,分一碗泡面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们有彼此。”
“现在你什么都有了,却好像,不再需要我了。”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有你的追求,你的世界注定是星辰大海。而我,只想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
“我们,终究是不同路的人。”
“桌上的离婚协议,我签好字了。房子、车子、存款,都留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本来,也就没什么能给你的。”
“对不起,没能陪你走到最后。”
“也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祝你,前程似锦。”
“陆哲远。”
短短几百个字,像一把迟钝的锯子,一刀一刀,来来回回地割着我的心。
我这才看到,书桌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份文件。
《离婚协议书》。
末尾,是陆哲远龙飞凤舞的签名。
那笔迹,我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纹。
曾经,他在我们的结婚证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名字。
他说:“沈若,从今天起,我的名字,要和你写在一起一辈子。”
一辈子……
原来,我们的一辈子,这么短。
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终于明白,他不是突然离开的。
他的每一次欲言又止,每一次落寞的眼神,每一次在我深夜回家时,递过来的一杯温水,都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是我,是我把他弄丢了。
是我亲手,把我生命里最温暖的那束光,给熄灭了。
我抓着那份冰冷的协议书,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血珠渗了出来,和眼泪混在一起,滴落在“陆哲远”那三个字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你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我?
陆哲远,你怎么可以,不等我了……
第二天,我是被助理小李的夺命连环call叫醒的。
我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睡了一夜,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嗓子又干又疼,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什么事?”
“沈、沈董?您没事吧?您的声音……”小李在电话那头吓了一跳。
“说重点。”我没心情跟她解释。
“九点的董事会,您忘了吗?所有董事都到了,就等您了。”小李的声音里透着焦急。
董事会。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要宣布Q3财报,还要敲定一个上亿的投资案。
是寰有多重要的一天。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或者说,是麻木。
“知道了,十五分钟后,楼下等我。”
挂了电话,我从地上爬起来,走进浴室。
镜子里的女人,憔悴得像鬼。
眼睛红肿,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如纸。
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没用。
心里的那个大洞,还在呼呼地灌着冷风。
我打开化妆包,拿出了遮瑕力最强的粉底,一层一层地往脸上涂抹。
遮掉黑眼圈,遮掉苍白的脸色,遮掉所有的脆弱和不堪。
然后是眼线,睫毛膏,口红。
我选了最正的红色,Dior999。
那是我的战袍。
十分钟后,镜子里又出现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寰宇资本执行董事,沈若。
只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副精致的皮囊下,是一颗已经碎成了齑粉的心。
车上,小李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看了我好几眼。
“沈董,您……是不是跟陆先生吵架了?”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开你的车。”
小李噤了声,不敢再多问。
到了公司,我踩着高跟鞋,目不斜视地走进会议室。
一屋子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我拉开主位的椅子,坐下。
“抱歉,来晚了。开始吧。”
我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会议冗长而枯燥。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但又好像都没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陆哲远的那条短信。
“这个家,越来越像你一个人的展厅。”
“现在你什么都有了,却好像,不再需要我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几乎要痉挛。
“沈董?沈董?”
CFO张总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关于城南那块地,您的意见是?”
我回过神,看了一眼PPT上的数据。
“溢价太高,风险不可控。放弃。”
我的回答,干脆利落,一如往常。
张总愣了一下,“可是沈董,这块地我们跟了半年了,前景非常好……”
“我说,放弃。”我加重了语气,眼神冷了下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我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没人敢再反驳。
会议结束,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小李敲了敲门,端着一杯咖啡进来。
“沈董,您的咖啡。”
我没接,只是看着窗外。
从这里看下去,整个城市都像是一个精密的沙盘。车流如织,人如蝼蚁。
我曾经那么迷恋这种感觉。
这种把一切都踩在脚下的,掌控感。
可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我能掌控上亿的资金流向,能决定一个企业的生死,却掌控不了一个男人的离开。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季源。
“宝贝,昨晚睡得好吗?想你了。”
后面还跟了个油腻的飞吻表情。
我看着那条信息,第一次觉得如此恶心。
在遇到陆哲远之前,季源这样的男人,是我生活的常态。
他们年轻,英俊,有趣,懂得讨我欢心。
我们各取所需,从不谈感情。
我和季源,也是如此。
他图我的钱和资源,我图他能暂时填补我生活的空虚。
或者说,是填补陆哲远给不了我的那部分空虚。
陆哲远太安静了。
他不懂我的野心,也不欣赏我的杀伐果断。
他只会在我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时,问我:“累不累?要不要给你煮碗面?”
