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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年,我拒绝了老板女儿的示爱被开除,一周后,老板求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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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的夏天,深圳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是黏的。

我叫陈进,二十二岁,刚从中专毕业两年,在宝安一家叫“华声”的电子厂里当技术员。

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淌,砸在滚烫的烙铁上,“滋啦”一声,蒸发成一缕白烟,带着松香的焦糊味。

“陈进,过来一下!”

车间主任老张在生产线那头喊,嗓门比冲压机还响。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穿过一排排埋头干活的女工。她们头顶上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和着机器的轰隆声,像一首永远不会停的催眠曲。

“你看,又是这台J-32,今天第三次了。”老张指着一台哑火的自动插件机,满脸的褶子拧得像块烂抹布。

我没说话,弯下腰,耳朵贴在冰冷的机壳上听了听。

“驱动轴承磨损,间隙过大,得换。”

“换?又要换?”老张的调门又高了八度,“上个礼拜才换的!你小子是不是想多报备件,拿回扣啊?”

我直起身,平静地看着他。

“张主任,你可以去仓库查记录。上次换的是副厂的件,我说过用不了多久。厂里为了省钱,非要用。现在坏了,怪我?”

老张被我噎得脸一红,半天憋出一句:“那……那现在怎么办?这条线停一小时,损失上万块!”

“两个办法。”我竖起两根手指,“一,等仓库批原厂件,最快明天到。今天这条线就废了。”

“不行!”老张立刻否定。

“二,我手动给你校准一下,加点润滑油,凑合着用。但最多撑到下班,明天肯定还得换。”

老张咬了咬牙,“那就凑合!你快点!”

我点点头,打开工具箱。周围的工人都停下来看我,眼神里有好奇,有佩服。在这间厂里,技术是硬通货,而我,是技术最好的那个。

我爹在我考上中专那年就说过,人有本事,到哪儿都饿不死。

我一直信这句话。

花了大概二十分钟,机器重新发出平稳的运转声。老张的脸色好看了点,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

“行啊你,阿进。晚上加个鸡腿。”

我笑了笑,没当真。

回到自己的维修台,屁股还没坐热,一杯冰凉的橘子汽水“啪”地一声放在我面前,玻璃瓶壁上挂着细密的水珠。

“陈师傅,辛苦啦。”

声音甜得发腻。

我抬头,是王婷婷,我们老板王振华的独生女。

她穿着一条在当时看来相当前卫的牛仔背带短裤,露出两条又白又长的腿,在满是蓝布工装的厂房里,像一只闯进鸭群的白天鹅。

“王小姐。”我客气地点点头,没去碰那瓶汽水。

“别叫我王小姐,多生分,叫我婷婷。”她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两条腿晃来晃去,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满是油污的手。

“我爸总夸你,说你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

“王厂长过奖了。”

我低头继续干活,试图用沉默让她自己觉得没趣,然后离开。

在厂里,我是个异类。别的男人看到王婷婷,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她身上,只有我,躲都来不及。

不是她不漂亮,她很漂亮,像港台画报上的明星。

但这种漂亮,对我来说是麻烦。

她是老板的女儿,是公主。我呢?我是一个从江西农村出来,每个月要寄一半工资回家给我妈治病、给我妹交学费的穷小子。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哎,陈进,你老家是哪的?”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到我的冷淡。

“江西的。”

“哦,江西是个好地方啊,听说风景很美。”她没话找话。

“还行。”

“你觉得深圳怎么样?习惯吗?”

“挺好的,能挣钱。”我回答得言简意赅。

她被我噎了一下,似乎有点不高兴,但很快又调整过来,换了个话题:“我听我爸说,你想在深圳落户?”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件事,我只跟王厂长提过一次。对于我们这些外来务工人员来说,一个深圳户口,意味着太多东西了。医疗、教育、养老……那是扎下根来的凭证。

王厂长当时说,只要我好好干,干满五年,他帮我想办法。

她怎么会知道?还用这种口气说出来?

我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她。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炫耀,又像施舍。

“好好干,我爸会帮你办的。”她冲我眨眨眼,语气里带着一丝暧昧的暗示,“你要是……有什么别的需要,也可以跟我说。”

我心里一阵反感。

那感觉,就像你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指望着秋后能有个好收成,结果地主家的女儿跑过来跟你说,你要是把我伺候好了,今年租子可以给你减半。

那不是恩赐,是侮辱。

我拿起那瓶汽y水,递还给她。

“谢谢,我不渴。”

我的语气很平淡,但态度很坚决。

王婷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大概从没被人这么干脆地拒绝过。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从惊讶变成委屈,最后化为一丝恼怒。

“不喝算了!”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一倒,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了过来。

她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跑了。

我看着桌上那瓶没送出去的汽水,心里叹了口气。

我知道,麻烦要来了。

身边的工友老刘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阿进,你傻啊?公主给你送水,你还敢不要?”

老刘四十几岁,在厂里混了快十年,是个老油条,什么都懂。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天天往男人堆里扎,像什么样子。”我不咸不淡地说。

“嘿,你这话说的。”老刘挤眉弄眼,“人家那是看得起你!你知道厂里多少人想这个机会都想不来吗?你要是把她拿下了,一步登天啊兄弟!还当什么技术员?直接当驸马爷了!”

我没搭理他,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

驸马爷?

