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卫东,四十八岁,今天结婚。
新娘叫陈静,四十五,离过婚,没孩子,人很安静,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像风吹过水面。
我俩是黄昏恋,没什么轰轰烈烈,就是搭伙过日子。
但今天,我这婚礼,办得比我们单位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都风光。
因为我外甥,林宇。
司仪在台上喊:“下面,有请养育了我们新郎二十二年的‘父亲’,上台致辞!”
我愣住了。
养育我?父亲?
我爹妈早走了,哪来的爹?
全场的目光“唰”一下,全聚在主桌最上头那个位置。
林宇站了起来。
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张脸,跟他妈,也就是我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冲我笑了笑,拿起话筒,一步一步,走上台。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小子,要干什么?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拽回了二十二年前。
那年我二十六,正读大四,前途一片光明,我们那个年代的重点大学毕业生,金贵着呢。
我姐,李卫红,比我大三岁,在纺织厂上班,嫁了个跑运输的。
那天我正在学校图书馆啃论文,我妈一个电话打过来,哭得声都变了。
“卫东,你快回来,你姐……你姐没了。”
没了?
什么叫没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我妈是不是让什么电话诈骗给骗了。
我姐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上周还打电话让我别不舍得吃,钱不够跟她说。
怎么就没了?
我连夜坐火车往家赶,站票,十几个小时,腿站得跟铅块一样。
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是空白。
一下火车,我哥,也就是我当时的姐夫,张强,顶着两个黑眼圈在站台接我。
他看见我,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眼泪先下来了。
我心一沉,知道,是真的。
车祸。
张强开车,拉着我姐去邻市上货,跟一辆大货车撞了。
他命大,断了条腿。
我姐,当场就不行了。
我冲到医院太平间,掀开那块白布。
我姐的脸,还是那么熟悉,就是白得吓人,像一张纸。
我伸出手,想摸摸她,可那手,抖得跟筛糠一样,怎么也落不下去。
我没哭。
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就是觉得,心口那块地方,被人拿钻头钻了个洞,呼呼地往里灌冷风。
回到家,我妈已经哭得起不来床。
我爸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边一地烟头。
屋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哭。
是婴儿的哭声。
很小,很细,跟小猫似的。
我走进去,看见一个襁褓,放在我姐的床上。
我姨姥姥在旁边哄着,一脸愁容。
“这是……?”我问。
“小宇啊,你姐的儿子,才刚满月。”
我这才想起来,我姐生了个儿子,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走过去,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脸还没我巴掌大。
他闭着眼,使劲哭,小脸涨得通红。
我突然觉得,这哭声,是世界上最吵的声音。
吵得我头疼。
葬礼办得很仓促。
张强拄着拐,一条腿打着石膏,跪在我姐的灵堂前,一句话不说,就是哭。
亲戚们围着,唉声叹气。
“这孩子可怎么办啊?”
“才满月就没妈了,作孽啊。”
“张强这腿,以后还能不能开车都不知道,自己都顾不过来。”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在我耳朵里。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他已经不哭了,睡着了,小嘴还在动,像在吃什么好东西。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妈没了。
不知道他爸残了。
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
送走我姐那天,下了雨。
我看着黄土一点点盖住那口薄皮棺材。
我心里那个洞,好像也被这湿漉漉的黄土给填满了,堵得我喘不过气。
回家后,开了个家庭会议。
其实就是我爸、我妈、我,还有拄着拐的张强。
议题只有一个:林宇怎么办。
张强的爹妈来过,看了一眼孩子,又看了一眼张强的腿,扔下五百块钱,说家里实在困难,就走了。
我妈哭着说:“我来带吧,我苦点累点,总不能让卫红的孩子受苦。”
我爸抽着烟,叹气:“你身体不好,怎么带?这孩子晚上要哭要闹,你一夜都别想睡。”
张强低着头,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大哥大嫂,我对不起卫红……这孩子,我……我养不了。”
我看着他,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
我没法恨他。
这场事故,他也是受害者。
“我送人吧。”张强突然说,“找个好点的人家,别让孩子跟着我受罪。”
“不行!”我妈尖叫起来,“那是我卫红身上掉下来的肉!送人?你想都别想!”
