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吃火锅刚坐下公公叫来弟弟全家5口我起身,公公:要走了谁买单
火锅店里的暖气开得特别足,混着牛油锅底翻滚出来的辛辣香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整个罩在里面。
玻璃窗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外面的世界被模糊成一团团流动的光晕,看不真切。
陈默把菜单递给我,指尖轻轻敲了敲封面,示意我点菜。
他总是这样,话不多,很多情绪都藏在一些微小的动作里。
我接过菜单,塑料封皮被暖气烘得有点发黏。
我们俩刚坐下,脱掉厚重的外套,身上还带着外面冬夜的寒气,被这股热浪一冲,毛孔都舒张开了。
“点个鸳鸯锅吧,” 我说,“你胃不好,吃点清汤的。”
他点点头,给我倒了杯热腾腾的大麦茶,茶水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脸。
就在我勾选“手切鲜羊肉”的时候,陈默的手机响了。
是他父亲,我公公。
陈默接起电话,很自然地开了免提,他觉得没什么需要背着我的。
“喂,爸。”
电话那头传来公公洪亮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小孩子打闹的尖叫:“你们到哪了?我们快到了,就在楼下停车场找车位呢!”
陈默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手里的笔悬在半空,一滴黑色的墨水从笔尖渗出来,在菜单的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像一个无声的惊叹号。
“你们?你们是谁?” 陈默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还能有谁?你弟他们一家啊!我寻思着你们俩吃火锅,多几个人也热闹热闹,就叫他们一起来了。他们家那三个小的,早就嚷嚷着要吃火锅了。”
公公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通知我们一声,今天晚上多加了几双碗筷。
我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我那小叔子家的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正在为抢一个玩具而放声大哭,我弟媳妇尖着嗓子在呵斥。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刮着我的耳膜。
陈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熟悉的无奈和歉意。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笔,轻轻放在了桌上。
“爸,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尽力克制着什么。
“哎呀,说不说有什么区别?不就是多几张嘴吃饭吗?你们位置大不大?能不能坐下?坐不下就换个大的!赶紧的,我们马上就上来了!”
公公说完,没等陈默再回话,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在嘈杂的火锅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我看着眼前这口已经开始冒着热气的铜锅,一半是翻滚着红色辣椒的红油,一半是漂浮着几颗红枣枸杞的清汤。
泾渭分明,就像我和他们。
陈默伸出手,想来拉我的手,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无非就是“来都来了”、“别生气”、“就当多个人吃饭”。
这些话,我听了六年了。
从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开始,这样“突如其来”的热闹,就成了我们生活的常态。
我们买的新房,小叔子一家可以随时拎包入住,理由是“让孩子们感受一下城里的生活”。
我们买的新车,小叔子可以随时开走,理由是“回老家方便,拉的东西多”。
我给陈默买的生日礼物,一台新电脑,转眼就被他侄子搬回了自己房间,理由是“哥哥的电脑配置高,打游戏不卡”。
而每一次,当我试图表达不满时,公公婆婆总会用那套熟悉的说辞来堵住我的嘴。
“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干什么?”
“你哥有,不就是你有吗?你当哥的,让着点弟弟怎么了?”
陈默,就是那个永远在“让着”的人。
而我,作为陈默的妻子,自然也就成了那个需要跟着一起“让着”的人。
我看着陈默,他眼里的歉意像一潭深水,深不见底,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
我慢慢地站起身,开始穿刚才脱下的外套。
拉链拉到一半,有点卡顿,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陈默也站了起来,一把按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烫,带着一丝潮气。
“你要干什么?” 他问。
“回家。” 我说,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别这样,” 他几乎是在恳求,“人都到楼下了,现在走,让我爸的脸往哪儿搁?”
又是脸面。
永远是他的脸面,他弟弟的脸面,他全家的脸面。
只有我的心情,我的委屈,可以被随意丢在地上,踩上几脚。
我甩开他的手,继续拉我的拉链。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哗啦”一声推开了。
一股冷风卷着公公的大嗓门一起涌了进来。
“哎哟,这儿可真暖和!我说什么来着,冬天就得吃火锅!”
