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厂里的熔炼炉更是个不知疲倦的老虎肚子,能把钢铁化成金色的汁水,也能把人活活烤成一截焦炭。
我叫李卫国,今年四十五,是红星铸造厂的一名翻砂工。
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眯着眼,用挂在脖子上那条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
“老李,歇会儿吧,你那腿能受得了吗?”
说话的是小王,刚分来的大学生,细皮嫩肉,看我的眼神里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同情。
我没回头,只是闷着声,把手里的铁锹又往砂箱里铲得深了些。
“受得了。”
我的左腿,从膝盖往下,在阴雨天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骨头。
今天是个大晴天,太阳毒得很,腿里的蚂蚁倒是消停了,可那股子酸胀的劲儿,顺着脚底板一直往上蹿,直冲后腰。
这是老伤了。
91年留下的。
一晃,快二十年了。
下工的铃声像天籁。
我一屁股坐在车间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点了根一块五一包的“大前门”。
烟雾缭绕里,那条狰狞的伤疤仿佛又在隐隐作痛。
它从我左膝外侧一直延伸到小腿肚,像一条蜈蚣趴在那儿,提醒着我那年夏天发生过的一切。
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吱吱呀呀地穿过厂区,汇入下班的人潮。
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像一根根疲惫的火柴棍。
家在厂区后面的老式居民楼,五楼。
每天爬这五层楼,对我来说,不亚于一次负重越野。
特别是最后两层,左腿就像灌了铅。
我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歇。
铁锈的味道混着楼道里各家飘出的饭菜香,这就是我的人间烟火。
打开门,妻子王娟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
她没回头,声音从油烟里飘过来:“回来了?赶紧洗手,马上开饭。”
儿子小军从他的小屋里探出头,冲我咧嘴一笑:“爸!”
这小子,今年高二,个子蹿得比我还高,就是瘦,像根豆芽菜。
饭桌上,两菜一汤。
拍黄瓜,炒豆芽,紫菜蛋花汤。
王娟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多吃点,看你累的。”
她就是这样,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清楚。
“小军,你那补习班的钱,下个月发了工资就给你交。”我扒拉着饭,含糊不清地说。
小军“嗯”了一声,埋头吃饭。
王娟筷子一顿,叹了口气:“下个月?下个月工资交了补习费,水电煤气怎么办?你那点工资,刚到手就热乎不了几天。”
我没说话。
这是我们家饭桌上永恒的话题。
钱。
吃完饭,我坐在那张坐下去会“嘎吱”一声抗议的旧沙发上,点上第二根烟。
王娟在旁边收拾碗筷,嘴里还在念叨:“你说你,当年要是没替人挡那一下,转业回来怎么也能分个好单位,当个小干部。现在呢?守着个破铸造厂,挣那点死工资,还落下一身病。”
又是这个话题。
我把烟灰弹进一个空的罐头瓶里。
“都过去了。”
“过去了?怎么过得去!”王娟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人家陈建军!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开豪车,住洋房!你呢?你替他挡刀,你得到了什么?”
我沉默地抽着烟。
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了一个躺在医院里,看着窗外飞鸟,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要这么瘸下去的漫长午后。
我得到了一个战友在我出院时,哭得像个孩子,说“哥,这条命是你给的,以后我陈建军就是你亲弟”。
这些,怎么跟王娟说?
她不懂。
她只知道柴米油盐,只知道儿子的补习费,只知道我的腿一到阴天就疼得她整宿睡不好。
正僵持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
不是那种破面包或者旧夏利的声音,是低沉的,有力的,一听就很贵的声音。
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有礼貌的喇叭。
我们这破旧的家属院,很少有这样的动静。
王娟也停下了唠叨,好奇地探头往窗外看。
“哎哟,这谁啊?黑色的,大奔?”
我也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一辆黑得发亮的奔驰S级,停在了我们那栋楼前,跟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穿着晚礼服的绅士误入了一个大澡堂。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下了车。
他抬头,似乎在辨认楼号。
尽管隔着五层楼的距离,尽管他比记忆中胖了些,成熟了些,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陈建军。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真的来了。
王娟也看清了,她捂着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是……是陈建军?”