我更想堂堂正正地站着,用我自己的本事,挣我该挣的钱。

接下来的几天,厂里的气氛明显不对劲了。

王婷婷没再来找我,但车间主任老张开始变着法地给我穿小鞋。

今天说我的维修记录不规范,明天说我领用的备件超标。甚至连我上班喝口水,他都能说我消极怠工。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我懒得争辩,他说的,我都认。记录不规范,我改。备件超标,我写情况说明。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把自己气得够呛。

这天下班,老刘神神秘秘地拉住我。

“阿进,晚上厂里聚餐,给几个香港来的客户接风,点名让你也去。”

“我去干嘛?我又不会喝酒,也不会说场面话。”我皱起眉头。

“王厂长点名的,说你技术好,让客户见识见识我们厂的人才。”老刘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猜,是想给你个台阶下。”

我心里一动。

也许,是我多心了?王厂长是个爱才的人,他一直很器重我。可能他并不知道他女儿那些事,只是单纯想提拔我?

“行,我去。”

聚餐的地点在镇上最好的海鲜酒楼。

巨大的圆形吊灯,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穿着旗袍的服务员。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局促不安。我身上的廉价T恤和牛仔裤,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被安排在王厂长身边,对面是几个说粤语的香港老板。

王婷婷也在,她换上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化了淡妆,坐在她父亲另一边,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气氛热烈起来。

王厂长红光满面,举着酒杯,大着舌头给我介绍:“李老板,黄老板,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我们厂的技术王牌,陈进!二十出头,没有他搞不定的机器!”

香港老板们客气地冲我点头,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我尴尬地站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水,“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敬各位老板。”

王厂长脸色一沉,“哎,阿进,这怎么行?今天是什么场合?给李老板他们面子,这杯必须喝!”

他把一杯满满的茅台推到我面前。

那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我胃里一阵翻腾。

“厂长,我真的不能喝,我酒精过敏。”我试图解释。

“什么过敏不过敏的,都是借口!男人哪有不能喝酒的?”王厂长有些不耐烦了,“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脸上火辣辣的。我知道,今天这酒,我不喝,就是不给王厂长面子,也是不给那几个香港客户面子。

可我真的不能喝。我爸就是喝酒喝出胃出血走的,我从小就对这东西深恶痛绝。

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王婷婷突然开口了。

“爸,你就别逼他了。陈师傅不会喝,就让他喝茶嘛。”

她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王厂长愣了一下,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我,脸色缓和下来。

“行行行,给我女儿面子。你喝茶,喝茶。”

我感激地看了王婷婷一眼,她却避开了我的目光,端起酒杯,对那几个香港老板说:“李叔叔,黄叔叔,我代他敬你们一杯。”

她仰起头,一杯白酒就那么灌了下去。

她呛得直咳嗽,脸瞬间就红了。

王厂长心疼地给她拍背,“你这孩子,逞什么能!”

香港老板们抚掌大笑,“王总好福气,有这么个能干的女儿!”

包厢里的气氛又活络起来,没人再关注我这个角落里的小人物。

我看着王婷婷通红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她这是在帮我?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向我展示她的能力和她家的权势?

聚餐结束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王厂长喝得酩酊大醉,被司机和老张扶着。

我跟在人群后面,准备回宿舍。

“陈进。”

王婷婷在后面叫住了我。

她也喝了不少,走路有点晃,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你跟我来一下。”

她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腕就往酒楼后面的小花园走。

夜风吹来,带着海水的咸腥味。花园里很安静,只有虫鸣和远处传来的隐约歌声。

“今天,谢谢你。”我先开口。

“谢我什么?”她甩开我的手,转过身看着我,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谢我帮你挡酒,还是谢我爸没在饭桌上让你难堪?”

她的语气带着刺。

“我……”

“陈进,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烦人?”她突然问。

我沉默了。

“你为什么老躲着我?我哪儿不好了?”她一步步向我逼近,酒气混着她身上的香水味,让我有些晕眩。

“我给你送水,你不喝。我跟你说话,你爱答不理。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王小姐,你很好。是我不好。”我退后一步,试图拉开距离,“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激动起来,“就因为我是老板的女儿,你是个打工的?这是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

“我喜欢你,这跟身份有关系吗?”

她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从没想过,她会这么直白。

“我……我配不上你。”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

“配不上?”她笑了,笑声里带着绝望和自嘲,“这是我听过最烂的借口。”

她突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冰凉的嘴唇就那么印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大脑一片空白。

足足过了五秒钟,我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把将她推开。

力气可能用得有点大,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后面的假山上,发出一声闷哼。

“你疯了!”我低吼道。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半是惊吓,一半是愤怒。

她捂着被撞疼的胳膊,抬起头,眼泪终于决堤。

“是,我就是疯了!”她冲我歇斯底里地喊,“我喜欢你,喜欢你这个又穷又倔的木头!我放下我所有的骄傲来找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对不起?还是说我不喜欢你?

哪一句,都显得那么残忍。

“王小姐,”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很感谢你看得起我。但是,我们真的不合适。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工作,挣钱养家。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吗?”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可我要不起。”我一字一句地说。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她。

她蹲在地上,抱住膝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放声大哭。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知道,我今晚说的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像一把刀子,深深地扎进了这个骄傲的女孩心里。

可我别无选择。

我不能给她任何幻想。因为我背负的东西,她不懂,也承受不起。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呼喊声。

“婷婷!婷婷,你在哪儿?”

是老张和司机在找她。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走出了花园。

回到宿舍,老刘还没睡,见我回来,一脸八卦地问:“怎么样?公主单独召见你,说什么了?”

