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早一些,也更凶一些。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龙,在无边无际的铁轨上喘息了三天三夜,终于把我吐在了那个地图上小得像个句号的边疆小站。
我叫陈振,上海人。
在那个年代,这三个字就像一个标签,贴在我脑门上,走到哪儿都撕不下来。
它意味着我或许见过高楼,喝过咖啡,但在这里,它更直接的翻译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接我的是场部的老旧吉普,司机是个沉默寡öt的蒙古族汉子,车轮碾过冻得邦邦硬的土路,扬起的尘土都能把天给遮了。
车里没有暖气,或者说曾经有过,但现在只剩下呼呼漏风的铁皮。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引以为傲的海军呢大衣,感觉自己像个掉进冰窖里的傻子。
“冷?”司机大叔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汉语说得磕磕巴巴。
我点点头,牙齿都在打架。
“以后就习惯了。”他说完这句,就再也没开过口。
以后。
这是个多么让人绝望的词。
我的“家”,是牧场深处的一个蒙古包。
场长王振山是个山东大汉,嗓门洪亮,蒲扇般的大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震得我肺叶子疼。
“小陈,欢迎来到阿克库勒牧场!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指着那个孤零零立在荒原上的白色帐篷,笑得格外真诚。
我看着那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家”,再看看四周除了枯黄的草就是灰蒙蒙的天,一句“谢谢领导关心”堵在喉咙里,差点没把我噎死。
家?我上海的家,是弄堂里那间小小的亭子间,窗户外面能看到邻居晾出来的衣服,楼下是生煎包子的香气和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那才叫家。
这,顶多算个临时避难所。
蒙古包里比我想象的要大,但空旷得让人心慌。正中央是一个黑乎乎的铁皮炉子,一堆牛羊粪饼码在旁边,那是我的燃料。
王场长说,这玩意儿叫“牛粪饼”,晒干了,没味儿,还特耐烧。
我看着那一坨坨深褐色的圆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一个连煤球都没生过的上海青年,要靠烧这玩意儿过冬。
这他妈的也太魔幻现实主义了。
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晚上,我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天一黑,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风声。那风声不像城市里的风,穿过高楼大厦变得温柔。这里的风,是原始的,野蛮的,像是无数冤魂在你的蒙古包外哭嚎,要把你这单薄的帐篷连根拔起。
我哆哆嗦嗦地按照王场长教的方法,把牛粪饼塞进炉子里,用火柴去点。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黑烟瞬间充满了整个蒙古包,呛得我眼泪鼻涕直流。
没味儿?
我操他大爷的王场长。
我连滚带爬地掀开厚重的毡门,扑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
冷空气灌进肺里,又冷又疼,但至少能活命。
我不敢再回去了。
我就那么蹲在蒙古包门口,看着远处地平线上最后一点微弱的霞光被黑暗彻底吞噬。
孤独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想我妈了。
我想我妈做的红烧肉,想那碗放了猪油渣的小馄饨。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落在冻土上,瞬间就结成了冰。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尊冰雕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身后炸响。
“喂!你想死吗!”
那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像一鞭子抽在我背上。
我猛地回头。
借着最后一丝天光,我看到一个姑娘。
她很高,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头上戴着一顶狐皮帽子,帽檐下露出两条又黑又粗的 braided pigtails,辫梢系着彩色的布条。
她的脸被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草原上的星星。
是哈萨克姑娘。她们的头饰和辫子很有特点。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推开,自己则像头小母豹一样钻进了我的蒙古包。
“喂!你干什么!”我急了,这荒郊野岭的,怎么还带强闯民宅的?