她转过头,眼睛里闪着一种复杂的光,有惊讶,有激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楼道里传来了“噔噔噔”的上楼声。
脚步声很稳,很快,不像我,一步一挪。
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不轻不重,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和试探。
王娟手忙脚乱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问:“开不开?”
我深吸一口气,掐灭了烟。
“开吧。”
门一开,陈建军就站在门口。
他比刚才在楼下看着更高大,西装把他衬得精神极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可那微笑在看到我的瞬间,凝固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哥。”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二十年了。
这两个字,他以前每天都要喊上几十遍。
我看着他,喉咙也有些发堵。
“……来了啊。”
王娟已经反应过来,热情地把他往里让:“哎呀,是建军啊!快进来,快进来!看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什么烟酒茶,什么营养品,把我们家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陈建军没理会那些东西,他一步跨进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他的手很有力,也很温暖。
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最后落在了我的左腿上。
“哥,你的腿……”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我若无其事地把腿往后挪了挪。
“老毛病了,没事。”
王娟把那些礼品接进来,堆在墙角,嘴里不停地客套着:“建军你太客气了,真的,人来就行了。”
她手脚麻利地去泡茶,把家里最好的茶叶拿了出来。
那还是我上次劳模评选时,厂里奖励的一小罐。
陈建军被让到那张旧沙发上。
他坐下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嘎吱”。
他愣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坐稳了。
屋子太小了。
他一个人,就好像占满了整个客厅。
他带来的那些礼品,更是让本就逼仄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尴尬和局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娟端着茶过来,打破了沉默。
“建军,喝茶。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别嫌弃。”
“嫂子,你这说的什么话。”陈建军接过茶杯,小心地放在茶几上,“我今天来,就是……就是来看看我哥。”
他转头看着我。
“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能怎么说?
我说我每天在铸造车间里跟铁水打交道,一个月累死累活就那么点钱?
我说我老婆每天为了柴米油盐跟我吵架?
我说我儿子连补习班的费用都得等我发工资?
我说我这条腿,让我活得像个半残废?
我挤出一个笑。
“挺好。老样子。”
陈建天听了,脸上的愧疚更深了。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推到我面前。
“哥,我知道,说这些都太虚了。”
“这里面是二十万,你先拿着。密码是你当年的部队编号。”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王娟倒吸一口凉气,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个信封。
我看着那个信封,感觉它不是钱,是一块烙铁,烫得我眼睛疼。
“你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哥,你别误会。”陈建军急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当年要不是你……”
“当年的事,不要再提了。”我打断他。
“我们是战友,是兄弟。我救你,是应该的。”
“可我不能心安理得!”陈建军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陈建军能有今天,都是你给的!我赚了钱,过上了好日子,可你呢?你还住在这里,你还在受苦!”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捅在我最敏感的自尊上。
“我没有受苦。”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靠自己的力气吃饭,我不觉得苦。”
王娟看不下去了,她一把按住我的手,脸上堆着笑对陈建军说:“建军,你别听他的,他就是这倔脾气。你的心意,我们领了,领了。”
她说着,就要去拿那个信封。
我“啪”的一声,把她的手打开了。
“不许拿!”
我吼了一声。
王娟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儿子小军也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紧张地看着我们。
气氛,降到了冰点。
陈建军看着我,满脸的无措和受伤。
“哥,你……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怪他?
我怪他什么?
怪他退役后抓住了时代的浪潮,成了大老板?
怪他没有像我一样,被困在这个小城,这个破厂里,日复一日地消磨生命?
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疲惫。
“建军,我没怪你。你能有今天,我为你高兴。”
“真的。”
“但是,这钱,我不能要。”
我把那个信封推了回去。
“我们之间的情分,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你今天拿钱来,就是看不起我李卫国。”
“我不是那个意思!哥!”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盯着他,“你是觉得,我李卫国现在穷了,落魄了,就需要你来施舍了?”
“施舍”两个字,我说得很重。
陈建军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娟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李卫国!你疯了!建军是好心好意,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她转向陈建军,满是歉意:“建军,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就是死脑筋!”
