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雇的搬家师傅把那张半旧不新的皮质沙发堵在我家门口时,我妈急得快哭了。
“莉莉,这……这怎么好意思,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电话那头,张莉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贯的热情和不容置喙的强势。
“哎呀阿姨,跟我客气什么!我家刚换了新的欧式真皮沙发,这套虽然旧了点,但也是名牌,扔了可惜。你们家那套布艺的都坐了多少年了,早该换了!”
两个膀大腰圆的师傅叼着烟,一脸不耐烦地催促:“大姐,到底要不要?不要我们拉走了啊,我们这还赶下一家呢。”
我妈搓着手,为难地看着那张沙发。
它体积庞大,颜色是暗沉的猪肝红,皮质表面有几道明显的划痕,坐垫的边缘甚至有些开裂,露出里面泛黄的海绵。
一股混杂着烟味、皮革味和某种未知香水味的复杂气息,正从沙发上散发出来,蛮横地侵占着我们家楼道狭窄的空间。
这味道,像极了张莉本人。
我爸站在我妈身后,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一言不发。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提着一袋刚从超市买回来的水果,回到了家。
“怎么回事?”我问。
看到我,我妈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拉住我的胳膊:“薇薇,你快看,莉莉送了咱们一个沙发。”
我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张沙发,然后将目光转向那两个不耐烦的师傅。
“麻烦你们,把这个沙发拉回去。”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坚定。
师傅愣了一下,看向我妈。
我妈急了:“薇薇,你这孩子……”
“我说,拉回去。”我重复了一遍,看着师傅,“谁让你们送来的,你们就找谁。我们家没有买,也没有要。”
电话那头的张莉显然听到了我的话,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林薇!你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给你们家送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从我妈手里拿过手机,走到一旁,压低声音,但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张莉,我的意思很明确。第一,我们家不需要你的旧沙发。第二,请你以后不要再把你家淘汰的任何东西送到我家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家不是你的垃圾回收站。”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眼圈红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怎么能这么跟莉莉说话?”
我爸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惊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许久后,终于得以释放的快意。
我和张莉的友谊,始于二十多年前的老城区筒子楼。
那时候,我们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我爸和她爸在同一家国营工厂上班,我和她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同班同学。
我们的童年,几乎是共享的。
一碗妈妈做的红烧肉,她总能分到半碗;她爸从外地出差带回来的新奇玩具,也总有我的一份。
那时的张莉,大方、开朗,像个小太阳。
后来,城市改造,我们两家都搬进了新的小区,虽然不在一栋楼,但依旧离得很近。
真正的改变,发生在高中毕业后。
我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本市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公司,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拿着一份不好不坏的薪水。
而张莉,凭借着姣好的面容,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男人,对方比她大十几岁,但家底殷实。
她从此过上了全职太太的生活,从一个邻家女孩,一跃成为了朋友圈里人人艳羡的“富太太”。
我们的生活轨迹,从那时起,彻底分叉。
一开始,我们的友谊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她会约我逛街,给我买昂贵的化妆品,语气里带着一丝炫耀,但我只当她是真心分享。
“薇薇,你看这个牌子的口红,颜色多正!我买了好几个色号,这个送你,你皮肤白,涂着肯定好看。”
我笑着收下,心里是温暖的。
可渐渐地,事情开始变味。
大概是从她有了孩子开始。
她第一次把她家“不要”的东西送来我家,是一大包她儿子穿小了的衣服。
“阿姨,这是小宝的衣服,都还很新呢,好多都是名牌,扔了太可惜了。你们家要是有亲戚朋友生了小孩,可以送给他们穿。”
我妈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那些衣服确实不差,只是领口和袖口大多有洗不掉的奶渍和果汁印。
我妈把它们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晒干,叠好,最后也没送出去,就那么收在柜子里,占了老大一块地方。
我当时觉得有点别扭,但没多想。
毕竟,对于节俭了一辈子的父母来说,这或许真的是一种“好意”。
但那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是她儿子玩腻了的玩具。
一个缺了轮子的玩具警车,一个按了没声音的音乐摇铃,还有一套被涂得乱七八糟的乐高积木。
“薇薇,这些玩具买来都好贵的,小宝现在不喜欢了,放着也是占地方,给你家未来小孩留着玩!”