她没理我。
下一秒,就见她把蒙古包顶上的天窗猛地推开一个缝,然后把厚重的门帘也掀开一道大口子。
一股夹着雪花的狂风灌了进去,瞬间就把里面的浓烟吹散了大半。
她走出来,叉着腰,那双明亮的眼睛瞪着我,里面满是鄙夷和不耐烦。
“城里来的?”她问,汉语说得很流利,只是声调有点硬。
我愣愣地点头。
“蠢货。”她毫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当面骂蠢货。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
“你……”
“你什么你?”她打断我,“炉子没烧透,通风口不开,你想把自己熏死在里面,好让场长给你开追悼会吗?”
她一边说,一边又钻进蒙古包,三下五除二就把炉子里那些半燃不燃的牛粪饼给扒拉了出来,扔到雪地里。
“嗤啦”一声,又是一股更难闻的烟。
“看好了!”她从自己带来的一个小皮囊里,抓出一把干透了的芨芨草,塞进炉膛最底下,然后才小心地把几块敲碎的牛粪饼架在上面,留出足够的空隙。
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芨芨草。
火苗“呼”地一下就蹿了起来,舔着牛粪饼的边缘。她不急着关炉门,而是等那火烧旺了,黑烟渐渐变成了白烟,最后几乎看不到烟了,才把炉门关上一半。
一股干燥的热气,慢慢地,慢慢地,从炉子里弥散开来。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又瞥了我一眼。
“看会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傻子。
她没等我回答,转身就走。
“喂!”我终于反应过来,追了两步,“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头也不回,只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句随风飘来的话。
“我叫阿依古丽。你最好快点学会怎么活下去,我们这里不养废物。”
阿依古丽。
月亮一样的花。
我站在寒风里,念着这个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蒙古包里睡了个囫囵觉。
炉火很旺,驱散了寒冷和恐惧。
我梦见一朵花,开在冰天雪地里,带着刺,却也带着一股灼人的暖意。
第二天,我的工作任务下来了。
协助兽医站的老张,给牧场的牲畜做防疫。
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汉族人,来这里快三十年了,瘦得像根竹竿,整天烟不离手。
他看了看我的资料,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吐了个烟圈。
“上海来的大学生?”
“中专。还没毕业。”我老实回答。
“哦。”老张点点头,“会打针吗?”
“给人打过,在学校练过。”
“那行。”老张把一个药箱递给我,“走吧,今天给二分队的羊打口蹄疫疫苗。”
我以为打针是个多精细的活儿。
到了现场我才知道,我他妈错得有多离谱。
几十只半大的绵羊被牧民们圈在一个临时的栅栏里,咩咩叫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羊膻味和粪便的味道。
我的任务,就是抓住一只羊,按住它,然后老张负责注射。
听起来很简单,对吧?
我这辈子连鸡都没抓过。
我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自认为很专业的架势,冲向一只看起来最温顺的小羊。
那羊只是歪着头看了我一眼。
就在我扑过去的前一秒,它灵巧地一闪身。
我扑了个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啃了一嘴混着羊粪的烂草根。
周围的牧民们发出一阵哄笑。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那笑声里的嘲弄,比巴掌还响。
我的脸烧得像炉子里的炭。
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不信邪,又冲了过去。
这次我学聪明了,我追着它跑。
然后,整个羊圈就上演了一出“人追羊,羊溜人”的闹剧。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里面乱窜,那些羊比泥鳅还滑,我连根羊毛都抓不到。
最后,我累得跟条狗一样,扶着栅栏直喘气。
老张在一旁慢悠悠地抽着烟,也不帮忙,就那么看着。
“小陈啊,”他终于开口了,“羊,不是你那么抓的。”
“那……那该怎么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你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让开!”
