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盛大的庆功宴与孤独的角落
高峯的儿子高昂考了510分。
分数不算顶尖,但对高峯而言,这足够成为一场盛大庆功宴的理由。地点选在市里最顶级的酒店,鎏金的请柬提前半个月就送到了公司每个中层以上管理者的手里。
作为跟了高峯十五年,从采购专员一直做到部门总监的林谦,自然在受邀之列。
妻子徐晓雯在家翻了半天衣柜,给他找出最好的一套西装,熨得笔挺。“你说,咱们随多少礼合适?”她有些犯愁,“小林这职位,不上不下的,多了扎眼,少了又怕高总觉得咱们不重视。”
林谦正对着镜子打领带,闻言动作一顿。他想起高峯在会上意气风发的样子,拍着桌子说:“我儿子高昂,争气!过了一本线!这小子,没白费我一番心血!”那神情,仿佛儿子考的不是510,而是清华北大的状元。
“2888吧,”林谦下了决心,“数字吉利,也对得起我这个总监的位置,更对得起我跟了高总十五年的情分。”
徐晓雯“哎哟”了一声:“这么多?这都快赶上你半个月工资了。”
“不一样。”林谦把领带系好,抚平了衬衫的最后一丝褶皱,“高总这些年待我不薄。再说,这是喜事,咱们当员工的,也得把老板的面子给足了。”
他心里想的是,十五年了,他的人生几乎和这家公司牢牢绑定。高峯于他,亦师亦父,虽然脾气大了点,但总归是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平台。这份“恩情”,他一直记在心里。
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香槟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高峯一身定制西装,红光满面地穿梭在宾客间,他身旁的高昂穿着一身潮牌,脸上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桀骜和不耐烦。
林谦找到机会,双手递上厚厚的红包:“高总,恭喜恭喜!祝高昂前程似锦!”
高峯接过红包,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笑容更盛:“哎,林谦,你太客气了!来,高昂,快谢谢你林叔叔。”
高昂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林叔”,目光已经飘向了别处。
高峯拍了拍林谦的肩膀,声音洪亮:“林谦啊,你在公司这么多年,就像我的左膀右臂。我儿子的喜事,你能来,我很高兴!今晚别客气,好好喝!”
那只手掌的温度和力量,让林谦心里一阵熨帖。他觉得,这2888花得值。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他对这个“企业家庭”的投入,是对自己十五年青春的确认。
整场宴会,林谦都带着真诚的笑容,频频举杯,说着各种祝福的话。他看着高峯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演讲,看着供应商们争先恐后地敬酒,看着一个510分的分数被包装成了一场关乎权力和资源的盛大巡礼。
宴会快结束时,他躲到露台的角落里透口气,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妻子徐晓雯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儿子林远的查分页面,鲜红的数字像是黑夜里最亮的星。
总分:719。
林谦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被巨大的狂喜包裹。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没错,719分!全省排名前五十!
他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想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全世界。他下意识地转身,想冲进宴会厅,找到高峯,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可他的脚刚迈出一步,就钉在了原地。
他透过玻璃门,看到宴会厅内,高峯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像个国王。他身旁的高昂,正不耐烦地刷着手机,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那是一个围绕着“510分”构建起来的热闹世界,一个用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华丽舞台。
而他的719分,此刻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林谦忽然觉得,自己口袋里那张薄薄的成绩截图,和这个鎏金的宴会厅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他那份纯粹的、滚烫的喜悦,一旦拿到这个名利场上,会不会瞬间冷却,甚至变了味道?
