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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一次43年的同学聚会后,让我发现:过了60岁真不能随便去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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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在茶几上“嗡嗡”震了两下,我眼皮都没抬。

又是那些垃圾短信,什么“澳门赌场”,什么“性感荷官”,换着花样来。

我老伴儿陈秀芬,正戴着老花镜,在那儿一针一线地给我织毛衣领子,嘴里嘟囔着:“去看看嘛,万一是儿子发来的呢。”

我“哼”了一声,没动。我儿子在深圳,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打钱,或者他妈主动打过去查岗,一年到头也想不起给我们发条信息。

手机又“嗡嗡”响了,锲而不舍。

陈秀芬终于不耐烦了,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拿起手机,凑到眼前。

“哟,老张,不是垃圾短信。”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新奇。

“是你那个高中同学群,叫什么……‘七九届三班,青春不散场’,哎哟,这名字可真够肉麻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群,我早就屏蔽了。自从被我们班长王永强拉进去,里面就没消停过。一天到晚,不是分享“震惊!男人过了六十一定要看”的养生文章,就是晒孙子孙女的奖状,再不就是谁家又去欧洲十国游了,发九宫格都装不下的风景照。

说白了,就是个线上攀比大会。

我一个退休老工人,一个月退休金四千出头,跟他们比什么?比谁的血压高,还是比谁的白头发多?

“他们说什么了?”我懒懒地问,眼睛还盯着电视里的抗日神剧。

“说……要搞同学聚会!”陈秀芬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毕业四十三周年!我的天,这日子算得可真够精的。”

我差点没从沙发上滑下去。

四十三年。

一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数字。

“不去。”我斩钉截铁地说,把遥控器按得“咔咔”响。

“为什么呀?”陈秀芬把手机递到我面前,“你看,你们班长王永强发起的,说这次一定要把人都凑齐了。地点都订好了,省城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吃住全包。”

“他有钱烧的。”我不屑地撇撇嘴。

王永强,当年在班里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后来听说下了海,倒腾建材,成了我们那届同学里第一个“万元户”。现在,估计早就是“千万户”甚至“亿万户”了。

这种聚会,说白了,就是他搭个台子,让大家来看他唱戏的。

我可没兴趣当那个鼓掌的观众。

陈秀芬还在那儿划拉着手机,一条一条地念。

“老王说了,这次谁不来,就是看不起他,就是忘了当年的同学情。”

“你看,这张三也去,李四也去……”

我听得心烦意乱。什么同学情,四十三年没联系,情分早被日子磨光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点儿面子和好奇心。

“不去,就是不去。”我梗着脖子。

“哎,你这老头子,怎么这么犟呢?”陈秀芬有点不高兴了,“人家都这么说了,你不去,多不合群。再说了,在家里待着也是待着,出去见见老同学,换换心情,不好吗?”

我没说话。

换心情?我怕是去给自己添堵的。

就在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的时候,陈秀芬忽然“咦”了一声,把手机又凑近了点。

“老张,你看,这……这不是李文静吗?”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

李文静。

这个名字,像一颗埋在心底深处的定时炸弹,平时悄无声息,一旦被触碰,就能在我平静的湖面炸起滔天巨浪。

我一把夺过手机。

屏幕上,是一张模糊的老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王永强@全体成员: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次聚会,咱们班的‘班花’李文静同学也确定从北京回来了!大家是不是很期待?”

照片里的李文静,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白衬衫,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那是我们班的毕业照,她就站我前面。我甚至还记得,那天她的头发上,有股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她是我整个青春期的梦。一个遥不可及,却又无处不在的梦。

我上课会偷偷看她的背影,下课会假装不经意地从她座位旁路过,为了跟她说上一句话,我能把物理题翻来覆去地研究一晚上。

可惜,直到毕业,我那句“我喜欢你”,也只敢在日记本里对自己说。

后来,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我进了工厂。从此,天各一方,再无交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可当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时,我发现,那颗四十多年前的种子,根本就没死,只是被岁月和生活的尘土掩埋了而已。

现在,有人把土扒开了。

“她……也去?”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陈秀芬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复杂。她知道李文静。当年我俩刚谈恋爱的时候,我喝多了,跟她念叨过一回。

“是啊,人家现在可是大教授了。”陈秀芬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你看,下面一堆人拍马屁呢。什么‘女神终于下凡了’,什么‘等了四十三年,就为再见你一面’。啧啧,这些老头子,真不害臊。”

我没理会她的嘲讽,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滑动,看着那张老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去了就是自取其辱。我现在,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退休老头,拿什么去见那个记忆中的白月光?让她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不是把当年那点儿仅存的美好都打碎了吗?

