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分那天,天是铅灰色的,闷得人喘不过气。
就像我当时的心情。
办公室里,空调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呼呼地吹着,可我后背的汗,还是一层一层地往外冒,黏糊糊地粘在衬衫上。
键盘的敲击声,打印机工作的嗡嗡声,同事间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这些平时再熟悉不过的动静,今天听起来都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遥远,还带着点烦人的尖刺。
我的手指悬在鼠标上,却迟迟不敢点下去。
屏幕上那个小小的“查询”按钮,此刻在我眼里,大得像一扇决定命运的门。
推开它,里面是什么?
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扇门背后,不仅关系到我儿子陈默的未来,也关系到我,一个在单位里熬了快二十年的中年男人,那点所剩无几的脸面。
一个星期前,我们部门的王主任,在办公室里意气风发地宣布,他儿子考了510分。
510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搁在十几年前,上个好点的二本绰绰有余。
可现在,这个分数,也就是个普通本科的水平,甚至可能得去个民办。
但这并不妨碍王主任高兴。
他五十多岁的人了,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堆得像绽开的菊花。
他拍着一个年轻同事的肩膀,嗓门洪亮:“这小子,总算没给我丢人!晚上都别走,我请客!城南那家‘御福楼’,地方我订好了!”
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恭维声。
“恭喜王主任啊!虎父无犬子!”
“小公子真是争气,以后肯定是社会栋梁!”
“510分,这分数可不低了,关键是稳定发挥!”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酸的,涩的,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苦。
我的儿子,陈默,他也要参加高考。
就在王主任儿子查分的同一天。
王主任的喜悦像一团火,把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都烤得热烘烘的。
而我,就像坐在火堆旁边的一块冰,外面的人看着我没什么动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变成一滩焦虑的冷水。
下班后,大家簇拥着王主任去了“御福楼”。
那地方我知道,人均消费不低,装修得金碧辉煌,连服务员都穿着笔挺的旗袍,看着就不是我们这种工薪阶层平时会去的地方。
酒桌上,王主任成了绝对的主角。
他端着酒杯,满面红光,一遍遍地讲述着他儿子备考期间的“艰辛”和查分时的“惊喜”。
他说他儿子为了学习,瘦了十几斤。
他说他儿子每天只睡五个小时。
他说他儿子查到分数那一刻,激动得抱着他哭了。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夹着菜。
那些精致的菜肴,在我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我满脑子都是陈默。
我的儿子,陈默。
他不像王主任的儿子那样,把努力挂在嘴边。
他很安静,甚至有些内向。
从小到大,他都是那种在人群里不会被第一眼注意到的孩子。
他不爱说话,但心思细腻。
他会默默地帮我把喝完的茶叶倒掉,会记得他妈妈的生日,会在下雨天提前把伞放在我的包里。
他的学习,也像他的人一样,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我很少见他熬夜苦读,也很少听他抱怨学习的苦。
他只是每天按时上学,按时回家,然后就钻进自己的房间。
我推开门去看他,他总是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在他头顶形成一个温暖的光圈,他的背影,单薄,却很专注。
桌上的练习册堆得很高,像一座小山。
他写字的沙沙声,是那个小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有时候,我问他:“累不累?”
他会抬起头,对我笑笑,那笑容很浅,但很干净。
他说:“不累,爸。”
他的成绩,在班里一直处于中上游。
不好不坏,就像他的人一样,稳稳当当,不出挑,也不落后。
模考的时候,他最好的成绩,也就是500分出头。
班主任说,以他这个水平,努努力,冲个一本线的边儿,还是有希望的。
“希望”。
这个词,多么虚无缥缈。
就像水里的月亮,看得见,却捞不着。
酒过三巡,到了送礼的环节。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领导家有喜事,下属表示一下,是人之常情。
同事们一个个站起来,举着酒杯,说着吉祥话,然后把一个厚薄不一的红包塞到王主任手里。
王主任嘴上说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手上的动作却很麻利。
轮到我了。
我站起来,感觉自己的腿有点发软。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准备好的红包。
红色的纸,在灯光下有点刺眼。
里面装着2888块钱。
这个数字,我想了很久。
2888,“要发发发”。
吉利,好听。
对于我这个月薪不到八千的人来说,这笔钱,不算少。
是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但我必须给。
王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掌握着我的考评,我的晋升,甚至是我能不能在这个单位安安稳稳地待到退休。
我不能得罪他。
我端起酒杯,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王主任说:“王主任,恭喜,恭喜小公子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
王主任接过红包,用手指捏了捏厚度,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老陈,有心了!你儿子,是不是也今年高考?”
