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2月下旬,北京刚下过一场雪,护城河结起薄冰。位于朝内大街的人艺排练厅里,李伯钊把一张红军合影拍在桌上,语速很快:“长征,非演不可;毛主席,也得上台。”室内炉火噼啪,她一句话把全团烧得发烫,却没人回话——谁敢演毛主席?
剧本其实已雏形毕现。李伯钊与于村、海啸埋头三月,三幕九场,故事线干净利落,却始终缺少灵魂角色的重量。没有毛主席,长征就像没方向的路标;写进去,又怕雷区密布。焦菊隐皱着眉提醒:“形象一旦立不住,不如干脆删掉。”李伯钊摇头,坚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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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的挑选成了悬案。翻完演员册子,又看了半月排练,仍无着落。1月初,李伯钊偶然看见一张《龙须沟》剧照:一个满头背鬓、额头宽阔的小伙子,姿态颇有大将风度。底下两行小字——“程疯子:于是之”。“像,太像了!”研究了半天,她让人把于是之叫来。
年轻的于是之那天穿着旧呢子大衣,鞋跟还沾着雪泥,一进门就被告知要演主席,脸色唰地白了。他才24岁,资历浅,刚在《龙须沟》里折腾出个疯癫角色,转身就得演一国领袖,跨度之大,让他头皮发麻。他只挤出一句:“我怕演不好。”
胆怯归胆怯,任务落下就得硬着头皮干。歌剧排练前,他先埋进资料堆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星星之火》《矛盾论》统统抄写,连笔锋都模仿着练。“动作别先急,神韵先抓住。”焦菊隐一句提醒,成了他笔记本首页的红字。
真正的难点是生活细节——那时没有成套影像资料,能用的只有几段模糊影片和一张宋庆龄抵京时的新闻短片。于是之反复看,画面停格到毛主席迈步的那一瞬:脚尖外撇,重心稳而低。“领兵打仗的人,走路都想着下一步。”他在院子里练走路,来回几十米,一趟一趟,直到脚掌磨出血泡。
口音同样棘手。湖南话尾音重,鼻音厚,他便天天端着脸盆对着墙朗读《沁园春·雪》,一句挨一句掐表纠正。楼道值班员半夜听到他低沉的读白,以为是广播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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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4日,人艺负责中南海勤政殿军乐队搬运。趁着空子,领导把于是之塞进队伍,让他离主席最近距离观察。归来后,他在日记里写道:“他握手时眼神直而长,像要把你记住。”这一行字,被他反复圈了三次。
6月17日首轮彩排,问题暴露得密密麻麻。“手抬得太高”“步子太散”“像书生,不像统帅”,意见一条条砸来。于是之不辩解,全数记下,再加练。一周后再上台,神态沉稳了,可湖南味道仍淡。聂荣臻开玩笑:“这娃子怕是吃北平炸酱面吃多了。”众人哄笑,他暗咬牙关继续改。
排练的压力外加入党申请的等待,让他夜里常常失眠。他在灯下写下一句自勉:“演不好主席,先端正自己。”这显得朴素,却顶用。他开始少说话,多观察,连吃饭也刻意放慢速度,因为主席用餐时从不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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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1日的合成彩排,台下新添了刘少奇、周恩来、彭真等中央领导。灯光打亮第六场,“十八勇士”站成半弧,于是之稳步上前,目光扫过众人,吐出那句只有九个字的台词:“同志们,祝你们成功。”场下掌声先是稀拉,紧接着潮水般漫开,第一次没有人挑动作的刺。
8月1日,《长征》公演于首都剧场。毛主席因为工作无法到场,周总理坐在第一排。成戏那晚,第六场刚落幕,观众已泪声四起。谢幕完毕,有观众寻到后台执意要握“毛主席”的手,弄得于是之不知所措,只能不断鞠躬。
剧照和口碑飞快传到中南海。有人把照片递给主席:“这就是您在剧里的样子。”主席扫了一眼笑说:“怎么比我年轻多了?”他没有立刻表态,只在第二年6月抽空携李敏去剧场。演出结束,他只说:“辛苦了。”然后托李敏给李伯钊带话:“长征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方面军、牺牲的同志,都要写进去,别把我当活菩萨。”语气平和,却分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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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钊接到意见,毅然重写剧本。两易其稿,删去神化色彩,加重群像,最终将剧名改为《北上》。那已是1981年的事情,剧院换了新椅,演员也换了新人,唯独那张毛主席剧照仍挂在走廊。
于是之后来回顾1951,说那一年像背着石头跑坡:“上午排《茶馆》,下午练口音,晚上记日记,人困,但心热。”1978年,他在影片《大河奔流》里第二次饰演主席,显得从容许多。镜头外的观众已熟悉毛主席形象,可仍有人认出那股少年气——“这还是当年的程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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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3月,《中华读书报》误引资料,写下“1951年无人扮演毛主席”的结论。不到一个月,大量老观众寄来当年节目单,白底黑字清晰印着:毛泽东——于是之。纸边有霉斑,字迹却锋利,如同时间特地作证。
半个世纪过去,特型演员已如云涌,可第一次总是稀缺资源。1951年那个大雪初融的清晨,一个年轻演员的哆嗦和坚持,让舞台上第一次出现了活生生的毛主席形象。短短九个字台词,只演五分钟,却在戏剧史上留下了坚实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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