公公一马当先,身后跟着的是抱着小女儿的弟媳,再后面是像两只猴子一样窜进来的两个侄子,最后才是我那看起来永远睡不醒的小叔子。
五个人,浩浩荡荡,瞬间就把这个原本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两个小男孩一进来,就嗷嗷叫着扑向餐桌,伸手就要去抓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肥牛卷。
弟媳妇象征性地喊了一声“别乱动”,人却已经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下,把孩子往旁边一塞,开始掏手机。
公公看到我已经穿好了外套,脸上那点笑容瞬间就僵住了。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不悦的目光。
“这是干什么?穿上衣服,准备去哪儿啊?”
他的声音不高,但火锅店里的嘈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只能听到他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陈默,只是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围巾。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们所有人,看向那扇被水汽模糊的窗户。
我想回家了。
想回到那个只有我和陈默,安安静静的小家里。
哪怕是回去吃一碗泡面,也比在这里,被当成一个可以予取予求的冤大头要好。
我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包,转身,准备离开。
身后,传来公公冰冷的声音。
“要走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谁买单?”
这三个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后心。
我能感觉到,整个包厢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陈默的呼吸声,弟媳妇玩手机时划动屏幕的声音,甚至连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鸣,都消失了。
只剩下火锅“咕嘟咕嘟”的声音,像一颗正在倒计时的心脏。
我慢慢地转过身。
我看到公公那张因为愠怒而涨红的脸。
我看到小叔子一家三口,像看戏一样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我看到我的丈夫陈默,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的父亲。
他只是看着地面,仿佛那块平平无奇的地砖上,有什么能让他逃避这一切的东西。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温热的东西,好像也随着窗外的冷风,一起消散了。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
就是很平静地,笑了一下。
我从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然后用指尖,轻轻地把它推到桌子中央。
“我买。”
我说。
“这顿我请了。你们慢用。”
说完,我再也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挽留的声音。
走出火锅店,一股夹杂着雪籽的冷风迎面扑来,吹得我脸颊生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冰冷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就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在路边站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才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
我把自己陷在客厅的沙发里,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抬起手腕,看着手腕上那块老旧的,已经不再走动的女士手表。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
他去世前,把我叫到床边,颤抖着手,把这块他戴了半辈子的手表给我戴上。
他说:“瑶瑶,以后爸爸不能陪着你了。这块表,就当是爸爸陪着你。人这一辈子啊,就像这表,得自己上弦,得自己走。别指望别人。”
那时候,我爸的修表店还在。
那是一个开在老城区深巷里的小铺子,只有十来个平方。
店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旧木头和老物件特有的味道。
阳光从高高的天窗洒下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我爸总是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木头工作台前,用一把小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些比米粒还要小的零件。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但就是这样一双大手,在对待那些精密的钟表时,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温柔和耐心。
店里总是很安静,只能听到各种钟表发出的“滴答”声。
那些声音,汇成了一条时间的河流,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缓缓流淌。
我放学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我爸旁边,看他修表。
他会一边修,一边跟我讲那些钟表的故事。
“你看这个,” 他会举起一个怀表的机芯,告诉我,“这是瑞士来的,里面的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刚刚好。差一丝一毫,这时间,就不准了。”
“做人也一样,” 他说,“心里得有杆秤,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得清清楚楚。不能糊涂。”
我爸去世后,那家小店就关了。
我把店里所有的工具,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放在一个大木箱子里。
连同那股熟悉的,混着机油和旧木头的味道,一起封存了起来。
这块手表,从我爸去世后,就一直戴在我的手腕上。
它陪着我读完大学,陪着我参加工作,陪着我认识陈默,陪着我嫁给他。
三年前,它不走了。
我找了很多地方,都说太老了,配件找不到了,修不了。
我也就没再管它,但依然每天戴着。
仿佛只要它还在我的手腕上,我爸就还在我身边,那个充满“滴答”声的,温暖安静的小世界,就还在。
可现在,我看着这块静止的手表,突然觉得,它像极了现在的我。
被困在一段停滞不前的时间里,动弹不得。
不知道在黑暗里坐了多久,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陈默回来了。
他开了玄关的灯,昏黄的光线一下子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换了鞋,走到我面前,身上还带着火锅的味道,混杂着外面的寒气。
他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你……吃饭了吗?” 他问,声音沙哑。
我没有回答。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客厅里,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嗡声。
“对不起。”
终于,他开口了。
又是这三个字。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
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
“陈默,” 我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我们聊聊吧。”
他身体一僵,似乎预感到了我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给你面子?” 我问。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在你的家人面前,让你下不来台了?”
