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淑华,今年六十三。
人过了六十,就像一台运转了半个多世纪的老机器,哪儿都响,哪儿都疼。
但我不敢歇,也不能歇。
儿子魏东和儿媳小曼在省城安了家,给我生了个大胖孙子,叫天天。
我,就是天天的“全职保姆”。
免费的。
每天早上五点半,天刚蒙蒙亮,我就得跟打仗似的从床上弹起来。
省城的菜价贵得吓人,我得赶在小区门口那帮老头老太太把最新鲜、最便宜的菜抢光之前,冲到早市去。
左手拎着一捆绿油油的小葱,右手提着一块颤巍巍的五花肉,还得盘算着这个月的开销是不是又超了。
魏东每个月给我两千块钱,说是生活费。
我一分没动,全给他存着。
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房贷车贷,还有天天那贵得离谱的进口奶粉,哪样不花钱?
我一个老婆子,吃不了多少,穿的也都是从老家带来的旧衣服,花什么钱。
回到家,儿子儿媳还在睡。
我轻手轻脚地把早饭做好,小米粥熬得黏黏糊糊,上面飘着一层米油,再烙几张葱油饼,切一碟自己腌的咸菜。
这是我们老家的吃法,魏东从小就爱吃。
小曼不爱吃,她说早上吃这些太油腻,对皮肤不好。
她一般就是一杯咖啡,或者一片干巴巴的全麦面包。
我看不懂,那玩意儿能吃饱?
喂饱了小的,老的才能扒拉两口饭。
天天醒了,哇的一声,整个屋子都跟着震。
我赶紧冲进房间,抱起这个小祖宗。
“哦哦哦,我的乖孙,奶奶的宝,不哭不哭。”
天天在我怀里拱来拱去,一股子奶香味,我这心里啊,就像被热汤烫过一样,又软又暖。
这一天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喂奶,换尿布,哄睡,陪他玩那些花里胡哨的玩具。
一天下来,我的腰就像要断成两截。
晚上,魏东和小曼下班回来,家里才算有了点人气。
小曼一进门,高跟鞋一甩,就瘫在沙发上刷手机,嘴里喊着:“妈,累死我了,今天晚上吃什么?”
我能说什么?
系上围裙,钻进那油烟缭绕的厨房里,继续我的第二场战斗。
有时候,看着他们在客厅里说说笑笑,看着电视,吃着我切好的水果,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听着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心里就一阵发酸。
感觉自己不像这个家的人,像个外人。
一个被请来伺候他们一家三口的,上了年纪的佣人。
但一看到天天的笑脸,听到他含糊不清地喊我“奶——奶——”,那点酸楚就又被我咽回了肚子里。
算了,为了我儿子,为了我孙子,值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一年。
直到那天,小曼下班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既兴奋又有点为难。
“妈,跟你说个事儿。”
我正给天天擦嘴,头也没抬,“说吧。”
“我妈……下周要过来住几天。”
我擦嘴的手,停住了。
亲家母,林岚。
一个我只在他们婚礼上见过一面的女人。
印象里,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客气又疏离的微笑。
她跟我握手的时候,那手保养得又白又嫩,不像我这双,布满了老茧和皱纹,跟块老树皮似的。
她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不自在。
就像城里人看乡下亲戚,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
“她……她来干什么?”我有点结巴。
“嗨呀,就是想天天了呗,顺便过来看看我们。”小曼说得轻描淡写,“她说她也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
闲着也是闲着?
这是什么话?
意思是,她也要来“帮忙”带孙子?
一个家里,两个奶奶,这不成了一台戏了?
我还没说话,魏东从房间里出来了,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妈,挺好的呀,林阿姨来了,你也能歇歇,两个人换着带,不累。”
我儿子,胳膊肘已经拐到太平洋去了。
我看着他,没好气地说:“我累什么?我身体好着呢!”
说完,我抱着天天进了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
我听见小曼在外面小声埋怨魏东:“你看你,怎么说话呢!”