屋里又是一阵死寂。
我看着我妈花白的头发,看着我爸满脸的愁容,看着张强绝望的脸。
最后,我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婴儿。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小嘴一撇,又要哭。
我走过去,学着我姨姥姥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
他居然就不哭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我来养。”我说。
三个人,同时抬头看我。
眼神里全是震惊。
“卫东,你胡说什么?”我爸吼我,“你书还没读完!你以后不要前途了?”
“是啊,儿啊,这可不是养只小猫小狗,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妈也急了。
“我想好了。”
我说得很平静,平静得我自己都害怕。
“学校,我不念了。我去找工作,我年轻,有力气,我养得活他。”
我看着张强,一字一句地说:“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姐的儿子。你养不了,我这个当舅的养。但你得记住,他姓林,叫林宇,是你张家的后代。以后你但凡有点良心,就别忘了这个儿子。”
张强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一把扶住他。
“别来这套。”我说,“你只要记得,我姐是为了你才没的。你就得好好活着,看着你儿子长大。”
就这样,我的大学,在还差半年就毕业的时候,画上了句号。
我揣着肄业证,抱着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的奶娃娃,回到了我们那个灰扑扑的家属院。
我的人生,从一条康庄大道,猛地拐进了一条没人走过的小胡同。
黑,还窄。
养孩子,比我想象的难一万倍。
头一个月,我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冲奶粉,水温不对,他吐我一身。
换尿布,手慢了,他尿我一手。
半夜,他毫无征兆地就放声大哭,怎么哄都不行,我抱着他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走,走到天亮。
邻居们开始有意见。
“李家那小子,怎么回事啊?天天半夜鬼哭狼嚎的。”
“听说他姐没了,他把外甥抱回来养了。”
“哟,大学生养孩子?他会吗?别把孩子养出个好歹来。”
我妈想过来帮忙,我没让。
她身体不好,我不想我姐没了,再把我妈累垮了。
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学着当爹又当妈。
白天,我把孩子托给我一个退休的邻居大妈,一个月五十块钱。
然后我出去找活干。
大学肄业,高不成低不就。
最后,我在一个建筑队里找到了活,扛水泥,搬砖头。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散架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看林宇。
他只要对我笑一下,我就觉得,这一身的泥和汗,都值了。
那时候,我最怕的,是林宇生病。
他一发烧,我就感觉天要塌了。
半夜三更,我抱着他往医院跑,心里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求满天神佛保佑。
医生问:“孩子他爸呢?怎么就你一个?”
我说:“他爸出差了。”
医生又问:“那孩子他妈呢?”
我顿了一下,说:“也出差了。”
我不敢说实话。
我怕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我,更怕他们用同情的眼光看林宇。
他没有妈了,我不能让他再背上一个“没人要”的名声。
日子就在奶粉、尿布、汗水和灰尘里,一天天过去。
林宇会爬了,会走了,会含含糊糊地叫“舅”了。
他第一次叫我的时候,我正在给他冲米糊。
就听见背后一个细细的声音:“舅……舅……”
我手一抖,碗差点掉了。
我回头,看见他扶着小床的栏杆,冲我笑,口水流了一嘴。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走过去,把他抱起来,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哎,舅在这儿呢。”
我把他举得高高的,他在我头顶上咯咯地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
我给他取名叫林宇,宇宙的宇。
我希望他,以后能有像宇宙一样广阔的前程。
别像我,困在这个小小的家属院里。
张强一开始还隔三差五地来看看,送点钱和东西。
后来,他再婚了,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和孩子。
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个月一次,到半年一次,再到一年一次。
最后,就只剩下过年时的一个电话。
我也不怪他。
人嘛,总要往前看。
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
我们的交集,就只有林宇。
林宇上幼儿园了。
开家长会,一屋子都是孩子的爸爸妈妈,就我一个舅舅。
老师点名:“林宇家长。”
我站起来:“老师,我。”
所有人都看我。
那种感觉,挺不自在的。
像是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
有的小朋友问林宇:“林宇,那个是你爸爸吗?”
林宇很骄傲地说:“不是,那是我舅舅!”
“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不来?”