可情感上,却有个声音在怂恿我。

就去看一眼。

就一眼。

看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看看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也算是……给我自己的青春,画上一个迟到的句号。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那个……秀芬啊。”我清了清嗓子,有点不自然地把手机还给她。

“干嘛?”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

“你……帮我看看,我那件深蓝色的夹克,是不是该拿出来熨熨了?”

陈秀芬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死老头子,嘴上说不去,心里比谁都想去。行了,我给你准备。不过我可告诉你,去了不许跟人攀比,不许喝酒闹事,更不许……盯着人家女同学看个没完!”

我老脸一红,嘴硬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就是去看看老同学,省得别人说我不合群。”

说是这么说,可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高中时的零碎片段。阳光下的操场,吱呀作响的课桌,还有李文静回头时,那双清澈得像一汪泉水的眼睛。

四十三年了。

她还会记得我这个,当年坐在她身后,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张伟吗?

我心里没底。

甚至,有点害怕。

出发那天,陈秀芬给我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

新熨的夹克,擦得锃亮的旧皮鞋,口袋里还塞了两百块钱零花。

“记住我说的,少说话,多吃饭。别跟人争,也别逞能。”她把我送到楼下,还在絮絮叨叨。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暖,又有点不是滋味。

怎么感觉,自己像是要去上刑场一样。

去省城的火车上,我旁边坐了个年轻人,戴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玩着我看不懂的游戏。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高楼越来越多,田野越来越少。

我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上一次来省城,还是二十年前,厂里组织去学习。那时候,这里最高的楼才十几层。现在,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摩天大厦,像一片钢铁森林。

时代变得太快了。

快到我们这些老家伙,稍微一不留神,就被甩得连车尾灯都看不见。

到了酒店门口,我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五星级酒店,果然气派。门口铺着红地毯,两边摆着鲜花,上面还拉着一条巨大的横幅:“热烈欢迎七九届三班同学荣归故里!”

搞得跟领导视察一样。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大堂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站着,大声地说笑。

我一眼望过去,全是陌生的面孔。

不对,不能说陌生。

是那种,你觉得有点眼熟,但死活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只能从眉宇间,依稀辨认出一点点当年的轮廓。

每个人脸上,都刻着岁月的痕迹。发福的、秃顶的、满脸皱纹的……当年的青涩少年和怀春少女,如今都成了标准的中年人,甚至是老年人。

我正局促不安地站着,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张伟!你小子,可算来了!”

我一回头,看见一张满面红光的大脸。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肚子挺得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金表。

我愣了半天,才试探着叫了一声:“王……王永强?”

“哈哈,可不就是我嘛!”王永强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差点把我勒断气,“你小子,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嘛!”

我心里苦笑。

怎么可能没变化。头发白了一半,牙都掉了两颗,这叫没变化?

他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你倒是……变化挺大的。”我干巴巴地说。

“嗨,瞎忙呗。”王永强嘴上谦虚,脸上的得意却藏都藏不住,“走走走,带你去认认人。好多同学你肯定都认不出来了。”

他拉着我,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在一个又一个小组间穿梭。

“来来来,看看这是谁?咱们当年的‘闷葫芦’张伟!”

“哟,张伟啊!真是你啊!哎呀,都认不出来了!”

“张伟,现在在哪儿发财啊?”

