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婆娘,逮谁跟谁撒泼。
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一下下抽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地皮都烫得卷了边。
我叫李卫国,二十三岁,刚从南边那场仗里滚回来,左腿上留了块弹片,走路一瘸一拐,算是废了半拉。
村里给按了个记分员的闲差,每天就在田埂上晃荡,看着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心里头跟长了草似的,又乱又慌。
那天下午,我正靠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躲懒,汗珠子顺着脖子往背心里钻,又黏又痒。
远远地,我就瞅见地那头有个身影晃了一下,栽葱似的倒下去了。
是林婉。
我们村里唯一的上海知青。
她来我们这疙瘩三年了,话不多,人也文静,不像别的知青那样咋咋呼呼。
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安安静静地出工,一双眼睛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格格不入。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腿疼,一瘸一拐地就往那边跑。
风里都是热浪,混着泥土和庄稼的腥气,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跑到跟前,她就躺在田埂上,脸煞白,嘴唇干得起了皮,额头上的汗把头发都浸湿了,一绺一绺地贴着。
我蹲下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有气儿。
“林婉!林婉!”我拍了拍她的脸,她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周围几个干活的婶子大娘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哎哟,这闺女咋了?”
“中暑了吧,这天儿,牛都受不了。”
“看她瘦的,一阵风都能吹倒。”
我没工夫听她们叨叨,一咬牙,弯腰把林婉打横抱了起来。
她真轻,像一捆干透了的棉花杆子,没什么分量。
怀里的人身子滚烫。
我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的赤脚医生王大爷家走。
王大爷家那股子艾草味儿,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点。
王大爷戴着老花镜,给她把了半天脉,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他把我拉到门外,压低了声音,跟做贼似的。
“卫国啊,这事儿……麻烦了。”
“咋了王大爷?中暑还能麻烦?”我心里一紧。
王大爷嘬了嘬牙花子,朝屋里努了努嘴:“不是中暑那么简单……这闺女,是有了。”
有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有了”是啥意思,我一个二十三的大小伙子,门儿清。
可这事儿安在林婉身上,就跟听天书一样。
她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怀了孩子?
在七九年,在我们这穷山沟里,这事儿比天塌了还大。
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要被吐沫星子淹死的。
王大爷叹了口气:“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这闺女的命也就毁了。她一个城里来的,在这儿无亲无故……”
我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团湿棉花。
我想起战场上,那些倒在我身边的战友,前一秒还在跟我吹牛,说回家要娶个漂亮媳妇,下一秒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命这东西,太脆了。
我李卫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见不得的,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眼睁睁地没了。
“王大爷,”我哑着嗓子开口,“这事儿,你先别往外说。”
王大爷点点头:“我懂。可纸包不住火啊。”
我回到屋里,林婉已经醒了,靠在炕沿上,眼神空洞洞地看着窗外。
她看见我,嘴唇哆嗦了一下,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那眼泪不是嚎啕大哭,就是一颗一颗往下砸,砸得我心口生疼。
“李卫国同志,”她声音又轻又颤,“谢谢你。”
我不知道该说啥,一个大男人,嘴笨得像块木头。
我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你……你先歇着。”
接下来的两天,风言风语还是起来了。
村里没秘密。
林婉一个大姑娘,被我李卫国从地里抱回来,这本身就是个大新闻。
再加上她一直没出屋,村里那些长舌妇的想象力,比天上的云彩还变幻莫测。
村支书找我谈话了。
就在那棵大槐树下,还是那个地方,可风里已经没了懒洋洋的味道,全是山雨欲来的紧张。
“卫国,你也是党员,也是从部队回来的,觉悟应该比别人高。”支书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林婉那个事,你知道了吧?”
我点了下头。
“这事儿影响太坏了!我们村可是先进典型,不能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支书的烟锅头在树干上磕了磕,“我们开会研究了,得把她送走,送去农场‘教育’。”
送去农场“教育”,说得好听。
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跟劳改也差不离了。
一个怀着孕的女人,去了那儿,还能有活路吗?
我脑子里又浮现出她那双干净又绝望的眼睛。
一股邪火“噌”地就从我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支书愣住了,烟袋锅都忘了往嘴里送:“你说啥?”
“我说不行!”我梗着脖子,瘸了的腿站得笔直,“她一个女人,能有多大错?你们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李卫国!你注意你的态度!”支书也火了,“你跟她什么关系?你这么护着她?村里人传的那些话,难道是真的?”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我跟她什么关系?