“我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要很久很久才回来。”
这是我教他说的。
我不想让他太早知道,什么叫死亡。
可孩子的心,比我想的要敏感。
有一天,他从幼儿园回来,眼睛红红的。
我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就是抱着我的腿,小声地哭。
后来,邻居家的小胖告诉我,他跟林宇吵架,骂他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
我当时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我找到小胖家,当着他爸妈的面,把小胖训了一顿。
我没骂人,但我告诉他,大人说话不过脑子,是蠢。小孩子学大人说话不过脑子,是坏。
小胖的爸妈脸一阵红一阵白,一个劲儿地给我道歉。
回家的路上,林宇一直攥着我的衣角。
他小声问我:“舅舅,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没有爸爸妈妈吗?”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我姐,黑亮黑亮的。
我说:“小宇,你有爸爸妈妈。你妈妈叫李卫红,是个很漂亮很温柔的女人。你爸爸叫张强,是个很能干的男人。他们非常非常爱你。”
“那他们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变成天上的星星了。晚上你抬头看,最亮的那两颗,就是他们。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呢。”
林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从那天起,他养成了晚上看星星的习惯。
我也陪着他看。
我指着天上的星星,给他讲我姐小时候的故事。
讲她怎么带我掏鸟窝,怎么为了我跟邻居家的孩子打架,怎么把省下来的零花钱给我买冰棍。
讲着讲着,我自己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林宇会用他的小手,帮我擦眼泪。
“舅舅,不哭。妈妈看着呢。”
那一刻,我觉得,这二十多年的辛苦,都他妈不算什么。
我二十八岁那年,我妈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是个小学的老师,人长得挺文静。
我们约在公园见面。
我抱着两岁的林宇去的。
那姑娘看见我怀里的孩子,愣了一下。
我解释:“这是我外甥,我姐没了,我带着。”
姑娘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们聊了没几句,她就说家里有事,先走了。
后来,我妈告诉我,人家姑娘说,不是对我没感觉,是实在没勇气,一进门就当后妈。
我笑了笑,跟我妈说:“算了,不急。”
其实我知道,不是不急。
是我这样的人,谁会要呢?
一个没正经工作,还拖着个“拖油瓶”的男人。
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后来,又相过几次亲,结果都一样。
一听说我带着个孩子,对方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渐渐地,我也就死心了。
我觉得,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守着林宇,把他拉扯大,等他成家立业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至于我自己,无所谓了。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林宇身上。
我拼命干活,一天打三份工。
白天在工地,晚上去大排档帮人刷盘子,周末还去给人扛煤气罐。
我只有一个念头:赚钱。
我不能让林宇在物质上,比别的孩子差。
别的孩子有的,我的小宇,也必须有。
他上小学了,要交各种各 ઉ 和费用。
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要学画画,学钢琴。
我咬咬牙,给他报了最贵的班。
我宁可自己一天只吃两个馒头,也不能委屈了他。
林宇很争气。
从小到大,奖状拿回来,能贴满一面墙。
他很懂事,懂事得让我心疼。
他从来不跟我要新衣服,新玩具。
校服穿得发白了,他还穿着。
有一次,我给他买了一双耐克的球鞋,那时候很贵,花了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他看到鞋,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问我:“舅舅,这鞋很贵吧?能退吗?”
我当时就把脸拉下来了。
“退什么退!我李卫东的外甥,穿双好鞋怎么了?你给老子穿上!以后谁再敢说你是没爹妈的孩子,你就用这鞋,踹他!”
我话说得狠,其实心里酸得不行。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我亏欠他。
我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林宇的青春期,比我想象的要平顺。
他没怎么叛逆。
我们俩的关系,不像舅甥,更像兄弟。
他有什么心事,都愿意跟我说。
学校里哪个女同学好看,考试没考好怕我骂,他都跟我叨叨。
我也不骂他,就是听着,偶尔给他出出主意。
我跟他说:“小宇,你随便谈恋爱,舅不拦着。但有一条,不许欺负人家姑娘。咱们李家的男人,可以穷,可以没出息,但不能坏。”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舅。”
他唯一一次跟我急眼,是在他高三那年。
那年我四十出头,常年干体力活,身体落下不少毛病。
腰肌劳损,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有一次,我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滑下来了,摔断了胳膊。
林宇放学回家,看到我胳膊上打着石膏,脸一下就白了。
他什么也没说,回自己屋里。
半天没出来。
我过去敲门,门反锁着。
我喊他:“小宇,开门。”
里面没声音。
我急了,一脚把门踹开。
看见他坐在地上,旁边扔着一张大学的招生简章。
他眼睛通红,看着我。
“舅,我不考大学了。”他说。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浑话!”