我没理他,倒了满满一杯凉水,一口气灌下去。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团火。

我完了。

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走进车间的那一刻,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我知道,昨晚的事,肯定已经传遍了。

老张看到我,冷哼了一声,把一份文件甩在我桌上。

“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份辞退通知书。

理由是:严重违反厂规,顶撞上级,并在外对公司声誉造成不良影响。

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顶撞上级?不良影响?”我拿着那张纸,手在发抖,“张主任,这上面说的是我吗?我什么时候顶撞上级了?我怎么对公司声誉造成不良影响了?”

“聚餐的时候,王厂长让你喝酒,你喝了吗?”老张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我,“全公司的面,都被你一个人丢光了!香港老板怎么看我们?说我们华声电子厂的员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就因为这个?”我气得笑了,“就因为我没喝酒?”

“还有昨晚!”老张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对王小姐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要不要我把话挑明了说?”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做什么了?你倒是说啊!我做什么了!”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你想耍流氓,是不是!”老张一句话,像一盆脏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周围的工人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我看着老张那张颠倒黑白的脸,突然明白了。

他们早就给我准备好了罪名。

我百口莫辩。

“这是王厂长的意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老张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心底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

我以为王厂长是个爱才的,是个讲道理的。原来,在他的女儿和他的面子面前,我这个所谓的“技术王牌”,一文不值。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好得很。”

我把那份辞退通知书撕得粉碎,扔在老张的脸上。

“这个破厂,老子不待了!”

我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转身走回维修台,开始收拾我的工具。

那些冰冷的扳手、螺丝刀、万用表,是我在这里两年青春的全部见证。我把它们一个个擦干净,放进工具箱。

老刘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急得满头大汗。

“阿进,你别冲动!去跟厂长道个歉,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为了这点事丢了工作,不值当啊!”

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老刘,不是值不值当的事。”我平静地说,“是尊严的事。”

人活着,总得有点骨气。

收拾好东西,我提着沉重的工具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挥洒了两年汗水的地方。

那些熟悉的机器轰鸣声,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刺耳。

我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了车间。

走到厂门口的时候,保安把我拦下了。

“陈进,厂里规定,离职员工的私人物品要检查。”

我把工具箱和我的小行李包放在地上,打开。

保安翻得很仔细,连我的内裤袜子都抖落出来。

我知道,这是故意的。

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践行我最后的尊严。

周围有路过的工人,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面无表情地站着,任由他们检查,任由他们围观。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囚犯。

检查完了,什么都没有。

保安不情不愿地挥挥手,让我走。

我默默地把东西重新装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在我身边停下。

车窗摇下来,是王厂长。

他坐在后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陈进,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深圳很大,但圈子很小。今天你从我这里走出去,以后想再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就难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无比尊敬的人。

“不劳王厂长费心。”我挺直了腰杆,“我凭本事吃饭,到哪儿都饿不死。”

说完,我不再看他,提着我的全部家当,头也不回地走进了1994年深圳的炎炎烈日里。

身后的那辆桑塔纳,像一头沉默的野兽,盯了我很久,才缓缓开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离开华声电子厂,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深圳很大,圈子很小”。

我在南头人才市场站了整整三天,汗流浃背,嗓子冒烟。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没有一家公司给我回信。

我知道,是王振华在背后搞了鬼。

他这种在宝安开了几百人厂子的老板,人脉广得很。他只要跟几个相熟的厂长打声招呼,说我陈进手脚不干净,人品有问题,就没人敢用我。

第四天,我身上的钱只剩下不到一百块了。

我从原来一个月三百块的工厂宿舍,搬到了白石洲的农民房,一个月八十块。

那是一个真正的“握手楼”,我伸出手就能摸到对面邻居的窗户。房间不到十平米,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漏水而形成的大片霉斑,心里一片茫然。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错了?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推开王婷婷,如果我顺水推舟,是不是现在就不用这么狼狈?

我甚至可以少奋斗十年,直接在深圳扎下根来。

可是一想到王婷TINGS那带着施舍的眼神,想到王振华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我心里就堵得慌。

我陈进虽然穷,但骨头是硬的。

我不能为了钱,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底下。

我给我妈写信,骗她说我换了个更好的工作,工资更高,让她别担心,按时吃药。

写完信,我把身上仅剩的五十块钱,小心翼翼地夹在信封里。

寄完信,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的钢镚。

晚饭,我买了一个馒头,就着水龙头里的自来水往下咽。

馒头又冷又硬,硌得我喉咙疼。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不是为自己哭,我是为我远在老家的妈哭。她要是指望着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回到了厂里,那台J-32又坏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王厂长和老张急得满头大汗。

我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它修好了。

所有人都为我鼓掌。

王厂长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阿进,你才是我们厂的宝贝!我给你涨工资!给你分房子!”

然后我就醒了。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对面楼里传来了女人骂孩子的声音,混着炒菜的油烟味。

梦是假的,生活是真的。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从床上爬起来。

我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

大厂子进不去,我就去小作坊。正式工找不到,我就去打零工。

只要能挣到钱,什么活儿我都干。

我去了深圳最龙蛇混杂的地方,华强北。

90年代的华强北,还不是后来的“中国电子第一街”,它更像一个巨大的电子垃圾场。无数的小作坊、小柜台,在这里组装、贩卖各种来路不明的电子产品。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焊锡和烧焦塑料的味道。

我看到一个铺面门口挂着牌子,招维修工。

老板是个精瘦的潮汕人,三角眼,两撇小胡子,看起来就很精明。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吐掉嘴里的牙签。

“后生仔,会修什么?”