他还是沉默。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的声音开始发颤,“你有没有想过,每一次,当你的家人理所当然地侵占我们的生活时,我的感受是什么?当你的父亲用‘谁买单’来质问我的时候,我的心有多冷?”
“我爸他……他就是那个脾气,说话直,没什么坏心。” 他终于开口辩解,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没坏心?”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陈默,一个人可以说话直,但不能没有分寸。一个人可以没文化,但不能没有教养。你爸那不叫直,那叫自私!他眼里只有他的小儿子,只有他的孙子!我们算什么?我们就是给他小儿子一家擦屁股的,是给他孙子们提供物质保障的提款机!”
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太久了。
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住。
“从结婚到现在,六年了!我们给了你弟弟多少钱?你算过吗?他做生意亏本,我们给。他买房子首付不够,我们给。他孩子上学要交赞助费,还是我们给!我们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巴,连出去旅游一次都舍不得,钱呢?钱都去哪儿了?”
“我们是给了他们一些,但那也是我爸妈开口……”
“你爸妈开口?” 我打断他,“你爸妈开口,你就给?那我们这个家呢?陈默,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是一个家!一个独立的,需要经营,需要花钱的家!”
“我……”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一点点变成了失望,最后,变成了彻骨的悲哀。
“我累了。” 我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我真的累了。”
“陈默,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大家都冷静一下。”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爱他。
从大学时,在图书馆里第一次见到他,那个穿着白衬衫,安安静静看书的少年,我就爱上他了。
他的安静,他的稳重,他的温柔,都曾是我最迷恋的东西。
可现在,这些东西,都变成了一把把刀子,扎得我遍体鳞鳞伤。
他的安静,变成了面对家人不公时的沉默。
他的稳重,变成了承担所有委屈的愚孝。
他的温柔,只留给了那个不断索取的原生家庭。
陈默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慌。
“你说什么?分开?不行!我不同意!”
他伸手过来,想要抓住我,却被我躲开了。
“你不同意?”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那你告诉我,这段婚姻,要怎么继续下去?继续让你当一个二十四孝的好儿子,好哥哥,然后让我当一个任劳任怨的好儿媳,好嫂子吗?”