我站了起来。
左腿的酸胀感又一次清晰地传来。
“建军,今天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茶也喝了,你……回去吧。”
这是逐客令。
陈建军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落寞。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哥,我明白了。”
他拿起那个信封,放回包里。
然后,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
“这是我的电话。哥,钱你不要,行。但你是我哥,这辈子都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我先走了。”
他没再看我,也没再看王娟,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对小军笑了笑。
“好好学习,你爸……是个英雄。”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楼道里,再次传来“噔噔噔”的下楼声。
很快,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屋子里,死一般的安静。
王娟看着墙角那堆礼品,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她爆发了。
“李卫国!你是不是有病!”
她指着我的鼻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二十万!那是二十万啊!有了这笔钱,我们家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小军的学费,补习费,我们甚至可以换个房子!你为什么不要!为什么!”
“你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比一家人的生活还重要吗?”
我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那不是自尊心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你告诉我!是什么问题!”
“那是……那是我们当兵的人的骨气!”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骨气?骨气能当饭吃吗?骨气能让你那条腿不疼吗?骨气能让小军上个好大学吗?”
王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得都对。
那天晚上,我和王娟分房睡了。
我躺在小军房间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月光如水。
我的思绪,回到了1991年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我和陈建军都在西南边境的侦察连。
我是班长,他是新兵。
他个子高,但人很瘦,胆子又小,刚来的时候,五公里越野都跑不下来,晚上想家还偷偷哭。
连里的人都笑话他,叫他“陈大小姐”。
只有我没笑话他。
我陪他加练,教他格斗技巧,跟他说我自己的糗事。
我告诉他,兵,都是练出来的。没有天生的好兵。
他很听我的话,把我当亲哥。
训练很苦,但我们很快乐。
我们一起在泥潭里滚过,一起在深夜里站过岗,一起对着漫天的星星说过自己的梦想。
我说,我退役了想回老家,当个警察,抓坏人。
他说,他想去深圳,他听说那里遍地是黄金,他要去发大财,然后回来给我盖个大房子。
我们都笑了,觉得未来就像那南国的太阳一样,明亮而炽热。
直到那次任务。
我们奉命去抓捕一伙越境的毒贩。
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对方人多,而且有武器。
我们在丛林里发生了激烈的交火。
混乱中,一个毒贩绕到了我们侧翼,举着一把开了刃的军刺,直直地冲向了正在换弹匣的陈建军。
陈建军当时完全懵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刺刀离他越来越近。
我离他最近。
几乎是本能反应。
我扑了过去,把他推开。
那把军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左腿。
我只觉得腿上一凉,随即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染红了我的军裤。
后来,毒贩被全歼了。
我被送到了后方医院。
医生说,伤到了主动脉和神经,这条腿,能保住就不错了。
我在医院躺了半年。
陈建军只要一有空就来看我。
他每次来,都提着自己买的水果,坐在我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掉眼泪。
他说:“哥,我对不起你。”
我说:“傻小子,说什么呢?我们是战友。”
出院那天,他来送我。
办了伤残退役手续,我拿着不多的抚恤金,回了老家。
陈建军第二年也退役了。
他没有回家,真的去了深圳。
我们通过几次信。
他说他在工地上搬过砖,在电子厂打过螺丝,后来跟着一个老板做起了外贸。
再后来,信就断了。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再也不会有交集。
没想到,二十年后,他开着大奔,带着二十万,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发了财。
可我,却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和他一起对着星空畅想未来的李卫国了。
我只是一个瘸了腿,守着熔炉,为生计发愁的中年男人。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王娟不跟我说话,只是默默地做饭,洗衣服,脸上挂着一层冰霜。
我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军也变得小心翼翼,在我们俩之间看眼色行事。
厂里的工作,也变得格外难熬。
机器的轰鸣,铁水的炙热,同事们的说笑,都让我觉得烦躁。
小王又一次劝我休息。
“李师傅,你脸色不好,去歇会儿吧。”
我摇了摇头,把一腔无名火都发泄在了手里的活上。
我不能停下来。
我一停下来,王娟那张失望的脸,陈建军那愧疚的眼神,就会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必须让自己累到没有力气去想这些。
周五那天,我下班刚走出厂门口,一辆车停在了我面前。
不是上次那辆大奔,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奥迪。
车窗摇下来,是陈建军。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哥,上车。”
我站着没动。
“我请你喝酒。”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
他把我带到了市里最好的一家酒店。
包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点了一桌子菜,开了瓶茅台。
