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劲,用尽力气的劲。
1995年,我走的时候,我们家那条巷子里的土路还没修,一下雨,就是一脚泥。
我妈扯着我的胳膊,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阿劲,家里有我,有你媳妇,你放心去。阿和,我们也会照顾好。”
我爹蹲在门口,一口一口地抽着两块钱一包的劣质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他的脸。
林晚,我的未婚妻,站在我妈身后,眼睛红得像兔子,却一个劲儿地朝我点头,嘴里说着:“放心吧,陈劲,家里有我。”
我看着她,心里又酸又涨。
林晚是我们这一片最好看的姑娘,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追她的人能从巷子头排到巷子尾,可她偏偏就跟了我这个穷小子。
我们家什么情况,她一清二楚。
爹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还有一个弟弟,陈和。
我的弟弟,陈和。
他不是坏,也不是恶,他就是……傻。
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力永远停在了七八岁的光景。
他会笑,会哭,会喊我“哥”,会把最好吃的东西偷偷留给我。
但他分不清一块钱和十块钱哪个更大,也学不会自己穿好一件复杂的衣服。
他是我心头最大的牵挂,也是这个家最沉的担子。
去当兵,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出路。
部队里有津贴,退伍有安置费,干得好,还能提干,能把他们所有人都接到城里去。
我握着林晚的手,那双手,又软又暖。
我把存折塞给她,里面是我打零工攒下的三百四十二块钱,一分没留。
“林晚,家里……阿和……就拜托你了。”
我的声音都在抖。
一个大男人,在全巷子人面前,眼眶红了。
林晚用力回握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陈劲,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阿和一口吃的。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
这五个字,是我在后来无数个艰苦的训练日里,唯一的念想。
是五公里越野跑到肺都快炸了的时候,支撑我冲过终点的力量。
是夜里站岗,看着满天星斗,心里唯一的光。
我把她的照片,一张小小的、已经磨毛了边的一寸照,用塑料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贴身放在军装上衣最里面的口袋里。
想她了,就拿出来看一看。
照片上的她,还是那么好看,对着我笑,露出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给她写信,写我在部队的生活,写我的思念,写我们未来的家。
我幻想着,等我退伍回来,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戴着军功章,风风光光地娶她过门。
然后我们开个小店,我修电器,她管账。
我们把阿和养得白白胖胖的,给他娶个媳妇,不图多聪明,只要心眼好,能照顾他一辈子。
日子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一定会。
我在部队干得很好,特别拼命。
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各项考核都是优秀。
两年义务兵结束,我转了士官。
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陈劲,好好干,有前途。”
我咧着嘴笑,心里想的却是,又能多拿几年津贴了,又能多给林晚和阿和攒点钱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晚的信,越来越少了。
从一开始的一周一封,到后来一个月一封。
到最后,三四个月,都盼不来一封信。
我心慌,写信回家问我妈。
我妈的回信里,总是说一切都好,林晚也好,阿和也好,让我安心服役,不要挂念。
她说,林晚忙,要照顾我爹妈,还要照顾阿和,没时间写信。
我想,也是。
她一个女孩子家,撑起我们那个家,太不容易了。
是我对不起她。
我把每个月的津贴,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全都寄了回去。
我想,钱能让她轻松一点,能让家里过得好一点。
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五年过去了。
我爹妈在前两年相继走了,信是我托同乡带信告诉我的,我没能回去,在部队的操场上,朝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眼泪砸在地上,瞬间就被滚烫的水泥地蒸发了。
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弟弟陈和。
还有林晚。
退伍那天,我拒绝了部队的安置工作。
我想回家。
我归心似箭。
我怀里揣着厚厚一沓退伍费和津贴攒下的钱,整整三万块。
在1999年的小县城,这笔钱,足够我们盖一栋新房子,再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婚礼。
我甚至在火车上就想好了,我们的新家要怎么装修。
要给林晚买一台大大的彩电,要给她打一个她最喜欢的梳妆台。
要给阿和单独留一个房间,里面放满他喜欢的零食和玩具。
火车到站,我甚至没回兵站报到,直接背着包就往家跑。
五年了,县城变化不大。
只是我们家那条巷子,那条曾经一脚泥的土路,铺上了平整的水泥。
路两边的老房子,有的也翻新了,贴上了白色的瓷砖。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远远地,我看到了我们家那个熟悉的院门。
院门是虚掩着的。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孩子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还有女人的呵斥声,温柔又带着一丝无奈。
“慢点跑,小宝,别摔着!”