他慢慢收回了脚,靠在冰凉的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有了一种孤独感。那是一种喜悦无处分享,价值无法被看见的孤独。
他给妻子回了条信息:知道了。等我回来。
然后,他掐灭了烟,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挂上那副谦逊而热络的笑容,走回了那个属于高峯的、盛大的庆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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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支廉价的钢笔
儿子林远考了719分的消息,林谦并没有在公司声张。
他只是在家里,和妻子、儿子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庆祝饭。徐晓雯特地做了林远最爱吃的红烧肉,席间,林谦破天荒地开了瓶好酒,给儿子也倒了一小杯。
“儿子,爸为你骄傲。”林谦举起杯,眼眶有些发热。
林远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和自信,他碰了碰父亲的杯子:“爸,这都是你和妈支持得好。”
看着儿子清澈明亮的眼睛,林谦觉得过去十几年所有的辛苦和隐忍,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这份价值,沉甸甸的,比任何红包、任何宴会都要真实。
他想,高总知道了,应该也会为我高兴吧。毕竟,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培养出了这么优秀的孩子,也算是给公司长脸。
抱着这样的想法,林谦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趁着给高峯送文件的间隙,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高总,我家乐乐……就是林远,前阵子高考成绩也出来了。”
“哦?”高峯正低头审阅文件,头也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疑问。
“考得还行,719分。”林谦的语气尽量平淡,但心跳还是忍不住快了半拍。
高峯签字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林谦,那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惊喜或祝贺,而是一种让林谦感到陌生的探究。过了足足五秒,高峯才缓缓开口:“719?清华北大稳了吧?可以啊,林谦,你这儿子,比他爹有出息。”
这话听起来是夸奖,但林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语气,不像是在分享喜悦,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
“运气好,孩子自己也努力。”林谦谦虚地应着。
“嗯,是好事。”高峯点了点头,把签好字的文件递给他,“行了,我知道了。去忙吧。”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高峯没有问林远报了什么学校,没有问孩子有什么喜好,甚至没有多一句关心。那感觉,就像是听了一份普通的市场行情报告,知道了,存档,然后翻篇。
林谦拿着文件走出办公室,心里那点小小的期待,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他安慰自己,高总日理万机,可能没时间顾及这些小事。等他忙完了,或许会想起来的。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高峯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公司里风平浪静,仿佛林谦的儿子从未考过719分。
直到半个月后,林谦正在和供应商电话沟通,前台小姑娘抱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走了过来。
“林总,高总给您的。”
林谦心里“咯噔”一下,一丝暖意涌了上来。高总还是记在心里的,这应该就是给儿子的贺礼了。他有些期待,也有些感动,觉得是自己之前多心了。
他连声道谢,接过盒子。盒子不大,但包装很精致,是高档礼品店的风格。他想,高总出手,应该不会差。
等到中午休息,办公室里没人,林谦才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钢笔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品牌,亮闪闪的不锈钢笔身,看上去很新,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东西在文具店里,最多也就卖一两百块钱。
林... ...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拿起钢笔,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在钢笔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是高峯的秘书代写的,字迹娟秀:
“林谦:贺令郎金榜题名。一支好笔对学生很重要,望他勤勉治学,再创佳绩。高峯。”
“一支好笔对学生很重要……”
林谦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屈辱,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了半个月前,他双手奉上的那个2888元的红包,那几乎是他半个月的薪水,是他用十五年的情分和尊重包裹起来的贺礼。
而现在,他收到的回礼,是一支价值一两百块的钢笔,和一句居高临下的、仿佛是对待一个需要被提点和鼓励的后辈的寄语。
这不是贺礼。
这是一个价格标签。
高峯用这个轻飘飘的礼物,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在他眼里,林谦儿子的719分,他林谦十五年的忠诚,他个人世界里那份天大的喜悦,总共就值这个价。
甚至,连这个价格都给得漫不经心,充满了施舍的意味。
