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叮”一声,是家庭群的消息。
我划开屏幕。
是女儿孟媛,小名萌萌,发了个红包。
群里就我们三个人,我,她爸,她。
她爸老赵估计又在阳台摆弄他那些花鸟鱼虫,一时半会儿看不到。
我顺手就点了。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八块八毛八。
挺吉利的数字。
我这心里还暖了一下,觉得女儿长大了,知道逗父母开心了。
结果,红包下面,紧跟着就跳出来她的一行字。
“妈你真贪财,一发就收。”
后面还跟了个捂嘴笑的表情。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屏幕的光照得我眼睛有点发酸。
“贪财”两个字,像两根细细的针,不深,但扎得我心口一抽一抽地疼。
我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屏幕都忘了关。
厨房里,砂锅还“咕嘟咕嘟”地炖着汤,是我特意为她炖的乌鸡汤,算着她下班到家的时间,刚刚好。
排骨在案板上已经腌好了,就等她回来下锅,炸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青菜也洗好了,碧绿地躺在沥水篮里。
一切都是为她准备的。
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做了。
我站起来,解下身上的碎花围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一角。
然后我走进卧室,换了身外出的衣服,拿上钥匙和手机,开门,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砂锅里的汤,还在咕嘟着。
外面的天已经擦黑了,起了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没想好要去哪儿,就顺着小区门口的大路一直走。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句话。
“妈你真贪财。”
贪财。
我林惠,今年五十二岁,退休前是国企的会计,跟钱打了一辈子交道,手上过的账目,最小的几万,最大的几千万。
我没出过一分钱的差错,没拿过一分不该拿的钱。
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清白”两个字。
到头来,在自己亲女儿眼里,我竟然是个“贪财”的。
就为了那八块八毛八。
她一个月工资两万多,出入都是专车,身上一个包,是我退休金的好几倍。
我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出头,不算少,但在这个城市,也就算个温饱。
我舍不得给自己买贵的衣服,一件外套穿好几年。
她给我买的那些护肤品,我总觉得太贵,每次只挤一点点,一瓶能用上大半年。
她总说我,“妈,你对自己好一点。”
可她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抠”,都是为了什么。
想当年,她要学钢琴,一架钢琴要一万多,那时候我和她爸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几百块。
我咬着牙,跟所有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才凑够钱。
那几年,为了还债,我中午连食堂两块钱的荤菜都舍不得打,天天就是米饭配免费的咸菜。
有一次被同事看到了,问我怎么吃这么点。
我笑着说,减肥。
回到家,看到女儿在钢琴上弹出断断续rou续的调子,我觉得那咸菜,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
她上大学,一个月生活费,我总是比别人家多给二百。
我怕她在外面受委屈,怕她看着同学吃好的穿好的,心里自卑。
我跟她说,“萌萌,钱不够了就跟妈说,别省着。”
可我自己在单位,连瓶装水都舍不得买,永远都是从家里带一个大茶缸子。
这些事,她知道吗?
她可能知道,也可能早就忘了。
在她眼里,我就是那个永远在为她兜底的妈,那个永远不会累,不会痛,不会有自己感受的妈。
手机又响了,是孟媛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萌萌”两个字,没接。
它就那么一直响,响到自动挂断。
我走到一个街心公园,找了个长椅坐下。
公园里有大妈在跳广场舞,音乐开得震天响,是那种特别喜庆的凤凰传奇。
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喜庆。
只觉得吵。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她爸,老赵。
我划开接听。
“喂,你去哪儿了?”老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
“我在外面。”我的声音很平静。
“外面?萌萌都到家了,说你不在,饭也没做,打电话你也不接,你干嘛去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我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干嘛去了?我不能有点自己的事吗?我非得天天围着你们爷俩转吗?”
老赵在那头愣了一下。
我平时不是这么说话的。
我平时都是温言细语,是家里的“灭火器”。
“你怎么了这是?吃枪药了?萌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
“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就活该被她说是‘贪财’?”我打断他。
“什么贪财?说什么呢?”老赵一头雾水。
“你自己看群里聊天记录!”