我被一群人围着,只能尴尬地笑,挨个地握手。

这些人,有的我还有点印象,有的,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可每个人都表现得那么热情,仿佛我们昨天才刚刚分别。

我被王永强按在一个沙发上坐下,旁边立刻有人递过来一杯茶。

“张伟,现在退休了吧?”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问我。他是赵磊,当年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听说后来当了官。

“退了,退了。”我点点头。

“退休好啊,清闲。”赵磊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我啊,是退不了。儿子非让我在他公司里挂个名,当个顾问。你说我一个搞行政的,懂什么企业管理?可没办法,儿子的事,不能不管啊。”

他嘴里说着没办法,语气里却全是炫耀。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老赵,你儿子那公司,不是都快上市了吗?你这是要去敲钟的节奏啊!”

“嗨,八字还没一撇呢。”赵磊摆摆手,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小打小小闹,跟永强这种大老板没法比。”

话题很自然地又转回到了王永强身上。

“永强,听说你最近又在海南拿了块地?”

“小项目,小项目,不值一提。”王永强挥挥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给在座的男同学一人发了一根。

是那种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包装很精美的“特供”烟。

我摆摆手,说我戒了。

王永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老张觉悟高啊!知道养生了。不像我们,劳碌命,戒不掉。”

他把烟塞回我手里:“拿着,不抽也拿着。这烟外面买不到。”

我捏着那根烟,感觉像是捏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我发现,这里的对话,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每个人都在不动声色地展示自己的成就,房产、车子、子女、职位……所有东西都可以被量化成成功的砝码。

而我,手里空空如也。

我坐在这群“成功人士”中间,像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浑身不自在。

我开始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

李文静呢?

她还没来吗?

正想着,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在几个女同学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头发盘在脑后,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脸上画着淡妆。虽然眼角也有了细纹,但身姿依然挺拔,气质温婉又疏离。

是她。

李文静。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既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书卷气,不一样的是,岁月到底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不再是那个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少女,而是一个沉静、优雅,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的中年女人。

“文静!你可算来了!我们可都等急了!”王永强立刻迎了上去,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李文静似乎有些不适应,身体僵了一下,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男同学们的眼神里,有惊艳,有欣赏,有怀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欲。

女同学们的眼神,则要复杂得多。有羡慕,有嫉妒,也有真心为她高兴的。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她,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不,我本来就是个局外人。

她和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

她被簇拥着,和这个握手,和那个寒暄,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

她的目光,从我这个方向扫过,但没有停留。

我不知道她是没看到我,还是看到了,但已经认不出来了。

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

当年那个坐在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张伟,在她四十三年的人生里,大概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吧。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了,又苦又涩,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晚宴设在酒店最大的宴会厅,开了足足五桌。

我和几个当年在班里同样没什么存在感的同学,被分在了一桌。其中一个叫孙平的,我还有点印象,当年他家里很穷,总是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

现在看他,更显落魄。头发花白稀疏,脸色蜡黄,一身洗得发白的廉价夹克,看起来比我还大十岁。

他一直低着头,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给自己的茶杯里续水。

主桌自然是王永强、赵磊,还有李文静他们那群“风云人物”。

菜还没上齐,酒已经倒满了。

王永强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各位同学,各位兄弟姐妹!安静一下!”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今天,是我们毕业四十三周年的大日子!说实话,我老王,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领导派头。

“四十三年,弹指一挥间啊!想当年,我们都还是毛头小子、黄毛丫头,现在,一个个都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

下面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时间改变了我们的容貌,但改变不了我们的同学情!这份情,比金子还真,比酒还醇!今天,我们不谈工作,不谈地位,只谈风月,只叙旧情!为了我们逝去的青春,为了我们重逢的今天,干杯!”

“干杯!”

所有人,包括我,都站了起来,举起了酒杯。

杯子里的,是茅台。

我看着那乳白色的液体,犹豫了一下。陈秀芬的叮嘱还在耳边。

可这气氛,我不喝,显得太不合群了。

我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我胃里一阵火辣。

王永强说的“不谈工作,不谈地位”,从放下酒杯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一句空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每个人的话都多了起来。

宴会厅里,嗡嗡作响,像一个巨大的蜂巢。

我这一桌,相对还算安静。大家只是默默地吃菜,偶尔聊几句家常,问问孩子在哪儿工作,孙子几岁了。

而主桌那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文静,你现在是博导了吧?我儿子也是学你这个专业的,回头你可得给指点指点。”这是赵磊的声音。

“老赵你太谦虚了,你儿子那么优秀,哪里需要我指点。”李文静的声音很客气。

“哎,那不一样。你是权威嘛!来,我敬你一杯!”