她笑着说,那时候我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妈依旧是笑着收下,然后把那些残缺的玩具擦干净,堆在了我房间的角落里。
再后来,是她家用剩下的半瓶进口沐浴露,是快要过期的进口零食,是一台她家淘汰下来的、噪音巨大的旧款吸尘器。
每一次,她的说辞都大同小异。
“这个东西可贵了,扔了可惜。”
“反正放着也是放着,给你们用正好。”
“别跟我客气,我们谁跟谁啊。”
我们家,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专门接收她家“可惜了的”旧货的仓库。
我妈的态度,也从最初的真心感激,变得有些麻木和敷衍。
她嘴上依旧说着“谢谢莉莉,你太客气了”,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我爸则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只是每次张莉来送东西时,他都会借口下楼遛弯,或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开始感到一种尖锐的、挥之不去的不适。
这种不适,源于她言语中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优越感,和施舍般的怜悯。
在张莉眼里,我们家仿佛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贫穷、落后、需要接济的状态。
她看不到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每年都能带父母出去旅游一次。
她看不到我给家里换了全新的智能电视和双开门冰箱。
她看不到我妈虽然节俭,但身上的衣服都是我买的、质地很好的新衣服。
她只看得到她想看到的。
她需要一个参照物,来证明她如今的生活是多么优越和成功。
而我们家,不幸地,被她选为了这个参照物。
我试图反抗过。
有一次,她又提着两大袋零食上门,花花绿绿的包装,看着很唬人。
“薇薇,快尝尝,新西兰的进口饼干,小宝不爱吃这个口味,你们帮我解决掉,别浪费了。”
我妈正要伸手去接,我拦住了她。
我笑着对张莉说:“莉莉,真不巧,我刚在网上买了一大箱零食,还没拆呢。这些你还是带回去吧,或者送给别人。”
我特意指了指墙角那个还没开封的快递箱。
张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你买的能有我这个好?我这可是纯进口的。”她说着,硬是把袋子塞进了我妈怀里,“哎呀,拿着吧,跟我客气什么!”
说完,她转身就走,仿佛在躲避我的拒绝。
我看着我妈怀里那两大袋零食,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拆开其中一包饼干,包装上全是英文,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找到了生产日期和保质期。
还有一个月,就过期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愤怒,像一颗被埋进土里的种子,悄然破土。
矛盾的第一次激化,是因为一台旧空调。
那年夏天,天气异常炎热。
我刚发了奖金,正盘算着给我爸妈的卧室换一台新的静音空调。
他们房间那台老式空调,年头久了,制冷效果差不说,一开起来,声音吵得像拖拉机。
我爸妈总说还能用,不舍得换。
就在我已经在网上看好了型号,准备下单的时候,张莉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安装师傅。
“叔叔阿姨,我给你们送空调来啦!”她人未到,声先至。
我爸妈都愣住了。
“莉莉,这……这是干什么?”我妈迎出去,一脸茫然。
“我家书房的空调换了台新的,这台旧的还能用,制冷效果好着呢!放着也是浪费,给你们装上正好!”张莉指挥着师傅,“师傅,就装那个朝南的房间。”
我爸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莉莉,心意我们领了,但这空调我们不能要。我们正准备自己买新的。”我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明确地拒绝。
张莉愣住了,随即夸张地笑了起来:“叔叔,您跟我客气什么呀!买新的多浪费钱啊,能省一点是一点。我这台虽然是旧的,但也是大牌子,比你们自己买的那些杂牌强多了!”