没关系。
我就是个瘸腿的记分员,她就是个倒霉的上海知青。
可我就是看不得。
我深吸一口气,烟草的呛味和泥土的腥气混在一起,让我下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个决心。
“支书,你别管了。”
“这事儿,我管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静了。
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咚咚咚”,震得我耳朵疼。
支书手里的烟袋锅“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
我也觉得自己疯了。
可话已经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我没回家,直接去了王大爷那儿。
林婉还在那儿,脸比前两天更白了。
我推门进去,她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婉,你听着。”
“从今天起,你哪儿也别去。”
“你就住我家。”
“孩子生下来,我养。”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水光。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娶你。”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是我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觉得一条命比什么名声、前途都重要。
也可能,是她那双太干净的眼睛,让我这个在泥潭里打滚的男人,生出了一点自己都说不清的念想。
我没等她回答,转身就走。
我得回家,去迎接一场真正的狂风暴雨。
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我回来,眼皮都没抬。
“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我走到她跟前,站定,然后“噗通”一声,跪下了。
我娘吓了一跳,手里的鸡食盆子“哐当”掉在地上,小米撒了一地。
“你个兔崽子!你这是干啥!?”
“娘,”我头磕在地上,声音闷闷的,“我要娶媳妇了。”
我娘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立马笑开了花:“娶媳妇?好事啊!你跪着干啥?快起来!是哪家的闺女?”
我抬起头,看着我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林婉。上海来的那个知青。”
我娘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凝固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说谁?”
“林婉。”
“她……她不是……”我娘的声音开始发抖。
“她怀了孩子。”我替她说了出来,“是我的。”
空气死一样的寂静。
院子里的老母鸡还在“咯咯咯”地啄着地上的小米。
下一秒,我娘的巴掌就扇了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
我半边脸火辣辣地疼。
“你个不要脸的!”我娘的声音尖利得像刀子,“你爹死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还把你送去当兵,指望你给老李家光宗耀耀祖!你倒好!你学人家搞破鞋!还是个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告诉你李卫国!这门亲事,我死也不同意!你要是敢把那个领进门,我就死给你看!”
我哥李卫强也从屋里冲了出来,他是我们村的民兵队长,平时就爱咋呼。
“卫国!你是不是疯了?你娶个破鞋回来,咱家的脸往哪儿搁?我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
我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脸上的疼,远没有心里的疼来得厉害。
“娘,哥,”我看着他们,“我当兵的时候,排长为了救我,被炮弹炸得只剩半条腿。他跟我说,卫国,好好活着。活着,就得像个人样。”
“什么是人样?”
“在我看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是人样。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没了,不管不问,那他娘的就不是人样!”
“我今天把话放这儿,林婉,我娶定了。孩子,我也养定了。”
“你们要是认我这个儿子,这个弟弟,就开门让她进来。要是不认,我现在就走,这辈子都不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说完,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瘸着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我身后,是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天晚上,我就在王大爷家的柴房里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我把林婉接了出来。
她什么都没带,就抱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本书和两件换洗的衣服。
她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没睡。
“李卫国,”她跟在我身后,小声说,“你别这样,会连累你的。我自己走。”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晨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瘦弱的身体在风里微微发抖。
“走?你能走到哪儿去?”我没好气地说,“天大地大,有你一个孕妇的容身之处吗?”
“你别说了,”我摆摆手,“既然我说了要管,就一定会管到底。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跟着我走就行了。”
她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家的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我娘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眼睛肿得像桃子,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我哥李卫强黑着脸,坐在门槛上抽闷烟。
我拉着林婉,走进院子。
“娘。”我喊了一声。
我娘没看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婉的肚子,那眼神,像刀子。
林婉吓得往我身后缩了缩。
我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她身前。
“娘,她以后就是你儿媳妇了。”
我娘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没你这个儿子!也没这个儿媳妇!我们老李家丢不起这个人!”