林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明明很暖,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他看着桌上那支廉价的钢使笔,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十五年所信奉的“情分”、“恩情”、“忠诚”,都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以为自己是这个“企业家庭”的家人,但在家主眼里,他不过是一个标好了价格、随时可以被估值的仆人。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价值成就,都必须在家主允许的范围内,否则,就会被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轻轻地敲打一下,让你记清自己的位置。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助理探进头来:“林总,下午和华南供应商的会,您看……”
林谦猛地回过神。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钢笔,然后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合上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他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也没有把它藏起来。
他把它放进了自己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里。每次拉开抽屉,他都能第一眼看到它。
他需要这个提醒。
他站起身,对助理说:“会议照常。另外,把我们和所有核心供应商的合作年限、采购金额、以及历年的关系维护记录,都整理一份详细的档案,下班前给我。”
那一刻,林谦的声音平静如常,但眼神里某种东西,已经彻底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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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撕掉价格标签
那支廉价的钢笔,像一根刺,扎在林谦心里。但这根刺没有让他愤怒咆哮,而是让他变得异常冷静和清醒。
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剥离了所有情感滤镜的视角,重新审视这家他服务了十五年的公司,以及高峯这个人。
他发现,高峯的“价格标签”理论无处不在。
一次会议上,讨论一个合作了近十年的老供应商的续约问题。对方因为原材料成本上涨,希望提价3%。采购部的下属认为,对方一直以来供货稳定,质量过硬,3%的涨幅在合理范围内,建议续约。
高峯听完报告,手指敲着桌面,冷冷地说:“十年?稳定?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我只关心价格。市场上有没有比他便宜3%的?哪怕是便宜1%,只要质量达标,就换掉。”
“可是高总,”林谦忍不住开口,“王老板那边跟了我们十年,很多非标的物料都是他们帮我们紧急定制的,这种隐形的配合价值……”
“没有隐形价值!”高峯粗暴地打断了他,“林谦,你做采购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天真?所有的价值都必须体现在报价单上!体现在合同里!不能量化的东西,就是零!我给他生意,他给我供货,天经地义的买卖关系,别跟我谈什么交情!”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林谦看着高峯那张不容置疑的脸,心里那根刺又被往深处捅了一下。
他明白了,在高峯的世界里,没有伙伴,只有交易对象。所有的关系,无论是员工、供应商还是朋友,都可以被简化成一张资产负债表。你能为我创造多少利润,我就给你定多少价格。忠诚、情分、默契……这些无法被数字化的“隐形资产”,一文不值。
而他林谦,就是这些“隐形资产”的最大持有者。
十五年来,他负责公司的整个供应链。他知道哪家工厂的工艺最好,哪家老板最讲信用。他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愿意在货款紧张的时候先发货;他一句话,对方愿意为了赶工期而连夜开机。这些关系,这张巨大的、无形的信任网络,才是公司能够保持高效运转、成本控制优于同行的真正核心竞争力。
但这份核心竞争力,在高峯的资产负D'E'F'G'H'I'J'K'L'M'N'O'P'Q'R'S'T'U'V'W'X'Y'Z'表里,被计为了零。高峯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当成了他个人权力和公司平台带来的必然结果。
而林谦,这个网络的构建者和维护者,其价值也被牢牢钉死在了“采购总监”这个职位的薪资上限上。
想通了这一点,林谦不再有任何幻想。
他开始行动。
他利用下班和周末的时间,把他那份要求助理整理的档案,变成了自己的“资产清单”。他没有去策反任何供应商,他只是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真诚的“拜访”。
他约了那位差点被换掉的王老板喝茶。
“王哥,这次续约的事,让你受委屈了。”林谦开门见山。
王老板叹了口气:“林总,不瞒你说,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个价格我真做不下来。现在生意难做,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高总那边……唉,越来越只认钱了。”
林谦没有附和着抱怨高峯,他只是平静地问:“王哥,你有没有想过,咱们这个行业,最大的成本是什么?”
“那还用说,信息不对称,还有就是信任成本。”王老板是老江湖,一针见血,“厂家找不到好客户,客户找不到好厂家。找到了,又怕对方不靠谱,账期、质量,处处是坑。咱们能跟你们公司合作十年,图的就是个安稳。”
“是啊,信任。”林谦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果,我们能建立一个系统,把所有像你我这样讲信用的厂家和采购方都连接起来,信息透明,互相背书,抱团取暖。我们不再是单个的厂家去面对一个强势的客户,而是一个诚信联盟。你觉得,这个事有没有搞头?”