这个声音……
是林晚!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都冲上了头顶。
我猛地推开院门。
院子里,阳光正好。
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正追着一个刚会走的、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
两个孩子都粉雕玉琢的,特别可爱。
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正是林晚。
五年了,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哪儿都变了。
她瘦了些,皮肤没以前那么白了,眼角似乎也有了细细的纹路。
但她看着孩子们的眼神,那种温柔,我从未见过。
她看到我,愣住了。
手里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我的名字,却没发出声音。
我也愣住了。
我看着她,又看看那两个孩子。
心里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林晚……”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你……回来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这……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指着那两个孩子,不死心地问。
我的心在发抖。
“哥!”
一个熟悉又带着憨气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我扭头,看见我的弟弟陈和,从屋里跑了出来。
他还是老样子,只是好像高了点,壮了点。
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
他跑到我面前,想抱我,又有点不敢,只是一个劲儿地嘿嘿笑。
“哥,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心里一酸,刚想应一声。
就看见那个穿着开同裆裤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走到陈和身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抱住了陈和的大腿。
他抬起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爸……爸……”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雷,从头到脚,劈得外焦里嫩。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倒塌。
我死死地盯着林晚。
我的眼睛里,一定布满了血丝。
我看到她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个大一点的女孩也跑了过来,怯生生地躲在林晚身后,小声地喊:“妈,我怕。”
妈?
爸?
哥?
媳妇?
儿子?
女儿?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疯狂地旋转,像一把把尖刀,把我的理智搅得粉碎。
我回来了。
我带着一身军功章,和三万块钱回来了。
我回来娶我的未婚妻。
结果,我的未婚妻,和我那傻子弟弟,已经儿女双全了。
“哈哈哈哈……”
我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院子的。
我只记得,身后传来林晚带着哭腔的呼喊:“陈劲!陈劲你听我解释!”
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事实就摆在眼前。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成了全县城最大的笑话。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县城的大街上游荡。
胸口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生疼。
我把它扯下来,狠狠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然后,我走进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瓶最烈的二锅头。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我只知道,我想醉。
我想把这一切都忘了。
可是,越喝,脑子越清醒。
林晚的脸,陈和的脸,那两个孩子的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
我想到我当兵那五年。
吃的苦,受的累。
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潜伏,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四十度高温的戈壁滩上武装越野,嘴唇干裂得往外渗血。
每一次我想放弃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林晚的照片。
告诉自己,陈劲,再坚持一下。
为了林晚,为了阿和,为了那个家。
可现在,家没了。
什么都没了。
我趴在街边的石桌上,吐得昏天暗地。
胃里火烧火燎的,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妈的!”
我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手背瞬间就见了血。
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一个穿着油腻腻背心的胖子,拎着半瓶啤酒走了过来。
是我的发小,王胖子。
他坐在我对面,叹了口气。
“你都知道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睛通红。
“唉……”王胖子又叹了口气,给我点上一根烟,“这事儿,不赖林晚,真的。”
“不赖她?”我冷笑一声,声音嘶哑,“不赖她,难道赖我那个傻子弟弟吗?还是赖我?”
“赖老天爷。”王胖s子闷了一口酒,“你走之后第二年,叔和婶,就前后脚都走了。”
这事我知道。
“家里就剩下林晚一个,带着阿和。”
“你知道的,阿和那情况,离了人不行。林晚一个姑娘家,又要下地干活,又要照顾一个傻子,那日子过的……”
王胖子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我能想象。
我爹妈还在的时候,三个人照顾阿和都费劲。
现在,就剩下林晚一个。
“那时候,她娘家也劝她,让她别管了,回娘家去,重新找个人嫁了。我们这些邻里街坊,也有说闲话的。”
“说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守着个傻子,图啥?”