我回头一看,又是阿依古丽。
她今天没穿厚重的皮袄,只穿了一件红色的夹袄,更显得身姿矫健。
她像一阵风似的挤进羊圈,眼睛在羊群里一扫,就锁定了一只最肥的。
她没有像我一样猛扑,而是不紧不慢地靠近,脚步轻盈得像猫。
那只羊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想跑。
就在它转身的一刹那,阿依古丽动了。
她身体微微一矮,手臂闪电般伸出,不是抓羊背,而是精准地抄住了羊的一条后腿。
那羊被抓住后腿,瞬间失去了平衡,咩咩叫着挣扎。
阿依古丽顺势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已经牢牢地箍住了羊脖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五秒钟。
她把羊按在地上,一条腿跪在羊身上,抬头对我喊:“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
我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按住羊另外两条腿。
羊在她手里,温顺得像只猫。
老张走过来,拿出注射器,利索地在羊屁股上扎了一针。
“下一个!”阿依古麗松开手,那羊一溜烟就跑了。
她站起身,拍拍手,又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着我。
“抓羊要抓后腿,从后面下手,懂了吗?蠢货。”
又是一句“蠢货”。
我发现我来这里两天,听到最多的词就是这个。
接下来的工作,就变成了阿依古丽抓羊,我打下手,老张注射。
效率出奇地高。
几十只羊,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部搞定。
收工的时候,牧民们围过来,递给我们热乎乎的奶茶和馕。
一个哈萨克大妈拉着阿依古丽的手,用哈萨克语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指着我笑。
阿依古丽的脸也难得地红了一下。
“她说什么?”我忍不住问。
阿依古丽瞪了我一眼,“她说,你这个城里来的娃娃,长得白净,就是太笨了,以后怎么娶媳妇。”
我的脸“腾”地一下,比她还红。
“她还说,”阿依古丽顿了顿,嘴角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让我好好教教你,免得你饿死在这里。”
我看着她,阳光下,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我忽然觉得,这里的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
从那天起,阿依古丽就真的像个小老师一样,开始“教”我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她教我怎么分辨风向,怎么看天时。
“云往西走,下雨不久。云往东走,出门赶马。”她在山坡上,指着天上的云告诉我。
她教我怎么骑马。
第一次上马,我紧张得全身僵硬,缰绳攥得死死的。那马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很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放松!身体跟着马的节奏走!你把它当成你的腿!”阿依古丽骑在自己的马上,像个女王一样对我发号施令。
结果,那马稍微颠了一下,我就尖叫着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阿依古丽笑得前仰后合,清脆的笑声在草原上回荡。
“陈振!你比我们三岁的娃娃还不如!”
她很少叫我“小陈”或者“喂”,她直接叫我的名字,陈振。那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一种别样的味道。
她还教我怎么喝那种又咸又膻的奶茶。
“第一口,要快,咽下去,别在嘴里品。”
“第二口,慢一点,感受茶和奶的味道。”
“第三口,你就会爱上它了。”
我按照她说的做了。
第一口,差点吐出来。
第二口,感觉像在喝药。
第三口……好吧,我还是没爱上它。但我至少能咽下去了。
我发现,我开始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了每天都能看到她骑着马从我的蒙古包前飞驰而过。
习惯了她时不时地闯进来,扔给我一块热乎的馕,或者一包她自己做的奶疙瘩。
也习惯了她那句挂在嘴边的“蠢货”。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听不到这句“蠢货”,一天就不完整。
我们的交流,也从最开始的生存技能教学,慢慢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会给我讲草原上的故事,讲天上的雄鹰,讲远处的雪山。
“看到那座最高的雪山了吗?我们叫它‘汗腾格里’,意思就是‘天之汗’,是神住的地方。”
我也会给她讲上海的故事,讲外滩的钟声,讲南京路的霓虹灯,讲弄堂里的七十二家房客。
她听得入了迷,眼睛亮晶晶的。
“上海,真的有那么高的楼吗?比我们的山还高?”