我吼了一声,直接把电话挂了。
手有点抖。
广场舞的音乐还在响,大妈们跳得正欢,有个大爷在旁边拉二胡伴奏,不成调,但很卖力。
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老赵发来的微信。
“我看了,萌萌那不是开玩笑嘛,你跟孩子计较什么。她都饿了,你快回来做饭吧。”
开玩笑。
又是这三个字。
每次孟媛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老赵总是用这三个字来打圆场。
“她还小。”
“她没那个意思。”
“你当妈的,跟她计较什么。”
是啊,我当妈的,我就应该没有情绪,没有自尊,像个泥人一样,任由她搓圆捏扁,还得面带微笑。
凭什么?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包里。
我不想回那个家。
至少现在不想。
我站起来,沿着公园的小路慢慢走。
路边有家小小的书店,还亮着灯。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书店很安静,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看店。
我走到社科区,抽出一本书,假装看了起来。
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想起孟媛小时候。
她很黏我,像个小尾巴。
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我做饭,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一边玩积木一边跟我说话。
“妈妈,你今天做的什么好吃的呀?”
“妈妈,我今天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
“妈妈,我最喜欢妈妈了。”
那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全是依赖和崇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眼睛变了呢?
变得不耐烦,变得理所当然,变得……带着审视。
她开始挑剔我做的菜咸了淡了。
开始嫌弃我穿的衣服土气。
开始觉得我的关心是一种唠叨。
我记得有一次,她带男朋友小张回家吃饭。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她跟小张吐槽,“我妈就这样,特爱操心,我出差她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让我背上。”
小张倒是很懂事,笑着说,“阿姨这是关心你。”
她却撇撇嘴,“这是控制欲。”
我当时拿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控制欲”这三个字,比今天的“贪财”,扎得更深。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小张夹了一筷子排骨。
老赵在旁边打圆场,“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你妈那是爱你。”
她没再继续说,但那不以为然的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
爱,在她那里,好像变成了一种廉价的,可以随意调侃的东西。
或许,是我错了吧。
是我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让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
包括我的爱,和我的尊严。
我在书店待了很久,直到那个看店的女孩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跟我说,“阿姨,我们快要打烊了。”
我才回过神来。
“哦,好,好。”
我把书放回原位,走出了书店。
外面更冷了。
我看了看手机,十点多了。
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孟媛和老赵的。
微信里,孟媛发了十几条消息。
“妈,你去哪儿了?”
“妈,我错了,我不该开那种玩笑。”
“妈,你回个电话好不好,我担心你。”
“汤都快烧干了,我把火关了。”
“爸把我骂了一顿。”
“妈,你别生气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看着那些消息,心里说不出一股什么滋味。
她知道错了。
可她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她只是怕了。
怕我这个“后勤部长”撂挑子了。
我叹了口气,给我的老同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刘姐,打了个电话。
“喂,刘姐,睡了吗?”
“还没呢,看电视。怎么了,惠惠,听你声音不对啊。”刘姐很敏锐。
“我……我从家里出来了。”
“怎么了?跟老赵吵架了?”
“不是。”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刘姐沉默了一会儿。
“这孩子,是该教训教训了。”刘姐的声音沉了下来,“你现在在哪儿?”
“我就在小区附近的公园。”
“你别回家。你来我这儿,我那儿有空房间。让他们着急去。”
“这……不太好吧?”我有点犹豫。
“有什么不好的?林惠,我跟你说,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把他们都惯坏了。你这次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下次她还敢说更难听的。你得让她知道,她妈不是个受气包,她妈也是有脾气有底线的。”
刘姐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是啊,我凭什么要回去?
回去继续做那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子,然后等着下一次被她无心的“玩笑”刺伤吗?
