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了,我一直以为我养的是一头骆驼。它是我在这片沙海里唯一的亲人,是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全部念想。
直到那个从县城里来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兽医,在我那间被风沙打磨得泛黄的土坯房里,仔仔细细地检查完我家的驼子后,凑到我耳边,用一种既同情又为难的语气,低声说出了那句像惊雷一样的话。
那句话,把我过去一千四百多个日夜里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都给炸得粉碎。
他说:“大爷,您听我说,这……这不是骆驼。”
一切,都得从四年前那个风沙迷眼的下午说起。
第一章 风里的礼物
那天的风很大,卷着戈壁滩上的沙砾,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人裸露的皮肤上。我赶着家里那几只老山羊,从沙梁子后面绕回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老伴儿走了三年,儿子永强在几千里外的南方城市里安了家,一年到头也就春节能回来待上几天。这片广袤的荒漠,这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就只剩下我和一群不会说话的牲口。
孤独这东西,跟沙漠里的风一样,无孔不入。尤其是在太阳落山,最后一丝余晖被地平线吞没之后,那种能把人骨头缝都吹凉的寂静,最是熬人。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抽着呛人的旱烟,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看就是大半夜。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风掏空了一块。
就在那天,我正低着头,数着脚下的沙枣树刺,忽然听到一阵极其微弱的“嘤嘤”声。那声音又细又软,像是刚出生的小猫,被风一吹,就散了。我停下脚步,侧着耳朵仔细听,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在不远处一丛半死不活的骆驼刺后面。
我拨开带刺的枝条,看见了它。
它就那么蜷缩在沙地里,小得可怜,身上的绒毛是浅褐色的,沾满了沙土,看上去脏兮兮的。它的眼睛紧紧闭着,四条腿无力地摊开,要不是肚子还在微弱地起伏,我真以为它已经死了。看它的样子,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母驼给遗弃了。这种事在沙漠里不稀奇,体弱的幼崽,往往是活不下来的。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被岁月磨得粗糙不堪的地方,忽然就软了一下。我看着这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生命,就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孤单无助的自己。我没多想,解开自己的旧棉袄,小心翼翼地把它抱了起来。它很轻,在我怀里几乎没有分量,只有一点微弱的体温,透过棉袄传到我胸口。
我把它带回了家。家里没有牛奶,我就把仅有的一点羊奶挤出来,用温水兑了,找了个破了口的瓷碗,一点一点地喂它。它起初不会喝,我就用手指蘸着奶水,送到它嘴边。它伸出温热的小舌头,舔舐着我的指尖,那痒痒的感觉,像是直接传到了我的心底。
那天晚上,我没舍得把它放在羊圈里,怕它被那几只没轻没重的山羊踩到。我把它安置在炕脚的一个旧柳条筐里,底下铺了厚厚的干草。半夜里,我好几次被它细弱的叫声惊醒,点上煤油灯,起来给它喂奶,给它盖好身上的旧布。看着它在昏黄的灯光下安稳地睡去,我那颗空了很久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
我给它取名叫“驼子”。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名字,寄托了我最朴素的愿望——希望它能像一头真正的骆驼一样,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第二章 无言的家人
驼子就这么在我家扎下了根。起初的日子是艰难的。它太小,肠胃又弱,好几次都因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而上吐下泻。我急得团团转,翻遍了家里所有可能用得上的土方子,用草药熬了水,像照顾孩子一样,一勺一勺地灌给它。那些天,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它,晚上就睡在炕脚,手边放着温水和草药,只要它一有动静,我立马就能醒过来。
或许是我的悉心照料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它自身的生命力顽强,驼子终究是挺了过来。它开始慢慢长大,身上的绒毛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层更厚实的、沙黄色的短毛。它的个头也一天天见长,从一开始我能轻松抱在怀里,到后来需要我弯下腰才能抚摸到它的头顶。
它的性格很温顺,甚至可以说是黏人。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我下地干活,它就趴在田埂上,安静地看着我;我赶羊出去,它也亦步亦趋地跟在羊群后面,像个小小的监工;我坐在门口抽烟,它就把大大的脑袋搁在我的膝盖上,用它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望着我,仿佛能看懂我所有的心事。