“那倒没有,”我笑了,“但是楼里住了很多人,一层一层,像鸽子笼一样。”
“那多挤啊。”她皱起眉头,“我还是喜欢我们这里,想跑多远就跑多远。”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被禁锢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一个则拥有整片草原和天空。
谁更幸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看着她自由自在的样子,我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羡慕。
冬天越来越深。
一场暴风雪毫无征兆地来了。
那天早上,天色就阴沉得吓人,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风刮得像狼嚎,卷着雪粒子,打在蒙古包上噼啪作响。
王场长一大早就开着吉普车过来,挨个通知。
“暴风雪要来了!都待在自己包里,别出来!炉子烧旺!食物和水备足!”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草原上的暴风雪。
我把门帘堵得严严实实,炉子烧得通红,但还是觉得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孤独。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我缩在被子里,听着蒙古包的毡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总感觉下一秒它就会被撕碎。
我开始胡思乱想。
想如果我死在这里,会有人知道吗?
我妈会多伤心?
想着想着,我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
不对,不是敲门声,是有人在拍打我的门帘。
这么大的雪,会是谁?
我心里一紧,抄起炉子旁边的火钳,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谁啊?”
“是我!陈振!开门!”
是阿依古丽的声音。
我赶紧跑过去,费了老大劲才把冻住的门帘掀开。
一股夹着雪花的狂风瞬间涌了进来,阿依古丽整个人像个雪球一样滚了进来。
她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冻得发紫的小脸,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白霜。
“你……你怎么来了?”我惊得说不出话。
“我爸不放心你,”她一边跺脚,一边哈着白气,“怕你这个蠢货把自己冻死或者饿死。”
她解开身上的皮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烤羊腿。
金黄油亮,香气扑鼻。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还带了一个大水壶,里面是滚烫的奶茶。
“快吃吧。”她把羊腿递给我。
我接过羊腿,感觉沉甸甸的,不仅是重量,还有别的什么。
我撕下一块肉,塞进嘴里。
外焦里嫩,满口流油。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
阿依古丽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自己小口小口地喝着奶茶。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蒙古包里很暖和,外面是世界末日般的风雪,里面却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安宁。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只听得到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啃羊腿的声音。
我吃饱了,打了个嗝。
“谢谢你,阿依古丽。”我由衷地说。
“谢我干什么,谢我爸。”她别过头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也谢谢你。”我坚持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陈振,你想家吗?”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剩下的羊骨头。
“想。”我声音有点哑。
“我给你唱首歌吧。”她说。
我抬起头。
她清了清嗓子,用哈萨克语唱了起来。
我听不懂歌词,但那旋律悠扬而辽阔,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像这草原的风,像这天边的云。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泉一样清澈。
她唱着唱着,眼睛看向了窗外。
窗外,风雪依旧。
我的眼睛,却有点湿润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家,或许不只是一个地方。
有温暖的火,有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有一个……愿意在暴风雪里给你送羊腿的人。
那,或许也算是一个家。
暴风雪持续了三天三夜。
阿依古丽也就陪了我三天三夜。
我们聊了很多。
我给她讲《基督山伯爵》,讲主人公如何复仇。
她听得两眼放光,“这个人,是我们哈萨克的汉子!有仇必报!”
她给我讲她们的英雄,阿肯弹唱的史诗。
她说,她们的祖先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迁徙来的,为了寻找水草丰美的牧场。
“我们是追逐太阳的民族。”她骄傲地说。
第三天晚上,雪停了。
风也小了下去。
我们掀开门帘,外面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白茫茫的一片,所有的东西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心跳声。
一轮巨大的月亮挂在天上,清冷的光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
太美了。
美得让人窒息。
“真好看。”我喃喃地说。
“嗯。”阿依古丽应了一声。
我们并肩站着,看着这绝美的雪后夜景,谁也没有说话。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我们之间蔓延。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羊奶和青草的味道,很好闻。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我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
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我该回去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
“哦……好。”我有点失落。
她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迈出一步的时候,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很柔软。
她浑身一颤,猛地回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惊讶。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月亮,有星星,还有我紧张的倒影。
“阿依古丽,”我的声音在发抖,“你……你以后……还能来吗?”
