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蔚山捐献的73件齐白石作品，齐白石传人齐良芷弟子汤发周发布

文 | 吕晓

齐白石是20世纪最伟大的中国画大师，他一生笔耕不辍，创作了数以万计的作品，这些作品分散在世界各大博物馆、美术馆及私人藏家手中。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去世，家属遵照老人的遗嘱，将家藏的作品及遗物捐献给国家。后来为了筹建齐白石纪念馆，又陆续购买了一些作品，并接受部分私人捐献。由于齐白石是北京画院（原名“北京中国画院”，成立于1957年5月14日，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的画院）的名誉院长，因此这些作品后划归北京画院收藏，北京画院也就成为世界上收藏齐白石作品最多的机构。2010年，笔者在主编《北京画院藏齐白石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综合卷”的过程中，整理院藏的齐白石遗物及相关文件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封北京市民关蔚山写给文化部的信件（图1），内容如下：

图1 关蔚山捐献白石及姚华作品信函

未托 25cm×15.5cm1959年 北京画院藏

昨日黄、方、呼三位同志来寓，看阅前献呈白石老人遗作清单所列各画。兹又检出白石老人亲笔书函两件，及书画家姚茫父所绘大幅山水壹件，一并附献，谨呈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

北京市市民关蔚山谨呈

一九五九年一月廿七日

关蔚山像

关蔚山（1898—1966），号蔚山、蔚三、千头木奴，满族镶黄旗。因深爱白石画风，他经琉璃厂伦池斋张老板引荐，与齐白石结为知交。1959年，关蔚山将毕生珍藏的73件齐白石书画篆刻作品和王梦白、姚华的3件画作及两封齐白石的来信无偿捐献国家，其中齐白石的《十二属》《桃花源》《万竹山居》等代表作尤为珍贵。这些凝聚两家情谊的丹青墨宝，如今静藏于北京画院，多数皆为白石老人艺术生涯的巅峰之作，等待下一次与世人的深情重逢。

后来笔者又整理出一份日期为1959年3月21日的“关蔚山收藏齐白石作品送给文化部的作品清单”（图2），共列包括齐白石（73件，其中一件与陈半丁合作）、王梦白（2件，其中一件为齐白石临王梦白《背面仕女》的原作）、姚华（1件）在内的76件作品和两封书信。齐白石的作品中，《十二属》、《万竹山居》、《桃花源》、《红线盗盒》、《背面仕女》、《钟钳道义图》等都是齐白石为人熟知的重要代表作，这份清单的发现还说明正是关蔚山请齐白石临王梦白的《背面仕女》。当时我便对关蔚山其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但多方打听无果，加上当年编辑“全集”工作繁重，没有时间和精力继续核对这份清单，这件事也就渐渐地被淡忘了。今年年初，全国十大美术馆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群珍荟萃—全国十大美术馆藏精品展”，齐、王二人的《背面仕女》在北京画院的展区并列展出，重新唤起了笔者追寻关蔚山及其捐献的这批作品的兴趣。再次仔细梳理这些封存的文件，发现1957年12月3日由李友全经手向关蔚山借齐白石作品23件参加1958年元旦在苏联展览馆（今“北京展览馆”）举行的“齐白石遗作展”（图3），这是当时私人借出最多的一批作品。这些作品于次年9月7日展览结束后归还。可能在此之后，关蔚山决定捐献一批齐白石作品给文化部。查参加 “齐白石遗作展”的清单与后来的捐献清单并不完全相同，可以推断关蔚山收藏的齐白石作品不止73件。这批作品与齐白石家属捐赠的作品后来都划归北京画院收藏。近日，笔者根据关蔚山的捐献清单到画库查找出具体的作品，终于将这些作品一一落实，发现每件作品后面的标签“出处”一栏均注有“关蔚山献”的字样。关蔚山捐献的73件齐白石精品终于落实，这无疑是除齐白石家属按老人遗嘱捐献作品之外最大的捐献。那么关蔚山到底是谁？他和齐白石是什么关系？这批作品的价值如何呢？其背后又有哪些故事呢？

