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婆婆打来的。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蝉,发出垂死的嗡鸣。
屏幕上跳动着“婆婆”两个字。
我没接。
让它响。
响到它自己都觉得累了,没意思了,也就停了。
窗外的天是灰色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拧不出水,也透不进光。
我正在打包陈阳的东西。
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箱子里。
那件他最喜欢的蓝色格子衬衫,领口已经有些磨白了,袖口还有一小块洗不掉的油渍,是他某次非要下厨给我做可乐鸡翅时溅上的。
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子混杂着洗衣粉清香和淡淡油烟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也是他的味道。
手机又响了。
还是她。
我不厌其烦地摁掉,然后拉黑。
世界清净了。
只有胶带被“刺啦”一声扯开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显得格外刺耳。
这个房子,是新的。
结婚时买的。
房本上是我的名字。
是用陈阳的命换来的。
一场意外,他走了,留下了一笔赔偿金。
我用那笔钱,付了这个房子的首付,想着,离公婆近一点,方便照顾他们。
我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失去了同一个挚爱的人,应该更懂得抱团取暖。
我错了。
人心,比冬天最冷的风还要凉。
婆婆的电话打不通,就换公公的。
公公的打不通,就换小叔子陈峰的。
他们一家人,轮番上阵,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接力赛。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在沙发角落里。
屏幕一次又一次地亮起,像黑夜里求救的信号灯,闪烁着徒劳的光。
我继续打包。
书架上,陈阳看过的那些书,书页的边角都卷了起来,上面有他用铅笔做的标记。
一本《百年孤独》,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他说,他不孤独,因为他有我。
我把书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指尖划过封面,冰凉。
陈阳,我现在,好孤独。
打包完他的东西,我又开始打包我的。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够了。
剩下的,那些锅碗瓢盆,那些桌椅板凳,那些我们一起挑选的窗帘和地毯,我通通不打算要了。
它们不属于我,它们属于这个叫“家”的地方。
可现在,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我叫了搬家公司。
师傅们来的时候,看着满屋子贴着封条的纸箱,都愣了一下。
“妹子,你这是……要搬空啊?”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师傅问我。
我点点头,“对,搬空。”
“搬去哪儿?”
“一个老地方。”
那个老地方,是陈阳长大的老宅。
红砖墙,黑瓦片,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柚子树。
是我和陈阳爱情开始的地方。
也是他答应要和我相守一生的归宿。
搬家公司的车开走后,屋子彻底空了。
阳光透过没挂窗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精灵。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曾用心装点,以为可以住一辈子的地方。
然后,我拿出钥匙,轻轻放在了鞋柜上。
转身,关门。
“咔哒”一声,像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去了老宅。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那棵柚子树,长得更茂盛了。
墨绿色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欢迎我回家。
这棵树,是陈阳亲手种下的。
那年我们刚在一起,他带我回老宅。
他指着院子里的一片空地,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林晚,等我们结婚了,我在这里给你种一棵柚子树。”
“为什么是柚子树?”我问。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妈说,柚子,‘佑子’,能保佑我们平平安安,早生贵子。”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
后来,他真的扛回来一棵小树苗,小心翼翼地种下。
我们一起给它浇水,施肥,盼着它快快长大。
树长大了,他也走了。
我走到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
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陈阳,我回来了。”我轻声说。
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砸进脚下的泥土里,无声无息。
我在老宅住下了。
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陈阳小时候睡过的木床,床头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灌篮高手海报。
他用过的书桌,桌角还刻着一个“早”字。
我仿佛能看到,少年时的他,坐在这里,就着昏黄的灯光,认真读书的样子。
我把他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从箱子里拿出来,重新布置。
他的衬衫,挂进衣柜里。
他的书,摆在书架上。
他的照片,放在床头。
我只想让这个屋子,重新充满他的气息。
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
电话是不可能不接的。
当我把一切都安顿好,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夕阳把柚子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时,陈峰的电话又来了。
我划开了接听键。
“嫂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新房子的东西都搬空了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是陈峰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爸妈都快急疯了!你是不是想把房子占为己有?我告诉你,那房子是我哥的,也是我爸妈的,你休想一个人独吞!”
他的声音很大,隔着电话,我都能想象出他唾沫横飞的样子。
“说完了吗?”我淡淡地问。
他好像被我的平静噎了一下,顿了顿,才说:“你……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说完了吗?”
