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大概是一九七五年的中秋夜吧,我穿过太古城屋的露台,两边树影婆娑,风刮过,沙沙响,雨落下来,脚底生凉,寒意袭人,我的心却是暖如春海,耳边萦绕着农妈妈的话:“小叶,听我说,别再浪荡了,用心写作,做一个好作家。”哪会听,待老了才知道农妈妈是衷心为我好,金玉良言当废话,我真该死!前一阵子,写了悼念《明报月刊》前总编辑胡菊人的文章,提到他谊母农妇对他的呵护,不由牵挂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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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妇原名孙淡宁,湖南长沙人,长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一九五一年来港,是《明报》的老臣子,丈夫马老爷是金庸同学。说真的,香港女作家里面,农妇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她不属才女集团,年龄也比她们大了一大截,所写文章也只?在《明报周刊》一家,别无分店,都是千字小品,说的尽是身边琐事,唠唠叨叨,细心看,字里行间隐现浓浓的情感,别有一股味道,令人低回沉吟。
农妇在《明周》的文字曾由明窗出版社结集成书,第一本是《锄头集》,农妇荷锄而耕;第二本是《水车集》,农妇引水灌溉;第三本是《耙集》,农妇扒泥松土。销量直线上升创奇迹,其中《锄头集》有三万销路,堪比卫斯理。比不过日本,在香港不能不说是奇迹!问起农妈妈,自己也感到惊讶,眯着双眼说:“小叶呀!明报出版社要我出集子,起初以为是给我安慰奖,不意中了小摇彩,小叶,农妈妈请你吃饺子!”
我初入明系写稿,已经认识农妈妈,那时叫她孙大姐,初学写作的人都这样叫她,而她也是一派大姐风范,对我们既有呵护,复具苛责,呵护我们的冲劲,苛责我们的任性。大姐和气时,宛如慈母,凶起来,却像一头母老虎。谈到原则性问题,坚持到底,毫不退让。她曾说过:“我永不向权势妥协。”且经常训勉我,做人必须不卑不亢,我至今坚守。
农妈妈住在北角天宫台时,我去玩过好几趟,搬至太古城跟我做邻居,反而不大去。农妈妈勤力,每晚都看书,书房收藏了好多书,还有一卷卷的画,有刘海粟的、李苦禅的、程十发的,画里上款,都称她作先生,尊敬有加。七十年代末,我进了TVB,把金庸的《天龙八部》搬上电视,马老爷称赞《天龙八部》弄得不错,很忠于原著。我摇摇头:“太过忠于原著,节奏给拖慢了!”农妈妈不同意:“忠于原著有什么不好?《书剑恩仇录》把金庸原著改得一塌糊涂,简直是暴殄天物,嘿!”
孙大姐的父亲孙临是一个画家,淡泊名利,擅山水、佛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社会主义者。母亲张琨,也是画家,专画花鸟虫鱼,名气比父亲响。张妈妈倔强,嫉恶如仇,农妈妈承传了她的基因,马老爷说她比牛还?农妇拥有父母亲的双重性格,倔强,脾气不好,对权势不妥协;可另一方面却平易近人,肯牺牲闲暇,帮忙青年。我那时除写稿外,没有职业,大姐担心了,介绍我去《大任周刊》当编辑。主编孙宝毅先生,人很和气。我在《大任》工作了两年,写了不少文章,其中也有访问金庸的。在那里我遇到了孙老的哥哥宝刚先生,他是八卦游身掌高手,知道我喜欢习武,便点拨我一些入门功夫,欢场闹事,险些把人打死。
不说不知道,孙大姐复旦新闻系毕业后,回到湖南,适逢日本进攻湖南,大姐受爱国情怀鼓舞,投笔从戎,加入流亡青年战地服务队,支援前方。战地服务队分三队,大姐隶属第三队。打耒阳出发,沿途协助疏散百姓,放火烧车站,阻延日军推进,“我亲眼目睹一批批的伤兵由火车一卡卡的运过来,断腿断脚,满身血污……”大姐啜泣起来:“小叶,遇到战争的惨况,性格会变。我本是看到老鼠也会怕的人,这时心里充满仇恨,恨不得把那些东洋鬼子杀个清光!”我问日本兵真的凶残吗?“呸,岂止杀人,还剖腹取心吃呢!”我听得遍体生寒。
慈祥如大姐也会杀仇人
有过一回,服务队逮到一个关东军,大姐要杀他,队长唐先生坚持遵守国际公法,不可滥用私刑。大姐火光,拍桌要用铁钉子钉进关东军头颅。基于公法,无人敢动手。那关东军乐了,咧嘴哈哈大笑,声如狼?。大姐血往上冲,大声叫:“操你妈的,去死吧!”拔出手枪,对准他的胸膛砰砰两枪,跟住上前狠狠踩了一脚,看看到底死了没有?我听到全身发抖,慈祥的大姐也会杀人,多可怕!转念一想,战争一起,还有什么慈悲道德可讲呢!
大姐离世已九年,风送幽香入梦里,月洒清辉照夜魂。我想起了五十年前那个中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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