图2 关蔚山收藏齐白石作品送给文化部的作品清单(共三页) 北京画院藏

图3 “齐白石遗作展”向关蔚山借作品清单 北京画院藏

关蔚山其人及与齐白石的交往

关蔚山虽然捐献了一大批精品给文化部，但今天我们却很难知道他的生平与事迹。最近笔者再次仔细核对这份清单，并将这些作品一一进行查对时，发现其中有两方印章，其一为“瓜尔佳氏”（图4），另一为“千头木奴”（图5），前者为白文，边款为“千头木奴属，丁丑（1937），白石刻”；后者为朱文，边款为“白石”。可见这两方印章是齐白石为同一人所刻名章。“瓜尔佳氏”是清朝八大姓氏（哈拉）之一，金朝称“古里甲氏”、 “夹谷氏”、“加古氏”。瓜尔佳氏按不同的地区有苏完瓜尔佳、安图瓜尔佳等分支，入关后又有凤城瓜尔佳、金州瓜尔佳等分支。清亡以后，族人多取汉姓，因此有可能有两个同样是瓜尔佳氏的后人，今日却有不同的汉姓。其中就有取“关”为姓的，因为“瓜尔佳氏”很可能是关蔚山的满族姓氏，这两方印章是齐白石为他所刻，因此一并捐献。“千头木奴”可能是关蔚山的号。在关蔚山捐献的《紫蟹博古》扇面后面有张朝墉的书法，上款也是“千头木奴先生”。另外，1938年，齐白石曾有《赠千头木奴联》（图6）：“芳腴绝胜仙林杏，甘脆全过大谷梨。千头木奴先生植苹果于西山，因索书曾棨咏频婆句。戊寅秋七月，白石齐璜时居古燕京。”这副对联也是由关蔚山捐赠的，再次证明“千头木奴”就是关蔚山的字号。

图4 齐白石 瓜尔佳氏

2.3cm×2.2cm×6.2cm 北京画院藏

图5 千头木奴 齐白石

2.2cm×2.3cm×6.2cm 北京画院藏

图6 篆书 赠千头木奴联齐白石对联纸本

108.5cm×47.5cm 1938年 北京画院藏

这两方印章和关蔚山捐献的其他作品后来渐渐融入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作品之中。1988年，天津杨柳青画社将北京画院收藏的300余方石印的印拓出版了《齐白石三百石印》印谱，收录了这两方印章。2010年，黄惇先生编辑《北京画院藏齐白石全集·书法篆刻卷》时，对齐白石家属捐献的300余方印章原石进行鉴定，剔除了4方非齐白石的印作，刚好获300方整数，与齐白石的斋号—“三百石印斋”刚好巧合。这300方藏印中，有1方六面印，2方五面印，1方四面印，1方三面印，7方两面印（包括1方连珠印），故300方印实存325方印作。在这些印作中，齐白石自用印296方，为其妻、子、女所刻18方，为友人及弟子所刻11方。当时黄惇先生认为这些印章都是齐白石自用或因为各种原因由齐白石留在家中的［其中有一方“蔚山收藏”（图7）朱文印也应是齐白石为关蔚山所刊，不知何故留在了齐家，后由家属捐献给国家］，没想到“瓜尔佳氏”和“千头木奴”这两方印章并非齐白石家藏印章，而是后来由关蔚山捐献的。不过正是这两方印章的加入，才使北京画院院藏齐白石印章刚好巧合地达到了300方。

图7 蔚山所藏齐白石 北京画院藏

从这批捐赠的作品中还可以推测关蔚山的生年。1947年，齐白石为了祝贺关蔚山五十大寿而绘制了《多寿》图（图8），题跋曰：“多寿。丁亥二月二十又一日，为余友蔚山先生五十生辰。天下藏余画者以先生为多，因检余旧作补篆二字并记之。八十七岁白石。”由此可以推测，关蔚山生于1898年。从齐白石1937年即为他刻印章来看，他们的交往至少不晚于1937年。

那么关蔚山到底是从事什么职业呢？最近笔者查找到香港苏富比有限公司2006春季拍卖会的“张宗宪珍藏中国近代书画”中拍卖了一件齐白石作于1945年的《立马》（图9）。该画曾经《国泰美术馆书画精选》第二集（国泰美术馆，台北，1979年8月）第7页和《齐白石的世界》（义之堂文化出版社事业有限公司，郎绍君著，2002年4月）第422页著录，并于2002年4月19日—6月23日在台北国父纪念馆举办的“齐白石的世界”展览中展出。该画款识如下：