“林晚!你别给我装傻!你现在马上回来!把事情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东西我搬走了,房子我不要了。”
“你不要了?”陈峰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你骗谁呢?那房子现在值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说不要就不要?”
“对,我不要了。”
“那你搬到哪里去了?你回娘家了?”
“没有。”
“那你去哪了?!”他几乎是在咆哮。
我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柚子树,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碎金一样。
“我回家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们会来。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院门就被人“砰砰砰”地砸响了。
来的是公公婆婆,还有陈峰,以及他的未婚妻,丽丽。
一家人,整整齐齐。
婆婆一进门,看到院子里的我,眼圈立刻就红了。
但那不是心疼的红,是愤怒的红。
“林晚!你可真行啊!一声不吭地就跑到这里来了!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我站起身,没看她,只是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家?”婆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这是我们陈家的老宅!什么时候成你家了?”
“陈阳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也很清晰。
“你还敢提陈阳!”婆婆的情绪彻底失控了,“陈阳尸骨未寒,你就想着霸占他的房子!你安的什么心啊你!”
她说着,就要冲上来撕扯我。
公公一把拉住了她,“行了!别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他转向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林晚,我们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们就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一直没说话的丽丽开了口,她挽着陈峰的胳膊,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嫂子,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不就是嫌我爸妈把这老宅子给了我们,心里不平衡,所以才把新房子搬空,想威胁我们吗?”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威胁你们?”
“难道不是吗?”丽丽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就是想用新房子,来换这个老宅子吗?我告诉你,不可能!这老宅子虽然旧,但地段好,马上就要拆迁了,到时候能分好几套房呢!我们不可能让给你!”
原来是这样。
拆迁。
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凉了。
我说他们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地要把老宅子过户给陈峰,原来是听到了风声。
在他们眼里,这承载着陈阳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地方,不过是一笔即将到手的拆迁款。
而我,一个外姓的寡妇,自然是没有资格分一杯羹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跟你们换了?”我问。
丽丽愣住了。
陈峰也愣住了。
连公公婆婆都愣住了。
“那你搬空新房子是为什么?”陈峰忍不住问。
“因为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看着他们,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一个连丈夫留下的念想都容不下的地方,我不稀罕。”
“你……”婆婆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我的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新房子,我不要。你们想要,随时可以拿去。但是这个老宅子,你们谁也别想动。”
“凭什么!”丽丽尖叫起来,“房本上写的是爸的名字!爸想给谁就给谁!关你什么事!”
“就凭这棵树。”我指着身后的柚子树,“这是陈阳亲手为我种下的。他说过,有这棵树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
“一棵破树而已!你拿一棵树说事,你是不是疯了!”丽-丽-的表情像是看一个神经病。
我没有理她,只是看着公公。
“爸,陈阳走的时候,您是怎么答应我的?您说,会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陈阳不在了,你们就是我的依靠。您还记得吗?”
公公的眼神有些闪躲,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您说,陈家永远是我的家。可现在,你们为了拆迁款,就要把我从这个家里赶出去。爸,这就是您说的,把我当亲生女儿?”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失望。
彻彻底底的失望。
公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晚,你别胡搅蛮缠。陈峰要结婚,新房总得有吧?我们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我冷笑一声,“所以,活人的婚事,就比死人的承诺更重要,是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婆婆又激动起来,“什么死人活人的,多不吉利!陈阳是我们儿子,我们比你更心疼!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过日子吧?陈峰是你弟弟,你这个当嫂子的,就不能为他着想一下吗?”
“为他着想?”我看着陈峰,“我为他着想,谁为我和陈阳着想?”
“嫂子,你别这样……”陈峰的眼神有些游移,不敢看我,“这事儿……也是我爸妈的意思……”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步步紧逼,“接受用你哥拿命换来的东西,去给你自己铺路?”
陈峰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我没有……”他喃喃地说。
“你没有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陈峰,你哥在的时候,对你怎么样?”
他沉默了。
“你上大学的学费,谁给你交的?你第一份工作,谁托关系帮你找的?你谈恋爱没钱了,又是谁偷偷塞钱给你?”
