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扔到规划局那个烂泥潭里,就不怕真龙搁浅。”
“烂泥潭。
我倒觉得那是个炼丹炉。
再说,他不是龙,是条深海里的核潜TT,只有压力够大,才能让他浮上来透透气。
王局那只老狐狸,最擅长煽风点火,正好。”
“万一玩砸了。
那个‘城市之眼’的系统,可是省里今年的头号工程,连着上头的……”。
“没有万一。
你见过哑巴会说梦话吗。
他不会。
他只会把所有声音都变成数据。
等着吧,一年之内,整座城市的骨骼和经络,都会在他指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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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们单位是一潭黏稠的绿豆汤,温吞吞的,飘着几颗半死不活的红枣,偶尔有人想扑腾一下,溅起几滴汤汁,很快又被那该死的黏性给拽了回去。
我,林峰,就是那锅汤里一颗煮得不上不下的绿豆,自以为还有点硬度,实际上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微火慢炖里,被泡得失了魂魄。
规划局,听着是个擘画城市未来的地方,其实就是个裱糊匠的铺子,把老城区的这张旧皮纸,缝缝补补,刷上点花里胡哨的新漆,就算功德圆满。
一把手王局,就是个顶级的裱糊匠师傅,他的眼睛像一对淬了毒的锥子,能一眼看穿你这层面皮底下,到底藏了多少脓包。
所以,当那个叫陈默的副处长像一滴清水,悄无声息地滴进这锅绿豆汤里时,所有人都觉得见鬼了。
陈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者说是从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文件缝里钻出来的。
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张放在人堆里三秒钟就会被彻底遗忘的脸,既没有领导们常见的油光满面,也没有技术员该有的书呆子气。
他就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百年的鹅卵石,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了,只剩下一种让人绝望的、光滑的沉默。
他被分到了我们规划发展处,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也成了另一位副处长赵立春的眼中钉。
赵副处,是我们这锅汤里最活跃的那颗红枣,红光满面,甜得发腻,靠着一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在王局面前如鱼得水。
他看到陈默,就像看到一碗白饭里掉进了一颗老鼠屎,嫌恶又好奇。
欢迎陈默的饭局设在“临江阁”,我们市里最俗气也最贵的馆子,俗气在它的雕龙画凤,金碧辉煌,贵在它能让请客的人觉得自己的面子和这包厢里的金漆一样货真价实。
王局亲自坐镇,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难得地挤出了一丝褶皱,算是笑容。
“来,陈默同志,初来乍到,我代表局里欢迎你。”
王局举起茅台,酒杯的边缘在灯光下闪着锋利的白光,“咱们规划局,不搞虚的,都在酒里。”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酒杯碰撞的声音像一场微型的冰雹。
我偷偷觑着陈默,想看他怎么应对这场专门为他设置的鸿门宴。
他没站起来,只是端起了面前的茶杯,那是一个白瓷的、带着裂纹的杯子,里面泡着几根半死不活的茶叶。
“王局,谢谢。”
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发出来的,干涩,没有回音,“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
整个包厢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王局举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褶皱迅速消失,恢复了往日的平滑和冷峻。
赵副处的眼珠子转得像个陀螺,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打破了那要命的寂静:“哎呀,王局您看,陈处长这是真人不露相啊。
这年头,敢在酒桌上说自己不会喝酒的,都是狠人,说明人家心里有底气,不像我们,不喝点酒壮胆,话都说不利索。
来来来,陈处长,我敬你,你随意,我干了。”
赵副处一口把杯中酒闷了,然后响亮地咂了咂嘴,像个戏台上卖力的丑角。
一场风波被他轻巧地化解,代价是把陈默推到了一个更高、也更孤立的悬崖上。
那晚,陈默就真的没碰一滴酒,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敬酒,他只是不断地举起那个丑陋的茶杯,嘴里重复着两个字:“谢谢。”
他不像个副处长,更像个误入屠宰场的素食主义者,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彻底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平静。
饭局结束后,王局的脸黑得像锅底。
从那以后,“哑巴领导”这个外号,就像一张狗皮膏药,死死地贴在了陈默的背上。
所有的饭局,他都用一句“家里有事”给回绝了,干脆利落,不留任何余地。
他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像个钟摆一样精准而无趣。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那地方以前是个堆杂物的储藏室,采光不好,一股子陈年纸张的霉味儿。
我们都以为他会找王局要求换一间,但他没有,就那么安顿了下来。
他从不串门,也从不叫我们这些下属去汇报工作。
他的存在感,比他办公室里的那股霉味儿还要淡薄。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做两件事:要么,翻看那些被扔在档案室角落里,比我们单位历史还要悠久的老旧图纸,那些纸张黄得像秋天的落叶,一碰就碎;要么,就对着他那台慢得像老牛拉破车的电脑发呆,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像一尊寺庙里积了灰的罗汉。
我们处里的人都拿他当个笑话,一个活的笑话。
大家都在猜,这尊佛到底是哪个庙里请来的,后台得硬到什么程度,才敢在王局的地盘上这么摆谱。
赵副处更是把他当成了空气,开会、分派任务,都直接跳过他,仿佛那个办公室里坐着的,只是一团会呼吸的尘埃。
机会很快就来了,是赵副处表现的机会,也是陈默出丑的机会。
市里要搞一个旧城改造项目,叫“文昌巷历史街区活化”,名字起得很有诗意,实际上就是块硬骨头。
那地方房子老,居民多,最要命的是,地下的管网像一团缠了几十年的乱麻,没人能理得清。
之前的几次规划,都因为这老大难问题搁浅了。
处务会上,投影仪嗡嗡作响,把赵副处精心制作的PPT打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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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从巴黎的左岸讲到上海的新天地,最后推出了一个光鲜亮丽的方案:全盘拆除,仿古重建,把文昌巷打造成一个集高端餐饮、精品民宿和网红打卡点于一体的“城市名片”。