邹岳楼将军为关君蔚山往日在兴安区屯垦时之长官，兹值八载抗战凯旋归来，因索予画为赠以纪其事。乙酉重九，八十五岁白石齐璜客燕。

图8 多寿齐白石纸本设色

96cm×34.5cm1947年 北京画院藏

可见该画正是关蔚山请齐白石为邹作华所作。邹作华（1894—1973），字岳楼，吉林永吉人。早年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学习，获选送日本留学。1919年毕业于士官学校，回国后加入奉军。1928年，东北军退出关外，他担任兴安区屯垦督办。抗战时期任炮兵总指挥，吉林省政府主席。1949年后赴台湾。由此可推测关蔚山曾参军，在东北的兴安岭参与屯垦，但不知何时回到北平。

图9 立马齐白石纸本 墨笔

67.5cm×32.5cm 1945年北京画院藏

关蔚山与齐白石的交往不知始于何时，他很可能是通过购买齐白石的作品开始相互认识，并渐渐成为好友。他收藏的齐白石作品最早是作于1921年的《蔬香图》扇面和1922年的《山水》扇面，其余大多数为齐白石的盛期作品，集中在20世纪40年代，并一直持续到老人辞世前，比如作于94岁的《牡丹》和作于95岁的《红梅》，捐献清单上还注明无纪年的《岁朝图》为遗作。关蔚山在捐献作品的同时还捐献了两封齐白石的亲笔书信，可见两人交往之一斑。其一书于1938年（图10），当时关蔚山求齐白石为他写一副对联。齐白石在信中说：“千头木奴先生鉴：承索书联，旁款嘱题记云‘苹果’二字系俗称，亦拟从俗均加草头。先生雅好书画之人，何必从俗，未将草头加上，想先生不以为嫌也。齐璜顿首，八月廿二日。”信中提到的这副对联很可能就是前文提到的篆书联“芳腴绝胜仙林杏，甘脆全过大谷梨”。齐白石果如信中所言，“苹”字未加草头。从这副对联还可看出此时关蔚山曾在西山植苹果树。同年，齐白石曾写过一副五言联： “使民善耕种，处世要和平。”上款为“蔚山先生两属”。1938年的北平已经沦陷，关蔚山求齐白石写此联无疑是想表达自己对和平的向往。齐白石在给关蔚山的另一封信（图11）中言及关蔚山赠佳果给齐白石并向他求画：“承赠佳果十又二枚，老年人正所喜者，感谢感谢！又承委作画幅，当以留意为之，以答先生盛情也。慰三先生鉴。齐璜顿首，十二月十五日。”可见二人交谊甚厚。

图10 致关蔚山信札(之一) 齐白石

27.5cm×15.5cm 1938年 北京画院藏

图11 致关蔚山信札(之二) 齐白石

28.5cm×19.5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关蔚山收藏的齐白石作品题材极为广泛，包括山水、人物、花卉、草虫、杂画、禽鸟、水族、书法、印章，“全集”每一分卷都有他捐献的作品，较完整地体现出齐白石的艺术成就。下面重点介绍其中的一些作品。

关蔚山巧获《十二属图》

在关蔚山捐献的这批作品中，最珍贵的莫过一套《十二属图》，即十二生肖。齐白石的绘画题材广泛，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能，他一生到底画过多少题材，就连多年致力于齐白石专题研究的郎绍君先生也难给出一个具体的数字。他曾开列过一个翔实的清单，涉及花草类、蔬果类、树木类、鱼虫类、禽鸟类、走兽类、工具什物类、人物鬼神类、具名山水风景类，每一大类下又列出数十种，很多前人不曾画、不想画的东西，他都收入笔下。单从这一点来说，齐白石就超越了中国历代的画家。齐白石曾自豪地说：“二十岁以后，弃斧斤，学画像，为万虫写照、百鸟传神，只有鳞虫中之龙，未曾画过，不能大胆敢为也。”不过，从中可以看出齐白石在绘画题材的选择上也有自己的“原则”，即不画未见之物，比如“鳞虫中之龙”。那么齐白石真的没有画过龙吗？关蔚山捐献的《十二属图》，既然是“十二属”，当然就不能避免画龙。那么齐白石为什么又破例画龙了呢？齐白石在一件《十二属图题字》（图12）中道出了原委：