“你哥把你当亲弟弟,什么好的都想着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他尸骨未寒,你就惦记着他留下的东西了!”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陈峰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丽丽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他拽到身后。
“你冲他嚷嚷什么!这又不是他的错!再说了,长兄如父,哥哥帮弟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天经地义?”我气笑了,“好一个天经地义。那嫂子守着亡夫的遗物,是不是也天经地义?”
丽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行了!都别吵了!”公公终于爆发了,他一跺脚,指着我,“林晚,我最后问你一遍,这老宅子,你到底让不让?”
“不让。”我的回答,干脆利落。
“好!好!好!”公公连说三个“好”字,气得浑身发抖,“这是你逼我们的!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我们走法律程序!房本是我的名字,我就不信法院会把房子判给你一个外人!”
说完,他拉着婆婆,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峰和丽丽也跟在后面,灰溜溜地离开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风吹过柚子树叶的沙沙声。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蹲下身,靠在树干上。
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陈阳,你看,这就是你拼了命也要守护的家人。
他们,根本不配。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
平静得有些可怕。
公婆那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把老宅子弄到手。
我没有坐以待毙。
我去找了律师。
律师听完我的叙述,眉头紧锁。
“情况对你很不利。”他说,“房产证上是你公公的名字,从法律上讲,他有权处置这套房产。虽然你丈夫生前有口头承诺,但口头承诺很难作为有效的法律证据。”
“那怎么办?”我的心一沉。
“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这套房产,你丈夫也有份。”律师说,“比如,你丈夫生前是否对这套房子进行过出资修建或者翻新?有没有相关的转账记录或者收据?”
我想了很久。
老宅子是公婆单位分的房子,后来房改时买了下来,钱是公婆出的。
陈阳工作后,倒是拿出一笔钱,给老宅子重新装修过一次。
他说,等我们结婚了,就把这里当婚房,要弄得舒舒服服的。
“有!”我说,“大概是五年前,陈阳花钱把房子里里外外都重新装修了一遍,水电线路都换了新的。”
“有证据吗?”
“钱是直接给的现金,没有转账记录。”我的心又凉了半截。
“那装修队呢?还能找到当时的人吗?或者邻居,有没有人能证明这件事?”
我忽然想起了住在隔壁的王阿姨。
王阿姨是看着陈阳长大的,跟我们家关系一直很好。
陈阳装修房子那会儿,她还经常过来帮忙,给我们送点吃的。
我抱着一丝希望,去找了王阿姨。
王阿姨听我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得直拍大腿。
“老陈家这俩口子,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太不是东西了!陈阳才走了多久啊,他们就这么欺负你一个孤儿寡母!”
“王阿姨,您还记不记得,当年陈阳装修房子的事?”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王阿姨一拍胸脯,“那段时间,叮叮当当的,吵得我脑仁疼。我还跟你开玩笑,说你们小两口这婚房弄得可真够下本钱的。”
“那您……愿不愿意,到时候给我作证?”我小心翼翼地问。
“愿意!当然愿意!”王阿姨斩钉截铁地说,“别说作证,就是要我上法庭,我也去!我就是要让大家伙都评评理,看看他们老陈家是怎么欺负人的!”