“可她硬是扛下来了。她说,她答应了你,要等你回来。”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后来呢?”我哑着嗓子问。
“后来……有一次,阿和不知道听谁说的,说山上有好吃的野果子,能卖钱给你寄去。他就一个人跑山里去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山路又滑。林晚找了一天一夜,才在山沟里找到他。”
“找到的时候,阿和摔断了腿,发着高烧,满嘴胡话,就喊着‘哥,哥’。”
“林晚一个女人,硬是把一百多斤的阿和,从山里背了出来。”
“送到医院,医生说再晚来半天,人就没了。”
王胖子喝了口酒,眼睛也红了。
“从那以后,林晚就再也不敢让阿和离开自己视线了。走哪儿都带着。”
“可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傻子,能干啥活?去厂里,人家不要。去打零工,人家嫌累赘。”
“有一次,镇上的一个混混,看林晚长得好看,就动了歪心思,把她堵在巷子里……”
“是阿和。”
“阿和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抄起一块板砖,就把那混混的头给开了瓢。”
“那混混家里有点势力,闹着要阿和坐牢。是林晚,跪在人家门口,磕头,求情,赔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才把这事儿给平了。”
王胖子的声音越来越低。
“从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再后来……再后来,就有了孩子。”
“没人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是林晚可怜阿和,有人说是阿和离不开林晚。”
“反正,等大家发现的时候,林晚的肚子已经大了。”
“那段时间,风言风语,说的可难听了。说她不要脸,说她勾搭傻子。”
“她娘家也跟她断了关系。她就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一边照顾阿和,一边种地。”
“生大丫头的时候,难产,差点没挺过来。是她自己,咬着牙,把孩子生下来的。”
“生完孩子,没钱买营养品,就喝点米汤。月子都没坐好,就下地干活了。”
我静静地听着。
手里的酒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捏得死紧,指节都发了白。
我脑子里,全是王胖子描述的画面。
林晚,那个我记忆里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她跪在别人家门口,磕头。
她挺着大肚子,在田里干活。
她一个人,在冰冷的房间里,生下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以为我回来,是来拯救她的。
可我回来,却发现,在我缺席的这五年里,她已经独自一人,打完了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仗。
而我,对她所有的苦,一无所知。
我还像个一样,质问她,怨恨她。
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王胖子被我吓了一跳。
“陈劲,你……”
“我他妈就是个混蛋!”
我把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可我心里那股火,却好像被浇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愧疚和心疼。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王胖子家凑合了一宿。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
我走到巷子口,远远地看着我们家那个院子。
院门开了。
林晚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木桶。
她要去河边洗衣服。
她的背,不再像我记忆中那么挺直,有些微微的佝偻。
脚步也有些蹒跚。
我看到她身后,跟着我的弟弟陈和。
陈和也提着一个小一点的木桶,里面装着孩子们的脏衣服。
他像个忠实的卫兵,寸步不离地跟在林晚身后。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画面,刺眼,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我跟在他们后面,隔着几十米的距离。
到了河边,林晚找了块大石头,把衣服倒出来,开始搓洗。
陈和就在她旁边,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搓着那些小小的衣服。
他搓得很用力,肥皂沫溅得到处都是。
林晚没有骂他,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他一眼,嘴角会露出一丝无奈又温柔的笑。
一个路过的婶子跟林晚打招呼。
“林晚,洗衣服呢?”
“是啊,张婶。”
“你家阿和,现在可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林晚笑了笑,没说话。
陈和听到有人夸他,抬起头,咧着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干净,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我躲在远处的柳树后,看着这一切。
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生活。
没有我。
平静,贫穷,却也自成一体。
我算什么?
