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我叫陈援朝。
这个名字,是我那个当了一辈子钳工的爹给起的,带着那个年代最朴素的愿望。
可惜,我既没能参军,也没能保家卫国。
我只是个国棉三厂的机修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听着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给那些“上了年纪”的纺织机“治病”。
扳手上的机油,比我手上的纹路还深。
那年我二十六,兜里揣着工作八年攒下的三千四百二十七块六毛。
还有我媳妇林晓慧的,一千八百块。
加起来,五千二百二十七块六毛。
这是我们俩的全部家当,一个准备用来生孩子、一个准备用来养老的数字。
我却用它,在厂里所有人看傻子的目光中,办了停薪留job。
然后,我盘下了那家倒闭的“向阳饭店”。
就在我们家那条又老又破的解放路上。
那条路,路面是坑坑洼洼的沥青,一下雨就积水,晴天就扬尘。路两边的法国梧桐倒是长得挺好,就是叶子上永远蒙着一层灰。
向阳饭店,名字挺敞亮,里子却烂透了。
老板是个姓张的男人,比我大不了几岁,头发已经愁白了一半。
他说他老婆跟人跑了,心灰意冷,不想干了。
我看着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信了。
签合同那天,晓慧陪我去的。
那间饭店里,只有一张桌子是干净的,就是用来签合同的这张。
空气里飘着一股馊味、油耗味和淡淡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
一只苍蝇在灯泡上盘旋,发出“嗡嗡”的哀鸣,好像在给这家店送终。
我从布袋里,把那一沓沓用猴皮筋捆着的钱,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
有大团结,有五块的,两块的,一块的,甚至还有几卷毛票。
钱带着我们俩身上所有的汗味和希望。
张老板数钱的手在抖。
我签合同的手,也在抖。
晓慧站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她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衬衫后摆,指节都发白了。
她没说话,但我知道她在害怕。
我也怕。
怕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合同签完,张老板把一大串油腻腻的钥匙拍在桌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是给我的人生,划下了一道分水岭。
他拿着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像个打了败仗的兵。
我站起来,看着这间属于我的饭店。
四张掉了漆的方桌,十长短不一的条凳。
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像是得了黄疸病。
地砖上凝固着黑色的油垢,走一步,鞋底都发粘。
晓慧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哭腔。
“援朝,这……这能行吗?”
我没回头,怕她看见我眼里的慌张。
我走到后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更浓烈的馊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顶个跟头。
灶台黑得像刚从煤堆里刨出来,抽油烟机上挂着的油滴,像钟乳石一样。
角落里,一个破了口的米缸斜躺着,几只蟑螂受了惊,四散奔逃。
这就是我的战场。
一个连残兵败将都算不上,只剩下一片废墟的战场。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复杂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我对自己说,陈援朝,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天晚上,我和晓慧谁都没睡着。
五千多块钱,就换来这么个烂摊子。
她在我旁边翻来覆去,最后坐起来,开了灯。
“援朝,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图啥?”
我看着天花板上那圈昏黄的光晕,也坐了起来。
图啥?
我也问自己。
图那份“铁饭碗”的无趣?图每天听着噪音,熬到头发花白,换一个“劳动模范”的奖状?
还是图我爹那双因为常年在灶台边,被火燎得通红的眼睛,和那一辈子都没挺直过的腰杆?