“这个方案,既保留了历史的韵味,又注入了现代的商业活力。”
赵副处用激光笔在屏幕上画了个圈,意气风发,“虽然前期投入大,但招商引资的前景非常可观,绝对能成为王局您任上的一个标杆性政绩。”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王局不置可否,只是习惯性地用手指敲着桌面,那声音像是死神的钟摆,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然后,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角落里的陈默身上。
“陈默同志,有什么看法。”
王局的声音冷得像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
这是陈默来了快两个月,王局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点他的名。
我们都以为他会说“没意见”或者干脆继续当他的哑巴。
但他却站了起来。
他没有带笔记本,也没有任何资料,手里只拿着几张从角落档案柜里翻出来的、已经泛黄卷边的旧地图。
地图太老了,上面的街道名称都还是几十年前的。
“这里的地下管网有问题。”
他把地图摊在桌上,指着文昌巷那块区域,上面被他用红笔标注了几个奇怪的叉号和箭头,“我查了建国初期的城市给排水记录,还有一些五十年代的防空洞图纸,发现这一带的地下水文地质情况,和我们现有图纸上记录的,有很大出入。”
他的声音依旧干涩,但话说得很清楚。
赵副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毫不掩饰他的轻蔑:“陈处长,我们现在讨论的是21世纪的城市更新,您拿出来的这些故纸堆,比我年纪都大,能说明什么问题。
我们有最新的地质勘探报告,有精确的GPS测绘数据,您这是……凭空想象。”
“这不是想象。”
陈默固执地说,“数据显示不出来的东西,不代表不存在。
这些老图纸上,记录了一条已经被填埋的季节性暗河。
如果按照赵副处的方案进行大规模开挖,很可能会改变地下水的应力平衡,造成地基不稳,甚至沉降。”
“暗河。”
赵副处笑得更厉害了,“陈处长,您是规划师,不是风水先生。
我们要做的是科学决策,不是讲鬼故事。
您能拿出具体数据来证明那条暗河的存在吗。”
陈默沉默了。
他摇了摇头:“具体数据……我没有。
但是这些档案资料都指向了这个可能性。”
“可能性。”
王局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失望和不耐烦,“规划局要的是确定性。
既然拿不出数据,就不要在这里纸上谈兵。”
说完,他直接转向赵副处:“赵立P,你的方案,再细化一下成本和工期,下周一交给我。
散会。”
王局起身就走,没有再看陈默一眼。
那几张被陈默视若珍宝的旧地图,被遗忘在会议桌上,像几片被秋风吹落的、无人理睬的枯叶。
02
赵副处和他的几个跟班走过时,还故意发出一阵夸张的窃笑。
我看到陈默一个人站在那里,默默地把地图一张张叠好,他的脸上,还是那种千年不变的平静,仿佛刚才被公开处刑的,根本不是他。
从那天起,陈默在我们单位,就彻底成了一个怪人,一个活在历史故纸堆里的幽灵。
他依旧每天翻阅那些旧档案,有时候甚至会带一个放大镜,趴在那些发黄的图纸上,一看就是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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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办公室里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
单位组织去郊区温泉山庄团建,两天一夜,所有人都去了,连王局都带头泡了温泉,唱了卡拉OK。
只有陈默,以“家里有事”为由,又一次拒绝了。
那两天,他成了所有人酒过三巡后的谈资。
有人说他老婆管得严,是个妻管严。
有人说他性格孤僻,有心理问题。
赵副处喝高了,搂着他最器重的一个手下,大着舌头说:“什么狗屁副处长,我看他就是个档案管理员的料。
等着瞧吧,用不了一年,就得被哪来的滚回哪去。”
有一次,我为了赶一个项目报告,在单位加了通宵的班。
凌晨三点,我揉着酸涩的眼睛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路过陈默办公室时,惊讶地发现他办公室的门缝里还透着光。
我心里咯漉一下,难道这个怪人也通宵了。
鬼使神差地,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透过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窗往里看。
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陈默并没有在看那些旧图纸,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不是我们常用的CAD或者Photoshop,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闪烁着无数光点的复杂程序界面。
无数条彩色的线条和数据流在屏幕上交织、流动,构成了一个立体的、不断旋转的城市模型。
那模型极其精细,大到高楼大厦,小到一根根埋藏在地下的管道,都以三维形态清晰地呈现出来,像一具被解剖开的、暴露了所有血管和神经的城市骨架。
陈默的十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他的眼神专注得吓人,不再是我平时看到的那种古井无波,而是一种燃烧着火焰的、灼人的明亮。
他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我看不懂的专业书籍,封面上全是英文和代码,旁边还扔着几个被拆开的、报废的电脑硬盘。
这一幕给我的冲击太大,我甚至忘了呼吸。
原来,他每天对着电脑,根本不是在发呆。
他像一个孤独的炼金术士,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秘密构建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庞大的炼金阵。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到了走廊里的消防栓,发出一声轻微的“咚”。
办公室里的陈默,像一只受惊的猫,瞬间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按下了显示器的开关。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开门,只是隔着玻璃窗冷冷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我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尴尬地举了举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我足足十秒钟,才缓缓地坐了回去,办公室里重归黑暗。
我落荒而逃。
那一夜,我失眠了。
陈默那个警惕的眼神,和他屏幕上那个神秘的城市模型,在我脑子里反复交织。
他到底是谁。