“你要让她进门,可以!”我娘指着院子角落里那间堆杂物的破旧耳房,“你们就住那儿!以后你们吃你们的,我们吃我们的!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那间耳房,又小又黑,窗户纸都破了,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但我知道,我娘这是让步了。
刀子嘴,豆腐心。
我心里一酸,拉着林婉,朝我娘跪下。
“谢谢娘。”
林婉也跟着我,默默地跪下了。
就这样,林婉在我家住了下来。
日子过得像一杯没放糖的黄连水,苦得咂舌。
我娘说到做到,真的跟我们分了家。
每天吃饭,她和我哥在堂屋吃,我和林婉就在那间小破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吃着我从队里分来的那点口粮。
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黑面馍馍硬得能硌掉牙。
林婉吃不惯,但她从来不说,只是默默地往下咽。
有时候,我看见她晚上偷偷地吐。
我知道她是孕期反应,心里难受,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村里的流言蜚语更是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们。
我走在路上,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
“看,就是那个李卫国,捡了个破鞋。”
“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好好的一个兵,非要趟这浑水。”
“那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
我气得攥紧拳头,好几次都想冲上去跟他们干一架。
可林婉拉住了我。
“卫国,别去。”她摇摇头,眼睛里是超乎她年龄的平静,“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她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心疼。
一个从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来的姑娘,本该有大好的前途,现在却要跟我窝在这个穷山沟里,忍受这些屈辱。
我欠她的。
我只能拼了命地对她好。
我把队里分的鸡蛋,偷偷攒下来,煮给她吃。
我瘸着腿,跑到几十里外的山里,给她摘野果子改善伙食。
晚上,我怕她冷,就把自己那床破棉被都给了她,自己就盖一件旧军大衣。
她都看在眼里。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开口:“卫呈国,你教我干农活吧。”
我愣住了:“你一个读书人,干那个干嘛?你身子还重。”
“我不能总让你一个人养着我。”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们是夫妻了,日子要一起过。”
“夫妻”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的心猛地一跳。
虽然我们领了证,办了最简单的仪式,但在我心里,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点什么。
从那天起,她真的开始学着干活。
喂猪,割草,纳鞋底……那些她以前从没碰过的粗活,她都一点点地学。
手上磨出了血泡,她就晚上用针挑破,第二天继续干。
我娘看在眼里,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
有时候,她会故意在锅里多做点饭,然后没好气地对我喊:“锅里还剩点,喂猪可惜了,你们拿去吃吧!”
我知道,这是我娘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接纳我们。
冬天来的时候,林婉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预产期那天,天降大雪,鹅毛一样,把整个世界都埋了。
风跟狼嚎似的,刮得窗户纸“呼啦啦”响。
林婉疼得在炕上打滚,汗水湿透了衣裳。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雪太大,根本没法去镇上医院。
我娘当机立断,让我去请村里的接生婆张婆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跑,摔了无数个跟头,终于把张婆婆请了过来。
屋子里,是我娘在烧热水,准备剪刀和布条。
我被关在门外,只能听见林婉一阵高过一阵的惨叫声,和张婆婆的吆喝声。
每一声惨叫,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上剐。
我这个在战场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男人,那时候,却怕得浑身发抖。
我蹲在雪地里,把头埋在膝盖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天爷,求求你,让她们母子平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屋里林婉的叫声忽然停了。
我的心也跟着停了。
紧接着,“哇”的一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风雪夜。
我猛地抬起头。
门开了,我娘抱着一个用花布被包裹着的小婴儿,满脸是笑,眼角却带着泪。
“卫国,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我冲进屋里,林婉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地躺在炕上,脸上却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我走到炕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辛苦你了。”我说,声音哽咽。
她摇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卫国,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说:“就叫念念吧。李念念。”
纪念我们的相遇,也希望她,能忘了那些不好的过去,永远向前看。
林婉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念念……好听。”
有了念念,我们那个小破屋,一下子就充满了生气。
虽然还是穷,但日子好像有了盼头。
我娘彻底接纳了林婉,月子里尽心尽力地伺候她,红糖鸡蛋水,小米粥,一样都不少。
她抱着念念,嘴里总念叨着:“我的乖孙女,长得真俊,像你娘。”
林婉的身子养好了,我们这个家,也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家了。
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没多久,家里的里里外外,她都能操持得井井有条。
她还教我认字,教我算账。
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在沙盘上写字。
她的手指纤长,带着淡淡的墨香。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问过她家里的事。
她总是不说,一问,她就沉默,眼睛里就起了一层雾。