村里的人都笑我,说我赵福林是老糊涂了,放着好好的羊不亲,去疼一头捡来的野骆驼。他们说,骆驼这东西,养不熟的,天生野性,等它长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自己跑回沙漠里去了。
我从不跟他们争辩。他们不懂。驼子对我来说,早就不只是一头牲口那么简单了。
在那些漫长而寂静的岁月里,是驼子陪着我。每天清晨,是它用鼻子拱醒我,催促我起床给它准备早饭。每个黄昏,是我和它一起,坐在沙丘上,看着巨大的咸蛋黄一样的太阳慢慢沉入地平线。我会跟它说话,说那些憋在心里没处说的话。我说起我那个早早离世的老伴儿,说起她当年嫁给我时有多俊俏;我说起远方的儿子永强,说起他小时候有多淘气,现在又有多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
驼子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嗯嗯”声,像是在回应我。我知道它听不懂,但那种被倾听的感觉,对我这个孤寡老人来说,比什么都珍贵。它的存在,让我的生活有了奔头,让这间空荡荡的房子有了烟火气。我不再害怕黑夜的来临,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睁眼,就能看到它守在我的身边。
永强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问我身体怎么样,钱够不够花。我总是说:“好着呢,一切都好。”我跟他提过驼子,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半晌,然后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爸,您一个人在家,养个小猫小狗作伴也行,养那么大个东西,万一伤着您怎么办?再说,那东西能吃,别把自己的口粮都给它了。”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赞同,心里有些发堵,就没再多说。他不懂,在他的世界里,有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有数不清的新鲜事。他无法理解,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驼子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它不是宠物,不是牲口,它是我的家人,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伴侣。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驼子越长越大。可渐渐地,我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按理说,四岁的骆驼,应该已经长得很高大了,背上的驼峰也该鼓得像小山一样。可驼子呢,它的个头虽然不小,但跟村里别人家的骆驼比起来,明显要矮上一截,也更纤细一些。最奇怪的是它的驼峰,一直就不怎么明显,只是背上微微有些隆起,像是发育不良似的。
还有它的叫声。我听惯了骆驼那种粗哑、悠长的嘶鸣,可驼子从来不那么叫。它的声音总是很低沉,更像是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咕噜声,尤其是在它高兴的时候。它的蹄子也跟别的骆驼不太一样,更小,更圆一些。
我把这些疑惑归结为它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所以长得跟别的骆驼不一样。我甚至因此更加怜惜它,总把最好的草料留给它,想着法子给它补充营养,盼着它能长得更壮实一些。我从没往别的方面想过,在我心里,它就是我的驼子,独一无二的驼子。
第三章 不祥的预兆
转眼就到了第四个年头,驼子四岁了。那天我从镇上赶集回来,给它带了一大捆新鲜的苜蓿草,这是它最喜欢的零食。可我把草放到它嘴边,它只是闻了闻,就兴趣缺缺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这很不寻常。驼子向来贪吃,尤其是对苜蓿草,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我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有点干,还微微发烫。我赶紧又检查了它的眼睛,眼角有些浑浊的分泌物。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养了一辈子牲口,我知道,这些都是生病的迹象。接下来的两天,驼子的情况越来越糟。它彻底不吃东西了,只是没精打采地趴在圈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有时候,它会发出一阵阵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听得我心如刀绞。
我用了所有我知道的土办法,给它灌姜汤,用艾草熏,可一点效果都没有。看着它日渐消瘦下去,我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村里的老人们来看了,也都摇着头,说这病来得蹊跷,他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有人劝我:“老赵,算了吧,就是个牲口,不行就……就处理了吧,省得它受罪,你也跟着难受。”
我当时就火了,冲着那人吼道:“你说什么浑话!这是我的驼子,是我的家人!只要它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放弃它!”