以前,我觉得他乏味,无趣。
现在我才明白,那是我在外面冲锋陷阵时,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港湾。
而我,亲手把它给毁了。
我拉黑了季源的号码。
然后,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给小李打电话。
“帮我订一张去西宁的机票,现在,立刻。”
“西宁?”小李很惊讶,“沈董,我们下午还有和鼎盛集团的会……”
“推掉。”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挂了电话,抓起包,离开了公司。
我不知道陆哲远在哪。
他短信里没说。
但我记得,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过。
他说,等我们老了,就去青海湖边,开一间小小的画室。
他画画,我喝茶,看日出日落。
那时候,我总是不耐烦地打断他。
“老什么老,我还年轻着呢。再说了,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他便会沉默下来,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陆哲远,你是不是真的去了那里?
你是不是,在等我去找你?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
我不能,就这么失去你。
飞机在深夜抵达西宁曹家堡机场。
一下飞机,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让我瞬间清醒了不少。
这里的天空,比城市里要低,星星也格外的亮。
我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在机场外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青海湖。”
司机是个黝黑的藏族大叔,他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一眼。
“姑娘,这大半夜的,去青海湖干嘛?那边黑灯瞎火的,住宿也不好找。”
“我找人。”
“找人?”司机更好奇了,“找谁啊?这么晚了。”
我的眼眶一热,差点又哭出来。
“我找我先生。”
司机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没再多问,发动了车子。
车在空旷的公路上行驶。
路两边,是无尽的黑暗。
偶尔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很快又被甩在身后。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一片茫然。
我在做什么?
我就凭着他曾经的一句话,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来了?
万一他根本不在这里呢?
万一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城市,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呢?
我这样找过去,算什么?
是纠缠,还是笑话?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一想到,他可能真的就在那个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我的心就疼得无法呼吸。
车程很长,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我在画室里当模特,陆哲远给我画素描。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里都是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
他画得很认真,眉头微微皱着,眼神专注得像是要穿透我的灵魂。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温和地笑。
“别动,马上就好。”
他说,“沈若,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风景。”
“师傅,到了。”
司机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
车停在一个小镇的路口。
镇子不大,很安静。
远方,是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和一条深蓝色的,望不到边的线。
那就是青海湖。
我付了钱,下了车。
清晨的湖边,气温很低,风也很大,吹得我脸颊生疼。
我沿着湖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该去哪里找他?
这个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开了一间画室。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镇上转悠。
问了几个早起开门的店铺老板。
“您好,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我把手机里那张合影给他们看。
他们都摇摇头。
“没见过。”
“不认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也许,我真的猜错了。
也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在一家小小的早餐店门口停下脚步。
店里飘出酥油茶和糌粑的香气。
我从昨天到现在,滴水未进。
此刻,胃里空得难受。
我走了进去,要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面很劲道,汤很鲜美。
可我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进面汤里。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藏族女人,她看到我哭,端了杯热茶过来。
“姑娘,咋了?遇到难事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老板娘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
“看你也不像本地人,一个人跑这儿来,是来旅游的?”
“我……我来找人。”我哽咽着说。
“找人?”她来了兴趣,“找谁啊?”
我拿出手机,又把那张照片递了过去。
“他叫陆哲远,是个画家。您见过他吗?”
老板娘凑近了,仔细看了看。
“哎哟!”她突然叫了一声,“这不是……这不是前阵子新来的那个陆老师吗?”
我的心,瞬间狂跳起来!
“您认识他?!”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认识啊!”老板娘一拍大腿,“他就在镇子那头的小学里当美术老师呢!人可好了,温和得很,孩子们都喜欢他。”
“小学?”我愣住了。
“是啊,我们这儿条件不好,缺老师。陆老师是自己申请过来的支教老师,来了快一个月了。”
支教老师……
陆哲远……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我付了钱,疯了一样地冲出早餐店,朝着老板娘指的方向跑去。
那所小学,很破旧。
土坯墙,木头窗。
操场上,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
我站在校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冲锋衣,站在一间教室的门口,正和几个孩子说着什么。
他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轻松而满足的笑容。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瘦了,也黑了。
但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那么温柔。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想冲过去,抱住他。
告诉他,我错了。
告诉他,我不能没有他。
我一步一步,朝着他走过去。
高跟鞋踩在泥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异常艰难。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一丝慌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吹过操场,扬起一阵尘土。
也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来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管不顾地朝着他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紧紧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
像是要将他揉进我的骨血里。
“陆哲远……”
我终于哭出了声。
“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要走……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捶打着他的后背,语无伦次地控诉着。
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回应我。
只是任由我抱着他,发泄着。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
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哭得脱力,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我的背,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沈若,我们……已经结束了。”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结束了?你说结束就结束了?陆哲远,你凭什么!”
我的声音,尖锐得像是在嘶吼。
“我们是夫妻!你单方面宣布结束,你问过我吗?!”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悲伤和无奈。
“沈若,你不累吗?”