她的声音很大,楼道里有邻居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
在邻居好奇的注视下,他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后,那台黄旧的、散发着陈年灰尘味的空调,还是被装在了我爸妈的卧室墙上。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一进门就感到一股压抑的气氛。
我爸妈卧室的门紧闭着。
我推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巨大的噪音扑面而来。
那台旧空调正“哐当哐当”地奋力运转着,吹出来的风却带着一股霉味,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我爸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妈坐在一旁,默默地抹着眼泪。
“怎么不开灯?”我问。
“开了,跳闸了。”我爸闷闷地说,“这旧玩意儿,功率太大了,家里的老电线带不动。”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带不动就拆了!明天我就去买新的!”
“别!”我妈连忙拉住我,“已经装上了,再拆下来,让莉莉怎么想?邻居们怎么看?就当是为了我,别再折腾了,行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哀求。
我看着汗流浃背的父母,看着这台嗡嗡作响的“恩赐”,看着我妈卑微的祈求,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
那一晚,我第一次和我妈大吵了一架。
“面子?面子值几个钱?为了那点可笑的面子,你们就要在这蒸笼里受罪吗?她给的不是好意,是侮辱!你们看不出来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莉莉?她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我冷笑,“把自家不要的垃圾扔给我们,叫做好心?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对我们呼来喝去,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叫做好心?妈,你醒醒吧!她是在用我们来满足她那可怜的虚荣心!”
“你这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那晚的争吵,最终在我的沉默和母亲的哭泣中不欢而散。
第二天,我没有去买新空调。
我知道,就算我买回来,我妈也不会同意安装。
那个夏天,我爸妈的卧室,就再也没有开过空调。
他们宁愿在客厅打地铺,也不愿意再踏进那个充满噪音和霉味的房间。
而那台旧空调,就像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烙印在我们家的墙上,也烙印在我的心里。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张莉。
她约我逛街,我借口加班。
她约我吃饭,我说身体不舒服。
她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我隔很久才回一两个字。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冷淡,但她并没有深究,只是把更多的“热情”倾注到了我父母身上。
送东西的频率,反而更高了。
从过期的保健品,到她家狗不吃的狗粮(她说可以给我家楼下的流浪猫吃),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我们家,彻底成了她处理废品的终点站。
我爸的沉默越来越深,我妈的笑容越来越少。
我们一家三口,被这份沉重的“友谊”压得喘不过气来。
直到今天,这张猪肝红的旧沙发,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拉回去。”
我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两个搬家师傅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掏出手机,似乎想给张莉打电话确认。
我妈拉着我的衣角,小声哀求:“薇薇,别这样,街坊邻居都看着呢……”
我回头,看了一眼楼道里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
他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忽然明白了。
这么多年,我们一家在他们眼里,或许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靠着邻居接济、贪小便宜、没有尊严的笑话。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张莉,以及我父母那可悲的、所谓的“面子”。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我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看什么?”我猛地提高了声音,对着那些邻居,“热闹好看吗?!”
邻居们被我吓了一跳,纷纷缩回了头,关上了门。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转过身,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妈,从今天起,我们家的尊严,我来守护。我们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和怜悯!”
我妈愣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张莉。
我挂断。
她又打来。
我再挂断。
接着,微信消息开始轰炸。
“林薇你疯了吗?”
“我好心给你家送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就是说了你几句吗?至于吗?”
“你赶紧让师傅把沙发搬进去!不然运费你出!”
看着最后一条消息,我气极反笑。
我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林薇你……”
“张莉。”我打断了她,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立刻、马上,让你的搬家师傅把你的沙发拉走,费用你自理。第二,我帮你报警,告你恶意遗弃大件垃圾,堵塞消防通道,到时候,你不仅要处理你的沙发,可能还要来派出所喝杯茶。”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错愕和愤怒的表情。
“你……你竟然为了这点小事威胁我?”她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小事?”我冷笑一声,“张莉,在你眼里,把你们家不要的垃圾强行塞到我家,是小事。在我眼里,这是对我家人格的践踏,对我家庭尊严的侮辱!这不是小事,这是我们绝交的开始!”