他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与世无争的“哑巴”。
这些疑问像一团乱麻,缠得我透不过气来。
但第二天上班,陈默见到我,又恢复了那个沉默寡言的样子,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他没提,我更不敢问。
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比以前更厚、更神秘的墙。
时间就像漏水的龙头,滴滴答答,转眼就过了一年。
陈默在这潭绿豆汤里,既没有被煮烂,也没有被捞走,就那么悬浮着,成了一个所有人都习惯了的异类。
而赵副处,则凭借那个文昌巷改造项目,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把我的团队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详细设计方案,包装成自己的功劳,在各种会议上大吹大擂。
项目顺利开工,奠基仪式上,他穿着崭新的西装,站在王局身边,笑得嘴都合不拢,电视新闻还给了他一个长达三秒的特写镜头。
局里开始有风声传出来,说赵副处马上要被提拔为处长,彻底名正言顺了。
而关于陈默的流言,也开始甚嚣尘上。
大家都说他“水土不服”,一年试用期满,马上就要被调离了。
有人说他会被平调到某个清闲的档案馆或者地方志办公室,算是“明升暗降”,体面地出局。
赵副处和他的跟班们,听到这些流言,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们看陈默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只等着秋后问斩的囚犯。
只有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一个能独自构建出那样复杂的城市数字模型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傻子。
他这一年的沉默,更像是一场漫长的、不动声色的潜伏。
他在等什么。
或许,是在等一个引爆所有炸弹的契机。
03
契机,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台风,突然登陆,把我们规划局这艘看似平稳的破船,一下子卷进了漩涡中心。
那天下午,我正在修改一份无聊的报告,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是局长办公室的秘书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林峰,放下手头所有工作,立刻到三楼大会议室。王局说的,所有人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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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沉,知道出大事了。
等我冲到会议室,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各个处室的头头脑脑都到齐了,一个个脸色煞白,交头接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恐慌和焦灼的味道。
王局坐在主席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那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像丧钟一样清晰。
他的身边,坐着几个陌生人,神情严肃,一看就是市里来的大领导。
而我们那位即将高升的赵副处长,正站在会议室中央的投影幕布前,像一只被淋了雨的公鸡,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
他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正结结巴巴地对着几张工程图解释着什么。
“……所以,我们初步判断,这次的事故,主要是因为地质勘探部门的数据出现了偏差,再加上施工单位违规操作,才导致了地铁三号线K2标段的突发性地面沉降和地下水渗漏……”赵副处的声音在发抖,手里的激光笔也在不停地晃动,在地图上画出一道道凌乱的红线。
地铁三号线。
我脑袋“嗡”的一声。
那不就是正在施工的重点工程吗。
而出事的K2标段,正好穿过他负责的那个春风得意的文昌巷改造项目的核心区域。
市领导中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人,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不要跟我讲原因。
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解决。
项目已经全面停工,每停工一天,就是上百万的损失。
这个责任,你们规划局担得起吗。”
赵副处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擦了一把汗,颤巍巍地提出了一个方案:“目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对沉降区域进行大规模的加固,然后,让地铁线路……绕行。”
“绕行。”
另一个领导冷笑一声,“你说得轻巧。
重新规划线路,审批,拆迁,你知道这要增加多少预算,耽误多少工期吗。
这个项目是省里的重点工程,年底必须通车。
你跟我说绕行。
赵立春同志,你是在拿市委的决定当儿戏吗。”
赵副处彻底说不出话了,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汗水把他的白衬衫都浸透了。
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我看见王局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这个项目出了问题,他这个局长,也就当到头了。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整个规划局的声誉和前途都悬于一线之际,王局,我们那个向来眼高于顶、威严得不近人情的王局,突然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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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理会已经快要崩溃的赵副处,而是猛地转过头,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刺向人群中的我。
他的声音,沙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峰。”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直呼我的全名。
我当时就懵了,像个被老师突然点名回答问题的差生,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然后,我就听到了那句让我,也让在场所有人,都毕生难忘的指令。
“放下你手头所有的事,立刻去帮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