她没有抽回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月光下,她的脸颊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然后,她飞快地抽回手,转身跑进了雪地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站在原地,手心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我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傻傻地笑了起来。
那年冬天,雪下了很多次。
但我的心里,却好像开出了春天。
我和阿依古丽的关系,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还是会叫我“蠢货”,但语气里,多了几分亲昵。
我还是会笨手笨脚地干活,但每次我出糗的时候,她不再是放声大笑,而是会跑过来,一边骂我,一边帮我。
她会带我去她家的蒙古包。
她爸爸是个沉默威严的哈萨克老人,叫巴特尔,意思是“英雄”。他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妈妈是个慈祥的妇人,总是笑眯眯地给我端上最好喝的奶茶,拿出最甜的包尔萨克(一种油炸的面食)。
她还有个弟弟,叫努尔兰,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让我给他讲上海的故事。
我渐渐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我学会了骑马,虽然还是不太稳,但至少不会掉下来了。
我学会了分辨不同牧民家的标记,那是烙在牛羊耳朵上的不同缺口。
我甚至能喝下一大碗咸奶茶,还觉得味道不错。
春天来的时候,草原复苏了。
冰雪融化,小草从地里探出头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嫩绿色。
牧民们开始转场,赶着牛羊,去往水草更丰美的夏季牧场。
那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成千上万的牛羊汇成一条河流,在广袤的草原上缓缓移动,牧民们骑着马,唱着歌,在队伍两翼来回驰骋。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转场。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旅程。
我们白天赶路,晚上就在草原上宿营。
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摔跤。
女人们则在篝火旁,准备丰盛的晚餐。
晚上,我就睡在星空下。
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清,亮得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来。
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带子,横贯整个夜空。
阿依古丽会和我并排躺在草地上,给我指认星座。
“你看,那个勺子一样的,是‘杰特根’,就是北斗七星。”
“还有那个,最亮的一颗,叫‘晓勒潘’,是启明星。”
我看着她被篝火映红的侧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阿依古丽,”我轻声问,“你们哈萨克人,怎么表达喜欢?”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那你们上海人呢?怎么表达喜欢?”
我想了想,“我们……可能会写信,或者……送礼物?”
“写信?把话说在纸上?”她觉得很不可思议,“想说什么,直接说不就好了吗?”
“那……那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笑了起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像草原上的风一样,直接。”
我看着她坦荡的笑容,感觉自己的那点城市人的扭捏和矜持,显得那么可笑。
“那……那你喜欢我吗?”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阿依古丽没有笑,也没有躲闪,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深,像草原的夜。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缓缓地,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温柔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陈振,你这个……大蠢货。”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笑了。
原来,这就是她的回答。
夏季牧场美得像天堂。
雪山融水汇成的小溪,蜿蜒流过碧绿的草地。
漫山遍野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
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地吃草,像一朵朵移动的云。
我和阿依古丽的感情,也像这夏天的草原一样,肆意生长。
我们会在没人的山谷里赛马。
她总是赢,然后勒住马头,回头冲我得意地大笑。
我会在她放羊的时候,偷偷跑到她身边,给她讲从书上看来的笑话。
她总是被我逗得笑弯了腰,骂我“不务正业”。
有时候,我们会躺在山坡上,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天上的云,从一朵变成另一朵。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过一辈子。
但是,生活不是童话。
转折,总是在最幸福的时候到来。
那是一个傍晚,我从兽医站回来,路过场部办公室,听到里面传来王场长的声音。
“……今年的返城指标下来了,只有一个。”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返城。
回上海。
这个思夜想了无数个夜晚的词,此刻却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躲在窗外,大气都不敢出。
里面是王场长和我们这批一起来的几个知青。
其中一个叫李伟的,和我关系还不错。
“场长,这一个指标,给谁啊?”李伟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王场场叹了口气,“你们几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按规定,要综合评定,看谁表现最好,贡献最大。”
“那肯定是陈振啊!”另一个知青说,“他现在可是我们这儿的名人了,跟哈萨克老乡关系那么好,工作也积极。”
我听到我的名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王场长沉默了一会儿,“陈振的表现在这里,大家都看得到。但是……李伟,你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你母亲身体不好,一直给你写信……”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是啊,李伟的妈妈,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他每次收到家信,都会偷偷哭。
如果我走了,那李伟就走不了。
如果这个名额给了我……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我的蒙古包。
炉子是冷的。
屋里也是冷的。
我坐着,一动不动,从天亮坐到天黑。
回上海,还是留下来?