王老板愣住了,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他看着林谦,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思索。
林谦没有催促,他知道,这颗种子已经种下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见了十几位像王老板这样,与他有着多年信任基础的核心供应商。他没有承诺任何东西,没有画任何大饼。他只是在和他们探讨一个共同的困境,描绘一个可能的未来。
他谈的不是“背叛”,而是“创造”。
他谈的不是如何从高峯的公司抢生意,而是如何构建一个全新的、更高效、更公平的生态。在这个生态里,每个人的价值——无论是产品质量、工艺水平,还是商业信誉——都将被看见,被尊重,而不仅仅是被贴上一张冷冰冰的价格标签。
每一次谈话,都像是在为一张巨大的蓝图描绘一笔。当他见完最后一位供应商,那张蓝图在他脑海里已经无比清晰。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要做的,就是亲手撕掉高峯贴在他身上的那张价格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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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只是换个地方做事
周一的早上,林谦穿上那套妻子为他参加庆功宴时熨烫的西装,打好领带,走进了高峯的办公室。
他手里没有拿任何文件,只拿了一个信封。
“高总,早上好。”
高峯正接着电话,似乎在为什么事发火,他抬眼看了林谦一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等着。
林谦也不急,就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他打量着这间他进出过无数次的办公室,红木的办公桌,背后是“天道酬勤”的字画,一切都和十五年前他第一次进来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看在眼里,感觉完全不同了。
高峯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重重一摔,余怒未消:“妈的,又一个要涨价的!都以为我这里是印钞票的吗?”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这才看向林谦:“什么事?”
林谦把信封轻轻放到桌上。
“高总,这是我的辞职信。”
高峯的动作瞬间凝固,他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认识林谦一样,重新打量着他。他脸上的怒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不解和一丝轻蔑的神情。
“辞职?”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林谦,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在这里干了十五年,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要辞职?去哪?外面有公司给你开双倍工资?”
“不是工资的问题。”林谦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觉得,我需要换个环境,做点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高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出了声,“就凭你?林谦,我不是看不起你。你是个好员工,听话,勤快,做事也算扎实。但你不是当老板的料。你懂什么叫管理吗?你懂什么叫资本运作吗?你连跟供应商砍价都心慈手软,还想自己当老板?”
这一连串的质问,放在两个月前,可能会让林谦羞愧得无地自容。
但现在,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知道,这又是高峯的“价格标签”理论。在高峯的评估体系里,林谦这个“商品”的属性是“忠诚的执行者”,其价值绝不包含“开创者”这一项。
“可能您说得对,”林谦不卑不亢地回答,“但我还是想试试。”
高峯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最讨厌的就是失控的感觉。一个他认为完全掌控在手里的员工,突然要脱离轨道,这让他感到被冒犯了。
“行,人各有志,我不强留。”他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不过,林谦,有句话我得提醒你。外面的世界,可不像我们公司这么有人情味。你在这里,有我罩着你,犯了错我能帮你兜着。出去了,一步走错,万劫不复。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又使出了那套“恩主”的姿态,试图让林谦认识到离开他是多大的损失。
“我明白。谢谢高总这些年的栽培。”林谦微微鞠了一躬。这句感谢是真诚的。没有这十五年,他积累不起那张无形的网络;没有那支廉价的钢笔,他下不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看到林谦油盐不进,高峯的耐心也耗尽了。他摆了摆手,语气变得冰冷而傲慢:“行了,辞职报告我批了。按流程去办交接吧。不过我把话放这儿,从这个门走出去,以后就别想再回来。我高峯的公司,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这是最后的通牒,也是最后的价值评估——你今天的选择,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林谦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走向门口。
当他的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高峯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对了,你那个考了719分的儿子,挺不错的。不过,社会可比考卷复杂多了。别让他觉得考个高分就了不起了,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这句“关心”,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敲打和若有若无的威胁。
林谦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高总,我辞职,不是为了去跟谁斗。我只是想换个地方,用我懂的方式,继续做事而已。”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高峯审视的目光,也隔绝了他整个前半生的职业生涯。走廊的光线很亮,林谦挺直了背,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
05 无声的共振
林谦的离职,在高峯的公司里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在高峯看来,一个采购总监走了,再招一个就是了。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他的商业帝国,难道还会被一个“螺丝钉”的松动而影响?