一个闯入者。
一个打破了他们平静生活的不速之客。
我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我去了县城的银行,把我那三万块钱,取了出来。
我数出两万块,用一个信封装好。
然后,我回了那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院门没锁。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泥巴。
看到我,那个叫小宝的男孩,好奇地看着我。
那个叫妞妞的女孩,则又躲到了门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打量我。
林晚正在厨房做饭。
听到动静,她走了出来。
看到我,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你……回来了。”
“嗯。”我点了点头。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陈和不在家,应该是出去玩了。
“我……我来拿点东西。”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哦。”林晚低下头,让开了路。
我走进我曾经的房间。
里面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走之前的样子。
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墙上,还贴着我当年的奖状。
“三好学生”。
“优秀班干部”。
现在看来,多么讽刺。
我把那个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我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脚步。
我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说:
“林晚,我对不起你。”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这五年,你受苦了。”
“我当兵,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却让你们吃了最多的苦。”
“那钱,你拿着。给孩子买点好吃的,给你和……他也添几件新衣服。”
我说到“他”的时候,顿了一下。
我还是叫不出“阿和”的名字。
“我……我明天就回报到,去部队安排的单位上班。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我说的是谎话。
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交代,也给我自己一个台阶。
说完,我迈步就走。
我怕再多待一秒,我就会忍不住回头抱住她。
“陈劲!”
她突然在身后喊住了我。
我停下,但没有转身。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我感觉到我的衣角,被轻轻地拉住了。
“钱,我不能要。”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钱。我没资格要。”
“陈劲,我知道你恨我。”
“你打我吧,骂我吧,怎么样都行。求你,别这样对我。”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我猛地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恨你?”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资格恨你?”
“我该恨的,是我自己。”
“是我没用,是我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面对那么多风雨。”
“林晚,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那两个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都吓得不敢出声,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们。
就在这时,陈和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一蹦一跳地进了院子。
“媳妇,妞妞,小宝,吃糖葫芦!”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然后,他把糖葫芦递给林晚,走到我面前,挠了挠头,嘿嘿地笑。
“哥,你别生媳妇的气。她……她对我好。”
他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她给我饭吃,给我衣穿,还给我生了妞妞和小宝。”
“哥,你别带她走,好不好?”
“阿和离不开她。”
他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护到大的弟弟。
他虽然傻,但他知道谁对他好。
他知道,林晚是他的天。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下身,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自家院子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为我失去的爱情而哭。
我是为林晚的苦,为阿和的纯,为这个被命运捉弄得支离破碎的家而哭。
林晚也蹲了下来,她没有碰我,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陈和也学着我们的样子,蹲了下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我哭,他也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两个孩子,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那个叫妞妞的小女孩,伸出她小小的、还沾着泥巴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
她学着大人的口气,奶声奶气地说:“叔叔,不哭。”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年轻时的林晚。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烟消云散了。
我恨谁呢?
