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短剧，亟须打造人间烟火气质

编者按：

如同潮汐的涨落需要借助星球的引力一样，文化的波澜，与时代的风向息息相关。

“克昌厥后，斯文在兹”。一代代学人秉持着不断创新与传承的使命感，让中华民族精神的大厦始终巍然耸立。今天，在多重元素的助推之下，文化的形态亦在飞速迭代发展。而真正优秀的文艺作品，必须经得起时代浪潮的淘漉与筛选，才能起到“举精神之旗、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园”的重要作用。

作为齐鲁大地文化战线上的重要品牌，青未了副刊自今日起推出“观文”周刊，主打有态度、有品格、有特色的文化观察评论，期待与读者、用户们一起畅游于浩瀚的文化之海，观澜问道、激浊扬清。

“得一分见解是一分学问，除一种俗见算一分进步。”众声喧哗的文艺场里，让我们静下心来，认真聆听那些润物无声的细微脉动。我们相信，每一点淅沥的雨声背后，都可能隐藏惊雷。

文|李超

《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五个五年规划的建议》提出，“繁荣互联网条件下新大众文艺”。当下，作为新大众文艺样式之一的微短剧，亟须打造人间烟火气质，避免其仅仅成为多巴胺的“代谢载具”，才能让微短剧从瞬间的浪头眺望到远处的风景、同步人群的呼吸，成为新大众文艺最具活力、影响最广的业态之一。

规模与异化

微短剧复合网文的爽感叙事、网络剧的剧集结构、短视频的短平快，是多种文艺形式的迭代优化。据《中国互联网发展报告2025》蓝皮书显示，“我国微短剧用户规模达6.62亿，市场规模突破500亿元，首次超越电影票房，成为内容消费领域的新兴赛道”。2025年1-8月，微短剧应用的人均单日使用时长达到120.5分钟。据长视频应用近两年使用时长趋势推测，微短剧应用人均单日使用时长或已超过长视频应用。从群体规模到沉浸时间，微短剧都已然上升为影响视频受众情感和审美最重要的媒介之一，亟待我们对其原始的蓬勃展开系统性研究。

目前对微短剧的批评，宏观上是其在流量资本影响下表现出的内容、创作和生态的数据幻象问题，微观上则主要是盲从爽感、忽视价值深度建构问题；而对它的期许，则集中在其能否在政策、审美与技术的协同治理中优化升级，克服异化，真正成长为一种兼具大众吸引力、艺术价值和社会担当的新大众文艺形态。

微短剧不是电影，所以我们不能用电影的价值逻辑求其削足适履；微短剧不是电视剧，我们也不能用电视剧的理性世界为其设计成长范式。微短剧之“微”，因快而碎，因碎而微，微短剧的“微缩美学”，不过是“竞速学”逻辑在文化生产领域的表现。这种“速度意味着一切”的生活逻辑，必然带来内容同质、文化失根、价值悬浮。

如果微短剧只能作为一种纯然的多巴胺“代谢载具”，个体也必然在无休无止的速度中成为流量的奴隶。若想从微短剧瞬间的浪头眺望到远处的风景、同步人群的呼吸，感受海洋深处的引力，需要在服从“瞬时法则”的前提下，丰富其引力场与世界观。要想实现瞬时“流量”变成永恒“风景”，必须为“速度至上”的单一逻辑插上“传统之翼”与“现实之翼”，以深厚文化底蕴锚定流量之舟，以鲜活时代经验激活情绪刺点，完成其艺术品格与文化价值的结构性升华。这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策略或者艺术策略，更是新大众文艺视角下重建人民文艺主体性的政治自觉。

以传统之翼解肤浅之困

如何以绵延时间丰富瞬时时间？一些微短剧评论者认为，即使是历史题材微短剧，往往也缺乏历史质感和历史深度。没有历史纵深、只有即时反应，的确是当下历史/古装微短剧的症象，也是其媒介形式本质决定的，却不是无解的难题。

锻造传统之翼，可解微短剧肤浅之困。首先，可以积极调用传统叙事母题以节省常规叙事时间，以给绵延时间更多余地。在微短剧流量和速度逻辑下，微短剧叙事为追求“黄金3秒”和持续高潮，一部剧在高速运转中不断反转、重启、无限循环，耗尽了生活的可能性和人物关系的潜力，故事不再反映现实，而是一种自我繁殖，极易陷入空洞和无效的状态。而中国古典文艺积累了丰富的母题，比如神怪精魅母题就有《古镜记》的老狸幻化、《窦娥冤》的鬼神显灵；自然物灵母题有《西游记》的“石生猴”母题、《聊斋》中的物老成精；英雄神化母题有周处除三害；因果报应与道德教化母题有《三言二拍》；再生、转世与穿越母题有《倩女离魂》《牡丹亭》中“魂魄离体”“死而复生”等，这些叙事母题具有稳定绵延的伦理结构，源自古老记忆的情感共鸣结晶。