有了王阿姨的保证,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但我也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我需要更直接,更有力的证据。
我在老宅里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终于,在陈阳书桌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铁盒子。
盒子上了锁。
我试了试陈阳常用的几个密码,都不对。
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我的生日。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信。
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本。
信,是陈阳写给我的。
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到他出事的前一个星期。
那些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他只是默默地写着,像是跟另一个时空的我说着话。
我颤抖着手,打开第一封信。
“林晚,你好。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阳光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月牙,真好看。”
“林晚,今天我们一起去吃了麻辣烫,你被辣得直吐舌头,眼泪汪汪的,像只小兔子,可爱死了。”
“林晚,我今天跟你表白了,你答应了。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跑到院子里,对着柚子树傻笑了半天。”
“林晚,今天我们吵架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林晚,今天我把装修款给我爸了。十万块,是我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我跟他说,这钱,就算是我提前为我们的婚房出的力。爸妈都很高兴,说以后这个家,就是我们的了。”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原来,他早就为我们铺好了路。
原来,他早就把这里,当成了我们共同的家。
我拿起那本日记本。
翻开第一页,是陈阳的字迹,刚劲有力。
“装修日记。”
里面详细记录了,从设计图纸,到购买材料,再到施工的每一个步骤。
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
水泥,沙子,电线,水管……
甚至连买了几个灯泡,都写得明明白白。
日记的最后,还附上了一张装修公司的收据。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付款人:陈阳。
金额:十万元整。
我抱着那个铁盒子,坐在地板上,哭得泣不成声。
陈阳,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最强大的武器。
法院的传票,还是来了。
薄薄的一张纸,却重若千斤。
开庭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我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走进了法庭。
公公婆婆,陈峰和丽丽,都坐在原告席上。
他们看到我,眼神里有惊讶,有不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大概是没想到,我真的敢来。
法庭上,公公的代理律师,慷慨陈词。
无非就是说,房产证是公公的名字,他有权处置。
而我,作为一个儿媳,在丈夫去世后,就跟陈家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了,无权干涉陈家的家事。
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听起来,无懈可击。
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有请律师。
我站起来,走到证人席上。
我没有说太多煽情的话,只是把那个铁盒子,放在了法官面前。
“法官大人,这里面,是我丈夫陈阳的遗物。”
我把那些信,和那本日记,一本一本地拿出来。
“这些信,是我丈夫写给我的,记录了我们从相识到相爱的点点滴滴。其中有一封,明确提到了,他曾出资十万元,用于老宅的装修。”
“这本日记,是他亲手写的装修日记,详细记录了每一笔开销。最后这一页,是装修公司的收据,付款人,是我丈夫陈阳。”
然后,我看向原告席上的公公。
“爸,您还记得这笔钱吗?当初陈阳把钱给您的时候,您是怎么说的?您说,以后这个家,就是我们俩的。您说,您会把房本,加上我们俩的名字。这些话,您都忘了吗?”
公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婆婆在一旁,急得直扯他的袖子。
“老头子,你说话啊!你跟法官说,没有这回事!都是她瞎编的!”
“我没有瞎编。”我平静地说,“我还有证人。”
我看向旁听席。
王阿姨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能证明。当年陈阳装修房子,是我亲眼看着的。老陈家这两口子,亲口跟我说,这房子,以后就是给陈阳和林晚当婚房的。我们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件事!”
法庭里,一片哗然。
公公婆婆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谎言被当众戳穿的,极致的羞耻和狼狈。
最终的结果,毫无悬念。
法院裁定,虽然房产证上是公公的名字,但鉴于陈阳曾对房屋进行过重大出资和修缮,且有多方证据表明,该房屋是为二人准备的婚房,因此,我作为陈阳的合法妻子,对该房屋,享有一半的继承权。
也就是说,只要我不同意,他们就不能卖,也不能过户。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
公公婆婆他们,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丽丽的脸色最难看,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要用眼神杀死我。
我不在乎。
我赢了。
但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喜悦。
我只是觉得,很累。
很悲哀。
为了这一点所谓的家产,我们撕破了最后一丝情面,对簿公堂,成了仇人。
陈阳,如果你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心情?
你会不会觉得,你用生命守护的亲情,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
我又一次,低估了人性的贪婪。
没过几天,陈峰找到了我。
他是在老宅门口堵到我的。
他看起来很憔悴,胡子拉碴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嫂子,我们谈谈吧。”他说。
我让他进了院子。
我们在柚子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嫂子,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法庭上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不该……”
“不该觊觎你哥的东西,是吗?”我替他说了出来。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是五万块钱。我知道,跟我哥当年出的十万没法比。但这是我和丽丽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的钱了。”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
“嫂子,我求求你。”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你把老宅子让给我们吧。丽丽……丽丽她怀孕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怀孕了。
“她家里人说了,要是没有房子,这个孩子,就不能要。我们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所以,你就来求我?”我看着他,觉得无比的讽刺,“用你哥的钱,来求我放弃你哥的家,好让你和你的孩子,有一个家?”
“嫂子,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对不起我哥!”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求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一个大男人,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
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心软。
但是现在,我不会了。
我的心,早就在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算计和逼迫中,变得坚硬如铁。
“你起来。”我说。
“嫂子,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我让你起来!”我加重了语气。
他被我的气势吓到了,愣愣地站了起来。
“陈峰,我问你。如果今天,躺在棺材里的是你,而不是你哥。你希望我怎么做?”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希望我,在你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被人从家里赶出去吗?你希望我,守着你唯一的念想,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说我霸占家产吗?”