恨林晚吗?她用她最宝贵的青春,替我扛起了我本该承担的责任。
恨阿和吗?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的世界里,林晚就是对他最好的人,他要保护她,依赖她。
我谁都不能恨。
如果非要找个人来恨,那只能是我自己。
是我,把他们推到了这个境地。
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我看着林晚,一字一句地说:“钱,你必须收下。”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这个家的。”
“给妞妞和小宝的。”
“从今天起,我不是你的未婚夫,也不是阿和的哥哥。”
“我是妞妞和小宝的……大伯。”
林晚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没有再给她拒绝的机会。
我把信封硬塞到她怀里,转身就走。
这一次,她没有再拦我。
我没有去报到。
我在县城里租了个小单间,住了下来。
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来重新规划我的人生。
我开始像个旁观者一样,观察那个“家”。
每天早上,林晚会送妞妞去巷子口的幼儿园。
陈和会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
林晚在前走,他在后跟着,手里总是帮林晚拿着东西。
有时候是书包,有时候是水壶。
下午,林晚会去接妞妞放学。
陈和就在家,带着小宝。
他会很有耐心地陪小宝玩游戏,把小宝逗得咯咯直笑。
他虽然傻,却是一个天生的好父亲。
有一次,我看到小宝不小心摔倒了,磕破了膝盖。
陈和比谁都紧张。
他把小宝抱起来,一边吹着伤口,一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疼,不疼,爸爸吹吹。”
林晚回来后,看到小宝的伤口,只是皱了皱眉,拿出红药水,熟练地给小宝上了药。
她没有责怪陈和。
她只是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对陈和说:“以后带小宝,要更小心一点。”
陈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很清贫。
林晚很少买新衣服,身上穿的,还是几年前的旧款式。
孩子们的衣服,也是大的穿完小的穿。
家里的菜,也总是那几样。
青菜,豆腐,偶尔才能见点肉腥。
可他们的脸上,却没有愁苦。
吃饭的时候,林晚会把碗里最大的一块肉,夹给陈和。
陈和会嘿嘿一笑,然后把肉分成两半,一半给妞妞,一半给小宝。
妞妞会把自己的那一半,又偷偷地夹回到林晚的碗里。
“妈妈吃,妈妈辛苦。”
一家人,就这么让来让去。
那画面,让我这个旁观者,看得眼眶发热。
我开始反思。
我所谓的“回来”,所谓的“拯救”,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如果我强行带走林晚,或者把他们拆散。
林晚会幸福吗?
背负着对阿和和孩子们的愧疚,她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阿和会怎么样?
他会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那两个孩子呢?
他们会失去父亲,或者失去母亲。
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
而我呢?
我得到了什么?
一个破碎的承诺,一个满身伤痕的爱人,和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那不是拯救。
那是毁灭。
我想明白了。
我不再纠结于过去。
我开始思考,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我用剩下的一万块钱,在县城最热闹的街上,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开了一家家电维修店。
我在部队里,就学过这个。
手艺还不错。
开业那天,我没有请客,没有放鞭炮。
只是默默地打开了店门。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
我就骑着一辆破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去收旧家电。
电视机,洗衣机,电风扇……
收回来,修好了,再便宜卖出去。
我吃苦耐劳,收费也公道。
慢慢地,生意好了起来。
回头客也多了。
我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
我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因为一闲下来,我就会想起林晚,想起那个家。
每个月,我都会在发了工钱之后,去一趟超市。
买上大米,白面,猪肉,还有孩子们喜欢吃的零食和水果。
然后,我会在晚上,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放在他们家门口。
我从来不敲门。
我知道,林晚知道是我。
她也从来没有当面谢过我。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有一次,我送东西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陈和。
他看到我,又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咧开嘴笑了。
“哥,你又给妞妞和小宝买好吃的了。”
“嗯。”我点了点头。
“哥,你进来坐坐吧。媳妇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犹豫了一下。
“不了,我店里还有事。”
我还是不敢,踏进那个家门。
我怕看到林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怕那两个孩子,问我到底是谁。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的维修店,生意越来越好。
我攒了点钱,把三轮车换成了一辆小面包车。
这样,我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收货了。
一年后,我已经成了县城里小有名气的“陈师傅”。
而那个家,在我的“接济”下,日子也明显好过了起来。
林晚的脸色,红润了许多。
孩子们的衣服,也换上了新的。
陈和,还是那个傻乎乎的样子。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平静地过下去。
我做他们的“守护神”。
他们过他们的安稳日子。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谁也不去渡。
直到那一天。
那天,我接了个大活,去乡下给一个养殖场修电路。
一直忙到深夜才回来。
又累又饿。
我开着我的小面包车,路过我们家那条巷子。
鬼使神差地,我把车停在了巷子口。
我看到,我们家那个院子里,还亮着灯。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下了车,悄悄地走到院门口。
我听到里面传来林晚焦急的声音。
“阿和,你再想想,你到底把小宝带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我们就去河边玩……小宝说想坐船……然后……然后就找不到了……”
陈和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恐惧。
“船?什么船?”
“就是一个路过的……拉沙子的船……小宝非要上去玩……我就让他上去了……船开走了……我追不上……”
我听到这里,浑身的血都凉了。
小宝,被人贩子拐走了!