我爹,陈福生,是国营红星饭店的大师傅。
一手淮扬菜做得出神入化,狮子头能嫩到用筷子一碰就散,汤汁却清亮得能照出人影。
可他干了一辈子,还是个大师傅。
见了谁都点头哈腰,连采购科的小年轻都能对他呼来喝去。
他总说:“援身板,手艺人,饿不死,也发不了财。安安稳稳,比啥都强。”
我不信。
我不信手艺就只能换个安稳。
我想试试,我这双手,除了能拧紧生锈的螺丝,还能不能端起一个家,端起一点不一样的人生。
“晓慧,”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想自己当老板。我想……让我爹看看,他的手艺,不止值那点死工资。”
晓慧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眼里的泪水在打转,但终究没掉下来。
她反手握住我,说:“好。我陪你。”
就这三个字,比什么都重。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和晓慧就像两只陀螺。
我负责刮墙,铲地,通下水道。
解放路上的人都看见了,国棉三厂那个“高材生”陈援朝,穿着条大裤衩,光着膀子,跟个泥瓦匠一样,从饭店里一桶一桶往外拎黑色的油污。
那油污,黏稠得像沥青,倒在路边,半天都渗不下去。
晓慧就负责刷洗。
桌子,板凳,碗,碟子,锅,铲子。
她把家里的搓衣板都搬来了,跪在地上,一块一块地刷那些油腻的碗碟。
一双手,不出三天,就泡得又红又肿,裂开一道道口子。
我心疼,让她歇歇。
她不肯,说:“早一天开张,就早一天挣钱。”
我们俩,谁都不提那五千多块钱,但那笔钱就像一座山,压在我们心上。
半个月后,向阳饭店,终于有了一点“向阳”的样子。
墙壁刷成了干净的米白色,地板露出了原本的水磨石质地,虽然有几道裂缝,但干净得能反光。
桌椅都用砂纸打磨过,刷上了清漆,摸上去光滑温润。
后厨更是焕然一新,灶台亮得能当镜子照。
只是,店里空荡荡的。
一个厨子,一个服务员,就是我和晓慧。
我知道,这不行。
我那点三脚猫的厨艺,都是看我爹做菜偷学的,炒个家常菜还行,开饭店,那是砸自己的脚。
我得去找我爹。
那天,我提着两瓶厂里发的特供酒,回了家。
我爹正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把酒放在他脚边,蹲下身。
“爸。”
他“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别处。
我知道,我停薪留职的事,他气还没消。
“爸,店弄好了。我想……请您过去,帮我掌勺。”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烟头在傍晚的微光里,亮得像一小簇鬼火。
“我去了,红星饭店那边怎么办?”他声音很硬。
“辞了。我给您开工资,比那边多。”
“啪!”
他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转身就往屋里走。
“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不了你这个大老板。”
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我蹲在院子里,看着那两瓶酒,心里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我妈从屋里出来,悄悄塞给我一个布包。
“援朝,你爸就是这个臭脾气。你别怪他。”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油腻腻的笔记本。
翻开,是我爹那手歪歪扭扭的字。
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全是他这些年做菜的心得。
“狮子头,七分肥三分瘦,粗切细斩,石臼打上劲……”
“大煮干丝,火腿、鸡丝、笋丝,缺一不可,汤要吊得清……”
每一页,都被油渍浸透了,纸张发黄发脆。
我眼圈一热。
我爹这个人,嘴比石头还硬,心却比豆腐还软。
他不愿意亲自出山,是怕万一我失败了,他这张老脸没地方搁。
但他又把一辈子的心血,都给了我。
我拿着那本菜谱,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还得我自己走。
我爹不来,我得找个厨子。
可我没钱请大厨。
我想到了一个人,马师傅。
马师傅是我爹的师弟,当年在红星饭店,因为一点小事跟领导拍了桌子,被“发配”去看守单位的澡堂子。
是个有本事,但脾气更臭的人。
我找到澡堂子的时候,马师傅正光着膀子,用一把大蒲扇,给锅炉扇风。
他那一身腱子肉,被炉火烤得油光发亮。
我说明来意。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爹都不肯帮你,你找我?”
“我爸把他吃饭的家伙都给我了。”我把那本菜-谱递过去。
马师傅接过去,翻了几页,眼神变了。
他抬头看我,那双因为常年烧锅炉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
“你爹,还是那么一股拧劲儿。”
他把菜谱合上,还给我。
“你打算开多大工资?”
“一个月,一百二十块。年底有分红。”我咬着牙说。
这几乎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了。八十年代末,一个国营厂长的工资,也就二百出头。
马师傅没说话,拿起蒲扇,又扇了两下。
炉火“呼”地一下,蹿得老高。
“行。不过我有个条件。”
“您说。”
“后厨,我说了算。你,陈援朝,不能插手。”
“成!”我一口答应。
就这样,我的向阳饭店,终于凑齐了人马。
马师傅掌勺,我负责采购、跑堂、算账,晓慧负责洗菜、收桌子、当服务员。
我们仨,就是一支军队。
开业那天,我没搞什么鞭炮齐鸣。
就用红纸写了个“开业大吉”,贴在门上。
然后,我用粉笔,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上今天的菜。
红烧肉,狮子头,大煮干丝。
都是我爹菜谱上的硬菜。
第一天,一个客人都没有。
我和晓慧坐在店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马师傅在后厨,一个人,把那三样菜,仔仔细细地做了一遍。
到了晚上,我们仨就着那三样菜,谁都没说话。
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狮子头鲜嫩无比。
干丝汤清味醇。
好吃。
好吃得让人想哭。
晓慧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援朝,这么好的菜,怎么就没人吃呢?”