图12篆书十二属图齐白石镜芯纸本
68.5cm×36cm1945年 北京画院藏

蔚三先生既藏予画多，又欲索画十二属，予以有未曾见者，龙不能画，遂却之。先生令厂肆一年之中索去二三纸，用心四年，始集成。先生今已为予友也，出画属题四字，予始得知心苦。

八十五岁白石，乙酉。

原来关蔚山请齐白石画十二生肖，可齐白石因为其中的龙是虚构之物而加以推却，于是关蔚山就请厂肆每年向齐白石求两三张画，用了四年的时间，终于集齐了一套十二生肖。从画上的年款来，最早的《如此千里》作于1940年，而《桃猴》则作于1944年，正如老人所言 “用心四年，始集成”。而此时两人也结下了笔墨缘，成为好友。当大功告成之日，关蔚山请齐白石为之题跋，齐白石欣然题下了这段跋语，可谓艺坛佳话。齐白石真的只画过这一套《十二属图》吗？也不一定，他曾在一幅《墨山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藏）上题道：“门客余中英代人求画十二属，留稿。白石老人。” 这套“十二属”即为1936年齐白石游蜀期间，门人余中英代客求画。可惜仅存这幅《墨山羊》，其余不存。到目前为止，以笔者的陋见寡闻，尚未见到齐白石其他《十二属图》存世。齐白石也有单幅作品表现鼠、牛、虎、兔、羊、马、鸡、狗、猪，但龙和蛇似乎仅见于此套《十二属图》中，因此关蔚山捐献的这套完整的《十二属图》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由于以前没有人知道这套《十二属图》的来历，虽将之归为“十二属”，但并未将之与这段题字联系起来。2010年编辑“全集”时，由于“全集”按艺术门类和绘画题材分为十卷，因此把《多子图》归入“禽鸟卷”，其他虽归入“山水杂画卷”的杂画类，但也没按十二生肖的顺序排列，而是根据创作年代打散。齐白石后来的题字又收入了“书法卷”，从而破坏了这些作品本来的内在逻辑。

这套关蔚山用心四年集成的《十二属图》虽然画幅尺寸相近，但并非按十二生肖的顺序进行创作，在创作时也没有统一的构思和命名，各具情态，传神地表现出各种动物的特性，也传达出齐白石的一些人生感悟、个人性情与思想感情。下面我们按十二生肖的顺序对之进行介绍。

《墨鼠》（图13）表现一只可爱的小老鼠穿行于白菜和红萝卜之间，老鼠的样子极为机警灵巧，让观者顿时忘记了它偷食的可恶。老鼠的形象和题材在中国绘画史上是非常鲜见的，但齐白石却常以老鼠入画，且极富情趣。如1948年他曾为朋友画了一套《鼠子图》（湖南省博物馆藏），每页画一只老鼠，配以不同的背景，其中《自称》表现一只老鼠吊在称的挂钩上，似乎在称自己的重量。他还画过偷鸡蛋的老鼠，一鼠仰面抱着鸡蛋，一鼠拽着它的尾巴，向洞里走去，让人忍俊不禁，体现出老人不泯的童心，他笔下的老鼠变成了有趣而活泼的生命，并不使人恼恨。有时他也将老鼠画入祝寿的题材，比如作于1947年的《许君双寿图》，一只老鼠趴在装着两只红艳艳的大寿桃的篮把上。当然，老人有时也会借画笔控述老鼠的偷盗行为，他常画“鼠子啮书”和“老鼠偷油”，曾在一幅画上题曰：“肆暴倾灯我欲愁，寒门能有几钱油。从兹冒黑扪床睡，谁与书田护指头。一日画鼠倾灯图二幅。”老人不仅控诉老鼠倾灯偷油的丑行，而且借此发出 “寒门能有几钱油”的感叹，表达出对辛酸的现实生活的无奈。他在《灯鼠瓜果图》上题曰： “摘得瓜来置灶头，庖中夜闹是何由？老夫剔起油灯火，照见人间鼠可愁。”在作品《灯鼠》上题曰：“明灯底下想吃一点油，鼠子你好大的胆子。八十六岁白石。”《墨鼠》图当属于第一类。