魏东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我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啊……”
我把天天放在小床上,自己坐在床边,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来就来吧。
你是亲外婆,我是亲奶奶,都是为了孩子。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城里来的“文化人”,能怎么带孩子。
亲家母林岚来的那天,是个周末。
小曼和魏东一大早就去高铁站接她了。
我一个人在家,把屋子从里到外又打扫了一遍,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寻思着,不能让她觉得我们家邋遢,丢了我儿子的脸。
中午,门开了。
林岚被簇拥着走了进来,像个太后老佛爷。
她还是老样子,一身剪裁合体的米色风衣,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头发烫着精致的卷儿,脸上化着淡妆。
不像我,一年到头就是那几件旧衣服,脸上除了皱纹,什么都没有。
“哎哟,亲家母,辛苦你了!”林岚一见我,就热情地拉住我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软,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水味。
我的手刚洗完菜,还带着点葱姜味,被她这么一握,我下意识地就想往回缩。
“不辛苦,应该的。”我干巴巴地回答。
她带来的行李箱,比我从老家来时带的那个大了一倍。
魏东和小曼吭哧吭哧地往客房里搬。
“哎哟,我的大外孙!”林ANA一看到天天,眼睛都亮了,立刻松开我的手,朝天天扑了过去。
她从一个精致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像艺术品一样的盒子。
“天天看,外婆给你带了礼物!”
是一套进口的、据说是用什么环保材料做的积木,死贵死贵的。
我见过,在商场里,那一小盒,顶我半个月的菜钱。
天天哪里懂这些,抓着一个就往嘴里塞。
我赶紧上前:“哎,天天,不能吃!”
林岚笑着拦住我:“没事的,亲家母,这个是食品级的,安全,能啃。”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湿巾,仔仔细细地把天天抓着积木的手擦了一遍,又把积木也擦了一遍。
那动作,优雅又熟练。
我站在旁边,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不懂科学的土老太太。
中午吃饭,我特地做了我的拿手菜,红烧肉,小火慢炖了两个小时,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魏东最爱吃这个。
我给林岚夹了一块最大的。
“亲家母,尝尝我的手艺。”
林岚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她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把那块肉拨到一边,然后夹了一筷子青菜。
“谢谢亲家母,我年纪大了,医生说要吃得清淡点,三高。”
一句话,把我堵得死死的。
魏东个hunqiu,还在旁边帮腔:“妈,林阿姨说得对,您以后做菜也少放点油和盐,对身体好。”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做的饭,养了你二十多年,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现在倒嫌弃我油多盐多了?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一句话也不想说。
那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
林岚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家原本还算平静的湖面。
虽然有摩擦,但至少,之前这个家是我说了算。
现在,不行了。
第一场正面冲突,发生在给天天洗澡的时候。
我习惯用老家的艾草煮水给孩子洗,说是能去湿气,防蚊虫。
我刚把一大盆泛着草药香的洗澡水准备好,林岚就端着一个小盆进来了。
盆里是清水,旁边放着一瓶花里胡哨的进口沐浴露。
“亲家母,你这是干什么?”她看着我那盆艾草水,一脸不赞同。
“给天天洗澡啊,这个好,我们老家孩子都这么洗。”我理直气壮。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些土方子?”林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笑,“这些东西有没有经过科学验证?万一孩子皮肤过敏怎么办?”
她顿了顿,举起手里的沐浴露。
“要用这个,婴儿专用的,温和无刺激。”
我火了。
“我儿子就是我用艾草水洗大的,不也好好的?什么科学不科学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比你那洋玩意儿强多了!”
“妈,林阿姨,你们别吵了。”小曼闻声赶来,一脸为难。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妈。
最后,她端起了林岚那盆清水。
“妈,要不……今天就用这个试试吧?我妈她也是好意。”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好意?
她的就是好意,我的就是土方子,就是害孩子?
我没说话,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身后传来林岚“教育”小曼的声音:“你看你,就是心软,带孩子的事情上,不能什么都听老人的,要讲科学……”
我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房间,关上门,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个家,好像真的没有我的位置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岚的“战争”在各个领域全面爆发。
厨房是我们的主战场。
我做菜,她就在旁边“指导”。
“亲家母,这个肉要先焯水,去掉血沫。”
“哎呀,这个青菜不能炒太久,维生素都流失了。”
“油,油放太多了!我们家现在都用橄榄油,健康。”
我忍无可忍,把锅铲一扔。
“那你来做!”
她还真不客气,系上我那打了补丁的旧围裙,开始展示她的“健康厨艺”。
不是水煮,就是清蒸。
一桌子菜,清汤寡水的,看着就没食欲。
魏东和小曼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一个劲儿地夸:“妈,您这手艺,跟私房菜馆一样。”
林岚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还瞥了我一眼。
我默默地啃着馒头,就着咸菜。
行,你们吃你们的阳春白雪,我吃我的下里巴人。
除了做饭,带孩子的分歧更大。
我认为孩子不能太娇气,磕着碰着是常事,这样才能长得结实。
她认为孩子金贵得很,地上的一根头发丝都可能要了孩子的命。
天天在地上爬,我看着。
她立刻大呼小叫地冲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嘴里念叨着:“地上多脏啊,全是细菌!”