吼完,我看着圈里奄奄一息的驼子,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不能让它就这么死了。我这辈子,亲人已经剩得不多了,我不能再失去它。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一个人。前阵子听村长说,县里畜牧站新分来一个大学生,姓李,是个正儿八经的兽医,技术好得很。我决定去县里请他过来。
从我们村到县城,要走几十里沙路,没有班车,只能靠两条腿。我顾不上那么多,锁好门,给驼子留了足够的水,揣上几个干馍馍,天不亮就出发了。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很多年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了。一路上,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怕我回去晚了,就再也见不到我的驼子了。
第四章 尘封的记忆
走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脚下的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煎熬。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驼子的影子。它第一次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手,它第一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跟在我身后,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这些画面,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过,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想起了我的老伴儿,翠兰。她是个勤快又善良的女人,一辈子没跟我红过脸。我们刚结婚那会儿,穷得叮当响,家里唯一的家当就是一铺土炕。可她从没抱怨过。她总说:“福林,有你在,住茅草屋也心里踏实。”她跟着我,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和这个家。
我还记得,儿子永强出生的那天,她疼得死去活来,却一声没吭。等孩子生下来,她看着襁褓里的小永强,脸上全是汗,却笑得比谁都灿烂。她对我说:“福林,你看,咱有儿子了。”
翠兰走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风沙漫天的季节。她病了很久,身体被耗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福林,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过。永强在外头不容易,你别给他添麻烦……家里那几只羊,你记得按时喂……”她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到死都没为自己考虑过一分一毫。
她走了以后,这间屋子就彻底冷清了下来。永强在城里结了婚,买了房,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有他的压力,他的难处,我懂。每次打电话,他都匆匆忙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爸,我这边忙,先挂了啊。”我知道他不是不孝顺,只是,我们父子之间,隔着几千里的距离,也隔着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无法理解我的孤独,就像我无法想象他的忙碌一样。
在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里,我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整个世界都把我给忘了。我就像这沙漠里的一粒沙,风一吹,就不知道被刮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无声无息,无人在意。
直到我捡到了驼子。
是它,用它温热的身体,驱散了我身边的寒冷。是它,用它无言的陪伴,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我把所有无处安放的情感,都寄托在了它的身上。我照顾它,就像照顾一个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孩子。我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就像看着自己的生命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它不会说话,却比任何人都懂我。我开心的时候,它会用头轻轻蹭我;我难过的时候,它会把脑袋搭在我肩膀上,安静地陪着我。我们之间,有一种超越了言语的默契。
我不敢想象,如果驼子也离开我,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这间屋子,会不会又变回那个冰冷、死寂的牢笼?我一个人,守着这片无边无际的荒漠,该怎么度过剩下的余生?
想到这里,我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可我顾不上了。我只知道,我必须把那个李兽医请回去。他是驼子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唯一的希望。
第五章 年轻的兽医
我几乎是跑着冲进县畜牧站的。一打听,那个叫李伟的年轻兽医正好在。他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听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来意,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大爷,您别急,慢慢说。”他给我倒了杯水,语气很温和,“我跟您回去一趟。”
他有一辆半旧的摩托车,突突作响。我坐在后座上,紧紧抓着他的衣服。风在耳边呼啸,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归心似箭,来时走了大半天的路,回去只用了一个多小时。
当我们赶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我跳下车,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直奔后院的圈棚。驼子还趴在原地,看到我回来,它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腿,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呜咽。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李兽医跟了进来,他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站在圈外,仔细地观察着驼子。他看得非常认真,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困惑和审视。
“大爷,您养它多久了?”他问我,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驼子。
“四年了。”我急切地说,“从它刚出生没几天就跟着我了。小李大夫,你快给它看看,它到底是怎么了?还有没有救?”
李伟点点头,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听诊器和手电筒,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圈里。驼子似乎很怕生,看到陌生人靠近,情绪有些焦躁不安。我赶紧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它的脖子,柔声安抚道:“驼子,别怕,这是大夫,是来给你看病的,别怕……”
在我的安抚下,驼子渐渐平静下来。李伟开始给它做检查。他听了心肺,检查了口腔,又翻开眼皮看了看。他的动作很专业,很轻柔。检查的时间越长,他脸上的表情就越凝重。
我的一颗心,也跟着他紧锁的眉头,一点点沉了下去。
“大爷,”他检查完,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这东西……它平时都吃些什么?”
“就跟别的骆驼一样啊,草料,玉米面,有时候给它加点豆粕。”我回答道,“它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李伟摇了摇头,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问了几个关于驼子生活习性的问题,比如它的叫声,它的奔跑姿态,甚至它排出的粪便形状。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棚子的缝隙照进来,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然后又重新戴上。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好几次,像是在思考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
我再也忍不住了,声音都有些发颤:“小李大夫,你别吓我,驼子它……它是不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绝症?”
李伟看着我焦急的样子,叹了口气。他把我拉到一边,远离了圈棚,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严肃的语气对我说:“大爷,它的病,不是绝症,只是普通的肠胃炎加上感染,打几针消炎药,好好调理一下,能治好。”
我一听,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长长地舒了口气:“能治好就行,能治好就行!那……那你刚才怎么那个表情?”
李伟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圈里那个虚弱的生命,他的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出了那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他说:“大爷,您听我说,它的病能治。但问题是,这……这不是骆驼。”
第六章 晴天霹雳
“你说啥?”我以为我听错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啥不……不是骆驼?”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带着一丝荒谬的颤抖。我养了四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我叫了四年“驼子”的家人,他现在告诉我,它不是骆驼?这怎么可能!