图13 墨鼠齐白石托片纸本设色

68.5cm×34cm1942年 北京画院藏

《夕照归牛》（图14）画垂柳下一只水牛的背影。牛是南方农家重要的帮手，每年春耕都离不了它们的辛勤耕耘。齐白石因为家贫，读了半年私塾即回家牧牛，祖母每日日暮倚门盼孙儿归家，便在其项上系一铃，听到铃声响起，就知道孙儿回来了。齐白石晚年虽定居北京，但童年的记忆仍时时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直到暮年，他还常画《牧牛图》，其中一幅绘一红衣幼童身佩铃铛，拉着水牛过桥，水牛抬蹄不前，自题：“祖母闻铃心始欢（璜幼时牧牛，身系一铃，祖母闻铃声遂不复倚门矣），也曾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这个红衣幼童正是齐白石自己，画作充满温馨的思念之情。《夕阳归牛》虽只画一牛独立于夕阳下，同样来自齐白石童年牧牛的记忆。水牛以简笔没骨法绘成，其图式来自湘潭一位民间画师古月可人的作品，构图简洁，设色鲜明，大块墨色与细细柳枝形成线与面的组合。

图14 夕照归牛齐白石镜芯纸本水墨

67.5cm×33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虎图》（图15）也是采用背面构图。齐白石一生画虎不多，早年曾为尊师胡沁园作《老虎图》（1897年，辽宁省博物馆藏），画猛虎下山，头昂尾扬，张目露齿，着力表现其“山中之王”的威猛气势，惜当时用笔尚软弱，颇有些力不从心。齐白石晚年再画虎，猛虎虽以背影示人，但笔力已今非昔比，那只凝视枯木的老虎多了几分沉稳与温驯，似一个拥有众多人生阅历的老者，温和而不失力量。《桂花墨兔》画侧面而立的小兔，配以桂枝，让人联想到在广寒宫陪伴寂寞嫦娥的玉兔，温婉可爱。

图15 虎图齐白石托片纸本设色

69.5cm×34.5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云龙》（图16）大概是齐白石最不“擅长”的题材，因此他用翻卷的乌云占据画面的大部分空间，只隐约露出龙首和龙爪。尽管历代都有画龙的高手，齐白石做木匠时可能也雕过龙，但他不想赋予这个虚构之物更真实可感的形象。不过这幅墨色浓重的作品在总体构图简洁疏朗的《十二属》中仍显得非同凡响，龙嘴下的一道白色闪光突显出龙的神通，圆睁双目一点焦墨更具画龙点睛之功。与《云龙》的压抑满塞相比，《墨笔草蛇》（图17）便多了几分空灵与自由，淡墨随意圆转的走笔表现出草蛇灵动婉转的身体，头部淡墨卧笔一点，再加上两个小点、一根线就表现出口吐信子的蛇头，背景则以寥寥数笔表现野草。

图16 云龙齐白石托片纸本水墨

69.5cm×35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图17 墨笔草蛇齐白石镜芯纸本水墨

70cm×34.5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一生画马不多，所见大致有两类，一类是画人骑马，另一类是单纯画马。前者如20年代的关云长骑马像，后者如《如此千里》和他应关蔚山之请为邹作华将军所绘的《立马》，两者又大异其趣。《立马》作于1945年日本投降后不久，为赠一位抗日战将。在中国人的思想中，马始终与征战相关，是骁勇和胜利的象征。这幅《立马》似乎是一匹凯旋的骏马，转颈回望。《如此千里》（图18）以墨当色，笔墨服从于造型，白石全出之以勾勒，写其大意而已。“此画之马，在解剖上也许有些毛病，也不够神骏，但其回颈转睛之意，别有一种稚拙的意态。”（郎绍君著《齐白石的世界》）

图18 如此千里齐白石托片纸本水墨
69cm×34cm1940年 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画猴常与祝寿联系起来，比如《灵猴献寿》、《灵猴献果图》。此幅《桃猿》（图19）画一只偷摘仙桃欲走，又回首眺望的猿猴，并题道：“既偷走又回望，必有畏惧，倘是人血所生，必有道义廉耻。八十四岁白石老人画并题廿二字。”可见老人是想借此来讽刺和鞭挞社会上一些不知廉耻之徒。