“你……”
“还有,”我继续说,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你雇的师傅,合同是你签的,钱是你付的。现在他们把东西堵在我家门口,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从现在开始计时,每耽误一分钟,我都会从我们过去的情分里,扣除一部分。我不知道我们的情分还值多少钱,但我希望,你不要让它在今天,彻底清零。”
我的话说完,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足足半分钟,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算你狠。”
然后,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很快,那个搬家师傅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唯唯诺诺地说了几句“好的,张小姐”“我们知道了”,然后挂断电话,一脸晦气地对同伴挥了挥手。
“走,拉回去。”
他们骂骂咧咧地,把那张巨大的沙发,费力地从我们家门口挪开,抬下了楼。
楼道里,那股难闻的气味,终于渐渐散去。
我靠在门框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妈扶着墙,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爸走到我身边,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很用力。
那一下,我感觉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
“爸……”
“做得对。”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沙哑,但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然后,他转身走进厨房,从那个被我妈藏在最里面的柜子里,翻出了张莉送来的那些快过期的饼干、半瓶的沐浴露、残缺的玩具……
他拿来一个最大的垃圾袋,开始一件一件地往里装。
我妈愣愣地看着,没有阻止。
我也走过去,默默地帮他。
那台噪音巨大的吸尘器,被我爸用绳子捆好。
那一大包带着奶渍的旧衣服,也被我从柜子里拖了出来。
我们把这些年来,张莉“恩赐”给我们家的所有东西,都清理了出来。
整整装了三大袋。
最后,我爸指了指卧室墙上那台空调。
“明天,找人把它拆了。”
“好。”我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把我心里积压了多年的所有委屈、愤怒和不解,都说了出来。
“妈,我们家不穷。我一个月工资一万多,爸有退休金,我们有房,没有贷款。我们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活得像个乞丐?”
“我们节俭,是因为我们经历过苦日子,懂得珍惜,这是一种美德,而不是贫穷的象征。”
“真正的朋友,是会为你的进步而高兴,而不是把你当成炫耀自己优越感的工具人。”
“尊严,是靠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别人不给,我们就更要自己挺直腰杆!”
我妈一直流着泪,默默地听着。
最后,她擦干眼泪,看着我,说:“薇薇,是妈错了。妈总想着,邻里邻居的,又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不想把关系搞僵。总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却没想到,我们的退让,成了别人得寸进尺的台阶。”
“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
我爸叹了口气,握住我妈的手:“不怪你,我也有责任。我一个大男人,连句‘不’字都说不出口,让你和女儿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那一刻,我们一家三口的心,前所未有地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
我先是叫来了收废品的师傅,把那台旧空调拆了下来,连同那台吸尘器,一共卖了五十块钱。
然后,我把我爸打包好的那三大袋“礼物”,全部搬下了楼。
我没有把它们扔进垃圾桶。
我开着车,把它们送到了张莉家小区的门口。
她住的是高档小区,人车分流,管理严格,我进不去。
我就把那三大袋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小区门口的保安亭旁边。
然后,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张莉。
附上了一句话:“你的东西,物归原主。我们两清了。”
发完,我直接将她拉黑。
做完这一切,我开车去了商场,给我爸妈的卧室,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最静音的变频空调。
安装师傅上门安装的时候,我爸妈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
晚上,新空调吹出清凉而安静的风,我爸睡得格外香沉,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妈坐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给我削苹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我们家,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虽然不富裕,但温馨、和睦、有尊严的样子。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该画上一个句号。
我和张莉,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交集。
但我显然低估了她的“战斗力”,以及这个信息时代的传播威力。
事情平息后的第三天,我接到了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小学同学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对方就用一种夸张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问我:“林薇,你和张莉怎么了?听说你把她好心送你的东西全扔她家门口了?还在同学群里把她骂了一顿?”