“哥,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他给我倒上酒,“我那天,是太冲动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我给你道歉。”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杯子,喝了。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团火。
“建军,你不用道歉。”我说,“我知道你是好心。”
“那你为什么不肯接受?”他追问。
“因为我还没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有手有脚,我还能干活。我李卫国,还不需要靠兄弟的钱过日子。”
陈建军沉默了。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哥,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
“我一闭上眼,就是那片丛林,就是那把刺刀,就是你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我赚的钱越多,住的房子越大,我心里就越慌。”
“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偷来的。是我用你的腿换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心里一酸。
我一直以为,难受的只有我。
原来,他比我更受煎熬。
“傻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我们都得往前看。”
“怎么往前看?”他苦笑,“我看到你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在那种地方上班,我心里像刀割一样。哥,你就让我为你做点事,行吗?不然,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他是来炫耀,是来施舍。
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来报恩的。
他是来赎罪的。
是来求自己心安的。
“建军,”我沉吟了很久,才开口,“钱,我真的不能要。房子车子,我也不要。”
“那你要什么?哥,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了想。
想到了王娟的抱怨,想到了小军的未来,想到了自己这条不争气的腿。
“我不想在铸造厂干了。”我说。
那里的粉尘太大,对身体不好。而且,我已经快五十了,体力活,真的快干不动了。
陈建军眼睛一亮。
“行!哥,你来我公司!我给你安排个职位,副总!不,咱们俩平起平坐!你当总经理!”
我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懂,我去你公司能干什么?当个门神吗?”
“那……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找个轻松点的活。”我说,“看个仓库,管个后勤之类的。工资,能养家糊口就行。”
这是我能想到的,既能改善生活,又能保全我那点可怜的尊严的最好办法。
我以为他会立刻答应。
没想到,陈建军听完,却沉默了。
他皱着眉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哥,你这是在打我的脸。”他忽然说。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陈建军的亲哥哥,救过我命的恩人,我去让他给我看仓库?”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这要是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陈建军?他们会说我忘恩负义,刻薄寡恩!”
“我不是让你给我看仓库,我是让你糟蹋我!”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想保全我的尊严,他却觉得我在侮辱他。
这顿酒,最后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就看到王娟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
茶几上,放着一张银行卡。
是陈建军的那张。
“他来过了。”王娟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他把卡留下了,说……说密码还是你的部队编号。”
“他说,他哥的尊严他要维护,但他嫂子和侄子的生活,他也必须管。”
“他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我看着那张卡,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
陈建军,他这是在逼我。
他绕过了我,直接把钱给了王娟。
他知道,王娟会收下。
他知道,我拿王娟没有办法。
“李卫国。”王娟抬起头,看着我,“我们离婚吧。”
我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她重复了一遍,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没钱没盼头的日子了。我也不想再为了你的那点‘骨气’,跟你吵得筋疲力尽。”
“这钱,我收下了。你要是觉得丢人,觉得我给你抹黑了,那我们就分开过。”
“小军归我。你可以随时来看他。”
她说完,就起身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手脚冰凉。
离婚。
这两个字,像两把最锋利的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跟王娟,结婚二十年了。
我们吵过,闹过,但从没想过要分开。
我知道她辛苦,知道她委屈。
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
是因为那二十万吗?
不。
钱,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正压垮她的,是这二十年来,日复一日的贫穷和绝望。
我走到墙角,拿起那堆还没拆封的礼品,走下楼,把它们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点了一根烟,在楼下站了很久。
夜风很凉,吹得我那条伤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该怎么办?
接受这笔钱,然后像个被圈养起来的废人一样,了此残生?
还是坚持我的“骨气”,然后失去我的妻子,我的家?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坚持一件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是这么的痛苦。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请了假。
我拿着那张银行卡,去了市里。
我找到了陈建军公司所在的写字楼。
那是一栋气派的玻璃幕墙大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堂里,跟周围西装革履的白领们格格不入。
前台小姐拦住了我。
“先生,请问您找谁?”
