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以色列对巴勒斯坦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等“抵抗轴心”力量的打击,特别是对其领导人的“定点清除”仍在继续,以色列与伊朗的矛盾更未得到彻底解决,但伴随特朗普提出加沙重建20点计划、以色列和哈马斯签署停火协议、沙姆沙伊赫中东和平峰会召开,自2023年10月以来新一轮巴以冲突酿成的“第六次中东战争”应已接近尾声。在此过程中,美国因素始终是影响“第六次中东战争”走势的重要因素,而特朗普2.0近一年来采取的政策对于“第六次中东战争”的升级和降级均产生了重要作用。
在保持中东战略收缩总体原则不变的情况下,特朗普政府一方面对以色列打击哈马斯和整个“抵抗轴心”提供了系统性的支持;另一方面又出于避免陷入战争泥潭、平衡盟友关系、服务大国战略竞争的需要,避免冲突无限升级,尤其是把控以色列与伊朗的战争规模并极力避免其长期化,这也是特朗普在缺乏系统安排的情况下推动加沙停火的原因所在。
然而自奥巴马政府以来美国在中东面临的战略困境,即美国战略收缩与中东剧变不断之间的矛盾困境并未改变,美国企图利用中东服务其全球战略尤其是大国战略竞争的效果也更加不彰。
战略收缩:美国中东政策的总体原则并未改变
自奥巴马政府以来,从中东进行战略收缩构成历届美国政府中东政策的共同目标,其根本目标在于摆脱中东对美国战略资源的过分牵制,进而实现将更多战略资源转向威胁美国全球领导地位的大国战略竞争。奥巴马、拜登、特朗普在追求中东战略收缩的目标上具有延续性和一致性,其差异在于具体的政策和手段不同。
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在对美国战略界的反思中,中东战略失误尤其是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耗费的巨大战略资本,被视为美国霸权相对衰落的重要根源之一,因此产生了围绕美国在中东的去留之争,并出现了“撤离中东论”和“战略收缩论”两种主张。在美国的中东战略争论中,“战略收缩论”成为美国中东战略的选择。美国全球战略开始逐步从中东反恐转向应对大国战略竞争,并寻求从中东进行战略收缩。
在特朗普第二任期,美国在中东维持战略收缩的总体态势没有变,但也在中东面临更加深刻的矛盾困境,并据此进行动态调整,同时也面临严峻的挑战。
首先,由于大国战略竞争仍将是美国全球战略的重心所在,其中东政策仍将维持战略收缩的总体态势。事实表明,极力避免大规模战争仍是美国在中东的不二战略选择,特朗普2.0打击胡塞武装方面的浅尝辄止,参与以色列对伊朗战争的快打快收并极力避免冲突升级和持久化,都是美国维持战略收缩态势的集中体现。
其次,美国中东政策将面临更加深刻的困境,核心是中东剧烈变动与美国减少战略投入之间的巨大张力,是美国战略收缩与维系中东事务主导权之间的矛盾困境。当前,在支持以色列的前提下,解决加沙重建及“抵抗轴心”的系列问题(如叙利亚政权、解除真主党武装)应对伊朗核问题、平衡与海湾盟友的关系、排斥和限制中国在中东影响力上升,都是美国关心的问题,但又往往在战略收缩原则的制约下陷入顾此失彼的困境。
支离破碎:特朗普2.0的具体中东政策
特朗普1.0中东政策的核心是通过《亚伯拉罕协议》整合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的关系,进而建立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联合对抗伊朗的地区体系。“第六次中东战争”的爆发尽管对打击伊朗及其领导的“抵抗轴心”,进而削弱伊朗和俄罗斯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也对《亚伯拉罕协议》产生了破坏和阻碍作用,地区国家防范的对象也从伊朗转向了军事扩张野心不断膨胀的以色列;以色列的扩张尤其是对得到美国安全保障的卡塔尔进行打击,也动摇了美国与海湾盟友之间的信任关系。具体说来,特朗普1.0以《亚伯拉罕协议》统筹地区安全架构的构想已十分困难,特朗普2.0以来在巴以问题、伊核问题、海湾盟友关系上的政策具有明显的破碎性和矛盾性。
第一,针对巴以问题:挺以抑巴,但缺乏系统性和可持续性。一方面,美国全面支持以色列:美以同盟关系得到巩固,但美以同盟关系的基础遭到严重削弱,以色列日益成为美国的战略负担,美国国内围绕以色列发生严重分裂。另一方面,美国极力压制巴勒斯坦:特朗普的加沙政策变幻不定,加沙重建20点计划缺乏现实可能性;压制巴民族权力机构,搁置乃至反对两国方案不得人心。