我心里也堵得慌。
我这才明白,开饭店,不是菜好就行了的。
酒香,也怕巷子深。
第二天,依旧冷清。
到了中午,才来了第一个客人。
是隔壁修车铺的王师傅,估计是闻着味儿过来的。
他探头探脑地问:“小陈老板,你这儿……卖啥啊?”
我赶紧迎上去,笑得脸都快僵了。
“王师傅,快请进!家常菜,随便点。”
他点了一份红烧肉盖浇饭。
五毛钱。
我亲自给他端上去,满满一碗饭,上面盖着五六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汤汁都渗进了米饭里。
王师傅吃得满头大汗,连声说好。
临走,他说:“小陈,你这肉烧得地道!明天我还来!”
就这一句话,让我和晓慧高兴了半天。
可一天就五毛钱的生意,别说工资,连买菜的本钱都不够。
晚上关了门,我一个人坐在店里算账。
水费,电费,柴米油盐,马师傅的工资……
每一笔,都像刀子一样,在我心上划。
我带来的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我第一次感觉,梦想这玩意儿,的贵。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转机来了。
那天,来了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
是附近建筑公司的。
他们一进来就咋咋呼呼的。
“老板,有什么吃的,管饱的,赶紧上!”
我给他们推荐了红烧肉,又炒了几个小菜。
马师傅那天好像格外有劲,锅铲在锅里翻飞,叮当作响。
菜一上桌,那几个小伙子眼睛都直了。
风卷残云一般,连盘子里的汤汁都用馒头蘸得干干净-净。
结账的时候,领头的那个拍着我的肩膀说:“老板,你这菜,够劲!比我们食堂的好吃一百倍!以后我们哥几个的晚饭,就你这儿包了!”
从那天起,我的饭店,终于有了稳定的客源。
每天傍晚,那群建筑工人都会准时出现。
他们嗓门大,能吃能喝,虽然吵闹,但给小店带来了久违的人气。
渐渐的,解放路上的街坊邻居,看我这儿天天有人进出,也开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进来。
一个带一个,两个带一双。
生意,就这么一点点,好了起来。
但新的问题也来了。
我的采购,出了问题。
解放路这片的菜市场,肉铺,粮油店,基本上都被一个叫“刀疤刘”的人垄断了。
这家伙,脸上一道长长的疤,从眉骨一直拉到嘴角,笑起来的时候,那道疤就像一条蜈蚣在脸上爬。
一开始,他还算客气。
后来见我生意好了,就开始给我下绊子。
给我的肉,要么是带淋巴的边角料,要么就是注了水的。
给我的菜,也是蔫头耷脑,像是放了好几天的。
价格还比别人家贵。
我去找他对质。
他叼着烟,用手拍着我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陈老板,做生意嘛,和气生财。我这儿的货,就是这个价。你要是嫌贵,可以去别处买啊。”
别处?
最近的菜市场,要骑三轮车一个多小时。
等我拉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马师傅知道了,气得把勺子往锅里一扔。
“他妈的!这孙子,是看我们好欺负!”
他抄起一把菜刀就要往外冲。
我赶紧拦住他。
“马师傅,不能冲动。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我把他按回椅子上,给他递了根烟。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想起我爹跟我说的,做生意,要拜码头。
可我这个小庙,哪有香火钱去拜刀疤刘那尊“恶神”?