我心里一咯噔。
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我点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考得怎么样啊?分数出来没?”王主任追问道。
周围的同事,也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我。
那些目光,有的好奇,有的同情,有的,则带着一丝不易察aken的看好戏的意味。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热血“嗡”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丑,窘迫,难堪,无地自容。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儿子还没查分?
那他们肯定会问,为什么不查?是不敢查吗?
我说我儿子可能考得不好?
那不是更让人笑话吗?
就在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王主任自己给打了圆场。
他哈哈一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紧张,老陈!高考嘛,就是那么回事!尽力了就行!孩子健康快乐最重要!来来来,喝酒,喝酒!”
他举起杯,把话题岔了过去。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
但我知道,这事儿,没过去。
它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
那顿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客厅的灯亮着,妻子坐在沙发上等我,见我回来,她连忙站起来。
“怎么样?没喝多吧?”
我摇摇头,换下鞋,一股浓重的酒气和饭菜的混合味道,从我身上散发出来。
“陈默呢?睡了?”我问。
“在房间里呢,他说等你回来,一起查分。”
我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我走到陈默的房门口,抬起手,却迟迟没有敲下去。
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
我从门缝里看进去。
陈默坐在电脑前,背对着我。
他的背,挺得笔直。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安静而坚毅的轮廓。
他没有动,就像一尊雕塑。
我知道,他也在紧张。
他只是,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陈默。”我叫他。
他回过头,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光。
“爸,你回来了。”
“嗯。”我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查吧。”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默点点头,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查询网站。
网页加载得很慢,那个小小的圆圈,一直在屏幕中间转啊转。
我的心,也跟着那个圆圈,一圈一圈地揪紧。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网页“唰”地一下,跳了出来。
一行醒目的宋体字,出现在屏幕中央。
姓名:陈默。
准考证号:xxxxxxxxxx。
总分:719。
719。
719?
我以为我看错了。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又凑近了屏幕。
没错。
是719。
语文138,数学145,英语146,理综290。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眼球上。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开始晃动。
我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爸,你怎么了?”陈默的声音,把我从混沌中拉了回来。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表情,很平静。
平静得,就好像这个719分,跟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陈默……这……这是你的分数?”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嗯。”他点点头,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还行。”
还行?
这叫还行?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小子!你……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五十多岁的男人了,我竟然,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我为了生活,点头哈腰,赔尽了笑脸。
我以为,我的腰杆,再也直不起来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是现在,我儿子,我的陈默,他用这个719分,狠狠地,把我的腰杆,给挺直了!
什么王主任,什么510分,什么2888的红包……
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我抱着陈默,嚎啕大哭。
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所有不甘,所有辛酸,都哭了出去。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我抱着。
他的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后背。
就像小时候,我哄他睡觉时那样。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719分。
这个数字,像烟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炸开。
我一会儿想,这个分数,清华北大,是不是可以随便挑了?
一会儿又想,我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单位的同事?
尤其是,王主任。
一想到王主任,我的心里就一阵快意。
我想象着他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是震惊?是嫉妒?还是尴尬?
我想象着,明天我回到办公室,那些曾经用同情的眼光看我的同事,会怎样围着我,说着恭维的话。
那种感觉,一定很爽。
就像三伏天喝了一瓶冰镇汽水,从头爽到脚。
可是,爽过之后呢?
一阵更深的忧虑,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把陈默考了719分的消息说出去,王主任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故意打他的脸?
他会不会觉得,我之前送那个2888的红包,是在羞辱他?
他会不会,因此给我穿小鞋?