已有一些微短剧作品如《逃出大英博物馆》《小年兽与捉妖师》《这世间如你所愿》《地支迷阵》《不顾一切去爱你》《醒狮少女》《步天歌》等做了成功尝试。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23年出品上线的战神题材爽剧《无双》，剧集中楚青有着战神/赘婿双重身份，他作为赘婿受辱，反派不知其战神身份。历史上的韩信“胯下之辱”是因为闹市的人不知道其将来战神身份，《无双》和韩信故事都有着“忍辱—藏锋—高光复仇”的情节戏，“辱忍藏发”的叙事结构，满足了男性微短剧受众的自我认同。其目标观众在“爽感”情节中暂时缓解了焦虑，形成面向未来的正向心理机制。

其次，可取古典艺境调和微短剧的同质麻木，激活常规叙事时间。模式化流量化的微短剧因其同质和快速常常会导致知觉麻木，体验相应扁平化。古典艺境追求虚实相生、言外有意、象外有境，比如自然类空间，有月白风清、疏影横斜、烟笼寒水、落霞孤鹜、蛙声十里等等；人物类可以有凭栏望月、抚琴对竹、红袖添香、倚窗听雨、挑灯看剑、卷帘人瘦等等；综合类可以有暗香浮动、曲水流觞、风送钟声、墨香盈室、纸灰飞白、空山鸟语等等。《跟着唐诗去旅行》《中国唱诗班》《东坡先生赶考记》等作品都有成功尝试。艺术的基本手法之一是反差，微短剧体量小、节奏快、爽点密，容易使观众认知眩晕麻木，慢反而能凸显其快。以古典艺境的“留白”，对冲微短剧的情节速度和信息密集，相当于清理观众的冗余内存。

锻造微短剧的传统之翼，不是在物理意义上违背微短剧媒介规律，拉长叙事、拖慢叙事，使之向传统长剧叙事强扭转，而是在微短剧内延展出心理和精神时间的张力结构，为微短剧“瞬时”的物理时间铭刻上精神的深度。传统文化符号的关联性，恰恰能够在不减弱它叙事速度前提下增加其信息的维度。当然还有其他方面，比如服装的准确性、场景的历史关联度、仪式的历史还原度，都可以构成观众审美时间的“绵延”，可以给被平均流量和速度模式化覆盖的“瞬时时间”增加丰富的纵深，给观剧时间冗余观众以审美的余地，给时间紧张型观众以事后的回味。

以“空间具体性”对抗“现实悬浮”

在现实面向上，微短剧广受诟病的问题是“现实悬浮”，锻造微短剧现实之翼，首先是以“空间具体性”对抗“现实悬浮”，打造人间烟火气质的微短剧，使之具有现实地方记忆的唤起感。

微短剧的微短和快速叙事，在压缩地理距离的同时，也泯灭了地方的烟火气，导致空间环境虚无、均质，难以形成环境沉浸，真实感大打折扣。若沉迷于架空、穿越的“爽感”，自然就丧失了现实生活的洞察和人文关怀，个体便极易失去与真实世界的联系。锻造现实之翼，首先要求微短剧尤其是现实题材微短剧有明确的“空间的具体性”和“地方的毛边感”。如《家里家外》中20世纪80年代川渝地区的工厂家属院、《司法所里的故事》中的基层治理空间、《西城无小事》中当代北京西城的社区、《弄潮》中改革开放初期的裁缝店、夜市等女性日常生活创业空间等。这些作品精准保留了生活的“地缘质感”和“空间毛边”，赋予算法推送下的虚无流量以可辨认、可感知、可共鸣的“地点”，人活起来、土地热闹起来，房屋家舍、各种器具有了生机和归属。

锻造现实之翼还意味着让微短剧能够担当社会的洞察者与协调者。微短剧在快速响应社会关切方面远比传统影视剧具有优势，微短剧创作门槛低，创作主体又充分多元化和在地化，自然成为洞察社会痛点的敏感神经。《法官的荣耀》以基层司法实践为切入点，围绕赡养纠纷、遗产抚养、打假维权等真实案例展开，在田间地头、农家院落展开“田间法庭”的司法实践。《孤单旅行团》聚焦春节期间留守老人、独居中年男、离异宝妈等群体，通过特殊旅行团公路旅行编织起人物关系。作品切入婚恋压力、空巢老人等社会议题，捕捉了多种群体情感的面貌，这些剧作的现实聚焦尝试起到了记录人生、反思生活、凝聚社会共识，达成社会情感交流的功能。这使微短剧不再只是多巴胺的代谢载具，而是个体与共同体的“社会感知界面”和情感基础设施，对抗着速度逻辑带来的知觉麻痹。

（作者为山东省首批签约艺术评论家、山东师范大学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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