他很快提拔了林谦原来的副手,一个年轻、听话、更崇拜他“价格为王”理论的年轻人。
而林谦,则迅速投入到了新事业的创建中。他没有租高大上的写字楼,只是在郊区一个科技园里,租了个小小的办公室。和他一起的,还有最初被他描绘的蓝图所打动的王老板,以及另外两位信誉卓著的供应商。
他们给新公司取名“诚链”,寓意“诚信的供应链”。
他们做的事情,在外人看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他们不去抢订单,不去挖客户。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建立一个“诚信供应商数据库”。
林谦把他十五年来积累的所有人脉和信息都贡献了出来。他和王老板等人一起,一家一家地去拜访、去审核。他们评估的不仅仅是价格和产能,更重要的是工厂的工艺细节、老板的个人信誉、以及过往的履约记录。
每一个入库的供应商,都必须经过他们团队的实地考察和交叉背书。
然后,他们开发了一个简单的线上平台。这个平台不进行线上交易,它只做两件事:第一,信息展示,把诚信供应商的优势、产能、工艺特点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有需求的采购方;第二,需求匹配,帮助采购方快速找到最匹配自己需求的、经过认证的诚信供应商。
“诚链”不从交易中抽成,它只收取非常低廉的平台会员费。它的盈利模式,是靠提供更深度的供应链优化咨询和质量监控服务。
林谦对他的伙伴们说:“我们卖的不是差价,我们卖的是‘信任’和‘效率’。我们要让信任的价值,第一次被清晰地量化出来。”
这是一种全新的模式,一种反传统的商业逻辑。一开始,很多供应商和采购方都持观望态度。
然而,奇妙的“共振”很快发生了。
第一家尝到甜头的,是一家新兴的智能家居公司。他们需要一种特殊规格的精密零件,找了很多厂家都无法满足其严格的工艺要求。通过“诚链”的数据库,他们精准地匹配到了一家过去只做出口、在国内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双方一拍即合,产品质量远超预期,成本还降低了10%。
这家公司CEO在行业论坛上,盛赞了“诚链”的模式。
这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开始一圈圈扩散。
越来越多的中小企业发现,通过“诚链”,他们可以绕过层层中间商,直接对接到最优质、最可靠的生产厂家,采购成本和沟通成本都大幅下降。
而对于供应商来说,“诚链”更是给了他们一个展示自己“隐形价值”的舞台。那些过去因为不擅长营销、报价不够“狠”而被埋没的优质厂家,开始接到源源不断的订单。他们不再需要把精力耗费在喝酒应酬、打价格战上,只需要专注地做好产品。
一个良性循环的生态,在悄无声息中,开始形成、壮大。
与此同时,高峯的公司,开始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新任的采购总监,忠实地执行着高峯的“最低价中标”策略。但很快,他就焦头烂额地来报告:
“高总,出问题了。我们新换的几家供应商,要么交期不准,要么就是送来的货,抽检时才发现次品率很高,严重影响了我们的生产进度。”
高峯把报告摔在桌上:“那就罚款!按合同罚到他们倾家荡产!”
“罚了……但他们就是烂命一条,根本不在乎。而且,我们原来的那些老供应商,现在一个个牛气得很,价格咬得死死的,一点都不肯降。我听说……他们好像都加入了林谦搞的那个什么‘诚链’平台,订单都做不完,根本不愁我们这点生意。”
“林谦?”高峯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个他早已抛在脑后的名字,像幽灵一样再次浮现。
他第一次正视这个由他曾经的“左膀右臂”创建起来的“小作坊”。他派人去调查,得到的结果让他心惊。
那个他嗤之以鼻的“诚信联盟”,在短短半年内,已经吸纳了珠三角地区超过两百家最优质的制造企业。他们抱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资源池,互相导流,共享信息,甚至开始联合向上游的原材料厂商集体议价。
林谦没有挖走他一个客户,也没有策反他一个员工。
他只是抽走了他商业帝国最核心的基石——那个稳定、高效、且廉价的优质供应链。
高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他发现,他引以为傲的商业大厦,虽然外表依然华丽,但地基已经被悄无声g'h'i'j'k'l'm'n'o'p'q'r's't'u'v'w'x'y'z'地腐蚀了。他过去能轻易压榨的利润空间,正在被那个无形的“联盟”一点点地夺走。
他想用钱去砸,却发现那些优质供应商根本不为所动。他们现在追求的,不再是单个订单的利润,而是在一个健康生态里的长期发展。
他想用权力去压,却发现那个联盟的结构是去中心化的,林谦不是“老板”,更像是一个“盟主”或“服务者”。他根本找不到可以施压的靶心。
高峯第一次发现,他那套无往不利的“价格标签”理论,在一个全新的、以“信任”为底层逻辑的生态系统面前,竟然完全失效了。
他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照进来,把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显得异常孤独。他想不明白,一个他可以随意定价的员工,怎么就能创造出一个他完全无法估价的、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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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最好的反击是创造
高峯失眠了。
他公司的财报,第一次出现了利润率的大幅下滑。成本的上升是全方位的,像一场无声的瘟疫,侵蚀着帝国的肌体。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失去对供应链的掌控力。过去他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需要新任采购总监跑断腿、磨破嘴,结果还不尽如人意。
他终于明白,林谦带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那个靠信息不对称和强势地位就能攫取超额利润的时代,正在被一种新的协作模式所颠覆。