我一脚踹开院门,冲了进去。
林晚和陈和看到我,都愣住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死死地盯着陈和。
“下……下午……”
“下午的事,为什么现在才说!”我冲着陈-和怒吼。
我从来没有用这么重的语气跟他说过话。
陈和被我吓坏了,缩在墙角,浑身发抖,一个劲儿地哭。
林晚一把将他护在身后,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你吼他有什么用!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傻!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她,又看看吓得瑟瑟发抖的陈和,心里一阵无力。
是啊,我吼他有什么用。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孩子。
“报警了吗?”我问。
“报了。警察说,让我们等消息。”
等消息?
等到什么时候?
人贩子早就带着孩子,不知道跑到哪个山沟里去了。
“不行,不能等。”
我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林晚在身后问。
“找孩子!”
“我跟你一起去!”
“你在家等着,照顾好妞妞和阿和。”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我开着我的小面包车,像疯了一样,在县城里乱转。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我只知道,我不能停下来。
小宝,我那个还没来得及好好抱一抱的侄子。
他才两岁。
他现在一定很害怕。
我一边开车,一边用拳头砸着方向盘。
都怪我!
如果我早点回家,如果我能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找了一夜。
把县城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
汽车站,火车站,所有的旅馆……
都没有。
天亮的时候,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维修店。
我瘫在椅子上,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
我的一个客户,一个跑长途运输的司机,给我打来了电话。
“陈师傅,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孩子?”
我“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是!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在邻市的码头,好像看到一个孩子,跟你描述的差不多。”
“他被一个男人抱着,上了一艘去南方的货船。那孩子一直在哭,我当时还多看了两眼。”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看清那艘船的编号了吗?”
“好像是……‘江运608’。”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我挂了电话,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直接发动了汽车,朝着邻市的码头,狂奔而去。
我一边开车,一边给我在部队时的战友打电话。
我有一个战友,退伍后,就在南方沿海的公安系统工作。
我把情况跟他说了。
他让我别急,他立刻联系沿江的水上派出所,进行布控拦截。
我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把油门踩到了底。
我这辈子,开车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我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定要在他们把孩子转移之前,追上他们。
我追了整整一天一夜。
不眠不休。
饿了,就啃几口干面包。
渴了,就灌几口凉水。
终于,在第三天上午,我在下游的一个港口,看到了那艘“江运608”。
船,已经被水警控制了。
我冲上船。
在一个又脏又臭的船舱里,我看到了小宝。
他蜷缩在角落里,身上脏兮兮的,小脸煞白。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大……大伯……”
他竟然还记得我。
我冲过去,一把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哭了,不哭了,大伯来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那一刻,我抱着他,就像抱着全世界。
我带着小宝,回到了县城。
当我抱着小宝,出现在那个院门口时。
林晚“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面前。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
陈和也跑了过来,他看着安然无恙的小宝,先是嘿嘿地傻笑,笑着笑着,也跟着哭了起来。
妞妞抱着林晚的脖子,也在哭。
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我抱着小宝,站在他们中间,心里百感交集。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没有再回我的出租屋。
我搬回了这个家。
我没有睡在我原来的房间。
林晚把西边的厢房,给我收拾了出来。
那个房间,曾经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现在,窗明几净。
我成了这个家,名正言顺的一份子。
我白天去店里忙生意。
晚上,就回家吃饭。
饭桌上,林晚还是会把肉夹给陈和。
陈和还是会分给两个孩子。
而妞妞,会把肉夹到我的碗里。
“大伯吃,大伯辛苦。”
我看着碗里的那块肉,眼睛发酸。
吃完饭,我会陪孩子们玩一会儿。
给妞妞讲故事,陪小宝搭积木。
陈和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傻乎乎地笑。
有时候,小宝会缠着我,让我抱着他。
他小小的身体,软软的,带着奶香味。
他会在我怀里,叫我“大伯”。
有时候,也会含糊不清地,叫我一声“爸爸”。
每当这时,我都会愣住。
而林晚,会立刻把他抱走,轻声呵斥他:“别乱叫,这是大伯。”
我知道,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我们会打破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
其实,我也害怕。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我和她的关系。
我们不是夫妻。
但我们比任何夫妻,都更像一个整体。
我们一起抚养孩子,一起照顾陈和,一起撑起这个家。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的火花。