“我做不到。”
“陈默,我爸从小就告诉我,人要有自己的底线。我的底线,就是我们这个家。”
“现在,你的家人,已经把我的底线踩得稀巴烂了。”
“而你,作为我的丈夫,却一直站在旁边,看着。”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站起身,不想再看他。
“我明天就搬出去住。”
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把他的震惊和无措,都关在了门外。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缓缓滑落,终于,还是没忍住,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我没有食言。
我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爸留给我的那个装满了修表工具的木箱子。
陈默站在客厅里,眼睛红红的,一夜没睡的样子。
他想帮我提箱子,被我拒绝了。
“你别跟着我。” 我说。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他失魂落魄的目光。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很小,但很安静。
属于我一个人的安静。
我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疯狂地加班,做方案,见客户。
我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不去想陈默,不去想他那个乌烟瘴气的家。
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蚀骨的孤独和委屈,还是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我淹没。
我常常会拿出我爸留下的那块手表,放在手心里,摩挲着它冰冷的表盘。
我突然有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
我要把它修好。
我一定要把它修好。
这不仅仅是一块表。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念想,是我心里最后一点关于“家”的温暖记忆。
也是我给自己设定的一个目标。
如果我能把这块全世界都说修不好的表修好,那我也一定能把我这乱七八糟的生活,重新理顺。
我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去寻找那些隐藏在城市角落里的钟表维修铺。
我去了很多地方。
繁华商业街上金碧辉煌的名表维修中心,他们看了一眼我的表,就轻蔑地摆摆手,说这种老古董,早就没有维修价值了。
老城区里那些挂着“钟表维修”牌子的小店,老师傅们拿着放大镜,仔细研究了半天,最后也都摇摇头,说零件磨损太严重了,找不到替换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但又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燃起希望。
我像一个偏执的信徒,在寻找一个失落的圣物。
这天,我根据一个网友提供的线索,找到了一个据说非常厉害的老师傅。
他的店,开在一个即将拆迁的老居民楼里。
我七拐八拐,才在一条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巷子尽头,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几乎快被杂物淹没的门脸。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店里很暗,光线被窗外搭建的脚手架挡住了大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机油和旧木头的味道。
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我爸的那个小店。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深度老花镜的老师傅,正坐在一张和我爸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工作台前,埋头修理着一个座钟的机芯。
他听见声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修表?” 他问,声音苍老而沙哑。
我点点头,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手表放在他面前的绒布上。
他拿起手表,又拿起放大镜,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店里,只有那个座钟机芯被拨动时,发出的清脆的“咔哒”声。
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过了很久,他才放下放大镜,抬起头看我。
“这表,跟了你很多年了吧?” 他问。
我点点头,“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他又看了一眼那块表,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父亲……也是个修表人?”
我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您……您怎么知道?”
老师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怀念。
“这表壳的内侧,有一个很小的标记,是一个‘林’字。”
“这是几十年前,我们这行里一个手艺很好的师傅,林祥的手笔。他有个习惯,经他手修过的,有特殊意义的表,他都会在里面刻上自己的姓。”
“林祥……”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爸,就叫林祥。”
老师傅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摘下眼镜,凑近了,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
“你是……林祥的女儿?”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叫他老林,我们以前是师兄弟。” 老师傅的声音也哽咽了,“他走的时候,我都没能去送他最后一程……我一直以为,他的手艺,就这么断了……”
那天下午,我和这位姓王的老师傅,聊了很久很久。
他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关于我父亲的故事。
他说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厂里技术最好的修表师傅,多少别人修不好的表,到了他手里,都能起死回生。
他说我父亲为人正直,从不坑蒙拐骗,收费也公道,所以得罪了不少人,后来才自己出来单干。
他说我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他的手艺,和他唯一的女儿。
王师傅看着我带来的那个木箱子,里面装着我父亲所有的工具。
他的手,在那些已经生了些许铜锈的工具上,一一抚过,就像在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丫头,” 他说,“你爸的手艺,不能就这么没了。”
“你想不想……把它学回来?”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手边那块静止的手表,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从那天起,我每个周末,都会去王师傅的店里。
我成了他唯一的徒弟。
我开始学习认识那些细小如沙粒的零件,学习如何使用那些精密的工具,学习如何让一颗停摆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
我常常会因为一个微小的失误,而把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毁于一旦。
有好几次,我都想过要放弃。
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父亲坐在工作台前的那个背影。
想起他跟我说的那些话。
“做人,得有耐心。”
“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慢工出细活。”
我渐渐地沉下心来。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安静。
小到只剩下工作台上的方寸之间,只剩下那些齿轮咬合的“咔哒”声。
这段时间,陈默来找过我几次。
他会提着我爱吃的菜,站在我租住的公寓楼下,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我没有让他上来。
我们只是隔着电话,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
他的声音里,少了以前的无奈,多了几分疲惫和茫然。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说:“瑶瑶,我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紧了一下。
“医生说,我有一种……‘病态共情’。”
“他说,我从小就习惯了去承担我父亲和我弟弟的情绪,习惯了把他们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因为我妈妈去世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照顾爸爸和弟弟。”
“我一直以为,满足他们,让他们高兴,就是‘照顾’他们。就是尽到了我对妈妈的承诺。”
“可是医生问我,‘你自己呢?你自己高兴吗?你的妻子呢?她高兴吗?’”