“永强,你那金表不错啊,得不少钱吧?”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同学问。

“嗨,瞎戴的。朋友送的,不值什么钱。也就……够在咱们老家买套房吧。”王永强轻描淡写地说。

周围响起一片“哇”的惊叹声。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块戴了十几年的上海牌手表。

表盘已经有些泛黄,表带也磨损了。

我默默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了手表。

这场聚会,就像一个巨大的名利场。每个人都急于展示自己光鲜的一面,仿佛这是一场人生成绩的汇报演出。

而那些成绩不那么理想的人,比如我,比如孙平,就只能选择沉默。

我偶尔会抬起头,偷偷看一眼李文静。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微笑,但那笑容,却总感觉有点僵硬,有点疏离。

她被一杯又一杯地敬酒,推脱不过,只能小口地抿着。我看到,她放在桌下的手,悄悄地揉着自己的胃。

我忽然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被架在“女神”的位置上,下不来了。她不得不应付着所有人的吹捧和恭维,扮演着他们心中那个完美的“李文静”。

可真实的她,快乐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越来越坐不住了。

这里的空气,让我感到窒息。

每一句看似亲热的寒暄背后,都藏着一把看不见的尺子,在不动声色地丈量着你的人生。

你的收入,你的房子,你的孩子,你的社会地位……

我感觉自己被扒光了,赤裸裸地晾在这里,接受着所有人的审视。

“张伟,想什么呢?”旁边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回过神,是同桌的一个男同学,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

“没什么。”我勉强笑了笑。

“怎么不吃菜啊?这龙虾不错,多吃点。平时可吃不着。”他热情地给我夹了一大块。

我看着碗里那块鲜红的龙虾肉,一点食欲都没有。

就在这时,主桌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循声望去,只见王永强红着一张脸,端着酒杯,走到了我们这一桌。

他走路已经有点晃了,显然是喝高了。

他径直走到了孙平的面前。

孙平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孙……孙平,是吧?”王永强打了个酒嗝,伸手指着他。

“是,是,班长。”孙平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记得你。当年……你就坐我后面。总是不说话,跟个闷葫芦似的。”王永强眯着眼睛,回忆着。

“是,是。”孙平的头埋得更低了。

“老孙啊。”王永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孙平一个趔趄,“我听他们说,你……现在日子过得不太好?”

孙平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整个宴会厅,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边。

我看到孙平的嘴唇在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

“没事儿!”王永强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同学一场,有困难,我这个当班长的,不能不管!”

他顿了顿,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这种全场瞩目的效果。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施舍的语气说:

“这样吧,老孙。我那个新开的楼盘,还缺个看大门的。一个月给你开四千,包吃住。比你现在……在工地上扛水泥,强多了吧?”

“哄”的一声,周围又响起一阵笑声。

但这笑声里,充满了刺耳的意味。

有的人在看热闹,有的人在附和,有的人,则露出了鄙夷和不忍的神情。

我看到孙平的身体在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指节都发白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被当众如此羞辱。

尊严,被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再也忍不住了。

一股火,“噌”地一下从心底冒了上来,烧得我浑身发烫。

我“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声音不大,但在当时异常安静的宴会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王永强也转过头,醉眼惺忪地看着我:“张伟?你干嘛?有意见?”

我站了起来,直视着他。

“王永强,你喝多了。”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王永强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我喝多了?张伟,你算老几啊?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指着我的鼻子,一步步逼近。

“我告诉你,我清醒得很!我这是在帮老同学!你懂个屁!”

“帮他?”我冷笑一声,“有你这么帮人的吗?你这是在帮他,还是在炫耀你自己有多了不起?”

“我炫耀?”王永强仿佛被踩到了尾巴,“我用得着炫耀吗?我王永强今天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不像有些人,在工厂里混了一辈子,到老了,连个屁都不是!”

这话太难听了。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你!”

