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记忆,总在寒风里凛冽,却也在暖意中回甘。袁林到海林插队的那年,是1970年上旬。浙江的冬天看着冷,但十几度;黑龙江的冬天凛冽刺骨,零下二三十度,山川田野都被白雪覆盖。那一群六九届的初中毕业知青,第一次见到林海雪原,既惊喜又战栗。
南沟大队五生产小队的土坯房,就是他们的第一站。三间破旧的草料房拆了隔墙,垒上火炕,几个大铁锅搁在灶台上,成了知青们临时的家。那是最原始的厨房:一灶一炕,总共两个灶台,炖菜、煮饭,全靠柴火。杨队长说:“这地方偏僻,没啥好吃的,就要靠自己干活捡柴,学着过日子。”于是,知青们两天休整后就奔林子里打柴,女人不让去,姑娘们硬是缠着非去不可,杨队长也只能点头应允。
那一日,袁林和同伴到林海深处打柴。他在一个雪坑里翻找枯枝时,一只野兔窜出来,被他逮了个正着;杨队长那头还活捉了一只狍子。雪地上,红辣椒炖野兔的香气越过锅沿,飘到大家的鼻子里。浙江知青尝尽了从未见过的野生美味,连牙齿都带着颤抖地咬着肉。
初春来临,海浪河的冰层渐融,春耕春播开始了。知青们第一次犁田、积肥,扛起湿漉漉的牛粪,两个筐足有八九十斤。男知青都得弓着腰,再说女知青,那简直要命。杨队长发话:“别给筐装太满,城里娃吃不消。庄稼活嘛,人家咋干你们就咋干,慢慢就习惯了。”就是这份人情味,让众多知青的好感渐生,对雪原、对乡亲,也渐渐有了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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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1973年冬,袁林和陈家俊先后回浙江过年。两个人提着高粱米、大米、松子、大豆,还有土特产,走上了漫长旅途。中途,陈家俊急得直掉眼泪,差点连大包小包都扔在站台上。幸亏一位解放军战士出手相助,他们才挤上了超员的列车。那位战士还帮他们挡住了乘务员的盘问:“拉回家吃,这就是过年。”
正月十五后,陈家俊突发肺炎。原定正月十九两人一起回东北,如今只能等他好些了。袁林怕耽误大队生产,便一个人先行。正月二十四,太阳还高,他背着大帆布包,提着小提包,走到三岔路口。左边通南沟大队,右边去胜利大队。在茫茫雪原中,他看见了一只狍子。那狍子挣扎着,雪坑深得超过胸口。袁林想:狍子跑不远,这下晚餐有着落了。却不料自己也进了坑,积雪没过了腋窝。挣扎半小时,浑身湿冷,想爬,却抓不着一点支点,越挣扎越往下陷。
太阳贴着山头,寒风里只剩呼吸声和血管里翻滚的冰渣。袁林晕乎乎地喊:“救命!救命!”可谁也听不到。呼喊过后,昏昏睡去。直到太阳西沉,他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远处急促的呼喊。有一双手半抬半拉,把他从冰雪中拽出;又有另一双手递来毛毯,三五个粗壮的身影轮换着往家背。那一刻,他才知道,救他的是赤脚医生李雪梅的父亲、乡亲杨海臣和张二利,还有那个一直在村口张望的姑娘——李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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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连串的巧合,成了命运的联结。原来,李雪梅早就牵挂着袁林。知青集体户有人告诉她,两天前他们该回来。她到村口张望,一待就是一上午。见不到人,她又去邻居家搭话,最后再次回到原点;偏偏那天上午,她竟然看见了两个包。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跑回家叫父亲,父亲犹豫后扛着雪锹,和两位老乡一起追来了,而她就拽着他们的衣角。要不是她再三张望,袁林或许再醒不过来。
那顿救命之恩,价值何止一顿晚饭?他用尽余年,也报不完。回城后,他给李雪梅家寄去土特产,还给她买了两本医疗书。春耕时,他常到她家串门;帮她洗衣服,拆洗被褥;看到她跑腿买药,他心疼得像自己的妹妹。
渐渐地,两人走到一起,互生爱慕。有一回,李雪梅问:“林哥,你真的能留在这里吗?你爸妈最怕你骗我。”袁林毫不犹豫地说:“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能骗你?”可天不遂人愿。家书传来:“有恩咱报恩,但绝不让你留在东北。”父母的回信,就像圣旨;他孝顺,便没了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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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春,南沟大队得了两个招工名额。李书记把他招进县粮库,面色严肃:“你要是真心,就留在大队;要不,就去粮库。”袁林吭哧半天,只吐出一句:“我父母不同意我留……”李书记轻声一咳:“行,那就走吧,别留遗憾。”他没与李雪梅当面道别,只留下一封道歉信,转身离开。
后来通信往返,李雪梅写道:“我不恨你,咱们本就不合适。我是农村姑娘,你终要回城。”1978年夏天,他去牡丹江师范学习;毕业后回浙江教书。临行前,他到南沟探望李书记、杨队长,还有李雪梅的父母。那时,李雪梅已嫁给邻村教师,育有一女。袁林把六十元压岁钱托人交给她,含泪说:“这是晚辈心意,别推。”
此后数十载,他再没踏入南沟。不是他忘了那片土地,不是他忘了乡亲们,而是忘不了那个救命恩人。心里的愧疚,如同冻在雪坑里的冰,生生地把他困住。直到前阵子,他终于联系上了李雪梅。她已随女儿搬到哈尔滨。她邀请他到家中赏雪、吃饭,说:“老朋友,来坐坐。”袁林答应:明年五一,他将带上妻子,去哈尔滨见她一面,让妻子也认识那位改变他一生的姑娘。
有一种恩情,重于生死,却又深藏心底。袁林常问自己:当年李雪梅为何不舍昼夜地张望?当年那个在雪坑里奄奄一息的我,又怎能忘了她的身影?如今,他想说:谢谢你,我的救命恩人;对不起,我来晚了。或许,人生就像林海的雪原,寒冷与温暖相伴,救命与辜负交织,而我们只能带着愧疚和感激,继续走下去。 参考资料:[记者采访:海林县知青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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