然后,拿着消毒湿巾,把天天的手脚擦了三遍,又用吸尘器把整个地板吸了一遍。
我看着她那紧张兮兮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们那时候带孩子,田埂里泥地里随便滚,不也长大了?
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成了个玻璃娃娃,一碰就碎?
她还给天天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几点喝奶,几点睡觉,几点进行“早教”,精确到分钟。
我带孩子,随性惯了。
孩子困了就睡,饿了就吃。
她批评我:“亲家母,这样不行,要给孩子建立规律的生物钟,不然以后上学了怎么办?”
我心想,这才多大点儿,就想到上学了?
真是瞎操心。
我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
常常,她抱着天天在客厅玩那些昂贵的早教玩具,我一个人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发呆。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条河。
我在这头,她在那头。
中间是魏东和小曼,他们俩像个摆渡人,来回奔波,试图让两岸的人能说上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徒劳。
魏东也找我谈过。
“妈,我知道您受委屈了。”他坐在我的小床边,语气里带着歉意。
“我没受委屈。”我嘴硬。
“您别这样,”他叹了口气,“林阿姨她……她其实没有恶意,她就是那样的人,说话直,讲究多。”
“我知道,她是文化人,我是农村来的老婆子,我们说不到一块儿去。”我别过头。
“妈!”魏东有点急了,“您怎么能这么想?她也是为了天天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啊。”
为了这个家好?
我心里冷笑。
我看她是为了把这个家,改造成她喜欢的样子吧。
把所有不符合她“标准”的东西,都清理出去。
比如我。
那几天,我晚上经常失眠。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想我那死得早的老头子,如果他还在,会不会替我说句话?
想我辛辛苦苦把魏东拉扯大,供他读大学,在城里买房,我图什么?
不就是图老了以后,有个依靠,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吗?
可现在这算什么天伦之乐?
简直是花钱请了个“监工”,天天监视着我,批判着我。
我甚至开始盘算,要不,我回老家去吧。
这儿,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林岚住了一个多星期。
我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要走的那天,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解脱。
一大早,小曼就请了假,帮她收拾东西。
魏东要去上班,临走前,特地到我房间。
“妈,今天林阿姨走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晚上我早点回来,带您出去吃顿好的。”
我“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林岚的东西很多,大包小包的。
她把给天天买的那些东西,一样样地跟小曼交代。
“这个辅食机,记得每天都要消毒。”
“这个是DHA,每天一滴,不能忘了。”
“还有这个……”
我听着就头大。
终于,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小曼叫了车,在楼下等着。
临出门前,林岚走到了我的面前。
这些天,我们俩几乎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我以为她会像来时一样,跟我客气地握个手,说句“辛苦了”。
但她没有。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亲家母,这些天……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
“应该的。”我还是那句干巴巴的话。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阿姨,”她突然改了称呼,不再叫我“亲家母”,而是叫我“阿姨”,就像晚辈对长辈的称呼,“等我走了,你……你去打开我住那个房间的衣柜,看看。”
我愣住了。
打开衣柜?
什么意思?
是她忘了什么东西?
还是……她故意留了什么东西,想给我个难堪?
比如一堆垃圾,或者别的什么。
我心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带着戒备和警惕。
“怎么了?忘了什么东西吗?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我说着就要转身。
“不是,”她拦住我,“你等我走了再看。”
她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更糊涂了。
“妈,您说什么呢?”小曼也一脸不解。
“没什么,”林岚对小曼笑了笑,“我跟你方阿姨说几句体己话。”
说完,她又转向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跟着小曼出了门。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天天在房间里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心里乱糟糟的。
打开衣柜看看。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充满了疑虑,甚至有一丝愤怒。
这是在耍我吗?
还是在给我下最后一个马威?