“好,刘姐,我过去。”
我打了个车,去了刘姐家。
刘姐家离我们家不远,也就十几分钟车程。
她给我开了门,一把拉我进去。
“快进来,外面冷。看你这脸冻的。”
她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捧在手里。
“你就在我这儿安心住下,手机关机,谁也别理。什么时候你觉得气顺了,再回去。”
“谢谢你,刘姐。”我眼眶有点热。
“谢什么,咱俩谁跟谁。”刘姐拍拍我的手,“你就是太把他们当回事,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得有自己的生活。你看看我,我儿子儿媳妇要是敢跟我这么说话,我直接把他们扫地出门。”
刘姐是个爽利人,也是个明白人。
她退休后,报了老年大学,学国画,学跳舞,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她儿子儿媳也很孝顺她,但那种孝顺,是带着尊重的。
不像孟媛,对我的好,更像是一种施舍,一种习惯。
那天晚上,我在刘姐家的客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了很多。
我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在我的教育里,孩子是天,我的一切都应该为她服务。
我教会了她知识,教会了她技能,却忘了教她最重要的一课:尊重。
尊重那个生她养她,为她付出一生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刘姐已经做好了早饭,小米粥,小花卷,还有一碟爽口的小咸菜。
“快来吃,吃完了我带你去我们社区活动中心看看,我们那个舞蹈队,正缺人呢。”
“我哪儿会跳舞啊。”我摆摆手。
“不会可以学嘛。你才多大,五十出头,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天天就守着厨房那一亩三分地吧。”
吃完早饭,我跟着刘姐去了社区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里很热闹。
有打乒乓球的,有下棋的,有练书法的,还有一间大活动室,一群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姐妹,正跟着音乐练舞。
她们穿着统一的舞蹈服,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那笑容,我好像很久没在镜子里见过了。
刘姐拉着我,“来,跟我们一起跳,很简单的。”
我被她半推半就地拉进了队伍。
一开始,我手脚僵硬,跟不上节奏。
但大家都很热情,没有人笑话我。
一个大姐还耐心地教我动作。
一上午下来,我出了一身汗,但心情却莫名地好了很多。
中午,我和刘姐在外面吃了碗面。
下午,她带我去逛街。
“走,我带你去买两件新衣服。你看看你这身,都穿了多少年了。”
刘姐拉着我进了一家商场。
她给我挑了一件浅紫色的羊绒衫,一条黑色的阔腿裤。
我看了看价签,咂了咂舌。
“太贵了,刘姐。”
“贵什么?你一个月退休金五千多,给自己买件好衣服怎么了?你女儿一个包都比这贵多了。你省下来的钱,给她买了包,她领你的情吗?她不照样说你‘贪财’?”
刘姐的话,像一把锤子,敲醒了我。
是啊,我凭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我一辈子省吃俭用,省给了丈夫,省给了女儿。
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我咬咬牙,“好,买!”
穿上新衣服,站在镜子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镜子里的人,虽然眼角有了皱纹,但腰板挺直,气色也好了很多。
原来,换一身衣服,真的可以换一种心情。
那天,我不仅买了衣服,还去做了个头发,把常年不变的齐耳短发,烫了几个自然的卷。
从理发店出来,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我竟然有点想哭。
我有多久,没有为自己活过了?
晚上回到刘姐家,我才打开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
微信都快爆了。
孟媛的消息,从一开始的焦急,到后来的恐慌,再到最后的哀求。
“妈,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回来吧,我们谈谈。”
“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妈,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榴莲,你回来吃好不好?”
老赵也发了好多条。
“老婆,我错了,我不该说你跟孩子计一较。是我没教育好孩子。”
“你到底在哪儿?你回个信儿,我好放心。”
“林惠,你再不回来,我就报警了!”