“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VCD,只要是带电的,基本都会。”我说。

老板眼睛一亮,指着柜台后面堆成小山一样的“电子垃圾”。

“那里头,随便挑一个,修好了,一天给你三十块。”

一天三十,一个月就是九百。比我在华声的工资还高。

我二话不说,走过去,从一堆破烂里扒拉出来一台索尼的Walkman。这是当时的抢手货,一台水货都要上千块。

我打开后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主板上的一个电容爆了,还烧断了旁边两根线路。

这是个细致活儿。

我问老板借了工具,坐在小马扎上,头也不抬地开始干活。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把修好的Walkman递给老板。

“好了。”

老板将信将疑地放进一盘磁带,按下播放键。

一阵清晰的音乐声流淌出来,是当时最火的张学友的《吻别》。

老板的三角眼瞬间瞪圆了。

“我丢!真被你搞掂了!”他一把抢过录音机,翻来覆去地看,满脸的不敢相信,“这台机子,我找了好几个师傅,都说没得救了!”

他抬起头,重新审视我。

“后生仔,你叫什么名字?以前在哪儿发财?”

“我叫陈进。以前在一家电子厂当技术员。”我没说厂名。

“陈进……”老板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突然一拍大腿,“你是不是那个从宝安华声出来的陈进?”

我心里一惊。

“你怎么知道?”

“嗨呀!早就听说了!”老板一脸兴奋,“说华声有个技术超牛的小子,因为得罪了老板的千金,被赶出来了!原来就是你啊!”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阿进啊!”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热情得让我有点不适应,“别一天三十了!我跟你合伙干!我出铺面,你出技术,挣了钱,咱俩五五分!”

我愣住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不敢相信。

“老板,你……你就不怕得罪华声的王厂长?”

“得罪他?”老板嗤笑一声,吐了口唾沫,“他王振华在宝安是个人物,到了我华强北的地盘,是龙也得给我盘着!再说了,我是打开门做生意,又不是挖他墙角。有本事,他也来华强北开个维修铺啊?”

我看着老板那张精明而市侩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好!我跟你干!”

就这样,我在被华声开除的第五天,成了华强北一个维修铺的“技术合伙人”。

我的人生,好像突然从一个死胡同,拐进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小路。

虽然这条路看起来又窄又破,但至少,有光。

我和潮汕老板,我叫他林哥,的合作出奇地顺利。

林哥负责搞定货源和客户,我负责把那些从香港、从国外当垃圾一样运过来的“洋破烂”,变成能卖钱的商品。

我的工作台就设在铺面最里面,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工具和零件。

我每天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不离开那张桌子。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每修好一台机器,每看到林哥把钱收进那个破旧的铁皮盒子里,我心里就多一分踏实。

这是我凭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挣来的钱。

我的技术在华强北很快就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林记维修”有个叫阿进的师傅,手艺神了,没有他修不好的东西。

很多人把别家修不了的疑难杂症都送到我这里来。

我来者不拒。

对我来说,那些复杂的电路板,那些精密的机械结构,比人心简单多了。

只要你懂它的原理,它就不会欺骗你。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晚上,我和林哥盘账。

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沓零零整整的钞票。

林-哥一张一张地数着,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阿进,你猜猜,这一个礼拜,我们挣了多少?”

“多少?”

“纯利润,两千三百块!”林哥拍着桌子,眼睛放光,“你的,一千一百五!”

他数出一半的钱,推到我面前。

一千一百五。

这比我以前在华声辛辛苦苦干三个月的工资还多。

我看着那沓厚厚的、带着各种味道的钞票,手有点抖。

“林哥,这……这也太多了。”

“多什么多!这是你应得的!”林哥把钱塞进我手里,“阿进,你就是我的财神爷!跟着你,我林木水发达了!”

我攥着那笔钱,心里百感交集。

一个星期前,我还像条丧家之犬,为了一个馒头发愁。

一个星期后,我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深圳这个地方,真是个创造奇迹的魔幻都市。

它能在一夜之间把你踩进泥里,也能在另一夜之间,把你捧上云端。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在想另一件事。

华声电子厂那条由我一手调试安装的J-32自动插件生产线。

那条线是厂里的命脉,也是个娇贵的“公主”。它的核心控制系统是日本进口的,程序复杂,对操作环境要求极高。整个厂里,只有我一个人能完全搞定它。

我走的时候,留了个心眼。

我在控制程序里,加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时间锁。

这个锁,会在我离开后的第七天,自动触发。

触发后,机器不会立刻停机,但会随机出现一些无法解释的小故障。比如插件精度下降,元件识别错误,运行速度变慢……

这些小故障,不会让生产线停摆,但会让产品的不良率大幅飙升。

对于一个靠走量和成本控制来挣钱的电子厂来说,不良率飙升,就等于是在慢性失血。

我知道这么做不厚道,有点卑鄙。

但我被逼到那份上,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出一口恶气。

我算着日子,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不知道华声现在,是不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厂长,现在是不是正焦头烂额?

想到这里,我心里竟然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意。

第二天,我正在埋头修理一台夏普的录像机,林哥突然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进来。

“阿进!阿进!出大事了!”

“怎么了?”我头也没抬。

“华声电子厂!就是你原来那个厂!出大事了!”

我手里的螺丝刀顿了一下。

“他们那条最重要的生产线,就是那个……叫什么J-32的,昨天开始就不对劲了,生产出来的产品,十个里有八个是坏的!”