“我找陈建军。”
“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
“那不好意思,陈总很忙,没有预约不能见。”
前台小姐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我没跟她争辩,我拿出手机,拨了陈建军名片上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哪位?”
“是我,李卫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哥?你在哪?”
“我在你公司楼下。”
“你等我,我马上下去!”
不到三分钟,陈建军就脚步匆匆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就把我往电梯里拖。
刚才还拦着我的前台小姐,看得目瞪口呆。
到了他的办公室,一间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豪华套间。
他把我按在真皮沙发上,亲自给我倒了水。
“哥,你怎么来了?嫂子……跟你说了?”
我把那张银行卡拍在桌子上。
“陈建军,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你是不是觉得,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操纵别人的人生?”
陈建军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们过得好一点。”
“过得好一点?”我冷笑,“我老婆要跟我离婚了,这就是你说的过得好一点?”
陈建军愣住了。
“离婚?怎么会?因为……因为这钱?”
“是,也不是。”我颓然地靠在沙发上,“她只是……对我,对这个家,彻底失望了。”
陈建军沉默了,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
“哥,对不起。”
“我以为我是在帮你,没想到……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你把卡收回去吧。”我说,“我会跟王娟解释清楚。日子再难,我们一家人,自己扛。”
陈建军摇了摇头。
“不。”
“哥,这次,你听我的。”
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仰视着我。
这个姿势,让我很别扭。
“哥,我们换一种方式,行吗?”
“我公司最近在南方有个新项目,是一个大型物流园区的建设。工程很大,也很复杂,我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去帮我镇场子。”
“不是去看仓库,不是去管后勤。”
“是去当项目总监,负责整个工地的安全、监督和人员管理。”
“这个职位,权力很大,责任也很大。每天都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处理各种各样棘手的问题。很累,很辛苦,甚至可能还会有危险。”
“工资,不会比我公司的副总低。年底,还有项目分红。”
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
“哥,我不是在施舍你。我是真的需要你。”
“你需要我什么?”我自嘲地笑了笑,“需要我这个瘸子,去帮你管工地?”
“我需要你的,不是你的腿,是你的为人!”陈建军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需要你的正直,你的责任心,你的不退缩!”
“这些年,我在商场上见过太多人了。聪明的人,有能力的人,多的是。但是,能让我把后背完全交给他的,一个都没有。”
“只有你,哥。”
“在工地上,什么偷工减料,什么以次充好,什么拉帮结派,什么安全事故,太多了。我需要一双像鹰一样的眼睛,帮我盯着,需要一个像秤砣一样的人,帮我压着。”
“这个人,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个。”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我身上这些在王娟看来“不值钱”的“骨气”,在陈建军眼里,竟然是如此珍贵的东西。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建筑,管理,我一窍不通。”
“不懂可以学!”陈建军站了起来,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忘了你在部队的时候,是怎么学开各种车辆,怎么学用各种器械的?你是我带过最好的兵,你的学习能力,比谁都强!”
“我会派最好的团队给你,最好的工程师,最好的财务,他们都会辅助你。”
“你只需要做一件事:用你在部队的那一套,把人给我管好,把工程质量和安全给我盯死。”
“你敢不敢接?”