有一次,她只是轻轻地说:“卫国,我没有家了。有你和念念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我知道她心里有道很深的伤疤,我舍不得去揭。
既然她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
过去怎么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她是我李卫国的媳妇,是念念的娘。
这就够了。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河,缓缓地流淌。
改革开放的春风,也慢慢吹进了我们这个小山村。
村里搞起了联产承包,我脑子活,胆子也大,靠着林婉教我的那些文化知识,带着村里几个人,倒腾起了山货。
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到后来,我们居然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土特产店。
日子一点点好起来了。
我们翻盖了家里的老房子,青砖大瓦房,在村里头一份。
我哥卫强也结了婚,生了个儿子,看着我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他嘴上不说,但眼神里的羡慕是藏不住的。
念念也长大了,她继承了林婉的聪慧和文静,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
她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林婉不再是那个瘦弱的知青了,岁月虽然在她眼角添了些细纹,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容和温婉。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店铺的账目记得清清楚楚。
村里人再也没人敢说三道四了。
他们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卫国哥”,见了林婉,就喊“嫂子”。
他们都说,我李卫国是走了大运,娶了个仙女一样的媳妇。
我只是笑笑。
他们哪里知道,这三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林婉和念念,还会想起七九年那个夏天。
如果那天,我没有一时冲动,把她背回家。
如果那天,我没有梗着脖子,说那孩子是我的。
现在的一切,会是什么样?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娶了林婉。
时间一晃,就到了2009年。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和林婉都五十多岁了,念念也大学毕业,在县城的医院当了一名医生。
我们在县城也买了房子,把生意交给了信得过的亲戚打理,过上了半退休的生活。
我娘在我爹的坟边上,给我添了个新爹,我哥卫强一家也搬到了镇上,开了个小饭馆,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一切都那么平静,安稳。
我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到老。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我和林婉正在阳台上侍弄她养的花草。
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们家楼下。
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这种车不常见。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径直走进了我们的单元楼。
我当时没在意,以为是找错门了。
可没过多久,敲门声响了。
我打开门,就是那个西装男人。
他很有礼貌地对我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审视。
“请问,您是李卫国先生吗?”
“我是,你找谁?”
“我找林婉女士。”他往屋里看了一眼。
林婉听到声音,从阳台走了过来,她看到那个男人,愣了一下。
“请问你是?”
男人的目光落在林婉脸上,仔細地打量了许久,眼神里闪过一丝激动。
“您……您是林婉女士吧?从上海来这里的?”
林婉点点头,眉头微微蹙起:“我是。你有什么事吗?”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林女士,我叫周平,是……是林老的秘书。”
“林老?”林婉一脸茫然。
“林振邦首长。”
“林振邦”三个字一出口,林婉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
我心里一惊,赶紧扶住她:“婉儿,你怎么了?这人是谁?”
林婉看着那个叫周平的男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平的眼圈也红了。
“林女士,我们……我们找了您三十年啊!”
我的脑子彻底懵了。
林振邦?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报纸上,在新闻里听过。
那是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真正的大人物。
跟我们这种小老百姓,隔着十万八千里。
林婉……怎么会跟他有关系?
周平看着我们,叹了口气,把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来。
林婉,原名林晚晴,是林振邦首长唯一的女儿。
三十多年前,林晚晴爱上了一个家境普通的大学老师,遭到了家里的强烈反对。
林首长脾气刚硬,觉得那个男人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更无法接受他们之间巨大的家世差距。
一气之下,他动用关系,把那个男人调到了一个偏远的地方。
年轻气盛的林晚晴以为是恋人背叛了自己,又怨恨父亲的专断,性格刚烈的她,在发现自己怀孕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就报名下乡,来到了我们这个偏远的山村。
她改了名字,叫林婉,就是想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
三十年来,林首长动用了无数关系,一直在寻找女儿的下落,但林婉刻意隐瞒,人海茫茫,始终杳无音信。
直到最近,通过一些非常偶然的线索,他们才终于找到了这里。
“首长他……他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周平的声音带着哽咽,“前段时间,查出了重病,医生说,时间不多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见您一面,亲口跟您说一声对不起。”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身边的林婉,不,是林晚晴。
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女人,我以为我了解她的一切,她的温柔,她的坚韧,她纳鞋底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她看到念念拿到奖状时骄傲的笑容。
可我从来不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还隐藏着这样惊涛骇浪的过去。
首长的千金。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李卫国,一个瘸腿的农民,居然娶了首长的女儿?