李伟的表情异常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扶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到旁边的石墩上,然后蹲在我面前,耐心地解释起来。
“大爷,您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说。”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我一开始也以为是骆驼,只是长得有点奇怪。但是刚才我仔细检查了它的牙齿、骨骼结构,还有蹄子的形状,都跟骆驼对不上。您看,”他指着圈里的驼子,“真正的骆驼,蹄子是宽大的肉垫,为了适应沙漠行走。而它的蹄子,虽然比马小,但却是完整的单蹄。还有它的脖子和头骨的比例,它的叫声……这些特征,都指向了另一种动物。”
我呆呆地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李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我却完全无法理解。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圈里的驼子,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此刻在我的眼里,却变得陌生起来。我努力地想从它身上找出李伟所说的那些“不对劲”的地方,它的蹄子,它的脖子,它的脸……越看,心里越是发毛。
“那……那它是个啥?”我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这句话。
李伟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一个我只在电视上听过的名字:“根据我的判断,它应该是一头……蒙古野驴,也叫‘Khulan’。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蒙……蒙古野驴?”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感觉像是在说梦话。
保护动物?我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怎么会跟这四个字扯上关系?我只是在沙漠里捡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小生命,我只是想让它活下去。我从来没想过,我倾注了四年心血养大的“驼子”,竟然会是这么一个了不得的身份。
李伟看出了我的震惊和无措,他继续解释道:“这种野驴幼崽的样子,跟小骆驼驹非常像,尤其是在刚出生的时候,很容易被混淆。它们通常生活在更北边的荒漠草原,可能是因为迷路或者被种群抛弃,才流落到您这儿的。大爷,您能把它养这么大,还养得这么亲,真的是个奇迹。”
奇迹?我听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我所有的骄傲和心血,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我不是养了一头与众不同的骆驼,我只是犯了一个长达四年的、愚蠢至极的错误。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背叛感和荒诞感席卷了我的全身。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蒙在鼓里四年。村里人那些若有若无的议论,驼子身上那些我一直刻意忽略的“不一样”,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原来,不是它长得奇怪,而是我从一开始就认错了。
李伟给驼子……不,给那头野驴打了针,又留下一些药,嘱咐我怎么喂。他临走的时候,表情很为难,他对我说:“大爷,按规定,这件事我应该上报林业部门的。但是……我看您跟它感情这么深,我……我先不报。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骑着摩托车走了,留下我和那头“不是骆驼”的野驴,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相对无言。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我坐在炕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呛人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我看着窗外,月光洒在沙地上,一片清冷。我的心,也跟这月光一样,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一遍遍地回想这四年的点点滴滴,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我想起的,全是它依赖我的眼神,它蹭我裤腿的亲昵,它陪我度过的无数个孤单的日夜。
那些感情,难道都是假的吗?就因为它的名字不是“骆驼”,而是“野驴”,我们之间四年的情分,就要一笔勾销吗?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的世界,塌了。
第七章 割裂的爱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天一亮就起床给它准备草料。我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一动也不想动。
它在圈里不安地走动着,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咕噜声。那声音,在过去四年里,是催促我开始新一天的闹钟,是让我感到温暖和踏实的呼唤。可今天听来,却只觉得刺耳。那不是骆驼的叫声,那是一头野驴的声音。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像藤蔓一样,悄悄地在我心里蔓延。我开始刻意地回避它。我走出屋子,没有去看它,而是径直走向了羊圈。我喂了羊,清理了羊圈,然后就扛着锄头下了地。我把自己埋在繁重的体力劳动里,试图用疲惫来麻痹自己混乱的思绪。
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熟悉的目光。它就站在圈棚的门口,远远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它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个最疼爱它的主人,就对它视而不见了。
中午,我回家做饭,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我没有给它准备任何吃的。它饿着肚子,在圈里来回踱步,不时地朝我这边望过来,发出哀怨的叫声。我听着那声音,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可我还是狠下心,没有理它。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跟谁赌气。是跟它,还是跟那个点破真相的兽医,又或者,是跟我自己这四年的“糊涂”?