我越想,心越凉。
在单位里,人际关系,就是一张看不见的网。
你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触动这张网上的某根线,然后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我得罪了王主任,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为了儿子的前途,我忍了这么多年。
难道现在,要因为一时的扬眉吐气,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吗?
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了单位。
一进办公室,我就感觉气氛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那种感觉,比昨天在酒桌上,还要强烈。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完了。
他们都知道了。
果然,我的老同学,也是办公室里跟我关系最好的老李,第一个凑了过来。
他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对我说:“老陈,你行啊你!藏得够深的啊!”
我勉强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儿子,考了719?真的假的?”
“……真的。”
“我去!”老李倒吸一口凉气,“状元啊这是!你们市的理科状元吧?”
我摇摇头:“还不知道。”
“那也差不离了!清华北大,稳了啊!老陈,你这下可牛了!”
老李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我尴尬地笑了笑,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可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
王主任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或者说,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我。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看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下意识地就想躲。
可我,无处可躲。
他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办公室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王主任,在我面前站定。
他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那十几秒,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他劈头盖脸的质问和嘲讽。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伸出了手。
然后,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老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真诚,“恭我没说出口的那个‘喜’字,被他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他说:“你生了个好儿子。”
说完,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留下我,和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同事。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以为会有一场暴风雨。
结果,却是风平浪静。
甚至,还有一丝,阳光。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单位里的焦点人物。
走在楼道里,不断有人跟我打招呼,恭喜我。
那些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领导,见到我,也会主动停下来,笑着跟我聊几句。
食堂吃饭,总有人抢着帮我刷卡。
就连门口的保安大爷,见到我,都会多说一句:“陈工,您儿子可真给您长脸!”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
那种感觉,很奇妙。
有点飘飘然,又有点不真实。
我开始享受这种被人高看一眼的感觉。
我开始觉得,我以前,活得太憋屈了。
我开始觉得,王主任,也没那么可怕。
也许,是我自己,想多了。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
王主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度。
他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却开始给我下绊子。
我手头上的一个重要项目,本来进展得很顺利,马上就要结项了。
可王主任,却突然提出,要重新审核方案。
他找了几个所谓的专家,对我的方案,吹毛求疵,挑出了一大堆不是问题的问题。
然后,以此为借口,把项目给停了。
这个项目,我跟了大半年,投入了无数的心血。
眼看着就要开花结果了,却被他一句话,给掐死了。
我去找他理论。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慢悠悠地喝着茶。
“老陈啊,”他放下茶杯,看着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是我为难你。是你的方案,确实有问题嘛。我们做技术的,要严谨,要对单位负责,你说是不是?”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的方案有没有问题,你心里清楚!”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他摆摆手,“有问题,就改。改好了,再拿来给我看。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我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他这是,在敲打我。
在告诉我,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在提醒我,不要因为儿子考了个好分数,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从他办公室出来,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我。
我以为,我靠着儿子的成绩,可以挺直腰杆了。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这个地方,你的能力,你的成绩,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有没有站对队,有没有跟对人。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白天在单位,我要应付王主任的各种刁难。
晚上回到家,我还要在妻儿面前,强颜欢笑。
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在单位的处境。
我怕他们担心。
尤其是陈默。
他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了,我不想因为我的事,影响他的心情。
那段时间,我瘦了十几斤,整个人都脱了相。
老李看我这样,实在不忍心。
他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老陈,你这样下去不行。你得,去给王主任服个软。”
“服软?”我冷笑一声,“怎么服软?再去给他送个红包?还是跪下来求他?”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老李急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现在跟他硬扛,有什么好处?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服软?”
“你没错,可是你儿子太优秀了,这就是你的错!”老李一句话,戳中了我的痛处,“你儿子的719分,就像一根针,扎在了王主任的心上。他儿子才510,你让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他不给你穿小鞋,给谁穿?”
我沉默了。
是啊。
我没错。
陈默也没错。
我们唯一的错,就是太优秀了。
优秀到,碍了别人的眼。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周末,陈默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清华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
鲜红的封皮,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和妻子,捧着那份通知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心里的喜悦,像要溢出来一样。
我们决定,在家里,办个小型的升学宴。
就请几个最亲的亲戚,和陈默的几个好同学。
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总不至于,再碍着谁的眼了吧?