我们这三十年的柴米油盐,贫穷困苦,在她原本的人生里,是不是就像一场荒诞的梦?
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有震惊,有荒谬,还有一丝丝的……自卑和酸楚。
林婉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没有哭,只是脸色白得像纸。
她看着周平,声音沙哑地问:“他……他还好吗?”
这个“他”,我知道,不是指林首长。
周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眼神黯淡下去。
“林女士,陈老师他……在您离开后不久,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林婉的身体晃了晃,如果不是我扶着,她可能已经倒下了。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滑落。
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怨恨,三十年的心结,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虚无。
那个让她爱过,也让她恨过的人,早就不在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一夜无眠。
周平被我安排在县城最好的宾馆住下,他说,他会等林婉的决定。
林婉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她也没接。
我坐在她身边,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
我该说什么?
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可我怎么可能不在乎!
我的妻子,是首长的女儿!这个事实,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们之间的距离,原来那么遥远。
“卫国。”
许久,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骗了你三十年?”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不安。
我心里的那点酸楚和自卑,忽然就被心疼取代了。
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傻瓜。”我拍着她的背,“你受了那么多苦,一个人扛了那么久,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我只是……只是有点懵。”我苦笑了一下,“我李卫国何德何能,能娶到首长的千金啊。”
林婉在我怀里,肩膀开始微微耸动,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释放了出来。
她哭得像个孩子,把这三十年的委屈、思念、痛苦,全都哭了出。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
哭了好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卫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地看着我,“我恨了他三十年,可现在知道他快不行了,我……”
“去见他吧。”我替她做了决定。
“他是你爹。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他都是你爹。”
“我们陪你一起去。”
林婉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感动和依赖。
“念念那边……”
“我跟她说。”
我给念念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不比我小。
自己的母亲是首长千金,自己,竟然是首长的外孙女。
这简直比电视剧还离奇。
“爸,”过了好久,念念才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我妈……她还好吗?”
“她没事,有我呢。”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念念的声音很冷静,不愧是当医生的。
“等你好消息。”
三天后,我们一家三口,坐上了周平安排的飞机。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云层,我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北京。
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红旗车,直接开到了停机坪。
我们被接到了一个戒备森严的大院。
青砖灰瓦,古树参天,到处都是站岗的警卫。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过去五十多年的人生,格格不入。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不想给自己,也不想给林婉丢人。
在一栋古朴的二层小楼前,车停下了。
周平领着我们,走上台阶。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阿姨开了门,看到林婉,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这是家里的老保姆,照顾了林婉从小到大。
林婉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身体微微颤抖。
周平轻声说:“首长在楼上书房。”
我们跟着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一步步,走向那个未知的过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
周平敲了敲门:“首长,小姐……回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
“让……让她进来。”
林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我跟念念,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这是属于他们父女的时刻。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穿着一身旧军装,靠在轮椅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他满头白发,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只有那双眼睛,虽然浑浊,却依然透着一丝军人的锐利。
他看着门口的林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因为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婉快步走过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晴儿……”老人终于顺过了气,伸出干枯的手,想要抓住林婉,“我的……晴儿……”
林婉没有躲。
她握住了那只手。
“爸。”
三十年来,她第一次喊出这个字。
老人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他哭得像个孩子,“爸爸错了……爸爸不该……不该拆散你们……”
“都过去了。”林婉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孩子呢……你的孩子……”老人急切地问。
林婉回头,朝我们招了招手。
我拉着念念,走了进去。
我站在老人面前,有些局促,但还是站得笔直。
“首长好,我叫李卫国,是林婉的丈夫。”
念念也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外公。”
老人的目光,从我身上,落到念念脸上。
他仔仔细死地看着念念,看着她那张和年轻时的林婉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像……真像……”他喃喃自语,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朝念念伸出手。
念念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林婉,然后走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
“好孩子……好孩子……”老人紧紧地抓着念念的手,仿佛抓住了全世界,“外公对不起你们娘俩……让你们受苦了……”
那天下午,在书房里,林婉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这三十年的生活。
她没有说那些最苦的日子,没有说村里的流言蜚语,没有说那间漏雨的小破屋。
她只是平淡地讲述着,我们怎么相遇,怎么结婚,怎么生下念念,怎么一步步把日子过好。
老人一直静静地听着,眼里的泪,就没干过。
当他听到,我为了林婉,跟全村人对抗,说那孩子是我的时,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感激和敬意。
“卫国……”他声音沙哑地开口,“谢谢你。”
“谢谢你,替我照顾了她们娘俩三十年。”
“我们老林家,欠你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憨憨地挠了挠头。
“首长,您言重了。林婉是我媳妇,念念是我闺女,照顾她们,是我该做的。”
我们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
那是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出门有车,吃饭有专门的厨师,住的地方比我们整个院子还大。
我哥李卫强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消息,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话里话外,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讨好。
“卫国啊!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弟妹居然是首长的千金!你现在是驸马爷了啊!”