我开始审视它,用一种全新的、挑剔的眼光。我看着它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看着它那并不高耸的背脊,看着它那双精致得不像骆驼的蹄子。过去我觉得可爱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证明“我被欺骗了”的证据。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它是不是故意装成骆驼的样子来骗我?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它只是一头不会说话的牲口,它懂什么呢?犯错的是我,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我自己的无知。可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那份怨怼。
到了晚上,风又刮了起来。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那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再次将我淹没。我忽然意识到,自从有了它,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滋味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圈棚那边传来一阵“砰砰”的撞击声,夹杂着它痛苦的嘶鸣。我心里一惊,赶紧抄起煤油灯冲了出去。
只见它正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木制的围栏,像是要冲出来。它的病还没好,身体还很虚弱,这么一折腾,更是摇摇欲坠。我看到,它的一条前腿,已经被粗糙的木桩磨破了皮,渗出了血迹。
“你疯了!”我冲过去,大声喝止它。
它看到我,停下了动作,那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水汽,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委屈、恐惧和哀求。它朝我走了两步,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把头埋得很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个做错了事,乞求主人原谅的孩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彻底击溃了。
所有的怨气、纠结、荒诞感,在它流血的伤口和哀伤的眼神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笑。
我错怪了它。它什么都不知道。它只知道,我是它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亲人,是给它食物、给它温暖的依靠。它只知道,它被我冷落了,它害怕了,它想回到我的身边。
我走过去,蹲下身,颤抖着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它温顺地把头靠在我的怀里,用脸颊蹭着我的旧棉袄,就像过去一千多个日夜里,它每天都会做的那样。
我抱着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它沙黄色的毛发上。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哽咽着,一遍遍地对它说,也不知道是说给它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是我的错……”
它到底是什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它是骆驼也好,是野驴也罢,它陪我走过四年孤寂岁月的这份情,是真真切切的。它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给了我最温暖的陪伴,这也是真真切切的。
我爱的是这个生命本身,是它独一无二的灵魂,而不是那个叫做“骆驼”的标签。
第八章 我的驼子
那一夜之后,我心里的疙瘩,彻底解开了。
我不再纠结于它的身份。我开始像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加用心地照顾它。我按照李兽医的嘱咐,每天给它喂药,给它的伤口上药。在我的照料下,它的病很快就好了起来,精神也一天天恢复了。
我又开始叫它“驼子”。在我心里,它永远都是我的驼子。这个名字,承载了我们之间四年的记忆和情感,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地将它留在我身边。它是国家保护动物,它不属于我这个小小的院子,它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李兽医又来过一次,是专门来看驼子的。他看到驼子恢复得很好,也很高兴。他没有再提上报的事情,只是临走时,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大爷,它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开始有意识地训练驼子。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把它圈在身边。我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打开院门,让它自己到附近的沙地里去活动。起初,它不敢走远,总是在我视线范围内打转,只要我一转身进屋,它就立刻跟回来。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它渐渐习惯了独自在外面探索。我看着它在沙丘上奔跑,那矫健的身姿,那自由的姿态,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它天生就不属于被圈养的命运。
做出最后的决定,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那天,我接到了儿子永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他媳妇怀孕了,明年开春,我就要当爷爷了。他还说,等孩子出生了,就接我过去住一段时间。
挂了电话,我坐在门槛上,抽了很久的烟。我为儿子高兴,也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新身份感到一丝期待。但同时,我也知道,我离开这里的日子,不远了。我不可能带着驼子去城里。
我看着趴在我脚边,安静地打着盹儿的驼子,心里五味杂陈。或许,是时候让它回到真正属于它的地方去了。
我联系了李兽医,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大爷,我尊重您的决定。我会联系省里的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他们会派专家来,用最稳妥的方式把它接走,送回它的种群栖息地。”
离别的那天,来了一辆大卡车,车上下来好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带来了专业的运输笼。
驼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表现得异常焦躁。它紧紧地贴着我,无论别人怎么引诱,都不肯挪动一步。最后,是我亲自牵着它,一步一步,把它引进了那个冰冷的铁笼子里。
当我把牵引绳从它脖子上解下来的那一刻,它回头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悲伤。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那声音里,满是挽留。
我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我强忍着泪水,最后一次抚摸着它的头,在它耳边轻声说:“驼子,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以后,要好好的。”
笼门关上了,卡车缓缓启动。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辆车载着我的驼子,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漫天的风沙里。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后来,李兽医告诉我,驼子被成功地放归了自然。专家们通过追踪器发现,它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同类,融入了新的群体。
再后来,我去了儿子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切都那么新奇,也那么陌生。我抱着我那软软糯糯的小孙子,享受着天伦之乐,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时常想起我的驼子,想起在那个遥远的、被风沙包围的小院里,我们相依为命的四年时光。
我知道,它不是骆驼。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我心里,它永远是那个在风沙里,带给我温暖和希望的、独一无二的家人。它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一份,来自沙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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