“厂里所有技术员都上去看了,连日本那边都派了工程师过来,搞了一天一夜,硬是没找出问题在哪儿!”

“听说王振华都快急疯了!那条线停一天,就要亏十几万!香港那边的订单都快交不出货了!”

林哥说得眉飞色舞,像是在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我心里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现在,整个宝安的电子厂圈子都传遍了,说华声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遭报应了。”林哥嘿嘿地笑,“还有人说,是你小子走的时候,在机器里动了手脚!”

我抬起头,看着他。

“林哥,你也这么觉得?”

林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阿进,你跟我说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林哥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牛逼!”

他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是一脸的崇拜。

“这帮老板,平时把我们这些打工的当牛做马,就该这么治治他们!解气!”

我苦笑了一下。

解气是解气,但然后呢?

这件事一旦被证实,我在这个行业里,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放心,”林哥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林木水的嘴巴,比保险柜还牢!”

我心里有些感动。

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一个星期,他却能这么信任我,维护我。

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阿进,你猜,王振华下一步会怎么办?”林哥又恢复了八卦的神情。

“我不知道。”

“我猜,他肯定会来找你。”林哥信誓旦旦地说,“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解这个局,他除了来求你,别无他法!”

我摇了摇头。

“他不会来的。”我说,“他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回头来求一个被他亲手开除的员工?”

“那可不一定。”林哥神秘地一笑,“在面子和钱面前,你猜他会选哪个?”

事实证明,林哥比我更懂人性。

当天下午,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就停在了我们这个破旧的维修铺门口。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不是王振华,而是老刘。

我那个曾经在华声的工友。

他一进门,看到乱糟糟的铺子和坐在小马扎上的我,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短短一个星期,我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他眼圈有点红。

“阿进……”

“刘哥,你怎么来了?”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我来看看你。”老刘搓着手,一脸的局促,“你还好吧?”

“挺好的,饿不死。”我给他搬了个凳子,“喝水吗?”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

“刘哥,有话就直说吧。”我看着他。

老刘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递给我一根。

我摆了摆手,我不会抽烟。

他自己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沧桑的脸。

“阿进,厂里出事了,你知道吧?”

“听说了。”

“J-32那条线,快废了。”老刘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日本人也查不出问题。现在全厂都停工了,人心惶惶的。大家都说……说……”

“说是我搞的鬼,对吗?”我替他说了出来。

老刘沉默了。

“阿进,你跟我说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你?”

我看着他真诚而焦虑的眼睛,不想骗他。

我点了点头。

老刘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你……你糊涂啊!”他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怎么能干这种事!这是犯法的!”

“他们把我往死路上逼的时候,怎么没人跟我讲法?”我冷笑一声。

老刘说不出话了。

他狠狠地抽着烟,一口接一口。

“厂长……厂长让你回去一趟。”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开口。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回去干什么?”我故作不知。

“回去把机器修好。”老刘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阿进,算哥求你了。厂里几百号人,都指着那条线吃饭。线停了,大家都没活路了。”

他开始打感情牌。

我心里有些动摇。

我恨的是王振华,是老张,是那些颠倒黑白的人。但厂里那些普普通通的工人,他们是无辜的。

我走了,他们可能还要在华声干好几年,养家糊口。

“他让你来,他自己怎么不来?”我问。

“厂长他……他拉不下那个脸。”老刘说。

我笑了。

都火烧眉毛了,还在乎他那张脸。

“你回去告诉王厂长,”我站起身,重新拿起我的工具,“想让我回去,可以。让他自己来请。”

“阿进!”老刘急了。

“还有,”我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回去上班,我是回去解决问题。按小时收费,一小时,五百。”

“什么?!”老刘惊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小时五百?你怎么不去抢!”

1994年,一个普通工人的月薪,也就三四百块。我开出的价码,确实是天价。

“抢多累啊。”我淡淡地说,“你告诉他,爱请不请。晚一个小时,厂里就多损失几万块。他自己算得清楚这笔账。”

说完,我不再理他,专心对付眼前那台复杂的录像机。

老刘在我身后站了很久,最后跺了跺脚,唉声叹气地走了。

林哥从里屋探出头来,冲我挤眉弄眼。

“阿进,够狠!我喜欢!”

我没笑。

因为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老刘走了不到两个小时,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又回来了。

这一次,车门打开,王振华亲自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的还是那件名贵的白衬衫,但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头发也有些凌乱,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他站在我们铺子门口,看着满地的电子垃圾和刺鼻的焊锡味,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

林哥靠在门框上,斜着眼打量他,嘴里叼着牙签,一副地头蛇的派头。

“老板,修东西啊?我们这里,什么都能修。”

王振华没理他,目光穿过杂乱的铺面,落在我身上。

我依然坐在我的小马扎上,头也没抬。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来,昂贵的皮鞋踩在油腻腻的水泥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在我面前站定。

我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陈进。”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手上没停,像是没听见一样。

气氛有些尴尬。

林哥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王振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跟我回去一趟,把机器修好。”

他的语气,依然带着命令的味道。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他。

“王厂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已经被你开除了,我现在不是你的员工。”

王振华的脸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这里是五千块。算是对你之前的补偿。只要你把机器修好,我既往不咎,你可以回来继续上班,工资给你涨到一千。”

月薪一千,在当时,是厂长级别的待遇。

他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我笑了。

“王厂长,你觉得我缺这点钱吗?”我指了指旁边林哥的铁皮盒子,“我在这里,一个星期挣的就比这多。”

王振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我这个被他一脚踹开的穷小子,这么快就能翻身。

“那你想要什么?”他咬着牙问。

“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你!”他被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陈进,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机器是怎么回事吗?你这是敲诈勒索!”