可是,我还是太天真了。
就在我们准备升学宴的前一天,我接到了王主任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我说:“老陈啊,听说你儿子考上清华了?大喜事啊!明天晚上,我做东,在‘御福楼’,给你儿子庆贺一下!你把亲戚朋友都叫上,热闹热闹!”
我握着电话,手心直冒冷汗。
“御福楼”。
又是“御福楼”。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真心为我高兴?
还是,想当着我所有亲戚朋友的面,再给我一个下马威?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我不能拒绝。
我一旦拒绝,就是不给他面子。
那后果,会比现在更严重。
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谢谢王主任,太……太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应该的!”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
挂了电话,我瘫在沙发上,感觉比跑了个马拉松还累。
妻子走过来,问我:“谁的电话?”
“王主任。”
“他……他说什么?”
我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脸色也白了。
“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我知道。”我苦笑一声,“可我,能怎么办?”
我们俩,相对无言。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那声音,像是在为我倒计时。
第二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御福楼”。
王主任订了一个最大的包间。
他不仅自己来了,还把他老婆和他儿子,也带来了。
我单位的同事,也来了不少。
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桌子。
王主任,还是像上次一样,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拉着陈默的手,亲热得像自己亲儿子一样。
“小默啊,真是好样的!给咱们单位,争光了啊!以后去了清华,要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祖国!”
陈默不习惯这种场面,只是腼腆地笑着,点点头。
王主任又转过头,对我老婆说:“嫂子,你真是教子有方啊!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不像我们家那个,就知道打游戏,不争气!”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瞟向他儿子。
他儿子,低着头,玩着手机,一脸的不耐烦。
我老婆只能尴尬地笑着,说:“哪里哪里,是孩子自己努力。”
酒席开始。
王主任频频举杯,一会儿敬我,一会儿敬陈默。
他说的话,比蜜还甜。
把陈默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把我们家,捧得高高的。
我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我知道,他捧得越高,就是想让我摔得越惨。
果然,酒过三旬,菜过五味。
王主任,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对着满屋子的人,大声说:“今天,是咱们老陈家的大喜日子!我作为老陈的领导,和老大哥,心里,也替他高兴!”
“咱们单位,能出陈默这么一个清华的高材生,是咱们单位的骄傲!也是我这个当主任的,领导有方嘛!哈哈!”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呢,孩子学习好,固然重要。但是,做人,更重要!”
“尤其是,要懂得,感恩!”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老陈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心里一沉。
来了。
他终于,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我只能,硬着生生地,点点头。
“是,王主任说得对。”
“对嘛!”王主任一拍大腿,“所以呢,我今天,也想借这个机会,给小默,上一堂课!”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然后,走到陈默面前,把信封,塞到他手里。
“小默,这是王叔叔的一点心意!祝贺你,金榜题名!”
陈默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信封,比我上次送他的那个红包,还要厚上好几倍。
他这是,在还我的人情?
不。
不对。
他不是在还人情。
他是在,打我的脸!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儿子送这么大的礼。
就是在告诉我,你儿子是清华生怎么样?还不是要收我的礼?
你老陈,在我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想站起来,把那个信封,扔回他脸上。
可是,我不能。
我一旦这么做了,就是彻底跟他撕破脸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我的儿子,被他这样羞辱。
看着我自己,像个懦夫一样,无能为力。
周围的亲戚朋友,也都看出了不对劲。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默,开口了。
他把那个信封,轻轻地,推了回去。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王主任,目光清澈,而坚定。
他说:“王叔叔,谢谢您的好意。但是,这个钱,我不能收。”
他的声音,不大。
但在寂静的包间里,却像一颗惊雷,炸开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王主任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小默,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王叔叔?”