第二,针对“抵抗轴心”:全力遏制和打击伊朗及其代理人力量,但如何消化“第六次中东战争”的遗产并不轻松。在“第六次中东战争”中,美国极力支持以色列打击“抵抗轴心”,并在特朗普2.0后不断升级,主要包括:为以色列发动打击哈马斯的战争提供了系统性支持;支持以色列对伊朗的“十二日战争”,并直接参与对伊朗核设施的打击;支持以色列打击黎巴嫩真主党,压制真主党解除武装;支持以色列在叙利亚的扩张,并以解除制裁笼络叙利亚新政权改善与以色列的关系,甚至谋求实现叙利亚加入《亚伯拉罕协议》;支持以色列打击也门胡塞武装,并直接发起对胡塞武装的空袭。但是,对于美国和特朗普来说,加沙重建和处置哈马斯,解除真主党武装,笼络、控制叙利亚并对其进行去极端化,应对胡塞武装和也门政治和解,都是难啃的骨头。
第三,针对伊核问题:特朗普奉行打压与谈判相结合的策略,但“十二日战争”已打乱美国的计划和节奏。在伊朗核问题上,特朗普最初仍延续了第一任期内打压与谈判相结合的策略。一方面,美国不断升级极限施压和制裁力度,叫嚣“将伊朗石油出口归零”,同时以“反恐”为名在司法层面遏制和打击伊朗,并极力重建针对伊朗的国际制裁联盟,包括在联合国层面恢复对伊朗的国际制裁和限制措施。另一方面,美国也加大了与伊朗进行谈判的力度和节奏。特朗普致信伊朗领导人,释放将伊朗纳入《亚伯拉罕协议》的信号;2025年4-5月,美伊举行了五轮会谈。但6月13日美国支持并参与以色列对伊朗的战争,使美国的伊核问题政策陷入了严重的混乱,进无法令伊朗屈服、退无法达成妥协。
第四,针对海湾盟友:特朗普以安全换投资的交易型外交虽有收获,但美国支持以色列扩张的做法使美国和海湾盟友的关系陷入严重信任危机。
在两个任期内,特朗普均极力通过吸引海合会国家对美投资、扩大防务与科技合作来框定盟友关系。2025年5月中旬,特朗普对沙特、卡塔尔、阿联酋进行访问,与三国签署的经济协议总额高达2万亿美元。沙特不仅承诺未来4年内向美投资至少6000亿美元,更签署价值1420亿美元的“史上最大军购协议”;卡塔尔签署了总额高达1.2万亿美元的经济框架协议、超过2435亿美元的一揽子商业协议,包括购买210架波音飞机(约960亿美元)和约30亿美元的军火;阿联酋则与美达成总额超过2000亿美元的商业协议,并承诺未来10年对美投资1.4万亿美元。在安全层面,美国在应对伊核问题、打击胡塞武装等重要地区安全议题上也需要海湾盟友的支持。但2025年9月,以色列对美国承担安全保障的海湾盟友卡塔尔进行空袭,无疑严重动摇了美国和海湾盟友的信任。沙特在该事件后很快与拥有核武器的巴基斯坦签订安全协议,无疑是对卡塔尔遭袭击的反应,也传递出沙特对美国不满的强烈信号。
顾此失彼:美国中东政策对其全球战略的影响
第一,总体上,美国中东战略收缩与转向大国竞争的美国全球战略之间存在内在矛盾。
首先,美国战略收缩与中东盟友战略自主增强的矛盾,这在中东国家对乌克兰危机政策、对中美战略竞争的政策上体现明显,美国对中东各主要力量进行平衡的难度加大。其次,美国中东战略收缩与排斥其他大国影响力上升的矛盾。美国基于大国战略竞争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但其他大国如俄罗斯、中国在中东影响力的上升,又迫使美国日益把中东作为大国战略竞争的重要地区。最后,美国中东战略收缩与美国的印太、欧洲战略之间存在内在矛盾。例如,南亚的印度、巴基斯坦的中东政策与美国中东政策存在矛盾张力,如巴基斯坦和沙特的安全协议,显然与卡塔尔遭以色列空袭后沙特对美国的安全保护不信任上升存在密切关系。
第二,美国的巴以政策对美欧盟友关系产生了严重的消极影响。新一轮巴以冲突以来,美欧在巴以问题上矛盾分歧不断扩大,欧洲出现支持并承认巴勒斯坦和反对以色列的高潮。
第三,美国使中东服务于大国战略竞争,并通过中东联通欧亚,对印太、中东、欧洲进行整合的政策收效甚微。
例如,在中东地区美国遏制伊朗、瓦解“抵抗轴心”的政策,尤其是通过解除制裁笼络叙利亚新政权的政策,对削弱俄罗斯的影响有一定作用,但叙利亚仍寻求在美俄之间进行平衡(近期叙利亚领导人沙拉访问俄罗斯);又如,美国希望通过美国-阿联酋-印度-以色列(U2I2)四方机制、印度-中东-欧洲经济走廊(IMEC)对冲中国的“一带一路”、削弱中国在中东的影响,但由于其内部分歧和资金困难等因素,四方机制、印度-中东-欧洲经济走廊根本未形成有效的机制。
“中东睿评”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刘中民教授的专栏,坚持现实性、理论性、基础性相结合,以历史和理论的纵深回应现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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