我越想越气,索性不去想了。
爱看不看。
我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饭。
洗菜,切菜,锅碗瓢盆的声音,暂时驱散了心里的烦闷。
可那句话,就像个魔咒,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你去打开我住那个房间的衣柜,看看。”
我的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我的倔强。
吃完午饭,哄睡了天天,我擦了擦手,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间客房门口。
我的心,怦怦直跳。
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很久。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里还残留着林岚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
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被子叠成了豆腐块。
一切都井井有条,就像她那个人一样。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衣柜上。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白色衣柜,是魏东他们租房子时房东留下的。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感觉很沉重。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或者说,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我伸出手,拉开了衣柜的门。
“吱呀”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然后,我愣住了。
衣柜里,挂着几件崭新的衣服。
不是给小曼的,也不是给魏东的。
那款式,那颜色,一看就是给我这个年纪的人穿的。
一件深紫色的羊毛开衫,摸上去软软糯糯的。
一件黑色的羽绒马甲,轻便又保暖。
还有一条深灰色的休闲裤,料子很舒服。
在衣柜的底层,放着一个鞋盒。
打开一看,是一双底子很软的健步鞋。
我现在的这双鞋,还是前年在地摊上买的,鞋底都快磨平了。
我拿起那件羊毛开衫,比在身上。
大小正合适。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这还没完。
在衣柜的另一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纸箱。
我费力地把它拖了出来。
打开一看,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
而是一堆……药和保健品。
一个全新的,操作很简单的电子血压计。
旁边还有说明书,上面用笔,把关键步骤都画了出来。
我的血压一直有点高,但总觉得没必要,舍不得花钱买个血压计。
魏东说过几次,都被我骂回去了。
一盒进口的钙片,瓶身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每日两片,随餐服用。”字迹娟秀,是林岚的。
两支治疗关节疼的药膏,我膝盖有老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还有一大罐我叫不上名字的按摩膏,说是可以缓解肌肉疲劳。
最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很精致的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卡下面,压着一张信纸。
信纸是那种带香味的,很雅致。
上面的字,还是林岚的。
“方阿姨:
见信如唔。
请原谅我用这样冒昧的方式,和您说几句心里话。
这些天,我知道您受委_屈了。我嘴笨,心又急,说话总是不中听,像刀子一样,我知道肯定伤到您了。在这里,跟您说声对不起。
我其实……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
恰恰相反,我很敬佩您。
一个人把魏东拉扯大,培养得这么优秀,您吃了多少苦,我不敢想。
您做的红烧肉,其实很好吃。我没怎么吃,不是嫌弃,是我真的有三高,不敢多吃。我自己的妈妈,就是因为脑溢血走的,走得很突然。从那以后,我就对饮食这些东西,变得特别神经质。
我让您用婴儿沐浴露,也不是觉得您的艾草水不好。
是我女儿小曼,她小时候皮肤特别敏感,用了很多东西都过敏,折腾得我心力交瘁。所以我一看到天天,就害怕他也像他妈妈一样。
我总说要讲科学,要讲究。
其实,我就是害怕。
我害怕孩子生病,害怕身边的人生病。我妈妈走后,我才明白,什么都没有一个好身体重要。
我看到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为了一家老小忙前忙后。
我看到您洗完碗,总是一个人撑着腰,慢慢地捶。
我看到您上楼梯的时候,膝盖总是不自觉地弯一下。
您不说,但我都看到了。
您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当妈的,当奶奶的,心都拴在孩子身上。
只是我这个人,习惯了用挑剔和指责,来表达我的关心。这是我的毛病,我改不了。
衣柜里的衣服和鞋,是我给您买的。不知道合不合身。您别总穿旧的,也要对自己好一点。
那些药和保健品,您一定要用。身体是自己的,别不当回事。
这张卡里,有五万块钱。密码是天天的生日。
这不是给您的,是给您的‘工资’。您带天天,比任何保姆都尽心,您值得。别跟魏东和小曼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也别拒绝,您不收,我心里过不去。
方阿姨,您是个好妈妈,也是个好奶奶。
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做得不够好。
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林岚 敬上”
信不长。
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手里的信纸,被我攥得紧紧的,起了褶皱。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信纸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那些尖酸刻薄的“指导”,那些让我下不来台的“科学育儿”,背后藏着的是这样的心思。
她不是在嫌弃我,不是在否定我。
她只是一个被过往经历吓怕了的女儿,一个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关心别人的,另一个“我”。
她看到了我的操劳,我的病痛,我的节省。
她都看到了。
只是她没有说出口。
她用她那别扭的、让人不舒服的方式,表达了她的善意。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浑身长满了刺的老婆子,却只看到了她的“挑衅”,感受到了自己的“委屈”。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哭我的固执,哭我的狭隘,哭我差一点就误会了一个笨拙的、善良的人。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围是那些衣服,那些药,那些她留下的、沉默的关心。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我把那张银行卡,和信,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回了盒子里。
然后,我拿出那个崭新的血压计,拆开包装,按照说明书上她画的标记,给自己量了一次血压。
160/95。
还是高。
我看着那个数字,叹了口气。
然后,我脱下脚上那双磨平了底的旧鞋,换上了她买的那双健步鞋。
很软,很合脚。
就像踩在云彩上一样。
我站起来,走了几步,感觉膝盖的压力都小了很多。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曼打来的。
我接起电话,声音还有点哑。
“喂,小曼。”
“妈,您……您没事吧?”小曼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的,“我妈她……她刚才在车上哭了。她跟我说,她怕您生她的气,说她把话都说绝了。”
我鼻子又是一酸。
那个强势的、讲究的、像个女王一样的林岚,竟然会哭?