我愣住了。
“同学群?我早就屏蔽了,没在里面说过话。”
“你没说?那张莉可是在群里从昨天哭诉到今天啊!说你忘恩负义,嫌贫爱富,看她现在过得好,嫉妒她,所以故意找茬,不让她跟你家来往。”
同学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她说她就是看你们家条件不好,想帮衬一下,结果你不但不领情,还把她当仇人。她把她给你送东西的转账记录(虽然都是0元)、你拒绝她的聊天记录(虽然只有几句),全都截图发群里了。现在群里都炸了锅了,说什么的都有。”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我立刻翻出了那个被我屏蔽了上百条消息的“阳光小学98届3班”同学群。
点开,扑面而来的,就是张莉那张梨花带雨的自拍,配上长篇的文字。
“我真的没想到,这么多年的感情,竟然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单纯地想对她好,把我觉得好的东西都分享给她,可她却觉得我是在羞辱她……”
“也许是我错了,我不该用我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生活。可我真的没有恶意,天地良心。”
下面,是几十条回复。
有人劝她:“莉莉别哭了,林薇可能就是最近压力大,你别往心里去。”
有人附和:“就是,现在的人啊,自尊心都太强了,尤其是这种条件一般的,特别敏感。”
有人开始指责我:“林薇这就有点过分了吧?人家好心好意,就算不想要,也不能这么打人脸啊。”
“没错,太不识好歹了。白给的东西都不要,什么毛病?”
“我听说她爸妈都想要,就她一个人在那作妖。真是读书读傻了。”
看着这些颠倒黑白的言论,我气得浑身发抖。
张莉非常聪明。
她没有说一句我的坏话,通篇都在检讨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好心办坏事”的、无辜的、受伤的白莲花。
而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那个“敏感、脆弱、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恶人。
她甚至把我父母都拉下了水,暗示是我一个人在中间挑拨离间,破坏我们两家的关系。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我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本想就此拉倒,清者自清。
但现在,她把战火烧到了我的家人身上,烧到了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面前。
如果我再沉默,就是默认了这一切。
我不能让我爸妈,因为我一时的决绝,而在所有老同学、老邻居面前,背上“贪小便宜还不知好"歹”的骂名。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先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我落入和她一样的境地。
我要反击。
而且,要理性地、有理有据地、让她无话可说地反击。
我没有在群里发任何一个字。
我退出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同学群。
然后,我开始编辑一条朋友圈。
我没有用任何激烈的言辞,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把我家楼道被沙发堵住的照片,拍了下来。
我把我爸妈在酷暑的夏夜,因为那台旧空调跳闸而只能在客厅打地铺的照片,也翻了出来。
我把我家储藏室里,堆积如山的、那些残缺的玩具、过期的食品的照片,也拍了下来。
每一张照片,我都配上了一段简短而客观的文字。
“感谢张莉女士多年来对我家的‘慷慨’,这张沙发堵住了消防通道,邻居很有意见。”
“感谢张莉女士送的空调,因为功率太大,导致家里电线负荷不了,整个夏天,父母都在客厅过夜。”
“感谢张莉女士送的这些‘宝贝’,让我家本不宽敞的房子,成了一个废品回收站。”
然后,我写下了最后一段话。
“真正的尊重,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平等的对话和真诚的理解。真正的朋友,是问你需要什么,而不是塞给你她不要什么。我家不富裕,但我们有手有脚,活得有尊严。这份尊严,也许在某些人眼里一文不值,但在我们自己心里,价值千金。所有‘好意’,若以践踏别人的尊严为前提,那便不是好意,是绑架,是侮辱。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没有指名道姓地骂她,但我相信,所有看到这条朋友圈的人,都能看懂。
我把这条朋友圈,设置了“部分可见”。
可见的人,包括了我们所有共同的同学、朋友、老邻居。
发完这条朋友圈,我关掉了手机,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也许会有一场更猛烈的暴风雨。
也许,一切会就此平息。
但无论如何,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
我们家,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重新打开手机,是两个小时后。
微信的提示消息,已经爆炸了。
有几十个共同好友给我点了赞。
评论区里,风向也完全变了。
之前在同学群里帮张莉说话的几个人,都沉默了。
而更多的人,开始站在我这边。
“原来是这样……太过分了,这哪是送东西,这是扔垃圾啊!”