“我什么我?”王永强不依不饶,“说你还不服气?张伟,我问你,这次聚会,你掏一分钱了吗?吃我的,喝我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跟我指手画脚?”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没掏钱。

来之前,我就没想过要掏钱。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王永强组的局,是他炫耀的舞台。

可现在,这成了他羞辱我的把柄。

“怎么不说话了?”王永强更加得意了,“我告诉你,做人,得有自知之明。没那个本事,就别充大头!安安分分地待着,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围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漠不关心的。

我下意识地看向李文静。

她坐在那儿,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彻底破灭了。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我张伟,真的什么都不是。

我甚至,不值得她为我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劝解的眼神。

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为什么要来?

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看一场拙劣的表演?为了接受一场无情的羞辱?还是为了……打碎一个做了四十三年的梦?

够了。

真的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和委屈,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看着王永强那张因酒精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王永强,你说得对。”

他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这顿饭,我不该白吃。”

我从陈秀芬给我塞在口袋里的那两百块钱里,掏出了一张一百的。

我知道,这顿饭,一百块钱肯定是不够的。

但这,是我此刻能拿出的,全部的尊严。

我走到桌边,把那张皱巴巴的,还带着我体温的一百块钱,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我转身,看着宴会厅里所有的人。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孙平身上。他正看着我,眼睛里,有震惊,有感激,还有一丝……愧疚。

我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我说出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这顿饭,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说完,我没有再看任何人的反应,径直转身,朝着宴会厅的大门走去。

我的背挺得很直。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跟随着我。

但我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

走出宴会厅,推开酒店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夹杂着寒意的夜风迎面扑来。

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

肺里那股憋闷了整晚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

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省城陌生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霓虹灯闪烁,车流不息。

这座城市很繁华,很热闹。

但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刚才发生的一幕幕。

王永强的嚣张,赵磊的炫耀,孙平的窘迫,李文静的冷漠……

还有我自己,那个像小丑一样,被当众羞辱的张伟。

屈辱吗?

当然。

愤怒吗?

当然。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荒谬。

这就是我心心念念了四十三年的同学会?

这就是我鼓起勇气,想要来画上句号的青春?

原来,所谓的“同学情”,在时间和金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所谓的“青春不散场”,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口号。

大家聚在一起,不是为了怀念过去,而是为了攀比现在。

你混得好,你就是中心,所有人都围着你转。

你混得不好,你就是背景板,甚至,是别人用来彰显自己优越感的道具。

大家关心的,根本不是你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

他们关心的,只是你的社会标签。

你是老板,是教授,是官员……还是一个,一辈子没出息的退休工人。

我突然想起了陈秀芬的话。

“去了不许跟人攀比。”

我没想过去攀比。

可我忘了,就算你不去比,也会有人拉着你,硬要比出个三六九等来。

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修罗场。

走着走着,手机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是……是张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是我,你是?”

“我……我是孙平。”

我愣了一下。

“有事吗?”

“没……没事。”孙平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谢我什么?又对不起我什么?”我淡淡地问。

“谢谢你……刚才为我说话。对不起……让你因为我……受了那么大委屈。”

“没什么委屈的。”我说的是实话,“他不是冲我,是冲我们这类人。今天没有你,也会有别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孙平才哽咽着说:“张伟,我……我刚才也走了。我没脸再待下去了。”

“走了好。”我说,“那种地方,不值得待。”

“我……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放在桌子上了。三百二十一块五毛。我知道不够,但……”

“够了。”我打断他,“心意到了,就够了。”

我们俩,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三十岁的老头,就这么隔着电话,沉默着。

我仿佛能看到,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和我一样孤独、落魄的背影。

“张伟。”他又开口了,“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呢?”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是啊,图个啥呢?

年轻的时候,图个前程似锦,图个出人头地。

中年的时候,图个家庭美满,图个安稳富足。

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能图个啥?

我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说:

“老孙,咱们这个年纪,不图啥了。就图个……心里舒坦,身体健康。别的,都是虚的。”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劝他。

我知道,他需要发泄。

这一晚,我们这些被时代抛在后面的人,积攒了太多的委屈。

挂了电话,我找了个路边的长椅坐下。

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我突然觉得,自己和孙平,就像是这城市里的两粒尘埃。

微不足道,无人在意。

而王永强他们,就像是那些呼啸而过的豪车。

我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强行凑在一起,结果只能是,要么被他们碾过,要么被他们甩下的尾气,呛得喘不过气来。

我掏出手机,打开那个“青春不散场”的同学群。

里面炸开了锅。

“王永强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说老同学!”