“我不考了!”他冲我吼,这是他第一次冲我吼,“我去打工,我赚钱养你!我不要你这么辛苦了!你看看你,才四十岁,活得像六十岁!”
他指着我的头发:“你一半的头发都白了!”
他指着我的手:“你这手,比我爷爷的手还糙!”
他指着我的胳膊:“你再这么干下去,你命都没了!”
他一边吼,一边哭。
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看着他,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走过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不重,但是很响。
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你再说一遍?”我声音都在抖。
他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嘴唇紧紧地抿着,没说话。
“林宇。”我蹲下来,看着他,“你听着。我李卫东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我所有的指望,都在你身上。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有出息,让你别走我的老路!”
“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考大学了?你要去打工?”
“那我这二十年,算什么?啊?我他妈就是个笑话吗?”
我吼着吼着,也哭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林宇扑过来,抱住我。
“舅,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俩,就这么抱着,哭了很久。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提过不考大学的事。
他学习更拼命了。
每天学到后半夜。
我看着他瘦下去的脸颊,心疼,但是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是他报答我的方式。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我们家属院都轰动了。
邻居们都跑来恭喜我。
“卫东,你可熬出头了!”
“这孩子,真给你长脸!”
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乐开了花。
我摆了三桌酒,请所有的街坊邻居吃饭。
那天我喝多了。
拉着林宇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好小子,好小子……”
送他去北京上学那天,我把他送到火车站。
临上车前,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我。
“舅,这是我这个暑假去打工赚的钱,还有奖学金,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厚厚的一沓,少说有几千块。
我把钱塞回去:“你拿着,在北京花销大。舅有钱。”
“你有什么钱!”他眼圈红了,“你的钱都是拿命换的!舅,你以后别去工地了,找个轻松点的活吧。等我毕业了,我养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舅还能干。你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
火车开动了。
他站在车窗里,冲我使劲挥手。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没回头,因为我知道,我肯定又哭了。
林宇上了大学,我们的联系,就变成了电话和信。
他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学校里的事。
他说他参加了学生会,当了部长。
他说他拿了国家奖学金,是他们系里唯一一个。
他说他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北京姑娘,人很好。
我听着,心里又高兴,又有点失落。
我知道,他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飞走了。
他的人生,会越来越精彩。
而我,还留在这个灰扑扑的小城里,慢慢变老。
他大三那年,放暑假回来,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舅,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跟同学一起做项目赚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把工地的活辞了,去做点小买卖吧,别那么累了。”
我拿着那张卡,手都在抖。
五万块。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你没干什么坏事吧?”我第一反应是这个。
他笑了:“舅,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是我们做的软件,卖给一家公司了。都是正经钱。”
我看着他,他已经比我高了。
肩膀宽了,眼神也更自信了。
不再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不点了。
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我听了他的话,用那笔钱,在家属院门口,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个小卖部。
不用再风吹日晒,收入也稳定了。
日子,一下子好过起来。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陈静。
她就在我对面的服装店上班。
她每天下班,都会来我这里买点东西。
一瓶酱油,一包盐。
我们俩就这么认识了。
她话不多,但很细心。
有一次我感冒了,咳嗽得厉害。
第二天,她就给我送来一碗冰糖雪梨水。
她说:“我看你咳得难受,我妈教我做的,润肺。”
我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哪受过这个。
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后来,我们俩就慢慢熟悉了。
我知道她离过婚,前夫嫌她生不出孩子。
她也知道我,知道我为了外甥,一辈子没结婚。
我们俩,都是被生活揍过的人。
所以,更能明白对方心里的苦。
是林宇撮合的我们。
他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一家很大的互联网公司,工资很高。
他每次回来,都“陈阿姨,陈阿姨”地叫。
比叫我还亲。
他跟我说:“舅,陈阿姨人多好啊。你都辛苦大半辈子了,也该有个人疼你了。”
“你都这么大了,我再找,不合适。”我嘴上这么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支持你!你要是跟陈阿姨结婚,我给你们办一场最风光的婚礼!”