“以后可得拉扯哥哥一把啊!”
我听着电话那头谄媚的声音,心里一阵烦躁,直接把电话挂了。
林首长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但他精神很好,每天都要拉着念念,给她讲他年轻时打仗的故事,讲林婉小时候的趣事。
他也想弥补我。
他让周平问我,想要什么。
是想在北京找个好工作,还是想要一大笔钱,或者,是想给念念一个北京户口,一个更好的前途。
这些东西,每一样,都是我过去想都不敢想的。
换做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会欣喜若狂。
可是,我看着身边给我削苹果的林婉,看着不远处陪外公说话的念念,我忽然觉得,这些东西,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那天晚上,我跟林婉躺在陌生的、柔软的大床上,聊了很久。
“婉儿,你……想留下来吗?”我问她。
林婉放下手里的书,看着我。
“卫国,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害怕。
我怕她会选择留在这个属于她的世界。
我怕我们三十年建立起来的感情,在这些荣华富贵面前,不堪一击。
我只是一个瘸腿的农民,我拿什么,去跟这个世界抗衡?
林婉忽然笑了,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那张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脸。
“李卫国,你这个傻子。”
“三十年前,你把我从地里背回家,我就认定了,这辈子,跟定你了。”
“这三十年,我们一起吃过糠,咽过菜,住过破屋子,被人戳过脊梁骨。那些日子,是苦,可我心里是甜的,因为有你,有念念。”
“这里是我的根,但我的家,早就在那个小县城了。”
“我的家,是有你的地方。”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女人,我爱了三十年的女人。
她从来没变过。
无论她是上海知青林婉,还是首长千金林晚晴,她都是我的婉儿。
第二天,林婉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了林首长。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好……也好……”
“你们过得幸福,我就放心了。”
他把我们叫到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已经泛黄的木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龙凤玉佩,还有一个存折。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本来是给你的嫁妆。”他把玉佩交到林婉手里。
然后,他把那个存折,递给了我。
“卫国,这里面是一些钱,不多,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工资。密码是晴儿的生日。”
“你别拒绝,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念念的。算是我这个外公,给孩子的一点补偿。”
“以后,晴儿和念念,就拜托你了。”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手里的存折,沉甸甸的。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个父亲的嘱托,一个老人的愧疚。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爸,您放心。”
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老人笑了,笑得很欣慰。
半个月后,林首长的病情急转直下,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葬礼很隆重,来了很多大人物。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以女婿的身份,和林婉、念念一起,站在第一排。
看着那些过去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面孔,向我们鞠躬致意,我依然觉得像在做梦。
葬礼结束后,我们处理完所有的后事,拒绝了所有亲戚的挽留。
我们回到了我们的小县城。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们依然住在那个不算大的房子里,林婉依然每天侍弄她的花草,我依然每天去公园跟老头们下棋。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家里多了一张林首长的遗像,和那对龙凤玉佩。
我的银行卡里,也多了一笔我这辈子都挣不来的巨款。
我哥卫强来过几次,旁敲侧击地想借钱做大生意,被我婉拒了。
我用那笔钱,以念念和林婉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助学基金,专门帮助那些像当年的林婉一样,身处困境却依然坚持读书的孩子。
林婉成了基金会的负责人,每天忙忙碌碌,但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有时候,我会开玩笑地问她:“林大千金,后悔跟我这个乡下瘸腿老头子回来受苦吗?”
她就会白我一眼,然后给我续上茶水。
“后悔啊,后悔当年怎么没早点遇见你。”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宁静。
我看着她,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在田埂上安静看书的上海姑娘。
岁月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它永远也改变不了。
比如,刻在骨子里的善良。
比如,相濡以沫的爱情。
我李卫国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在七九年的那个夏天,背起了一个叫林婉的姑娘。
这一背,就是一辈子。
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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