“你可以去告我。”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在你告我之前,你那条生产线,恐怕已经变成一堆废铁了。你跟香港人签的合同,还能不能交货,可就不好说了。”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抓住了他的死穴。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手臂。

“好……算你狠。”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开个价吧。”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

“我的价钱,刚才已经跟刘哥说过了。”

“一小时五百,从我离开这里开始算,到机器恢复正常为止。少一分钟都不行。”

“另外,车接车送。我只负责修机器,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来烦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当初你凭什么理由开除我,现在,你就要当着全厂工人的面,给我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还我一个清白。”

前面两条,是要钱。

这最后一条,是要回我的尊严。

王振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让他当着几百个工人的面承认自己错了,承认自己为了女儿的面子,冤枉了一个员工。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可能!”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坐回我的小马扎,“林哥,送客。”

林哥立刻上前一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王老板,慢走,不送。”

王振华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像开了个染坊。

我知道,他正在进行天人交战。

一边是他的面子和权威,一边是每天都在流失的真金白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个字。

“我答应你。”

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赢了。

我坐着王振华的桑塔纳,回到了那个我被屈辱地赶出来的地方。

车子直接开到车间门口。

我下车的时候,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

有惊讶,有好奇,有不解,也有幸灾乐祸。

老张站在人群前面,脸色比锅底还黑。

王振华也下了车,他走到车间中间的空地上,拿起一个扩音喇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各位工友,安静一下。”

王振华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整个车间,带着一丝颤抖。

“今天,我把大家召集起来,是要宣布一件事。”

他深吸一口气。

“关于前几天,开除技术员陈进的事情,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

“所谓的‘顶撞上级’、‘行为不检’,都是不实的指控。是我调查不清,处理草率,冤枉了好人。”

“在这里,我,王振华,向陈进同志,正式道歉!”

说完,他朝着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正以一种屈辱的姿态,向我低头。

我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和得意。

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为了这一刻,为了这迟来的公正,我付出了太多。

人群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张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没有去看他,也没有去看人群中任何一张熟悉的脸。

我走到王振华面前。

“王厂长,你的道歉我收到了。”我平静地说,“现在,带我去看机器吧。”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在几百人的注视下,我跟着王振华,走向那条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生产线。

我的身后,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有权力的傲慢,有资本的无情,也有小人物不屈的抗争。

而我,只是这洪流中,一粒不甘被随意碾碎的沙子。

我走到那台熟悉的J-32插件机前。

它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在那里。

几个日本工程师和厂里的技术员围在旁边,一脸的愁云惨雾。

他们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王总,这位是?”一个穿着西装的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问。

“这位是陈师傅,我们厂里最好的技术员。”王振华介绍道。

日本人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们三菱重工的专家团队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靠他一个年轻的工人?”

他的话里,充满了不信任。

我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走到控制台前。

我打开后盖,复杂的电路板和密密麻麻的线路暴露在空气中。

我没有用任何仪器,只是凭着记忆,在主板上找到了那个我亲手植入的“后门”。

那是一段伪装成系统日志文件的冗余代码。

我接上键盘,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敲击着。

一串串指令,在屏幕上闪过。

旁边的人都看呆了。

他们看不懂我在做什么,只觉得眼花缭乱。

不到五分钟,我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好了。”

我关上后盖,站起身。

“好了?”那个日本专家一脸的不敢置信,“你什么都没换,什么都没测,就说好了?”

“不信,你可以开机试试。”我淡淡地说。

王振华立刻对旁边的操作工喊道:“开机!快!”

操作工颤抖着手,按下了启动按钮。

一阵平稳而有力的电流声响起,沉睡的钢铁巨兽,苏醒了。

指示灯一排排亮起,传送带缓缓转动。

机械臂精准地抓取元件,快速而准确地插在电路板上。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甚至比以前更流畅,更高效。

“不良率!快看不良率!”老张在一旁尖叫。

质检员立刻拿起刚下线的产品,用仪器进行检测。

“合格!”

“合格!”

“连续十件,全部合格!不良率为零!”

车间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

所有人都疯了。

那些工人们,像看神仙一样看着我。

那几个日本专家,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从轻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敬畏。

“斯国一……”那个带头的日本人喃喃自语,然后走到我面前,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的技术,是我见过最厉害的!请务必收下我的名片!”

王振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靠在机器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后悔,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的小角色了。

我没有理会周围的喧嚣。

我走到王振华面前,伸出手。

“王厂长,机器修好了。从我离开华强北到现在,一共是三小时二十三分。零头不算,就算三小时。一小时五百,总共一千五百块。请结一下账。”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他讨要我的报酬。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回来祈求他收留的。

我只是来做一笔交易。

王振华的脸,又一次涨成了紫红色。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羞辱。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出十五张一百块的钞票,狠狠地拍在我手里。

“陈进,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钱也给你了,面子也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把钱收好,平静地说,“我们的交易,完成了。”

“你……”

“王厂长,”我打断他,“我今天之所以回来,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厂里这几百个靠它吃饭的兄弟姐妹。”

“机器我给你修好了,以后怎么维护,我也写了详细的说明。只要按着流程操作,就不会再出问题。”

“从今往后,我们两清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等一下!”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是王婷婷。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睛红肿,没有化妆,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

“对不起。”

她开口,声音沙哑。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任性,不该让我爸那么对你。”

“如果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跟我爸没关系。”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维护她的父亲。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可悲。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了!”她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陈进,你回来好不好?我求你,你回来。”

“我爸已经答应了,给你副厂长的位置,还给你分一套房子!只要你回来!”