我看着他,心里暖暖的。
我跟陈静求婚那天,没花,没戒指。
我就在她店里,等她关门。
我对她说:“阿静,你看,我这人,也就这样了。脾气不好,也没什么钱,还带个外甥,虽然他现在不用我管了。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咱俩搭个伴,行吗?”
陈静看着我,没说话,就是笑。
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她点点头。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婚礼。
司仪把话筒递给林宇。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我看着台上的林宇,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宇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大厅。
很沉稳,很有力。
“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
“我是今天新郎的外甥,林宇。”
“司仪刚刚介绍说,我是养育了新郎二十二年的‘父亲’。这个说法,其实不对。”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
“因为在我心里,我舅舅,李卫东,他不是我的父亲。”
我心里一沉。
这小子,要说什么?
我看见陈静,也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
台下开始有了一些小小的骚动。
林宇笑了笑,继续说。
“在我心里,他比父亲这两个字,要重得多。”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我一满月,我妈妈就因为意外去世了。我爸爸身体也受了重伤,没有能力抚养我。”
“是我的舅舅,在我只有这么点大的时候,”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把我抱回了家。”
“那时候,他二十六岁,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前途无量。为了我,他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前途,从一个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扛水泥的工人。”
“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没有体会过,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笨手笨脚地冲奶粉,换尿布,半夜抱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在屋里一圈一圈走到天亮的感觉。”
“我有记忆开始,我的世界里,就没有‘妈妈’这个词。别的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在我舅舅的背上,闻着他满身的汗味和泥土味。”
“别的孩子有爸爸带着去游乐园的时候,我舅舅在工地上,一砖一瓦地,为我砌起一个家。”
“我上学了,开家长会,来的永远是他。他一个大男人,坐在全是爸爸妈妈的教室里,那么格格不入。我能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我也能看到他假装不在意的坚强。”
“我记得,我小时候,特别想要一双别的孩子都有的运动鞋。但我知道我们家穷,我不敢说。我舅舅看出来了,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给了我那双鞋。后来我才知道,为了那双鞋,他去血站卖了400CC的血。”
林宇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
我感觉我的眼睛,也开始发烫。
这些事,我以为他早就忘了。
台下,已经有人在偷偷抹眼泪了。
陈静的手,握得我更紧了。
林宇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这二十二年,他当爹,又当妈。他教会我走路,教会我说话,教会我做人的道理。他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给了我。他忘了,他自己也需要人爱,他自己的人生,也需要完整。”
“他为了我,错过了爱情,耽误了青春。从一个英俊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他把一个男人最好的二十年,全都给了我。”
“所以,今天,他结婚了。我比任何人都高兴。”
“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终于有另外一个人,可以像我一样,爱他,疼他,照顾他了。”
林宇的目光,转向了陈静。
“陈阿姨,不,现在我应该叫您舅妈了。”
“我舅舅这个人,脾气有点倔,不爱说话,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他是个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把他,交给你了。请你,一定一定要让他幸福。”
陈静站起来,冲着台上的林宇,含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最后,林宇的目光,回到了我的身上。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还有一个红本本。
他走下台,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他把那个红本本,递给我。
“舅,这是房产证。我在咱们市里最好的小区,给你们买了一套房子。写的是你和舅妈的名字。以后,别住那个小卖部了,去住新家。”
我手抖得厉害,没敢接。
他又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把车钥匙。
“这是车钥匙。以后,你想去哪,就开车去。别再骑你那辆破三轮了。”
“舅,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这句话,我说了,我就一定会做到。”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些,是我这个做‘儿子’的,给你的一点心意。”
“你为我付出了半生,现在,该轮到我,为你撑起下半生了。”
他把房产证和车钥匙,硬塞到我的手里。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全场都震惊的动作。