硬碰硬,我肯定输。
我一个外来户,斗不过他这个地头蛇。
那就只能……智取。
第二天一早,我没去刀疤刘那儿。
我骑着我那辆破三轮,跑了二十多里地,去了郊区的养猪场。
我找到了场长,把我的情况一说,然后拍出了比市场价高一毛钱的价格。
条件是,每天早上,他们给我送最新鲜的半扇猪肉过来。
场长一合计,反正都是卖,卖给谁不是卖?还不用自己费劲拉到市里去。
当场就答应了。
蔬菜,我也用同样的办法,直接跟郊区的菜农签了合同。
当天下午,刀疤刘就找上门来了。
他一脚踹开我的店门,后面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
“姓陈的,你他妈什么意思?翅膀硬了是吧?”
店里的客人都吓得不敢出声。
我正在算账,闻声抬起头。
我没慌。
我知道他迟早会来。
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平静地看着他。
“刘老板,有话好好说。打开门做生意,我买谁家的东西,是我的自由吧?”
“自由?”他冷笑一声,那道疤扭曲得更厉害了,“在这条解放路上,老子就是规矩!你坏了我的规矩,我他妈就让你开不成店!”
说着,他一挥手,就要砸东西。
就在这时,马师傅从后厨出来了。
他手里没拿刀,就端着一锅刚出炉的狮子头。
那锅,是黑色的砂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他把砂锅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砰”的一声。
“想闹事?”
马师傅常年烧锅炉,又颠了大半辈子勺,胳膊比我大腿还粗。
他往那一站,就像一尊铁塔。
刀疤刘带来的那两个小年轻,明显有点怵了。
刀疤刘自己也愣了一下。
但他毕竟是混的,面子上下不来。
“怎么?想动手啊?我告诉你们,今天你们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明天你们这店就得关门!”
他话音刚落,店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是那群建筑公司的工人下班了。
领头的那个叫大壮,一米八几的个子,看见店里的情景,眉头一皱。
“刘哥,怎么着?又来收‘保护费’啊?”
大壮他们之前在别的地盘,也吃过刀疤刘的亏。
刀疤刘一看这阵仗,脸色变了。
他一个人,对付我和马师傅还行。
可对上这十几个浑身力气的建筑工人,他心里也发虚。
他色厉内荏地指着我:“行,姓陈的,你牛逼。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那群工人爆发出-阵哄笑。
大壮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陈老板,别怕他。以后他再来,你就喊一声,我们哥几个都在!”
我看着大壮,看着店里那些支持我的街坊,看着身边像门神一样的马师傅。
我心里一股热流涌上来。
我挨个给他们递烟,说:“谢谢,谢谢各位大哥!今天我请客,大家随便吃!”
那一天,我的小饭店,热闹得像过年。
我明白了,我的“码头”,不是刀疤刘那种人。
我的“码头”,是这些一个个普通的,善良的,愿意为我出头的客人。
是马师傅的信任,是晓慧的支持。
是人心。
从那以后,刀疤刘再也没来捣乱。
我的生意,也走上了正轨。
我听从马师傅的建议,不再追求大而全。
我们就主打几样招牌菜。
一个是“向阳狮子头”,用我爹的方子,马师傅的手艺,做出来的狮子头肥嫩不腻,汤鲜味美。
一个是“马氏红烧肉”,马师傅的独门绝活,用料扎实,甜咸适口,特别下饭。
还有一个,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砂锅白菜炖粉条”。
这道菜,成本低,但用料实在。
大白菜,宽粉条,加上几片五花肉,放在砂锅里,用骨头汤咕嘟咕嘟地炖。
天冷的时候,一锅端上来,热气腾腾,暖心暖胃。
这道菜,只要三毛钱一份。
几乎不挣钱。
但它成了我们店最受欢迎的菜。
附近的工人,蹬三轮的师傅,没多少钱,就来我这儿,点一份砂锅,要一个馒头,就能吃得饱饱的,浑身都暖和。
我的饭店,渐渐成了这条街的“深夜食堂”。
虽然我们只开到晚上九点。
每天,店里都坐满了人。
有高声阔论的,有低头吃饭的,有小情侣你侬我侬的,也有一个人喝闷酒的。
我穿梭其中,点菜,上菜,结账。
听着这嘈杂的人声,闻着这饭菜的香气,我感觉自己无比踏实。
晓慧也不再是那个愁眉苦脸的小媳妇了。
她学会了打算盘,记账。
每天晚上关门后,我们俩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在灯下,听她拨动算盘珠子,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援朝,今天毛利三十七块五。”
“援朝,这个月,我们把马师傅的工资,还有欠菜农的钱都结清了,还剩下三百多块!”