在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高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让秘书联系了林谦,希望能见一面。不是以老上司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潜在客户的身份,咨询加入“诚链”平台的事宜。
见面的地点,林谦选在了他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馆。普通,安静,就像他现在做的事业一样。
高峯提前到了。他看着林谦从一辆普通的国产车上下来,穿着简单的休闲装,步履从容。和半年前那个在他办公室里毕恭毕敬的下属相比,林谦整个人都变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和笃定,是任何名牌西装都无法赋予的。
“高总,好久不见。”林谦主动伸出手。
高峯握住那只手,感觉温暖而有力。他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小林”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变成了:“林总。”
一个称呼的改变,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知道你们‘诚链’的规矩,”高峯开门见山,他试图维持住最后的体面,“我们公司也想加入你们的平台,成为采购会员。你开个价吧。”
他又习惯性地回到了“开价”的模式。
林谦笑了笑,给他倒了杯茶,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高总,我们这里不‘开价’。这是我们平台的标准会员协议和收费标准,对所有企业都一样。您过目一下。”
高峯拿起那份文件,薄薄的几页纸,条款清晰,价格公道得让他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林谦会借此机会狠狠地“敲”他一笔,以报当日“钢笔之辱”。
但他没有。
林谦的脸上,没有一丝胜利者的炫耀,也没有复仇的快感。他只是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客户一样,平静、专业地介绍着平台的规则和服务。
“我们的核心是数据和信用评级。只要贵公司能够遵守平台的诚信规则,按时履约付款,你们就能享受到和所有会员一样的服务,精准匹配到最适合你们的供应商。”
高峯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用一支廉价钢笔就打发了的人,如今正在为他制定新的游戏规则。而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这比任何声色俱厉的指责和报复,都更让他感到震撼。
林谦没有试图摧毁他,而是创造了一个更高级的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里,他高峯不再是制定规则的王,而是一个必须遵守规则的普通玩家。
最好的反击,不是毁灭,而是创造。
高峯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
他拿起笔,在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他写下“高峯”两个字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学会写字的学生。
签完协议,气氛有些微妙的缓和。高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林谦,我……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能做成这件事?”
林谦端起茶杯,看着窗外,轻声说:“其实很简单。高总,您习惯给所有东西都贴上价格标签,包括人。但您忘了,有些东西是无价的,比如信任,比如人心。我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只是把这些被您视为零的东西,重新捡了起来,把它们当成了我全部的资产。”
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是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他打开它,那支廉价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里面,在茶馆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我一直留着它。”林谦看着高峯,目光平静,“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永远不要用价格去定义一个人的价值,更不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梦想。”
高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那支钢笔,像是在看自己过去人生的一个缩影。他所有的骄傲、自负和精于算计,在这一刻,都被这支廉价的钢笔衬托得无比苍白。
“我明白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林谦,我输得心服口服。”
几个月后,林远要去大学报到了。林谦和妻子在家里为他整理行囊。
在书桌的抽屉里,林远翻出了那个蓝色的钢笔盒。
“爸,这是什么?看着挺高级的,怎么没见你用过?”
林谦走过去,拿起那支钢笔,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笑着对儿子说:“这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笔,这是一张旧地图,它曾经告诉我一条路走不通。但幸运的是,它也让我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他没有把钢笔给儿子,而是重新放回了抽屉深处。
他想,儿子未来的路,需要用他自己选择的笔去书写。而他,已经用自己的行动,为儿子描绘出了一片更广阔、更公平的天地。
在那里,价值,将由创造定义,而非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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