图19 桃猴齐白石托片纸本设色

68cm×33.5cm1944年 北京画院藏

《吠其不仁》（图20）中狗的形象来自齐白石1936年客居成都时所作之《守门犬》（北京画院藏），可能对这一形象极其喜爱，老人一用再用，常配以不同的背景，其喻义也不断变化升华，从忠实的守门犬变为“吠其不仁” 的义犬，传达出老人对社会不平的抨击。

图20吠其不仁齐白石托片纸本设色
69.5cm×35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芳草游猪》（图21）画三只小猪于草间觅食，题“曾牧星塘屋后”，同样来自童年放牧的回忆。在传统题材中，猪是很少被人表现的，而齐白石却特别喜欢画猪，而且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情趣。他的《溪桥归豕》（中国美术馆藏）画一只肥硕的母猪领着一群小猪跨桥归圈，河对岸的垂柳掩映着几间茅舍。齐白石画猪以水墨作没骨写之，寥寥几笔就表现出猪滚圆的身体，细细的猪腿，憨态可掬，形神兼备。老人还善于设计不同的动态以传达某种情趣。比如《芳草游猪》中前面的两只猪似乎在私语，后面一只猪急忙跟上，似想一听究竟。《溪桥归豕》中走在前面的母猪虽急着赶路，但仍用余光回望孩子们是否跟上，后面的小猪争先恐后，步步紧跟，其中一只似乎有点急不可耐地加快了步伐，最后一只仅露出头颈，仿佛还有好几只小猪跟在后面。齐白石画猪能如此传神，与他早年的生活记忆有关，而且他会将这些记忆绘成画稿，反复推敲，创作时便能得心应手。北京画院就藏有一幅三只猪的画稿，其形态和《芳草游猪》几乎完全相同，看来任何一件精品的产生都有一个辛苦酝酿的过程，并非一挥而就。有意思的是，关蔚山还同时捐献了王梦白的一幅《墨笔竹猪》，同样用没骨积墨法，比较而言，王梦白在造型的准确性和画面的情趣性上与齐白石的确存在相当的距离。

图21 芳草游猪齐白石镜芯纸本设色

67cm×34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两件《背面仕女图》透露的玄机

1917年，由于家乡的兵匪之乱，年逾半百的齐白石二上北京，并于1919年正式定居。因为所学为八大山人一路冷逸画风，卖画生涯并不理想。后经陈师曾劝告，经过十年“衰年变法”，终于创立“红花墨叶”大写意花鸟画风。1922年，陈师曾将其作品带到日本展览，无意卖出善价，其声名大振，开始在北京画坛崭露头角。但因其木匠出身，仍遭受一些京派画家的冷眼与攻讦。为此，齐白石不时会在其日记、诗词、绘画中流露出自己的不平。他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谈到自己1917年第二次到北京，认识了易实甫、陈师曾、凌植之、罗瘿公、罗敷庵、汪霭士、王梦白、陈半丁、萧龙友、姚华等人，但是“新交之中，有一位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诗能画，以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来就比他低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上也虚与我周旋，眉目之间，终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样子。他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画得粗野，诗也不通，简直一无可取，一钱不值。他还常说：‘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讲到诗的一道，又岂是易事，有人说，自鸣天籁，这天籁两字，是不读书人装门面的话，试问自古至今，究竟谁是天籁的诗家呢？’我明知他的话，是针对着我说的。文人相轻，是古今同例，这位自称有书卷气的人，画得本极平常，只靠他的科名，卖弄身份。……画好不好，诗通不通，谁比谁高明，百年后世，自有公评，何必争此一日之短长，显得气度不广。当时我作的题《棕树诗》，有两句说：‘任君无压千回剥，转觉临风遍体轻。’我对此公总是逆来顺受，丝毫不与他计较，毁誉听之任之。”1据朱京生先生考证，这位“自命科榜的名士” 是姚华。除了姚华，在北京画坛看不起齐白石的人还大有人在，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王梦白。王梦白（1888—1934）一贯恃才傲物，对木匠出生的齐白石颇为不屑。朱京生在《 白石老人自述 索隐》一文中曾讨论过二者的关系：“说到民初北京画坛的骂人，王梦白当作第一人。王梦白以‘骂斋’为号，自比阮籍，对自己喜欢的人能以青眼相视，对不喜欢的人则以白眼相加。姚华在《王梦白小传》中说‘惟负气，善面挞人非，人亦阴之毁议报之，道人虽微闻，率莫之恤也。’据石谷风先生说，王梦白、齐白石当年同在国立北平艺专任教时，两人隔案相对作画，王梦白往往一边画一边对齐施以漫骂，还经常在画家聚会的时候学齐白石的湘潭口音，以此来取乐。”2齐白石曾多次画《人骂我，我也骂人》，画中一老者伸出右手，以两指直点所骂之人，头却转向另一旁，面呈不屑之状。一冷眼看人，以一手旁指的老人，在旁边题写道：“人骂我，我也骂人。”这幅略带幽默的作品体现出老人无所畏惧的直率性格，至于所骂对象，老人虽未言明，当时人大概心知肚明。