副厂长,房子。

这在1994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果是一个星期前的我,听到这些,可能会激动得睡不着觉。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王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钱和职位来衡量?”我看着她,认真地问。

她愣住了。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我想要的,是堂堂正正地站着,靠自己的本事,活出个人样来。”

“这个,你们给不了我。”

说完,我绕开她,大步向车间门口走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拦我。

我走在所有人的注视里,腰杆挺得笔直。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陈进的人生,将翻开全新的一页。

走出华声电子厂的大门,外面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林哥开着他那辆破旧的二手面包车,早就等在门口了。

他看到我出来,兴奋地按了按喇叭。

“阿进!上车!”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怎么样?搞定了?”林哥递给我一瓶健力宝。

我接过,拧开,灌了一大口。

冰凉甘甜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爽到心里。

“搞定了。”

“钱到手了?”

我拍了拍口袋里那沓厚厚的钞票。

林哥吹了声口哨,一脚油门,面包车“轰”地一声窜了出去。

“阿进,你现在可是咱们华强北的名人了!”林哥一边开车,一边眉飞色舞地说,“刚才王振华在你铺子门口低头那段,不到半小时,就传遍了整个市场!现在谁不知道,你陈进是个有骨气、有本事的牛人!”

“以后,咱们‘林记维修’的生意,要做到天上去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我真的自由了吗?

王振华那样的人,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吗?

回到华强北,果然像林哥说的那样。

所有认识不认识的铺主、小贩,看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

“阿进师傅,牛啊!”

“阿进,晚上一起喝一杯?”

我成了这里的英雄。

但我心里,却始终有一丝不安。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生意确实好到爆炸。

很多人慕名而来,宁愿排队,也要把东西交给我修。

我和林哥忙得脚不沾地,钱也像潮水一样涌进口袋。

我把挣来的第一笔大钱,两千块,寄回了老家。

我在信里告诉我妈,我在深圳很好,让她什么都别担心,安心治病。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那个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但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们的铺子门口,突然来了几个穿着工商制服的人。

为首的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板着脸,不苟言笑。

“谁是这里的老板?”

林哥赶紧迎上去,递上烟。

“几位领导,什么事啊?”

“我们接到举报,说你们这里无证经营,还贩卖走私电子产品。”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挥开林哥的手。

“跟我们走一趟吧。”

林哥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在华强北,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罚款,停业整顿。往大了说,要是被定性成走私,是要坐牢的。

我知道,这肯定是王振华在背后搞鬼。

明着动不了我,就开始来阴的。

“领导,我们……”林哥还想解释。

“少废话!带走!”中年男人一挥手,两个人上来就要架住林哥。

“等一下!”我站了出来。

“东西是我修的,货是我验的。有什么事,冲我来。跟我老板没关系。”

我不能连累林哥。他只是个想挣点钱的小生意人,不该被卷进我的恩怨里。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笑一声。

“行啊,还挺有义气。那就一起带走。”

我和林哥被带上了一辆没有标志的面包车,直接拉到了一个偏僻的工商所。

我们被分开关在两个小黑屋里,审了整整一夜。

他们翻来覆去地问我,货是哪儿来的,卖给了谁,有没有偷税漏税。

我一口咬定,我只是个打工的,负责修东西,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拿我没办法,就用林哥来吓唬我。

说林哥已经全招了,我要是再嘴硬,就是同案主犯,要判好几年。

我心里冷笑。

我了解林哥,他虽然市侩,但讲义气。他绝不会出卖我。

就这么僵持到第二天早上,我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又饿又渴。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审讯室的门突然开了。

走进来的人,让我大吃一惊。

竟然是王婷婷。

她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了,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了。

她挥手让那几个工商的人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还好吧?”她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这件事,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她急切地解释,“是我爸……是他自作主张。我昨天知道了,跟他大吵了一架。你相信我。”

“我信不信,有关系吗?”我反问。

“有!”她走到我面前,眼神恳切,“陈进,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我爸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找你麻烦。”

“条件呢?”我问。

我知道,他们父女俩,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王婷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没有条件。”

“是吗?”我笑了,“那王厂长是突然良心发现了,还是觉得我这个小人物,不值得他再费心思了?”

“都不是。”王婷婷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跟我爸做了个交易。”

“我答应他,去香港嫁给李老板的儿子,换取我们两家的长期合作。”

“唯一的条件,就是他必须放过你,永远不再找你的麻烦。”

我愣住了。

李老板,就是上次饭局上那个香港客商。

我记得他有个儿子,听说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王婷TINGS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怎么会……

“你疯了?”我脱口而出。

“我没疯。”她惨然一笑,“陈进,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凭什么拿你自己的幸福,来换我的安宁?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

“我告诉你,我不会!我只会觉得你可怜又可笑!”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向她。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是啊,我就是可怜,就是可笑。”她流着泪,笑了。

“我生在他家,从小到大,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上什么学校,交什么朋友,甚至连我的婚姻,都只是他生意场上的一颗棋子。”

“只有一件事,是我自己选的。”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就是喜欢你。”

“可我连这件事,都搞砸了。”

她说完,转身,拉开了审讯室的门。

“你可以走了。林老板也已经放出去了。”

“陈进,忘了我吧。”

“祝你,前程似锦。”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把那个骄傲又卑微的背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坐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和林哥从工商所出来,已经是中午了。

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林哥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骂王振华不是东西。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华强北,我们的铺子被贴了封条。

林哥花了不少钱,找了不少关系,才把事情摆平,重新开张。

但从那以后,我修东西的时候,总是会走神。

眼前总会浮现出王婷婷那张流着泪的笑脸。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我坚持我的尊严,我的骨气,这有错吗?