他问。
“你从上海飞到这里,穿着这一身,踩着高跟鞋,出现在我的面前。你觉得,这是在挽回,还是在示威?”
我愣住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香奈儿的风衣,爱马仕的包,脚上那双价值五位数的Jimmy Choo。
我和这个朴素破败的小学,格格不入。
和眼前这个穿着冲锋衣的陆哲远,也格格不入。
“我……”我一时语塞。
“你还是老样子,沈若。”他苦笑了一下,“永远那么强势,永远都要掌控一切。”
“就连我们的感情,你也希望它按照你的剧本走。”
“你想它开始,它就开始。你想它暂停,它就暂停。”
“现在,你不想它结束,所以你就追到这里来,命令它不能结束。”
“可是沈若,我不是你的下属,也不是你的投资项目。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感受。”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附属品?”我红着眼问他。
“一个在你功成名就之后,可以随时丢弃的,不合时宜的附属品?”
“不是的。”他摇摇头,声音很轻。
“你不是附属品,你是我生命里的光。”
“只是,你的光太亮了,亮到……让我看不见我自己。”
“你记得吗?我离开前,我们最后一次吵架。”
我当然记得。
那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
我推掉了一个重要的晚宴,提前回了家。
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惊喜。
结果,他只是给我下了一碗长寿面。
面条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礼盒。
里面是一幅他亲手画的画。
画的是青海湖的星空。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陆哲远,这就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
“你知道我今天推掉的晚宴,能给我带来多大的收益吗?”
“你知道我为了陪你,放弃了什么吗?”
“你就给我一碗面,一幅不值钱的画?”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能不能为我们的未来,多考虑一下?”
我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掷向他。
他当时,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彻底的失望。
现在想来,那不是失望。
那是死心。
“我没有嫌弃你的画。”我急切地解释,声音都在颤抖,“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也能上进一点,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他打断我,自嘲地笑了。
“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
“是住进几百平的江景房,开着几百万的豪车,还是在你那些朋友面前,我能拿出一张烫金的名片?”
“沈若,这些,都是你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很简单。”
“我只想要一个家。一个有烟火气的,温暖的家。”
“一个我下班回来,能看到你在厨房里忙碌的家。一个我们能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聊聊天的家。”
“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像酒店一样的样板间。”
“不是一个我永远在等你,而你永远在忙的,空房子。”
我的心,被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刺得千疮百孔。
是啊。
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
我们有多久,没有像普通夫妻那样,聊聊家常了?
我总是在忙。
忙着开会,忙着应酬,忙着出差。
我总以为,我是在为我们的未来奋斗。
我以为,我给他最好的物质生活,就是爱他。
可我忘了问他,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季源呢?”
他突然问。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
“你……你知道了?”
“很难不知道。”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身上的香水味,你晚归的次数,你手机里那些暧昧的信息……”
“沈若,我不是傻子。”
“我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我告诉自己,你只是太累了,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我告诉自己,只要我还在原地等你,你总有一天会回头的。”
“可是,我等不到了。”
“你生日那天,我看到季源送你回来。他在楼下,吻了你。”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看着我一步步走向深渊,看着我背叛我们的感情,却一声不吭。
他该有多痛?
该有多绝望?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对不起……陆哲远,对不起……”
我泣不成声。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再也不会了……”
我拉着他的裤脚,像个乞丐一样,卑微地祈求着。
他弯下腰,想把我扶起来。
我却死死地抱着他的腿,不肯松手。
“沈若,你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我不!”我固执地摇头,“除非你答应我,跟我回家!”
上课铃声,突然响了。
几个孩子从教室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陆哲Zheyuan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要上课了。”
“我不管!”我耍起了无赖,“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就跪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看着!”
我以为,我的撒泼,我的眼泪,还能像以前一样,让他心软,让他妥协。
可是,我错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
然后,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
“沈若,别再作践你自己了。”
“也别再,作践我们之间,最后剩下的一点情分了。”
说完,他一根一根地,掰开了我的手指。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室。
我跪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所小学的。
我像一个游魂一样,在镇上飘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湖边的风,更冷了。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进去。
房间很简陋,被子有一股潮湿的味道。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陆哲远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心里。
他说,我作践自己。
他说,我作践我们最后的情分。
是啊。
我做了什么?
我像一个泼妇一样,在他工作的地方,在他学生面前,大吵大闹,下跪祈求。
我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都丢得一干二净。
可我换来了什么?
只换来了他更决绝的转身。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手机响了。
是小李。
“沈董,您在哪啊?公司这边都快炸锅了!”
“鼎盛那边说,您要是再不出现,合作就取消了!”