我看着这些消息,心里很平静。
我回了老赵一条。
“我没事,在朋友家住几天,散散心。你们不用找我。”
然后,我把手机又调成了静音。
我在刘姐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我没有做一顿饭,没有洗一件衣服。
我每天跟着刘姐去活动中心跳舞,去图书馆看书,去公园散步。
我们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我发现,原来退休生活,可以这么丰富多彩。
原来,离开那个家,离开厨房,我依然可以活得很好。
甚至,更好。
第四天早上,我正在跟刘姐学打太极拳。
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张,孟媛的男朋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小张。”
“阿姨,您好。”小张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阿姨,您在哪儿?我们能见一面吗?就我跟您。”
我有点意外。
“孟媛呢?”
“她在家里,阿姨,这几天她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昨天还哭了半宿。”小张顿了顿,“阿姨,我知道,这次是萌萌不对,她伤了您的心。我想跟您聊聊,可以吗?”
我想了想,答应了。
“好,你说个地方吧。”
我们约在了一家安静的茶馆。
我到的时候,小张已经到了,给我点了一壶菊花茶。
“阿姨。”他站起来,很恭敬地叫我。
“坐吧。”
小张给我倒了杯茶,然后很郑重地对我说,“阿姨,对不起。这件事,萌萌错了,我作为她的男朋友,也有责任,没有提醒她。”
我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比我想象的要通透。
“阿姨,萌萌她……其实不是个坏孩子。她就是被您和叔叔保护得太好了,有点……何不食肉糜。”
“何不食肉糜。”我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贴切。
“她从小到大,没缺过钱,也没为钱发过愁。所以她理解不了,钱对于您这一代人,意味着什么。她也理解不了,您那一辈子的清白和节俭,对您来说有多重要。”
小张继续说,“她觉得,她跟您开个玩笑,就像她跟她那些朋友开玩笑一样。她忘了,您是她妈妈,不是她的同龄朋友。她那句‘贪财’,在她看来,可能就是一句俏皮话,但在您听来,就是对您人格的否定。”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眼眶却不知不觉地湿了。
终于有个人,能理解我心里的委屈了。
这个人,竟然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女儿的男朋友。
这让我觉得欣慰,又觉得悲哀。
“阿姨,这几天,我也跟她聊了很多。”小张说,“我跟她讲了我爸妈的故事。我爸妈是农村出来的,当年供我上大学,是卖了家里唯一一头牛。我妈为了省几块钱车费,能走十几里山路。我对钱,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因为我知道,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
“萌萌听完,哭了。她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觉得,妈妈的爱,就像空气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她从来没想过,这‘空气’,也是妈妈用一辈子的辛苦换来的。”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用纸巾擦了擦。
“小张,谢谢你。”我说,“谢谢你能跟我说这些。”
“阿姨,您别谢我。我只希望,您能再给萌萌一个机会。她真的知道错了。她现在,不敢给您打电话,怕您不接。也不敢回家,怕您不在。她让我来,就是想问问您,您还愿不愿意见她。”
我沉默了。
见,肯定是要见的。
她毕竟是我的女儿。
但我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回去。
我想让她,也尝尝我这些年尝过的,那种不被理解,不被尊重的滋味。
“你告诉她,”我看着小张,一字一句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什么时候我想通了,我自然会回去。”
小张点了点头,“好,阿姨,我明白了。我把您的话带到。您也别太生气了,注意身体。”
送走小张,我一个人在茶馆坐了很久。
我想了很多。
我在想,我和孟媛之间的问题,真的只是一句“贪财”吗?