没有。

但我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伤害了一个或许是真心喜欢我的女孩。

甚至,间接地,把她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一个月后,我从老刘那里听说,王婷婷真的去香港了。

华声电子厂和香港李老板的公司,签订了一份巨额的长期合同。

王振华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他用他女儿的终身幸福,换来了他想要的商业帝国。

而我,成了这个悲剧故事里,一个不光彩的导火索。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了酒。

是林哥拉我去的。

我喝了很多,喝到不省人事。

我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个酒楼后的小花园。

王婷婷踮起脚,吻了我。

这一次,我没有推开她。

我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铺子里的行军床上,头痛欲裂。

林哥坐在旁边,默默地抽着烟。

“阿进,想开点。”他说,“这不怪你。是这个操蛋的世道,怪不得任何人。”

我坐起来,看着窗外华强北不夜的灯火。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了。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我改变不了过去,但我可以决定我的未来。

从那天起,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不再仅仅满足于修理那些旧的电子产品。

我开始研究它们的电路设计,研究它们的芯片原理。

我白天修东西,晚上就泡在书店里,啃那些又厚又难懂的专业书籍。

林哥看我这么拼,也很支持我。

他把他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我们租了一个更大的铺面,招了几个小工,成立了我们自己的工作室。

我们不再只是小打小闹的维修铺。

我们开始尝试着,自己设计、自己生产一些小的电子产品。

比如,能自动换台的收音机,带复读功能的录音机。

1997年,香港回归。

整个中国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

也是在那一年,我们研发的第一款产品——“林进”牌复读机,正式上市。

凭借着过硬的质量和比名牌便宜一半的价格,我们的复读机一炮而红,迅速占领了市场。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们的小作坊,很快就发展成了一个有上百名工人的工厂。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

我把爸妈都接到了深圳,给他们买了宽敞明亮的房子,请了最好的医生给我妈治病。

我看着我妈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妹也考上了深圳大学,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做到了。

我靠我自己的双手,给了我家人最好的生活。

2000年,新世纪的钟声敲响。

我们的“林进电子”,已经成了华南地区小有名气的电子企业。

我也从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有一天,我开车去参加一个行业峰会。

在酒店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王振华。

他比几年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身形也有些佝偻。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华声电子厂老板。

我后来听说,98年金融风暴,他的工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加上后来几年经营不善,几次转型失败,华声电子,最终还是倒闭了。

他现在,只是一个落魄的生意人。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

他愣了一下,眼神复杂,随即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想避开我。

我却主动走了过去。

“王厂长,好久不见。”

他身体一僵,缓缓地转过身。

“是……是阿进啊。”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现在该叫你陈总了。”

“叫我阿进就行。”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我们两个,就这么站在五星级酒店的门口,默默地抽着烟。

“婷婷……她还好吗?”我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提到女儿,王振华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不好。”他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她嫁过去没两年,就离婚了。那个姓李的小子,在外面吃喝嫖赌,还打她。”

“她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香港过得很苦。我让她回来,她不肯。她说,她没脸回来见我,也没脸……见你。”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恨我。”王振华看着我,老泪纵横,“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错了,阿进。我真的错了。”

“我以为我给了她最好的,结果,却是我亲手毁了她一辈子。”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剩下无尽的唏嘘和悲凉。

我们都是时代的产物。

在那个野蛮生长的年代,我们都曾为了生存,为了欲望,为了那点可怜的尊严,做过一些自以为是,却又身不由己的决定。

我们都赢了,也都输了。

峰会结束后,我去了香港。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在一栋破旧的唐楼里,找到了王婷婷。

她开门的时候,看到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憔悴。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太多风霜。

我们对视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可以……进去坐坐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侧身让我进去。

房间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

“你……过得好吗?”她先开了口。

“挺好的。”我说。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听说了,你的公司,做得很大。”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

“还好。”

“陈进,”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你是不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点钱,不多。你先拿着,给孩子买点好东西。”

她看着那张卡,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一缩。

“我不要!”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不要你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王婷婷,你听着。”

“当年,你用你的婚姻,换了我的安宁。这份情,我陈进记一辈子。”

“现在,我不是在施舍你。我是在还你的人情。”

“从今天起,我们两不相欠。”

她愣住了,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流了下来。

“你走吧。”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王婷婷,”我说,“如果有一天,你想回深圳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林进电子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再回头。

回到深圳,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公司的研发中。

我们抓住了互联网的浪潮,从生产硬件,转向了软件开发。

公司越做越大,成了行业的标杆。

我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但我知道,在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填不满的缺口。

几年后的一天,我的秘书告诉我,有一个叫王婷婷的女士,来应聘我们公司的行政主管。

我让她进来。

她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化了淡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她不再是那个骄傲的公主,也不是那个落魄的单亲妈妈。

她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的职业女性。

“陈总,你好。”她向我伸出手,目光平静而坦然。

我握住她的手。

“欢迎你,王主管。”

我们相视一笑。

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知道,有些故事,结束了。

而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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