他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对着我,对着陈静,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爸!妈!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那一声“爸”,那一声“妈”,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再也忍不住了。
二十二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劳累,所有的不甘。
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一把拉起他,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小子……好小子……”
我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后背,被他拍着。
就像小时候,我拍着他一样。
整个宴会厅,掌声雷动。
经久不息。
我看见我那些老邻居,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我看见陈静的亲戚朋友,都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看见陈静,哭得梨花带雨,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我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着。
为了我姐的嘱托,为了林宇的未来。
我活得像一头牛,低着头,只管拉车,从不看路边的风景。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默默无闻地来,默默无闻地走。
可是今天,林宇,我这个用半辈子心血浇灌出来的外甥。
他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把我这辈子所有的付出和牺牲,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他把我弯了二十多年的腰,给我扶直了。
他把我藏了二十多年的委屈,给我擦干净了。
他把我丢了二十多年的脸面,一张一张,都给我挣回来了。
这一刻,我不是那个扛水泥的李卫东,不是那个开小卖部的李卫东,不是那个四十多岁才结婚的老光棍李卫东。
我是李卫东。
是一个,值得被爱,值得被尊敬的男人。
婚礼结束后,我们三个,没有去那个所谓的新家。
而是回到了我的小卖部。
那个十几平米,后面带一个小隔间的地方。
我们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陈静没说什么,她动手,煮了三碗热腾腾的面条。
一人卧了一个荷包蛋。
我们三个人,围着那张小小的折叠桌。
林宇一边吃,一边说:“舅,明天我带你们去看房子,家具我都买好了。”
我摇摇头:“不急。”
“车也去看看,我给你买的自动挡,好开。”
我还是摇摇头:“不急。”
林宇看着我,有点不解。
我夹起碗里的荷包蛋,放进陈静的碗里。
又夹起我自己碗里的,放进林宇的碗里。
“小宇。”我说,“你今天,给舅挣了个天大的面子。舅这辈子,没这么风光过。”
“但是,房子,车子,这些都不重要。”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身边的陈静。
“重要的是,你长大了,有出息了,懂事了。舅这辈子,值了。”
“更重要的是,你舅妈,她不嫌弃我,愿意跟我过日子。”
“今天,你,你舅妈,还有我,我们三个人,能坐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吃一碗面。这,比什么都强。”
“这就叫家。”
我说完,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
面条很烫,但我吃得很快。
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又掉进了碗里。
第二天,林宇还是带我们去看了新房。
三室两厅,装修得很漂亮,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满屋子都是暖洋洋的。
陈静喜欢得不得了,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小区花园。
很漂亮,很干净。
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烟火气。
少了点邻居大妈的吆喝声,少了点孩子们追跑打闹的吵嚷声,少了点……我这二十二年,熟悉的味道。
晚上,我对林宇和陈静说:“房子很好,但我想,还是住在老地方。”
林宇急了:“舅!那地方又小又破,怎么住啊!”
陈静也劝我:“卫东,小宇的一片心意……”
我摆摆手。
“我不是不要。”我说,“那房子,留着。以后小宇回来,有地方住。或者,你们想住,就去住。”
“至于我,我离不开那个小卖部。那里的街坊邻居,我都认识。闭着眼,我都知道东头老王家今天炖了肉,西头小刘家两口子又吵架了。”
“我在那活了半辈子,我的根,在那。”
我看着陈静:“阿静,委屈你了。”
陈静摇摇头,握住我的手:“不委屈。你在哪,家就在哪。”
林宇看着我们,没再说什么。
他好像明白了。
生活,不只是崭新的房子和漂亮的车。
生活,更是那些渗透进骨子里的习惯和记忆。
后来,林宇回了北京。
我和陈静,还住在那个小卖部里。
只是,小卖部重新装修了一下,后面的隔间也打通了,显得宽敞明亮了许多。
我的生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每天早上,我还是早早起来开店。
陈静在她的服装店里忙活。
中午,她会给我送饭过来。
晚上,我们一起关店,一起回家,一起做饭。
周末,我们会开着林宇买的那辆车,去郊区转转。
日子平淡,但是安稳。
我的腰肌劳损,还是会在阴雨天疼。
但现在,会有一双手,在我腰上,不轻不重地揉着。
我的头发,还是白的越来越多。
但现在,会有一个人,笑着说:“白头发好看,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我还是那个我。
但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有了妻子,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我的人生,在四十八岁这一年,才真正开始。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会想起我姐。
我想告诉她。
姐,我把小宇养大了。
他比我,比我们想象的,都有出息。
你放心吧。
我也结婚了。
你弟媳妇,人很好,对我很好。
你也放心吧。
如果有下辈子,你别那么早走。
换我,当你的哥哥。
我护着你。
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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