不是。
这是我们两代人之间,价值观的巨大鸿沟。
是我长久以来的“奉献式”母爱,和她习以为常的“索取式”亲情之间,必然会爆发的矛盾。
这次离家出走,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虽然激起了波澜,但也让我看清了湖底的淤泥。
如果我不把这些淤泥清理掉,那么这个家,迟早会变成一潭死水。
又过了两天,我还是没有回家。
我每天依然去跳舞,去逛公园。
刘姐看我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也替我高兴。
“这就对了。女人啊,就得为自己活。”
这天下午,我正在刘姐家阳台上看书。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我探头一看,是孟媛的车。
她从车上下来,旁边还站着老赵。
两个人仰着头,像是在找哪一户。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躲起来。
刘姐走过来,拍了拍我,“躲什么?该来的总会来。走,下去,把话说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和刘姐一起下了楼。
孟媛和老赵看到我,快步走了过来。
孟媛的眼睛红肿着,像个桃子。
看到我,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妈……”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问。
“我……我问了您单位好几个同事,才问到刘阿姨家的地址。”
老赵也走上前来,一脸的愧疚。
“惠惠,你跟我们回家吧。这事儿,是我的错,是我没当好这个丈夫和父亲。”
我没看他,目光一直落在孟媛身上。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问她。
孟媛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妈,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我混蛋,我不是人。”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骂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
等她稍微平静了一点,我才开口。
“你错在哪儿了?”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我不该说你贪财,不该开那种伤人的玩笑。”
“还有呢?”我追问。
她又愣住了。
“还有……”她绞尽脑汁地想,“还有……我不该那么久不回家看你,不该不关心你……”
我摇了摇头。
“孟媛,你还是没明白。”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很坚定。
“你最大的错,不是说我贪财,而是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尊重过我。”
“在你眼里,我不是林惠,我只是‘你妈’。一个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给你收拾屋子,给你无尽的爱和包容,却不需要任何回报,甚至不需要尊重的角色。”
“你觉得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我的关心是理所当然,甚至,你可以随意践踏我的感受,也是理所当然。”
“我抢那个红包,不是为了那八块八毛八。我是觉得,那是我的女儿,在跟我们互动,在表达一种亲昵。我很高兴。可你那句话,瞬间就把我打回了原形。它提醒我,在你心里,我可能就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市侩的,让你觉得有点丢脸的,中年妇女。”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孟媛心上。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不是的,妈,我没有……”她想辩解,却说不下去。
因为她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孟媛,”我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我养你二十多年,我没图过你任何回报。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给我买多贵的东西。我只要一样东西。”
“尊重。”
“我希望你记住,在你成为一个优秀的职场人,一个合格的女朋友之前,你首先要学会,如何成为一个懂得尊重父母的女儿。”
“我希望你记住,你的妈妈,她有自己的名字,叫林惠。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底线和尊严。她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孟媛已经泣不成声。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求你别不要我!”
我心里一颤。
旁边的刘姐和老赵也惊呆了。
老赵赶紧去拉她,“你这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可她不肯起,就那么跪着,仰着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我。
我看着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有心疼,有愤怒,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我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懂了。
我走过去,把她拉了起来。
“起来吧。”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地上凉,别跪着了。”
她抱着我,放声大哭,像个孩子。
“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拍着她的背,眼泪也流了下来。
这场迟到了太久的“教育”,终于结束了。
我没有立刻跟着他们回家。
我对老赵说,“你先带她回去吧。我想在刘姐这儿再住两天。”
老赵看着我,欲言又止。
孟媛也紧张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放心,我不是不回去。我只是想,给自己放个假。这几天,我觉得挺好的。”
我想让他们明白,我的世界,不是只有他们。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和朋友。
老赵点了点头,“好,那你……照顾好自己。”
孟媛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老赵走了。
看着他们的车开远,刘姐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
“惠惠,你做得对。”
我靠在刘姐身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好像都蓝了一些。
两天后,我回家了。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餐桌上,摆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
厨房里,孟媛系着我那件碎花围裙,正在笨拙地学着做菜。
旁边放着一个iPad,上面正播放着做菜的视频。
老赵在一旁打下手,一会儿递个葱,一会儿递个蒜,比伺候他的那些花草还殷勤。
看到我回来,两个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
孟媛脸上又是惊喜又是紧张。
“妈,你回来了。”
她擦了擦手,跑过来,想抱我,又有点不敢。
我看着她,笑了。
“做什么呢?”