“不是的。”陈默摇摇头,语气,不卑不亢,“我爸从小就教育我,无功不受禄。我考上大学,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我爸为了供我读书,已经很辛苦了。我不希望,他再为了我,去受任何委屈。”
他的目光,转向我。
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在单位受的委屈。
他知道,我为了他,在忍气吞声。
他只是,不想说出来,让我担心。
这个傻孩子。
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
王主任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从来没有,被一个孩子,这样当面顶撞过。
他指着陈默,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
包间里的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
就在这时。
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站了出来。
是王主任的儿子。
那个一直低头玩手机的,被他称为“不争气”的儿子。
他收起手机,站到陈默身边,对着王主任说:“爸,我觉得,他说的没错。”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主任,也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他说的没错!”王主任的儿子,提高了音量,“你凭什么,用你的钱,来羞辱别人?你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吗?”
“你……你这个逆子!你帮着外人说话?”王主任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我不是帮着外人,我是在说句公道话!”他转过头,看着陈默,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敬佩。
“我承认,我学习没你好。我爸,也总拿我跟你比。我以前,也挺烦你的。”
“但是今天,我服你!”
“你比我,有骨气!”
说完,他竟然,对着陈默,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个包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给震住了。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少年。
一个,是成绩优异的清华学子。
一个,是别人口中“不争气”的普通学生。
但在这一刻,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同样可贵的东西。
那东西,叫做,尊严。
那东西,叫做,血性。
那是我们这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成年人,早就已经,磨没了的东西。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走到陈默身边,把他,和王主任的儿子,一起,揽入怀中。
我对着王主任,一字一句地说:“王主任,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的儿子,不需要。”
“从今天起,我,陈建国,不干了!”
说完,我拉着陈默,和我妻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包间。
身后,是王主任气急败坏的咆哮,和一屋子人的惊呼。
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走出“御福楼”的大门,外面的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又大,又圆,又亮。
我感觉,我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多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我辞职了。
这个消息,在单位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很多人,都觉得我疯了。
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去外面折腾什么?
只有老李,默默地,帮我收拾好东西,把我送出了单位大门。
临走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陈,我佩服你!”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失去的,只是一个职位。
但我得到的,却是,更宝贵的东西。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跟亲戚朋友借的一些钱,在陈默大学的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打印店。
店面不大,但很干净,很温馨。
我和妻子,每天起早贪黑,守着这个小店。
虽然辛苦,但心里,却很踏实。
因为,我们是在为自己活。
我们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再受任何人的闲气。
我们的每一分收入,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挣来的。
陈默上大学后,每个周末,都会来店里帮忙。
他会帮我修理打印机,会帮我设计宣传单,会用他学的计算机知识,给我的小店,建一个网站。
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我心里,总是暖暖的。
我常常想,什么是成功?
是像王主任那样,身居高位,呼风唤雨?
还是像我这样,守着一个小店,过着平淡的日子?
以前,我可能会选择前者。
但现在,我不会了。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成功,不是你拥有多少财富,多大权力。
而是,你能否,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
一年后。
我的打印店,生意越来越好。
我在学校附近,已经小有名气。
很多学生,都喜欢来我这里。
他们说,陈叔叔人好,收费公道,打印出来的东西,质量也好。
有一天,一个年轻人,走进了我的店。
他穿着一身名牌,但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抬头一看,愣住了。
是王主任的儿子。
他也看到了我,也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还是他,先开了口。
“陈叔叔,我……我想打印点东西。”
“好。”我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U盘。
他要打印的,是一份,退学申请。
我看着那份申请,心里,五味杂陈。
他告诉我,他上的那所三本大学,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浪费钱了。
他想,退学,去学一门,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技术。
“我爸,快气疯了。”他苦笑着说,“他觉得,我把他的脸,都丢尽了。他已经,一个月,没跟我说话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那你,后悔吗?”