“你希望,你的孩子,以后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他爸爸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却连一个可以纪念他的地方都没有吗?”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你走吧。”我说,“回去告诉你爸妈,还有你的未婚妻。这个宅子,我不会让。一寸都不会。”
“就算拆迁了,分的房子,我也要一半。属于陈阳的那一半,我替他守着。谁也别想抢走。”
“至于你的孩子……”我顿了顿,看着他,“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更不是你哥的。”
陈峰走了。
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以为,他们会就此死心。
但我没想到,他们会用最卑劣,最无耻的方式,来进行最后的反扑。
那天晚上,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我睁开眼,发现屋子里火光冲天。
着火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鞋都来不及穿,抓起放在床头的那个铁盒子,就往外冲。
火势很大,瞬间就吞噬了整个屋子。
我冲出院子,回头望去。
那座承载了我所有美好回忆的老宅,正在熊熊大火中,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
我最心爱的柚子树,也被大火燎得焦黑。
我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消防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邻居们都被惊醒了,围在外面,议论纷纷。
我像一个木偶,任由医护人员给我检查,包扎。
我的手和脚,都被烫伤了。
但我不觉得疼。
心里的疼,早就盖过了一切。
警察也来了。
经过勘察,他们告诉我,是人为纵火。
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了汽油桶的残留物。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是他们。
一定是他们。
我把我的怀疑,告诉了警察。
警察很快就找到了公公婆婆和陈峰。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他们无从抵赖。
是丽丽。
是她出的主意。
她说,既然得不到,那就毁掉。
一把火烧了,谁也别想得到。
于是,他们一家人,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潜入老宅,泼了汽油,点了火。
他们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以为,可以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他们烧掉了房子,烧掉了柚子树。
但他们烧不掉的,是陈阳留下的痕迹,和我心里的记忆。
在警察局,我再一次见到了他们。
他们戴着手铐,穿着囚服,形容枯槁。
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和理直气壮。
婆婆看到我,突然情绪激动地冲过来。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要不是你,我们家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把我儿子还给我!你把我的家还给我!”
警察拦住了她。
我看着她,眼神冰冷。
“现在知道,家没了是什么滋味了?”
她愣住了。
“当初,你们把我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你们为了拆迁款,逼我放弃老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里也是我的家?”
“你们放火烧掉我们回忆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们烧掉的,是陈阳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念想?”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
公公低下了头,满脸羞愧。
陈峰,则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只有丽丽,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你得意什么!房子烧了,你也什么都得不到了!我们是坐牢了,你也成了无家可可归的丧家之犬!”
“我不是无家可归。”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有陈阳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他在我心里,所以,我的家,也永远在我心里。”
“至于房子……”我拿出手机,点开了一段录音。
那是陈峰跪下来求我时,我录下的。
里面,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他承认,老宅是陈阳出钱装修的,也承认了,他们一家人,是为了拆迁款,才想要霸占房子的。
“这段录音,再加上王阿姨的证词,还有我手里的这些证据。你觉得,就算房子没了,拆迁款,我拿不到属于我的那一半吗?”
丽丽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还有这一手。
我把录音,交给了警察。
故意纵火,再加上之前的官司,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警察局。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霞光万丈。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回到了那片废墟。
曾经的家,已经面目全非。
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我走到那棵被烧焦的柚子树下。
我以为,它已经死了。
可我走近了才发现,在焦黑的树干上,竟然冒出了一点点新绿。
那么小,那么嫩。
却在阳光下,闪着倔强的光。
我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片新绿。
眼泪,再一次滑落。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绝望。
而是,希望。
陈阳,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家,没有了。
但是我们的树,还活着。
只要它还活着,我们的希望,就还在。
我会在这里,等它重新长大。
等它,再次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我会守着你,守着我们的回忆,好好地活下去。
连同你的那一份,一起。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
坏人得到了惩罚,我守住了属于我和陈阳的东西。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它没有那么清晰的结尾。
公婆和陈峰,因为故意纵火罪,被判了刑。
丽丽因为怀孕,判了缓刑。
她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得很艰难。
听说,她后来又找过我。
在老宅的废墟前,等了我很久。
但我没有见她。
我不想再跟他们一家人,有任何的瓜葛。
拆迁款,下来了。
我拿到了属于我的那一半。
我用那笔钱,在老宅的原址上,重新盖了一座小院子。
和原来,一模一样。
红砖墙,黑瓦片。
院子里,那棵被烧焦的柚子树,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几年过去,它又长出了新的枝丫,比以前,更加繁茂。
每年秋天,都会结出金黄色的柚子,又大又甜。
我会摘下来,分给街坊邻居。
王阿姨每次拿到柚子,都会拉着我的手,感慨万千。
“小晚啊,你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只是笑笑。
苦吗?