“她说,让我一定跟您说声对不起。妈,您别生我妈的气,她就是那张嘴厉害,心不坏的。”
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小曼,你跟你妈说,我不生气。”
“她……是个好人。”
电话那头,小曼好像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可能她从来没想过,我会这么评价她的妈妈。
“妈……”
“好了,你们路上注意安全。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松。
挂了电话,我走进厨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给整个厨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打开冰箱,拿出了昨天买的排骨。
我准备炖一锅莲藕排骨汤。
我记得林岚在饭桌上提过一次,说她喜欢喝这个。
我把排骨焯了水,去掉了血沫。
然后,把莲藕切成块,和排骨一起放进砂锅里。
这一次,我只放了很少的盐,和几片姜。
小火,慢慢地炖着。
汤的香气,一点一点地,溢满了整个屋子。
天天醒了,在房间里咿咿呀呀地叫我。
我走进去,把他抱了起来。
小家伙冲着我笑,露出了几颗刚冒头的小牙。
我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天天啊,你真幸福。”
“你有两个奶奶。”
“一个,会给你做最好吃的红烧肉。”
“一个,会教你怎么‘科学’地长大。”
“她们俩啊,都是天底下,最爱你的人。”
晚上,魏东和小曼回来了。
一进门,魏东就夸张地吸了吸鼻子。
“哇,好香啊!妈,您炖什么好东西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把汤端上了桌。
小曼看着那锅清淡的排骨汤,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妈,您今天……”
“尝尝吧。”我给她盛了一碗。
她喝了一口,眼睛亮了。
“好喝!妈,真好喝!”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暖洋洋的。
吃完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刷碗。
我穿上林岚给我买的那件羊毛开衫,对魏东说:
“儿子,陪我下楼走走。”
魏东很惊讶,但还是立刻点头:“好啊!”
我们俩在小区的花园里,慢慢地散步。
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妈,您今天……好像不太一样。”魏东小心翼翼地问。
“是吗?”我笑了,“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就感觉……您好像想通了什么事。”
我想了想,说:“儿子,以后别给我那两千块钱了。”
“啊?为什么?不够吗?那我再加点!”魏东急了。
“不是,”我摇摇头,“你林阿姨,给我‘开工资’了。”
我没有说那张卡的事。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
我只是告诉魏东,林岚肯定了我的“劳动价值”。
魏东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地抱了抱我。
“妈,辛苦您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
“不辛苦。我自己的孙子,我乐意。”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我起得还是很早。
去早市,买菜,做早饭。
日子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会下意识地少放一点盐。
我会记得用消毒柜给天天的奶瓶消毒。
我甚至开始研究林岚留下的那些辅食食谱。
我没有变成林岚。
我还是方淑华。
那个会做红烧肉,会用艾草水的,来自乡下的奶奶。
但我好像,开始有点理解她了。
也开始,学着对自己好一点。
我会每天量血压,按时吃钙片。
我会在腰酸的时候,让魏东帮我涂上那罐按摩膏。
我会穿着那双舒服的鞋,带着天天,在小区里走很远很远的路。
有一天,小曼拿回来一个包裹。
是林岚寄来的。
里面是一件很漂亮的儿童羽绒服,给天天的。
包裹里,还有一张小卡片。
是写给我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天冷了,多穿点。别舍不得。”
我拿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我看着楼下玩闹的孩子,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个偌大的城市,曾经让我感到那么陌生,那么格格不入。
但现在,我突然觉得,它好像,也挺可爱的。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我的儿子,我的儿媳,我的孙子。
还有一个,和我一样,深爱着他们的,我的“亲家母”。
我们的战争,结束了。
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我们只是两个固执的老太太,绕了一个大圈,最终,找到了和这个世界,也和彼此,和解的方式。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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