一边,是生我养我的城市,是夜思念的亲人。
另一边,是这片让我脱胎换骨的草原,是那个骂我“蠢货”却会为我挡风雪的姑娘。
我的人生,第一次面临如此艰难的选择。
晚上,阿依古丽来了。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她皱着眉问。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阿依古丽,”我艰难地说,“如果……如果我能回上海了,你会怎么样?”
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丝……受伤。
“你要回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
“我……我不知道。有名额了,但……不一定是我。”
蒙古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她才重新开口,声音却恢复了平时的硬朗。
“回去好啊。”她说,“回你的大上海去,这里有什么好?又冷又穷,吃的只有牛羊肉。”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她站起身,看也不看我。
“我走了。你……好好考虑吧。”
她说完,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我看着晃动的门帘,感觉整个世界都空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见过阿依古丽。
她没有来找我。
我去找她,她也躲着我。
我从努尔兰那里听说,她把自己关在蒙古包里,谁也不见。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场部的评定结果还没下来,但我已经被这个选择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去找了李伟。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这个名额,应该是你的。”我说,“你比我更需要它。”
李伟看着我,眼圈红了。
“陈振,你……”
“别说了。”我打断他,“就这么定了。我去跟王场长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或许是为了李伟和他病重的母亲。
或许……是为了那个躲着我的姑娘。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走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去找了王场长。
他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很久,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陈振,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王场长站起来,又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
这一次,我没觉得疼。
“好小子。”他说,“有种。”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伟拿到了那个宝贵的返城指标。
他走的那天,我们几个知青都去送他。
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陈振,谢谢你。这辈子,我都记着你的情。”
我拍着他的背,“回去好好照顾阿姨。替我……看看上海。”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那条远去的绿皮巨龙,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失落。
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送走了李伟,我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走。
不知不ove觉,我走到了那片我们曾一起看星星的山坡。
夏天已经过去,草开始泛黄。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
我想,我的决定,她知道了吗?
她会怎么想?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清脆而急促。
我坐起身。
是阿依古丽。
她骑着马,像一团火,向我冲来。
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勒住马。
马儿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她从马背上跳下来,几步走到我面前。
她的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有水光在闪烁。
“你为什么不走!”她冲我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这个大蠢货!你为什么不回你的上海去!”