“就是,孙平多可怜啊。”

“张伟也真是的,干嘛要出这个头,搞得大家多尴尬。”

“我觉得班长也是喝多了,他平时人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李文静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她可是咱们班的女神啊。”

“她能说什么?一边是给她花了钱的大老板,一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同学,换你你怎么选?”

我看着这些虚伪的,马后炮式的议论,只觉得一阵恶心。

当时,王永强羞辱孙平和我的时候,他们有一个人站出来吗?

没有。

一个都没有。

现在,戏散场了,他们倒是一个个都成了正义的使者,理性的看客。

可笑。

真是可笑。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并退出”的按钮。

再见了,我四十三年的同学。

再见了,我荒唐可笑的青春梦。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客厅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陈秀芬披着件衣服,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走过去,轻轻地给她盖上毯子。

她醒了。

“回来了?”她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带着睡意,“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鬓角的白发,心里一酸。

我摇了摇头。

“不开心。”

我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秀芬,我们以后,再也不去参加这种同学会了。没意思。”

她在我怀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去就不去。反正,我在家给你织毛衣,也挺开心的。”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孙平问我的那个问题。

人活着,到底图个啥?

图的,不就是眼前这点儿实实在在的温暖吗?

图的,不就是身边这个,能让你在受了委屈之后,给你一个拥抱的人吗?

至于那些虚名,那些浮利,那些早已变了味儿的“同学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每天早上,和陈秀芬一起去公园散步,打打太极。

白天,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里的评书。

下午,去接小孙子放学,给他买一串他最爱吃的糖葫芦。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但喝下去,却最解渴,最舒服。

那场同学会,像一场噩梦。醒来之后,我甚至不愿意再去回忆。

只是偶尔,会在某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时候,突然想起李文静。

想起她那张在人群中,疏离又疲惫的脸。

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也许,她还在扮演着那个完美的“女神”,周旋于各种名利场。

也许,她也和我一样,感到了厌倦和疲惫。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她是我青春的梦,但梦,终究是要醒的。

醒来之后,我才发现,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那个远在天边的梦,而是身边这个,陪了我一辈子,给我织毛衣,等我回家的老婆子。

有一天,我在楼下下棋,碰到隔壁的老李。

老李比我大几岁,刚从一次“战友会”回来,一脸的垂头丧气。

“怎么了老李?让人将死啦?”我开玩笑说。

老李叹了口气,摆摆手。

“别提了。一帮老家伙,聚在一起,不说当年一起扛枪的情谊,净比谁的儿子官大,谁的孙子出国了。我一个儿子开出租的,坐在那儿,话都插不上一句。有个家伙,当年在我手下当兵,现在是个什么局长,跟我说话那口气,跟训孙子似的。你说,我去遭那个罪干嘛?”

我看着他,感同身受。

我笑了笑,把一个“炮”往前推了一步。

“将军。”

老李愣了一下,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我。

“你小子,可以啊。”

我也笑了。

是啊,我这辈子,没当过将军,没当过老板,没当过教授。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工人张伟。

但是,在我的生活里,在我这一亩三分地的小棋盘上,我就是我自己的将军。

这就够了。

过了六十岁,我才真正明白。

人这一辈子,前半生,我们总想活给别人看,总想证明自己比别人强。

可到了后半生,就该活给自己了。

那些虚头巴脑的聚会,能不去,就别去了。

那不是在叙旧,那是在揭你的伤疤,在消耗你所剩无几的精气神。

有那个时间,不如多陪陪老伴,多看看孙子。

去公园里走走,晒晒太阳,听听鸟叫。

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和老朋友下完一盘棋。

你会发现,这人世间最安稳的幸福,其实,就藏在这些最平淡的烟火里。

至于那些所谓的“同学情”、“战友情”,如果它只能让你感到压力和窘迫,那还是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回忆里吧。

至少,在回忆里,它还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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