他摇摇头,目光,很坚定。
“不后悔。”
“人生是我自己的,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我把他的退学申请,打印好,装订好,递给他。
我没有收他的钱。
我对他说:“孩子,加油。叔叔,支持你。”
他看着我,眼眶,红了。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陈叔叔。”
他走后,我站在店门口,看了很久。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影子。
我想,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成功,也没有绝对的失败。
有的人,生在罗马。
有的人,生为牛马。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无论你身处何地,无论你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你都要,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条路。
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就像我的儿子,陈默。
就像,王主任的儿子。
也像,现在的我。
又过了两年。
陈默在清华,表现优异,拿了好几次奖学金。
他还和同学一起,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计算机竞赛,拿了一等奖。
他给我打电话报喜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和阳光。
他说:“爸,我马上就要去一家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实习了。等我毕业了,我就能挣钱,养活你了。”
我笑着说:“好啊,爸等着。”
我的打印店,也开了分店。
生意,越做越大。
我还请了几个员工,自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我和妻子的生活,越来越好。
我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是,陈建国吗?”
我愣了一下。
“我是,您是?”
“我……我是,王德发。”
王德发。
是王主任的名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找我,干什么?
“王主任,您……您好。”
“我……我已经,不是主任了。”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涩,“我,提前退休了。”
我有些惊讶。
他今年,也才五十五岁,还没到退休的年龄。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更惊讶了。
他,竟然,会跟我道歉?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是我,心胸太狭隘了。我,嫉妒你,嫉妒你,有那么一个,争气的儿子。”
“我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是,我越是逼他,他就,越是叛逆。”
“他退学后,就再也没回过家。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我快两年,没见过他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泪纵横的样子。
我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老陈,不,陈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您说。”
“我听说,我儿子,跟你,有联系。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让他,回家吧。我……我想他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个父亲的,卑微和恳求。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回答他?
我该,帮他吗?
那个,曾经,把我踩在脚下,肆意羞辱的人。
我该,以德报怨吗?
我想起了,陈默。
想起了,他当初,在酒桌上,说的那些话。
想起了,王主任的儿子,对我,鞠的那个躬。
我叹了口气。
“王主任,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吧。我,试试。”
挂了电话,我找到了,王主任儿子的微信。
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有空吗?出来,聊聊。”
他很快,就回复了。
“好,陈叔叔。”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两年不见,他变了很多。
瘦了,黑了,也,成熟了。
他告诉我,他退学后,去了一家,汽修厂,当学徒。
从最脏最累的活,干起。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技术很好的,汽修师傅了。
他开了自己的,修车行。
生意,还不错。
“我爸,还是看不起我。”他喝了一口咖啡,自嘲地笑了笑,“他觉得,我一个大学生,去当一个,修车的,给他,丢人。”
“他不知道,我现在,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活得,比以前,开心多了。”
我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许。
“你爸,他……想你了。”我把王主任的话,转告给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
“我知道。”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怕,我一回去,我们,又会吵架。”
“我怕,我永远,都活不成,他想要的样子。”
我拍了拍他的手。
“孩子,回去看看他吧。”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他可能,不懂你。但他,是爱你的。”
“只是,他爱你的方式,错了。”
他看着我,眼眶,渐渐红了。
“陈叔叔,谢谢你。”
“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个星期后。
我接到了,王主任的电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和感激。
“陈大哥,谢谢你!谢谢你!”
“我儿子,他……他回来了!”
“他还,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
“他说,他挣钱了,要,孝敬我。”
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听着,也,笑了。
放下电话,我看着窗外。
阳光,正好。
天空,湛蓝。
我想,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修行。
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
经历,各种各样的事。
有的人,会让你,看清这个世界。
有的人,会让你,看清你自己。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心怀感恩,心向阳光。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和幸福。
后来,我和王主任,成了朋友。
我们偶尔,会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聊聊,各自的儿子。
聊聊,各自的生活。
我们都,老了。
那些,曾经的,恩恩怨怨,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人生,哪有,过不去的坎呢?
只要,你愿意,放下。
只要,你愿意,和解。
和别人,和解。
也,和自己,和解。
陈默毕业后,进了一家,很好的公司。
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很快,就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
他用自己挣的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和妻子,买了一套,大房子。
他说:“爸,妈,你们辛苦了一辈子。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们吧。”
我们搬进新家的那天。
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满了整个客厅。
我和妻子,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陈默,在厨房里,为我们,准备着午餐。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而挺拔。
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骄傲。
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吧。
平淡,真实,而温暖。
不需要,别人的,羡慕和恭维。
只需要,家人的,陪伴和理解。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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