“我……我想给您做顿饭。我学着做了您爱吃的清蒸鲈鱼,还有……还有……”她紧张得有点结巴。
我走进厨房,案板上一片狼藉,像是打过仗一样。
但那条清蒸鲈鱼,做得有模有样。
我心里一暖。
“我来吧。”我说。
“不不不,妈,您坐着,今天我来做。”孟媛把我按在餐桌旁。
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饭。
鱼,有点腥。
排骨,炸老了。
青菜,炒咸了。
但我吃得津津有味。
孟媛一直紧张地看着我,“妈,是不是很难吃?”
我摇摇头,“不难吃,很好吃。”
这是实话。
因为我吃到的,是女儿的心意,和她的改变。
饭后,孟媛主动抢着去洗碗。
老赵也破天荒地没去看他的电视,而是给我削了个苹果。
“惠惠,这些年,辛苦你了。”他把苹果递给我,很认真地说。
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很甜。
那天晚上,孟媛没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留下来住了。
她像小时候一样,挤到我的床上,抱着我的胳膊。
“妈,你以后能不能别突然消失了,我害怕。”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我故意板起脸。
她吐了吐舌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跟我聊了很多,聊她的工作,她的压力,她的烦恼。
我静静地听着。
我发现,当我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是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成年人来对话时,我们之间,反而更亲近了。
临睡前,她拿过我的手机,打开了那个家庭群。
她把群名,从“相亲相爱一家人”,改成了“林惠女王和她的两个仆人”。
我被她逗笑了。
“你这孩子。”
她嘻嘻一笑,然后当着我的面,又发了一个红包。
我看着那个红包,没有动。
她把手机塞到我手里,“妈,快抢啊!这次是给你一个人的专属红包。”
我点开。
520元。
红包下面,是她发的一行字。
“妈,我爱你。不是开玩笑。”
我看着那行字,眼睛又湿了。
我回了她一个拥抱的表情。
然后,我点下了“领取红包”。
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别扭和不适。
只有温暖。
我知道,我和女儿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终于塌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家,好像变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还是会为他们做饭,但不再是大包大揽。
我会跟孟媛说,“妈妈今天约了朋友跳舞,晚饭你们自己解决哦。”
孟媛会哀嚎一声,然后乖乖地点外卖,或者自己下厨,做一顿黑暗料理。
老赵也开始学着分担家务,虽然经常帮倒忙。
孟媛回家的次数,比以前更勤了。
她不再是空着手回来,吃完饭就走。
她会陪我聊天,陪我散步,听我讲那些家长里短。
她会给我买新衣服,但会先问我,“妈,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她会给我发红包,但会附上一句,“妈,过节了,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有一次,家庭群里,一个远房亲戚发了个链接,是那种砍价的。
我顺手点了一下。
孟媛立刻发了个私信给我。
“妈,那种链接好多是骗人的,别乱点。你想买什么,我直接给你买。”
我回她,“知道了,就是顺手帮个忙。”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
“妈,我不是说你……我就是怕你被骗。”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的解释,笑了。
我回她,“放心吧,你妈我跟钱打了一辈子交道,精明着呢。”
她回了个“笑哭”的表情。
我知道,那句“贪财”的阴影,在她心里,可能比在我心里留得更久。
但没关系。
生活就是这样,在不断的摩擦和碰撞中,学会理解,学会改变,学会爱。
前几天,刘姐拉我正式加入了她们的舞蹈队。
我们报名参加了区里的一个比赛。
为了买统一的演出服,我花了一千多块钱。
我把新买的亮闪闪的舞蹈裙照片发到家庭群里。
老赵第一个回复:“好看!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
孟媛紧跟着发了三个“哇”的表情,然后直接转了一千块钱给我。
“女王陛下,演出服的钱,小仆人给您报销了!”
我没收。
我回她:“不用。这是妈妈给自己买的礼物。”
然后,我发了一张自己穿着舞蹈裙,在排练室里笑得无比灿烂的照片。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
我就是林惠。
一个快乐的,为自己而活的,林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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