“心疼叔叔阿姨,大夏天睡客厅,这叫什么事啊!”
“林薇说得对,尊严比什么都重要!支持你!”
“那个张莉,我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天天在朋友圈炫富,原来人品这么差。”
甚至,之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同学,也发来了私信。
“薇薇,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情况,错怪你了。你做得对!换我我也忍不了!”
看着这些评论和私信,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被理解。
我没有回复任何人。
因为我知道,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张莉的反击,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出人意料。
她没有再发朋友圈,也没有在任何群里说话。
但是,我爸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他们老厂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工友打来的。
“老林啊,你跟张莉家到底怎么回事啊?她老公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家拿了他们家不少好处,现在翻脸不认人,还到处败坏他们家名声。”
“他说,要是你们不公开道歉,就要找人来‘说道说道’,还说……还说要去你以前的单位闹,让你退休金都拿不安稳……”
我爸拿着电话,手都在抖。
我一把抢过电话,对着那头说:“叔叔,您让他来。我们家没拿过他们一分钱的好处,所有东西都有照片为证。他要是敢来闹,我们就敢报警。他要是敢去我爸单位造谣,我们就敢去法院告他诽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告诉他,我们家等着他!”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爸脸色煞白地看着我:“薇薇,你……你这是何苦呢?他们家有钱有势,我们斗不过的……”
“爸!”我看着他,目光灼灼,“钱和势,吓不倒人,也买不来道理。我们占着理,我们怕什么?他要是真敢乱来,那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我嘴上说得强硬,但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怵。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我爸妈是退休工人,我们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
而张莉的老公,听说生意做得很大,黑白两道都有点关系。
硬碰硬,我们真的能赢吗?
那一晚,我们家再次陷入了沉重的沉默。
新空调吹出的冷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寒意。
第二天,我正在公司上班,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的、带着明显不悦的男人声音。
“是林薇吗?我是张莉的爱人,我姓王。”
我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王先生,你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林小姐,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张莉这个人,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眼,她给你家送东西,确实是出于一片好意。可能方式方法上有些欠妥,让你和你家人感到了不舒服,我在这里,代她向你和叔叔阿姨道个歉。”
他的语气,客气,但疏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在朋友圈里发那些东西,让张莉很难堪,也让我们家的声誉受到了影响。这一点,林小姐,你是不是也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冷笑一声。
“交代?王先生,你想要什么交代?是让我删掉朋友圈,然后公开向张莉道歉,承认是我自己‘敏感脆弱,不知好歹’吗?”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
“林小姐是个聪明人。冤家宜解不宜结,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你删了朋友圈,让你父母给张莉打个电话,说几句软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王先生,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朋友之间,是平等的。而你们,从来没把我们当成朋友。我们是你们用旧物堆砌起来的优越感,是你们无聊生活里的一个消遣。现在,这个消遣不想再配合演出了,你们就觉得受到了冒犯,对吗?”
“林小姐,说话不要这么难听。”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和平解决问题。如果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又如何?”我打断他,“是要找人来‘说道说道’,还是要去我爸单位闹?王先生,我把话放这里。你们敢来,我就敢接。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是谁有钱谁声音大谁就有理的。你们每一步的威胁,我都会录音。你们每一次的骚扰,我都会报警。如果你们真的把我爸妈逼到过不下去,那我林薇,工作不要了,前途不要了,我豁出去了,天天去你公司门口,去你孩子学校门口,拉着横幅,告诉所有人,你们这对有钱的夫妻,是怎么欺负普通老百姓的!”