我们把钱,一张张铺在床上。
那些沾着油渍,带着汗味的钱,在我们眼里,闪闪发光。
一年。
整整一年。
从春天到冬天,再到春天。
向阳饭店,从一个没人要的烂摊子,变成了这条街上最红火的馆子。
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的欠款,还攒下了一万多块钱。
我用这笔钱,把店面又扩了一下,把隔壁倒闭的小卖部也盘了下来,打通了。
桌子从四张,变成了十二张。
我还雇了两个小工,一个洗碗,一个跑堂。
晓慧终于不用再把手泡在冰冷的水里了。
我爹也来过几次。
他每次来,都不进门,就站在马路对面,抽着烟,远远地看着。
看着店里人来人往,看着我忙得脚不沾地。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块石头,落地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甚至开始计划,再过两年,攒够了钱,就在市中心,开一家更大的饭店。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陈记”。
我要把它做成一块招牌。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我以为,只要我肯干,肯努力,生活就一定会回报我。
直到那天。
1990年的春天,一个普通的下午。
阳光正好,透过法国梧桐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店里刚走了一波客人,我和晓慧正在收拾桌子。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我探头出去看。
只见街口来了几辆吉普车。
车上下来几个穿着白色衬衫,夹着公文包的干部模样的人。
他们在街道办事处主任的陪同下,手里拿着卷尺和图纸,在街上比比划划,指指点点。
街坊们都围了上去,议论纷纷。
“这是干啥呢?量地呢?”
“听说是要规划,咱们这条路,太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我没多想。
旧城改造,规划,这种话,说了好几年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
我安慰自己,没事的。
然后,我看见其中一个干部,拿出一张巨大的,盖着鲜红印章的公告。
在几个人的帮助下,“哗啦”一下,贴在了街道口最显眼的那面墙上。
那红色的印章,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睛疼。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我也挤了过去。
我看到了那张公告最上面的几个字,黑体,加粗,像一把把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关于解放路片区旧城改造暨整体拆迁的通知”。
拆迁。
整体拆迁。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为响应市委市政府号召,加快城市现代化建设步伐……经研究决定,对解放路及其周边区域进行整体拆迁,建设全新商业住宅区……”
后面的字,我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整体拆迁”那四个字。
我的饭店……
我花光了所有积蓄,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向阳饭店……
就要被拆了?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扶着墙,才没有倒下去。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朵。
“拆迁?那我们住哪儿啊?”
“有补偿款吧?不知道能给多少。”
“太好了!终于能搬出这破地方,住楼房了!”
有的人愁,有的人喜。
我看见刀疤刘也在人群里。
他没看公告,他在看我。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毫不掩饰的笑容。
那道疤,像是在嘲笑我。
是啊,我就是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千辛万苦,躲过了明枪暗箭,把一个烂摊子,做成了这条街的招牌。
我以为我赢了。
结果,我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我不是输给了刀疤刘,不是输给了市场。
我输给了这个时代。
输给了一张纸。
一张盖着红章的纸。
晓慧也挤了过来,她看到了公告,也看到了我煞白的脸。
她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在抖。
“援朝……这,这是真的?”
我没有回答。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我的饭店。
店里,新来的小工正在哼着歌,擦着桌子。
后厨,马师傅正在准备晚上的食材,剁肉馅的声音,富有节奏。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的向阳饭店,被判了死刑。
我坐在我常坐的那个角落,点了一根烟。
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次,才把火柴点着。
我看着这个我一寸一寸收拾出来的店。
干净的墙壁,光亮的桌椅,擦得透明的玻璃窗。
窗外,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梧桐树,熟悉的人来人往。
很快,这一切,都将变成一片废墟。
然后,在废墟之上,会建起高楼大厦。
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家叫“向阳”的饭店。
不会有人记得,有一个叫陈援朝的傻子,曾在这里,做过一个发财的梦。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将我整个人吞噬。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沙滩上堆城堡的孩子。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智慧,把城堡堆得又漂亮又坚固。
然后,一个大浪打过来。
一切,都没了。
连痕迹都没有。
你甚至,都不能去恨那个浪。
因为浪,它没有错。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开门营业。
我在门口挂了个“东主有喜,暂停营业”的牌子。
喜?