却有比爱情更厚重的,亲情和责任。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
我的维修店,已经变成了县城最大的家电城。
我买了车,在城里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大房子。
我跟林晚说,我们搬家吧。
搬到城里去,让孩子们接受更好的教育。
林晚犹豫了很久。
最后,她点了点头。
搬家那天,我们把老房子的东西,都搬空了。
只留下了一些陈旧的家具。
离开巷子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的院子。
阳光下,它显得有些破败,又有些孤单。
那里,埋葬了我的青春,我的爱情。
也见证了我们的苦难,和重生。
到了新家,是一个宽敞明亮的三室一厅。
妞妞和小宝兴奋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陈和也像个孩子一样,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满脸都是新奇。
林晚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眼眶有些湿润。
我知道,她是在感慨。
感慨我们终于走出了那个贫穷的巷子,过上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晚上,孩子们都睡了。
我和林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电视剧。
我们谁也没有看。
“陈劲,”她突然开口,“谢谢你。”
“一家人,说什么谢。”我递给她一个削好的苹果。
她没有接,只是看着我。
“这些年,委屈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放下。”
我沉默了。
是啊,怎么可能完全放下。
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想起那个穿着白裙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那是我逝去的,再也回不来的爱情。
“林晚,”我看着她,“我不委屈。”
“看到你们过得好,看到孩子们能健康长大,我就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这辈子,没能给你一个妻子的名分,是我最大的遗憾。”
“但能成为妞妞和小宝的大伯,能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我最大的幸运。”
林晚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也不是愧疚。
我能看到,她眼里的释然。
我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
我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一丝杂念。
就像哥哥,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妹妹。
她没有躲。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对视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像当年一样,露出了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只是,这笑容里,少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和温暖。
“陈劲,”她说,“以后,别再叫我林晚了。”
我愣了一下。
“那叫什么?”
“叫我……弟妹吧。”
弟妹。
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锁。
是啊。
她是我的弟妹。
是我傻弟弟的媳妇,是我侄子侄女的母亲。
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亲人。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好,弟妹。”
从那天起,我彻底放下了过去。
我不再是那个活在回忆里的陈劲。
我是陈和的哥哥,是妞妞和小宝的大伯。
是这个家的守护者。
妞妞和小宝,在我的支持下,都上了大学,有了很好的前途。
妞妞成了一名医生,小宝成了一名工程师。
他们都很孝顺。
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我们。
陈和,在我们的照顾下,安安稳稳地生活着。
他还是那么傻,那么天真。
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等着孩子们回来看他。
然后拿出他攒了很久的零食,献宝似的塞给他们。
而林晚,我的弟妹。
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
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平和,越来越温柔。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尴尬和隔阂。
我们像一对合作了几十年的老搭档。
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有时候,我会和她一起,坐在阳台上,看着夕阳。
我们会聊起孩子们的未来,聊起店里的生意,聊起街坊邻居的八卦。
偶尔,我们也会聊起过去。
聊起那个贫穷的巷子,聊起那些艰难的岁月。
但语气里,再也没有了伤感和遗憾。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坦然。
有一次,妞妞放假回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大伯,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是我们医院的护士长,人特别好,死了丈夫,自己带着个孩子,跟你情况差不多。”
我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了,大伯这样挺好。”
“为什么啊?你一个人,多孤单啊。”
我看了看客厅里。
林晚正在给陈和削苹果。
小宝在旁边,给陈和讲他工作上的趣事。
电视里放着他们都爱看的戏曲节目。
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的、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收回目光,对妞妞说:
“大伯不孤单。”
“我有你们,有一个家。”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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