“瑶瑶,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只想着,怎么让我爸消气,怎么让我弟满意。”
“我把你,把我们这个家,排在了最后面。”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和以前的任何一句,都不一样。
以前的,是敷衍,是息事宁人。
而这一次,我听到了真诚的,带着痛苦的悔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爸……又来找我了。” 他继续说,“我弟的儿子,就是我大侄子,要上一个很贵的私立初中,一年学费要十几万。我爸让我把我们那套房子卖了,给他凑学费。”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说,反正你也不回家了,我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干什么。不如卖了,先帮衬帮衬你弟。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再买个新的。”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那套房子,是我一个人的一样。”
“我第一次,拒绝了他。”
电话那头,传来他长长的一次呼吸,像是在吐出积压了多年的浊气。
“我跟我爸说,‘爸,那套房子,有瑶瑶的一半。没有她同意,我不能卖。’”
“‘而且,就算她同意了,我也不会卖。那是我和瑶瑶的家。’”
“‘我弟是我的责任,但不是我的全部人生。我的全部人生,是瑶 ઉ ’”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
我也没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我爸当时就给了我一巴掌。骂我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
“我没还手,也没还口。”
“我只是觉得,那一巴掌,好像把我打醒了。”
“瑶瑶,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错了。错得离谱。”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我怕这只是他挽回我的说辞。
我怕我一回头,又会掉进那个无底的深渊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的修表技术,在王师傅的指导下,突飞猛进。
我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一些简单机芯的清洗和保养了。
终于,有一天,王师傅把我的那块老手表,重新放在了我的面前。
“丫头,” 他说,“你爸留给你的这道题,现在,该你自己解了。”
我深吸一口气,戴上放大镜,拿起了镊子。
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感觉离我父亲那么近。
我仿佛能看到他的手,在握着我的手,引导着我,去触碰那些时间的碎片。
我拆开表盘,清洗每一个齿轮,给每一个轴承上油。
最后,我换上了一个王师傅帮我从旧零件堆里,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模一样的摆轮。
当我把后盖重新装上,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手表。
奇迹发生了。
那根停滞了三年的秒针,颤抖了一下,然后,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前走去。
“滴答,滴答,滴答。”
那是我听过的,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我把手表凑到耳边,听着那清脆而有力的心跳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修好了它。
我真的,修好了它。
那天,我离开王师傅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手腕上,是我父亲的手表,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它在告诉我,时间,在向前。
生活,也该向前了。
走到公寓楼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默。
他蹲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地上,散落着一地的烟头。
他看到我,连忙站起来,把手里的烟掐灭,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他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绒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什么?” 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解开绒布,里面,是一块怀表。
一块很旧的,银质的怀表。
表盖上,刻着繁复的花纹。
我打开表盖,看到里面泛黄的表盘上,指针,也静静地停着。
“这是我妈的。” 陈默说,声音很轻。
“她去世前,一直戴在身上。后来,就不走了。”
“我爸找人修过,也没修好。就一直放在家里的抽屉里。”
“前几天,我回家,把它找了出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的希冀。
“瑶瑶,” 他说,“我听说……你在学修表。”
“你能不能……也帮我把它修好?”