我只想哭。
我让小工都回去了,店里只剩下我,晓慧,和马师傅。
我从柜台底下,搬出一直存着没舍得喝的好酒。
我给马师傅倒了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马师傅,对不住了。”我说。
马师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那张被炉火熏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赖你。”他说,“这是命。”
晓慧在旁边,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喝了很多酒。
我说了好多胡话。
我说我想不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说我恨,我恨这个世界不讲道理。
我说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马师傅没怎么说话,就陪着我喝。
最后,我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二次哭。
第一次,是我奶奶去世的时候。
我哭我这一年的辛苦,哭我那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梦想。
哭我那可笑的,不自量力的“人定胜天”。
第二天,我是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店里一片狼藉。
晓慧已经把大部分都收拾好了,正在熬粥。
马师傅不见了。
桌上,压着一张纸。
是马师傅的字,很潦草。
“援朝,我回家了。你是个好老板,也是个能干事的人。别趴下。天无绝人之路。”
纸的旁边,放着一本更旧的笔记本。
我翻开,是马师傅的笔迹。
上面记的,全是他自己的独门菜谱。
那个“马氏红烧肉”的方子,赫然在列。
我拿着那张纸,和那本菜谱,愣了很久。
晓慧把粥端过来。
“援朝,喝点粥吧。喝完,我们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她没哭,也没抱怨。
她的眼睛里,有疲惫,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熟悉的,坚韧的光。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昨晚的样子,丢人。
我有什么资格趴下?
我不是一个人。
我还有晓慧,还有马师傅的期许,还有我爹那本传给我的菜谱。
饭店没了,可我的手艺还在。
我的人,还在。
我端起粥,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滚烫的粥,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晓慧,”我说,“饭店,我们继续开。”
“继续开?”她愣住了。
“对。开到它被推土机推平的那一天。”
拆迁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条解放路。
人心惶惶。
有的人开始找关系,打听补偿政策。
有的人开始摆烂,得过且过。
有的人已经开始打包,准备搬家。
只有我的向阳饭店,雷打不动,每天准时开门。
一开始,客人少了很多。
大家都心不在焉,饭也吃不香了。
但慢慢地,人又多了起来。
甚至比以前还多。
好像所有人都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再来尝尝这里的味道。
再来感受一下这即将消失的人间烟火。
大壮他们那群建筑工人,来得更勤了。
他们说:“陈老板,以后你去哪儿开店,我们还去哪儿吃!”
修车铺的王师傅,每天都来,每次都点一份红烧肉盖浇饭。
他说:“小陈,你这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
甚至刀疤刘,也来过一次。
他没带人,一个人来的。
没闹事,就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瓶啤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了很久。
临走,他把钱放在桌上,对我说:“姓陈的,算你狠。”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那段时间,店里的气氛很奇怪。
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高谈阔论。
大家说话的声音,都轻了很多。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告别的神情。
我们都在跟这条街,跟这段生活,做最后的道别。
我爹也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站在马路对面。
他走进了店里。
那天店里人不多,他找了个空位坐下。
我走过去,想喊他。
他摆摆手。
“给我来一份狮子头,一碗米饭。”
他说得像个普通的客人。
我亲自下厨,用尽了全部的心思,给他做了那份狮子头。
我看着他,用勺子,舀起一勺汤,喝了一口。
然后,他夹起一块狮子头,放进嘴里。
他咀嚼得很慢,很慢。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眶,红了。
“援朝,”他说,声音有些沙哑,“比我做得好。”
说完,他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几张毛票,放在桌上,起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我从小看到大的,总是微微佝偻着的背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赢得了我爹的认可。
却是在我的饭店,即将消失的时候。
这世间的悲喜,真是莫大的讽刺。
拆迁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街道办的人来找我谈过几次话。
关于补偿。
按照政策,我的饭店属于商业用房,补偿标准比民居要高一些。
除了房屋面积的补偿,还有一笔“停产停业损失”的补助。
算下来,总共能拿到三万块钱。
三万块。
在1990年,这是一笔巨款。
足够我在市里任何一个地方,重新开一家比现在大两倍的饭店。