“你敢!”他怒吼出声。
“你看我敢不敢。”我的声音,比他更冷,更硬。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然后将这个号码拉黑。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不知道我刚才哪来的勇气,说出那番话。
我只是知道,我不能退。
我身后,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家。
我退一步,他们就会被逼到悬崖边上。
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我害怕他真的会派人来家里闹,我害怕我爸妈会受到伤害。
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真的乱来,我就立刻辞职,跟他们耗到底。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风平浪静。
没有威胁电话,也没有人上门骚扰。
一切,都安静得有些诡异。
直到第三天晚上,我妈接到了张莉的电话。
我妈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张莉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博同情的伪装,而是真正的、带着悔恨和恐惧的哭泣。
“阿姨……对不起……你让林薇接一下电话好不好?我求求她……”
我妈看了我一眼,我摇了摇头。
我妈对着电话说:“莉莉,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
张莉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阿姨,是我错了,是我老公错了,我们不该威胁你们。求求你们,放我们一马吧……”
我愣住了。
放他们一马?
发生了什么?
“王总他……他公司出事了。税务局和工商局的人,今天突然上门,把他公司所有的账本都封了,说他涉嫌偷税漏税,还有商业贿赂……他被人举报了。”
张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们查了,举报信是匿名的,直接寄到了市纪委……阿姨,是不是林薇……是不是她做的?”
我和我妈都惊呆了。
举报?
我根本不知道他公司的事情,更不可能去举报他。
“莉莉,你误会了,薇薇她根本不知道你老公公司的事,我们怎么可能去举报……”
“不是她,还会是谁?”张莉的声音尖利起来,“这个节骨眼上,除了你们,还有谁会跟我们过不去?林薇,我求求你,你高抬贵手,让你后面的人,放过我们吧!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我从我妈手里拿过电话,冷冷地说:“张莉,第一,我们没有举报你老公,我们也没那个本事。第二,就算他真的出事了,那也是他自己咎由不自取,是报应。你不用来求我们。”
说完,我再次挂断了电话。
客厅里一片寂静。
我妈看着我,眼神复杂:“薇薇,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心里也是一片迷雾。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对方的头像是空白的,昵称只有一个字:
“周”。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通过。
对方很快发来了一条消息。
“林小姐,你好。我是周正。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是王海(张莉老公)的合伙人。”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沙发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做得很好。”
我更加困惑了。
“王海这些年,做了很多不干净的事,吞了我不少钱。我一直在收集证据,准备送他进去。你和你家人的事情,只是一个导火索,让我提前了我的计划而已。”
“那封举报信,是我写的。里面的证据,足够他在里面待上十年。”
“你不用害怕,他现在自身难保,没空再去找你们麻烦了。以后,你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的那场奋不顾身的抗争,竟然在无意中,撬动了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更巨大的齿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对方似乎猜到了我的疑问,又发来一条消息。
“因为,我爸,也曾经是国营工厂的工人。我也住过筒子楼。我也曾被人用‘可惜了的’旧东西,羞辱过尊严。”
“林小姐,你守护的,不只是你家的尊严。谢谢你。”
看着最后那句“谢谢你”,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窗外,夜色深沉。
我知道,属于张莉和王海的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而我们家的生活,在经历了这场风暴之后,也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平静的黎明。
可是,事情真的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吗?
我看着那个名叫“周正”的陌生头像,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他,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我这一切?
仅仅是因为,我们有过相似的经历吗?
还是,在这场看似尘埃落定的事件背后,隐藏着什么我尚未知晓的、更深的联系?
我的手指,悬在对话框上,一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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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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