我看着他手里的怀表,又看了看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了。
我们都是被过去困住的人。
我被我父亲留下的手表困住。
而他,被他母亲留下的这块怀表,和他对母亲的那个承诺困住。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一份已经逝去的记忆。
却忘了,我们最应该守护的,是现在,是我们彼此。
“好。” 我说。
我接过那块怀表,感觉到了它沉甸甸的重量。
那不仅仅是一块表。
那是一个男人,积压了半生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爱。
我第一次,让陈默上了我租的公寓。
房间很小,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
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长得很好。
他有些局促地坐在小小的沙发上,看着我从那个大木箱子里,拿出我的工具,一一摆在桌上。
我打开台灯,戴上放大镜,开始拆解那块属于他母亲的怀表。
他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房间里,只有工具和零件碰撞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我妈生病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
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家里没钱,我爸把房子都卖了,在医院旁边租了个小房子住。”
“那时候,我弟还小,什么都不懂。我爸一边要照顾我妈,一边还要照顾我弟,厂里的工作也丢了。”
“我每次放假回家,都看到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偷偷地哭。”
“我妈走的那天晚上,拉着我的手,跟我说,‘阿默,你爸太苦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好好照顾你弟弟。’”
“我答应了她。”
“从那天起,这句话,就成了我心里的一个魔咒。”
“我觉得,我欠他们的。我欠我爸一个安逸的晚年,我欠我弟一个无忧的童年。”
“所以,当他们向我索取的时候,我不敢拒绝。”
“我怕我一拒绝,就是不孝,就是没有遵守对妈妈的承诺。”
“我把你拉进了我的困局里,让你陪着我一起受苦。”
“瑶瑶,我把对他们的愧疚,变成了对你的亏欠。”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泪,正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从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只是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就像小时候,我父亲安慰我时那样。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们聊各自的童年,聊各自的父母,聊那些从未对彼此说起过的,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伤痛。
我第一次知道,他那看似坚硬的外壳下,藏着一颗那么柔软,那么疲惫的心。
他也第一次知道,我那看似独立的坚强下,藏着多少对温暖和安定的渴望。
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手。
那块属于他母亲的怀表,我修了整整一个星期。
它的机芯,比我父亲的要复杂得多,损坏得也更严重。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累,也没有觉得烦躁。
因为我知道,我每修好一个零件,就是在治愈他心里的一块伤疤。
当我把修好的怀表,重新交到陈默手里时,他看着那根重新开始走动的秒针,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抬起头,对我说:“瑶瑶,我们回家吧。”
我点点头。
我们没有声张,只是在一个普通的周末,搬回了那个属于我们的家。
家里,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我们一起,打扫了整整一个下午。
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洒在地板上,温暖而明亮。
晚上,公公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陈默按了免提。
“阿默!你那个月的钱怎么还没打过来?你侄子上学等着交钱呢!” 公公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耐烦。
陈默看了一眼我,然后,拿起电话,平静地说:
“爸,那个钱,我不能再给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是暴怒的咆哮。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这个不孝子!你是不是想看着你亲侄子没学上啊!”
“哥有困难,我作为弟弟,可以帮。但是,一码归一码。” 陈默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从今天开始,我会每个月给您和妈固定的生活费。至于我弟家里的事,那是他自己的责任。他也是个成年人了,该学着自己承担了。”
“你……你……” 公公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爸。” 陈默继续说,“瑶瑶回来了。以后,这个家,是我和她说了算。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要过。”
说完,他没有等公公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把手机关机,扔在了沙发上。
他走过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都过去了。” 他说。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
后面,可能还会有无数的争吵和纠缠。
但是,我已经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边,站着我的爱人。
他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选择和我站在一起,去面对未来的风雨。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出去吃大餐,也没有点外卖。
我们一起去了趟超市,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和肉。
陈默在厨房里,笨拙地洗菜,切菜。
我在旁边,教他怎么调料,怎么掌握火候。
我们做了一顿很简单的家常便饭。
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青椒肉丝,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味道,可能比不上外面的山珍海味。
但是,那是我这几年来,吃过的,最安心,最踏实的一顿饭。
我们坐在餐桌前,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的手腕上,戴着我父亲的手表。
陈默的胸前口袋里,放着他母亲的怀表。
两块重新开始走动的老表,在同一个空间里,发出和谐的“滴答”声。
它们在告诉我们。
过去,不必忘记,但更重要的是,要走向未来。
而我们的未来,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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