很苦。
失去挚爱的人,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家园被毁。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苦的事了。
但甘吗?
也很甘。
我守住了我的爱人,守住了他的尊严,也守住了我们共同的回忆。
我在废墟之上,重建了我们的家。
这就够了。
我没有再婚。
很多人劝我,说我还年轻,不该就这么守着一个故去的人过一辈子。
我都笑着拒绝了。
他们不懂。
陈阳不是我的过去。
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他活在我的血液里,我的呼吸里,我的每一个日夜里。
我不需要再找一个人,来填补他留下的空缺。
因为那个空缺,早就被思念和爱,填得满满当当。
我常常会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泡一壶茶,看一本书。
阳光透过柚子树的叶子,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总觉得,那是陈阳在跟我说话。
他会问我,今天过得好不好。
会提醒我,天冷了要多穿件衣服。
会告诉我,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我会抬起头,对着天空,笑一笑。
“我很好,你放心。”
“你看,我们的树,长得多好。”
“我们的家,也还在。”
“陈阳,我爱你。”
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它能让人变得勇敢,也能让人变得脆弱。
它能创造奇迹,也能带来毁灭。
但无论如何,它都是我们活下去的,最大的动力和勇气。
我的人生,因为有爱,所以完整。
即使那份爱,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但没关系。
我知道,我们终有一天,会再相遇。
在另一个世界。
在开满柚子花的地方。
他会穿着那件蓝色的格子衬衫,站在阳光下,对我笑。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而我会跑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告诉他。
“陈阳,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在我等待重逢的这些年里,我把我和陈阳的故事,写了下来。
写得很慢,很认真。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我的思念。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
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留住。
把他留在这个,他曾经热烈地爱过的世界上。
书写完的那天,我把它打印了出来,装订成册。
然后,我抱着它,去了陈阳的墓地。
我把书,轻轻地放在他的墓碑前。
“陈阳,你看,这是我为你写的书。”
“我们的故事,都在里面。”
“以后,就算我不在了,也会有人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叫陈阳的男孩子,他爱笑,爱穿格子衬衫,爱吃我做的可乐鸡翅。”
“他为了他的爱人,种下了一棵柚子树。”
“他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做爱。”
我坐在墓碑旁,靠着冰冷的石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下午。
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我才起身,准备离开。
一阵风吹过,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
我看到,有一页,被风翻开,停住了。
上面写着:
“有些人,就算离开了,也永远活在你的心里。他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林间的风,屋檐的雨。在你抬头的时候,在你呼吸的时候,在你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他都在。”
“他用另一种方式,陪你走完余生。”
我笑了。
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是啊。
他一直都在。
我不是一个人。
我带着他的爱,他的希望,他的力量,在好好地生活。
这就够了。
这就,很好了。
我的人生,还在继续。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在我的心里,永远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柚子树。
它为我遮风挡雨,给我力量,给我希望。
它是我的家。
是我永远的,归宿。
我最后一次去见丽丽,是在几年后。
她带着孩子,在一个小餐馆里当服务员。
孩子长得很像陈峰,眉眼间,却有几分陈阳的影子。
我隔着玻璃窗,看了很久。
她忙得满头大汗,孩子就乖乖地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自己玩。
生活,把她身上的所有棱角,都磨平了。
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骄纵和刻薄。
我没有进去。
只是在门口,留下了一个信封。
里面,是我这些年,用稿费攒下的一些钱。
不多,但足够他们母子,过得好一点。
我不想原谅她。
我只是,不想让那个孩子,活得太辛苦。
他毕竟,是陈阳的侄子。
血浓于水。
我想,如果陈阳还在,他也会这么做的。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下了。
不是原谅,是释怀。
我跟他们的恩怨,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江湖不见。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阳光,柚子树,和那个永远活在我心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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