他盯着我,像当年在训练场上,对我下达命令的连长。
我的血,一下子就热了。
那种久违的,被信任,被需要,即将奔赴战场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全身。
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穿着军装,意气风发的李卫国。
我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
“这个活,我接了。”
我说。
陈建军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他用力地抱了我一下。
“哥,我就知道,你还是我那个班长!”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回家跟王娟谈了一次。
我没有提陈建军给我的职位和待遇,我只是告诉她,我要去南方,帮陈建军管一个项目。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挑战。
我希望她能支持我。
王娟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重新燃起的火焰。
她没有再提离婚。
她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念叨。
“南方湿气重,你的腿要注意。”
“那边饮食清淡,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记得按时打电话回来,别让我们担心。”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冰,开始融化了。
临走前,我把那张银行卡还给了她。
“密码,你知道的。”
“这里面的钱,你先用着。给小军交学费,把家里的东西换一换。”
“等我,我会在那边,靠自己的本事,挣更多的钱回来。”
王娟没有拒绝。
她接过卡,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我走了。
坐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
当我踏上那片热土,看到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时,我知道,我人生的下半场,开始了。
陈建军没有骗我。
这个活,真的很难。
工地上鱼龙混杂,本地的势力,外来的包工头,几千号工人,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矛盾和问题。
一开始,很多人看我这个“空降”来的瘸腿总监,都带着轻视和不服。
他们阳奉阴违,给我使绊子。
我没跟他们废话。
我每天第一个到工地,最后一个离开。
我拄着拐杖,走遍了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哪里的钢筋绑得不合规,哪里的混凝土标号不对,哪里的安全措施不到位,我都一个个地指出来,要求他们立刻整改。
有包工头想给我塞红包,被我连人带钱扔出了办公室。
有工人偷懒耍滑,被我当场抓住,按照规定严厉处罚。
也有本地的地头蛇来闹事,想强揽工程。
我带着几个退伍兵出身的保安,就站在他们面前。
我告诉他们:“这里是陈总的工地,也是我李卫国的阵地。谁想在这里撒野,先问问我这条腿答不答应。”
我指了指我的左腿。
那道狰狞的伤疤,在南方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他们没敢动手。
渐渐地,工地上的人都知道了。
这个新来的李总监,是个不好惹的硬茬。
他瘸是瘸了点,但腰杆比谁都硬。
他不懂技术,但他认死理,只认规矩和标准。
他不要钱,也不要命。
慢慢地,阳奉阴违的少了,认真干活的多了。
工程进度和质量,都有了明显的提升。
陈建军每个月都会飞过来看一次。
他从不插手我的具体工作,只是在工地上转一转,跟我聊聊天,喝喝酒。
有一次,他看着井然有序的工地,感慨地对我说:“哥,我真没看错人。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
我笑了笑。
“我不是干这个的料,我只是把这里,当成了我的新阵地。”
日子过得飞快。
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物流园区的一期工程,保质保量,提前完工。
在庆功宴上,陈建军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给我包了一个两百万的大红包,作为项目分红。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拿着那笔钱,回了家。
我回去的时候,没有提前通知。
当我打开家门的时候,王娟和小军都愣住了。
家,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墙壁重新粉刷过,换了新的家具和电器。
不再拥挤,不再破旧。
王娟也变了。
她穿着一件得体的连衣裙,气色红润,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她看到我,先是愣住,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她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你瘦了,也黑了。”
我拍着她的背。
“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了一顿团圆饭。
王娟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她不再抱怨,小军也不再沉默。
他兴奋地告诉我,他考了全班前三,他想考南方的大学,以后也像我一样,去闯一闯。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
我把一张新的银行卡交给王娟。
“这里面是两百万。是……我挣的。”
王娟看着那张卡,手有些抖。
她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表现出狂喜或者贪婪。
她只是看着我,轻声说:“辛苦你了。”
我知道,这一年,她也辛苦了。
一个人操持这个家,照顾孩子,等我回来。
后来,我没有再回南方。
陈建军把公司的北方业务,全权交给了我负责。
我在我们这个小城,成立了分公司。
我把家搬到了市中心的新小区,三室一厅,宽敞明亮。
我把王娟接到了公司,让她管财务。她以前是学会计的,只是这么多年,都荒废了。
小军争气,考上了他心仪的重点大学。
我的腿,在得到更好的治疗和休养后,阴雨天也不再那么疼了。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我和陈建军,还是最好的兄弟。
我们不再提“报恩”两个字。
我们是合伙人,是战友。
我们一起,打下了更大的江山。
有一次,我们俩又像很多年前一样,坐在工地的钢筋上,看着夕阳。
他递给我一支烟。
“哥,你还怪我吗?”他忽然问。
“怪你什么?”
“怪我……当年用钱来砸你。”
我笑了。
“早不怪了。”
“其实,我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真的让我去看仓库。”我说,“那样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变成一个废人。”
“是你,让我重新找到了我的阵地。是你,让我李卫国,又活过来了。”
陈建军也笑了。
他指了指我的左腿。
“哥,它还疼吗?”
我摸了摸那道疤。
它依然在那里,像一条沉睡的蜈蚣。
它是我过去的勋章,也是我新生的起点。
“不疼了。”
我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轻声说。
“一点也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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