街道办的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你这回算是因祸得福了。拿着这笔钱,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所有人都觉得,我赚了。
花五千块,折腾一年,换回来三万块。
这买卖,太值了。
晓慧也劝我:“援朝,这是好事。我们有本钱了,可以从头再来。”
是啊,这是好事。
我应该高兴。
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看着这三万块的补偿款数字,感觉像是在看我儿子的卖身契。
我卖掉了我的心血,卖掉了我最珍贵的一段时光。
我成了别人眼里的“幸运儿”。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那个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自己。
我失去了那个和街坊邻居称兄道弟的自己。
我失去了那个让父亲为我骄傲的自己。
钱,能买回这些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空了一块。
搬迁的前一天晚上,我决定,做最后一顿饭。
我贴出告示,“向阳饭店,最后一夜,酒水管够,饭菜免费。”
那天晚上,解放路上所有没搬走的人,几乎都来了。
店里坐不下,就在门口摆桌子。
桌子从店门口,一直延伸到街口。
大壮他们把工地的灯都拉了过来,把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我、晓慧、还有我请回来的两个小工,在后厨忙得昏天暗地。
我爹也来了。
他没说话,默默地系上围裙,走到了灶台前。
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并肩作战。
他做他的淮扬菜,我做我的家常菜。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油盐酱醋的滋味,还有我们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站在灶台边,看着我爹那高大的背影。
菜,像流水一样,一道道地往上端。
酒,一瓶瓶地开。
没有人提“拆迁”,没有人提“告别”。
大家只是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
笑着,闹着,唱着。
唱着那个年代的流行歌。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唱到最后,所有人都哭了。
我也哭了。
我端着酒杯,走到我爹面前。
“爸,我敬您一杯。”
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援朝,你长大了。”
我们俩,一饮而尽。
那酒,真辣。
辣得我眼泪直流。
那一夜,解放路,无人入眠。
第二天,推土机来了。
巨大的钢铁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它。
看着它那巨大的推斗,毫不留情地,撞向了我的“向阳饭店”。
墙壁,轰然倒塌。
我亲手刷白的墙,我亲手擦亮的窗。
我曾经的梦想,我的战场,我的家。
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堆瓦砾。
晓慧在我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昨晚已经流干了。
我只是看着,静静地看着。
直到那片废墟,被夷为平地。
尘土飞扬,遮蔽了太阳。
我拉着晓慧,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
我们拿着那三万块钱,离开了那座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我们去了南方。
去了一个据说遍地是机会的经济特区。
我没有再开饭店。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失去了那种热情。
我用那笔钱,做起了小生意。
倒腾过电子表,卖过牛仔裤,开过录像厅。
有赚有赔。
生活,就像一锅温吞水,不好不坏。
我们买了房,生了孩子。
孩子长大了,也知道了他爸曾经是个“万元户”,曾经有过一段“传奇故事”。
他总是缠着我,让我讲那段故事。
讲那家叫“向阳”的饭店。
讲那个叫马师傅的怪脾气厨子。
讲那个叫刀疤刘的地头蛇。
讲那群讲义气的建筑工人。
每一次,讲到最后,我都会沉默。
儿子问我:“爸,你后悔吗?如果那条街不拆迁,你是不是就成了‘餐饮大王’了?”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头。
后悔吗?
我问自己。
如果时间倒流,回到那个下午,我还会用全部家当,盘下那家破饭店吗?
会的。
我一千次,一万次,都会。
因为,如果没有那一年,我永远只是国棉三厂那个拧螺丝的陈援朝。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的身体里,蕴藏着那么大的能量。
我永远不会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情义,可以那么温暖。
我永远不会尝到,梦想实现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滚烫的喜悦。
我永远不会得到,我父亲那句,“比我做得好”。
那一年,那条街,那家店,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平庸的前半生。
它给了我一身的伤,也给了我一副盔甲。
它让我看清了世事的荒谬,也让我懂得了人心的可贵。
至于那个“餐饮大王”的梦……
它碎了。
碎在了1990年的春天。
但有时候,我会想。
或许,有些梦,它的价值,不在于实现。
而在于,它曾经,那么真切地,存在过。
就像那家向阳饭店。
它消失了。
但它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活在解放路上,那些老街坊的记忆里。
在那里,它永远灯火通明,永远人声鼎沸。
永远,向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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