“还有好几个项目等着您签字呢……”
我听着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第一次觉得,如此厌烦。
这些,就是我曾经拼了命去追求的东西。
我为了它们,牺牲了健康,牺牲了时间,牺牲了爱情。
可现在,它们在我眼里,变得一文不值。
“随他们便吧。”
我淡淡地说。
“啊?”小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随他们便。”我重复了一遍,“合作取消就取消,项目黄了就黄了。天塌不下来。”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关机。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在那家小旅馆里,躺了整整两天。
不吃,不喝,不动。
像一个植物人。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死掉。
可是,我没有。
第三天早上,我被一阵剧烈的胃痛给疼醒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跑到卫生间,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自己,突然觉得很可笑。
沈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值得吗?
不。
不值得。
就算没有了陆哲远,我也不能就这么垮掉。
我是沈若。
是那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凭着一股狠劲,一路杀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沈若。
我不能输。
我更不能,输给我自己。
我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然后,我走出了旅馆。
我没有再去找陆哲远。
我知道,没用了。
强扭的瓜不甜。
他已经不爱我了,我再怎么纠缠,都只是徒增难堪。
我在镇上找了个理发店,剪掉了我留了多年的长发。
及肩的短发,让我看起来,清爽利落了不少。
然后,我买了一张回上海的机票。
离开前,我又去了一趟那所小学。
我没有进去。
我只是站在远处,偷偷地看着。
他正在给孩子们上课。
他拿着画笔,在黑板上,画了一片星空。
和那天,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模一样。
他指着星空,对孩子们说:
“你们看,每一颗星星,都有它自己的轨道。有的星星很亮,有的星星很暗。但它们,都在努力地发着光。”
“我们每个人,都像一颗星星。我们可能不完美,可能不耀眼,但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不要害怕和别人不一样。要找到自己的轨道,然后,勇敢地走下去。”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柔和得像一幅画。
我看着他,眼泪,再一次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把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心里。
陆哲远。
谢谢你。
谢谢你爱过我。
也谢谢你,教会我,要找到自己的轨道。
再见了。
我的爱人。
回到上海,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然后,我把它寄给了陆哲远。
没有附带任何言语。
我想,他会懂的。
公司里,因为我无故消失了几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鼎盛的合作,果然黄了。
几个董事,对我意见很大,在会议上,公然向我发难。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强势地怼回去。
我只是平静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这次的失误,责任全在我。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我申请,辞去执行董事的职务。”
我的话,让整个会议室,都炸了锅。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这些年,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旋转,不敢停歇。
我怕一停下来,就会被打回原形。
我怕一停下来,就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但现在,我不想再转了。
我累了。
辞职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复杂。
但我的态度很坚决。
最终,董事会批准了我的辞呈。
交接完工作的那天,我抱着一个纸箱,走出了寰宇资本的大楼。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抬头看着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包裹着我。
再见了,沈董。
你好,沈若。
我卖掉了江景房,也卖掉了那辆骚红色的保时捷。
我用那些钱,在市郊租了一间带院子的小房子。
我买了很多花籽,撒在院子里。
我还买了一套画具。
我开始学着,过一种慢下来的生活。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院子里浇花,除草。
下午,我就坐在窗边画画。
我画得不好,线条歪歪扭扭,色彩也乱七八糟。
但我画得很开心。
我画我们大学的香樟树。
画我们出租屋楼下那只懒洋洋的橘猫。
画青海湖的星空。
画那个穿着蓝色冲锋衣,在阳光下微笑的男人。
我不再失眠,不再需要靠酒精和药物来麻痹自己。
我开始,能好好地吃一顿饭,能感受到食物本身的味道。
我甚至,还学会了做饭。
虽然,经常会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我没有再联系过陆哲远。
我也没有再打听过他的消息。
我知道,他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短暂的交汇后,便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这样,就很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院子里的花,开了。
五颜六色,开得热闹非凡。
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画画。
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
没有寄件人信息。
我有些疑惑地拆开。
里面,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留着及肩短发,正在院子里画画的女人。
她的脸上,带着恬静而满足的微笑。
画的右下角,是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签名。
陆哲远。
包裹里,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
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现在的样子,真好看。”
我拿着那张卡片,站在开满鲜花的院子里,泪流满面。
但这一次,我是笑着哭的。
原来,他一直都在关注着我。
原来,我们从未真正地走远。
我抬起头,看向远方。
天空很蓝,云很白。
我知道,在离我很远,又很近的地方,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正在努力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就够了。
爱情,或许不是占有,也不是厮守。
而是,我看着你,成为更好的你。
而我,也因为你,成为了更好的我。
我们各自努力,顶峰相见。
或许,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拿起画笔,在我的那幅画上,添上了一行字。
“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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