但不知为何关蔚山却偏偏请齐白石临王梦白的《背面仕女图》（图22），齐白石虽 “肯如人意，有请应之”，但仍在画上题诗并跋道：

图22 背面仕女图齐白石轴纸本墨笔
128.5cm×34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年年春至愿春留，春去无声只合愁。夫婿封侯倘无分，闺中少妇岂忘羞。此幅乃友人索予临王梦白，予略所更动，知者得见王与予二幅，自知谁是谁非。因老年人肯如人意，有请应之。白石齐璜并题记。

“知者得见王与予二幅，自知谁是谁非” 一句明显流露出齐白石不服输的劲头。以前不解此画是谁请齐白石临王梦白的画，此次无意中发现王梦白的原作也在关蔚山的捐献清单中，齐、王二人之作同时呈现在观者眼前时，的确高下立判（图23）。王梦白笔下的仕女用笔率意流畅，但人物的动态和比例还是有所缺憾，而且画中题诗道：“美人颜色近如何，背面含情羞态多。莫是檀郎太薄 ，桃花红雨几消磨。予年来不作美人久矣，偶过君异画室，试为写此并题一绝句，未免太近香艳也。梦白。”正如他自己所言，题诗过于香艳，诗品不高。因为是临作，齐白石尽可能忠实了原作，但又作了自信的“改良”，用线收放自如，流转之中很好地表现出仕女身姿。画中的题诗虽也写怨妇思郎之情，却显得凄清婉转，与画中仕女温柔娴静的仪态相吻合。

图23 背面仕女王梦白轴 纸本 墨笔

129.5cm×33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王梦白提到的“君异画室”应该是画家王君异的画室，王君异（1895—1959）是我国著名画家、教育家，四川省宣汉县桃花乡人。1919年入北平艺专，师从齐白石、王梦白、姚茫父，尤其受王梦白的艺术影响更大，与同一师承的著名画家王雪涛并驾齐驱，平分秋色，一时并誉为“画坛瑜亮”。1924年，王君异毕业后，旋即从事美术教育和艺术创作，获校长郑锦推荐到国立北京师范大学附中任美术教员。随后相继兼职于私立华北美专，励志中学，春明女中，市立女一中、女二中和市立三中等学校。1925年，王君异与国立艺专同仁创办私立京华艺专（后改为“京华美术学院”），曾任校长兼国画系主任，同时受聘为国立北平美术学院国画系教授。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王君异耻于屈从敌伪，毅然辞去教职，离京返蜀。王梦白的《背面仕女图》最初很可能就是为王君异所绘，最后为何到关蔚山手中，尚不清楚。但王君异是齐白石的学生，齐白石临王梦白之作既然是应友人之请，那么很可能还是关蔚山得到王梦白之作后再请齐白石临画。

距离关蔚山捐献齐白石作品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今天我们可能无法再追寻关蔚山完整的人生经历，但他捐献的这批齐白石精品却与齐白石家属捐献的作品融合在一起，成为北京画院的重要收藏。我们感谢老人及其家属的远见，将家藏作品捐献给国家，使之作为整体得到很好的保护而不至于流散的同时，也不能遗忘像关蔚山这样的私人藏家，无私地捐献出他们的收藏，使我们可以借此追寻一代艺术巨匠的人生与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