她一边喊,一边用拳头捶打我的胸口。
力气不大,像在给我挠痒。
我没有躲,也没有说话,就那么任由她打着。
打着打着,她就没了力气,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像个孩子。
我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浑身一颤,然后把脸埋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一直都是那么坚强,那么骄傲,像一棵草原上的白杨。
我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她的眼泪融化了。
“不哭了,不哭了。”我笨拙地安慰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她在我怀里,哽咽着说。
我的心猛地一疼。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傻瓜。”我说,“我怎么会不要你。”
“我哪儿也不去。”
“我就留在这里,陪着你。”
“一辈子。”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阿依古丽,我喜欢你。”
这次,我没有用“你们哈萨克人怎么说”,也没有用“我们上海人怎么说”。
我用了最直接,也最笨拙的方式。
她看着我,忽然破涕为笑。
她伸出手,抹掉脸上的眼泪,然后捧住我的脸。
“陈振,”她说,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蠢货。”
说完,她踮起脚尖,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像羽毛划过。
又像电流穿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草原的风,吹过我们的耳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远处的羊群,像天上的云。
天边的夕阳,染红了整个世界。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我留在了阿克库勒牧场。
我没有成为衣锦还乡的上海知青。
我成了一个哈萨克牧民的女婿。
后来,我和阿依古丽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就在她家的蒙古包前。
全场的牧民都来了。
巴特尔阿爸亲手把女儿的手交到我手里,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陈振,我的女儿,交给你了。”
我用力地点头。
我们没有交换戒指,她把她奶奶传下来的银手镯戴在了我的手上。
我们喝了交杯的马奶酒。
男人们唱着祝酒歌,女人们跳起了欢快的“黑走马”。
篝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个人的笑脸。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
我只记得,阿依古丽扶着我,在所有人的祝福和笑声中,走进了我们的蒙古包。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孤独和恐惧的地方,从那天起,成了我真正的家。
再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场里很多人都走了,回城的,下海的。
王场长也调走了。
老张退休了,回了甘肃老家。
阿克库勒牧场,几经变迁,后来搞起了承包制。
我和阿依古丽也承包了一片草场,养了我们自己的牛羊。
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叫巴图,哈萨克语里“坚固”的意思。女孩叫陈雪,因为她是在一个下雪的冬天出生的。
巴图长得像我,性格却像他妈妈,从小就是个孩子王,骑马射箭,样样精通。
陈雪长得像阿依古丽,性格却像我,文静,喜欢看书。
我会教他们说汉语,读唐诗宋词。
阿依古丽会教他们说哈萨克语,唱古老的民歌。
每到寒暑假,我会带着他们回上海。
我爸妈早就接受了这个远在天边的儿媳妇。我妈尤其喜欢阿依古丽,说她爽快,实在。每次我们回去,她都会做一大桌子菜,把阿依古丽喂得胖了一圈。
孩子们很喜欢上海。
喜欢外滩的灯光,喜欢城隍庙的小吃,喜欢弄堂里外婆叫他们的小名。
但每次假期结束,他们还是会催着我们早点回草原。
他们说,草原才是他们的家。
是啊,草原也是我的家。
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和阿依古丽并排坐在我们蒙古包前的草地上。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远处,我们的牛羊正在悠闲地吃草。
巴图和陈雪骑着马,在山坡上追逐嬉戏,笑声传出很远。
阿依古丽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她的头发里,已经有了几根银丝。
我的眼角,也爬上了皱纹。
“陈振,”她忽然开口,“你后悔过吗?”
我转过头,看着她。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明亮。
我笑了笑,摇摇头。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回上海。”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不后悔。”我说,“从来没有。”
如果我回了上海,我可能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工厂工人,或者一个不起眼的小干部。
我会在弄堂里娶妻生子,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我会拥有城市的繁华,但也会失去这整片的星空。
我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奶茶可以是咸的。
我永远不会知道,在暴风雪里收到一只烤羊腿,是怎样的温暖。
我更不会知道,原来爱一个人,可以像草原上的风一样,那么直接,那么坦荡。
我看着远处的雪山,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我想起了七九年的那个冬天。
那个穿着海军呢大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上海青年。
那个闯进我的蒙古包,骂我“蠢货”的哈萨克姑娘。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把你从一个熟悉的世界,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让你经历绝望,经历痛苦,经历挣扎。
然后,在你快要放弃的时候,它又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窗外,是你不曾想象过的,别样风景。
“阿依古丽。”我轻声叫她。
“嗯?”
“谢谢你。”
“谢什么?”她在我怀里蹭了蹭,“又说胡话。”
“谢谢你,闯进了我的蒙古包。”
也闯进了我的人生。
她没说话,只是把我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风从草原上吹过,带着我们孩子们的笑声,和远处牛羊的叫声。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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