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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审美的标杆
——访壶艺泰斗吕尧臣大师
□ 程灵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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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尧臣
1940年12月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市,正高级工艺美术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紫砂陶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从艺60余年,吕尧臣既注重传统紫砂壶艺的创作规律,又善于吸收传统文化、姊妹艺术的审美元素,赋予作品以文化与艺术的积淀,先后创作了“诗意系列”“人体系列”“乡愁系列”等作品,多达200余件(套),形成了以质地温润古雅、造型端秀敦朴、气韵圆畅生动、神态丰润深远为特色的“吕派壶艺”,被誉为“一个时代审美的标杆”。作品被故宫博物院、中南海紫光阁等收藏,广受海内外藏家推崇。
在技艺上,他开创了“吕氏绞泥”技艺,填补了紫砂装饰的空白,极大地拓展了紫砂艺术的表现空间和审美范畴;并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提出“功在壶外”“读壶说”“花货不花,点到为止”等创作理念,成为紫砂艺术史上具有创新意义的创作美学思想,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紫砂从业者,推动了紫砂艺术的多元化发展。
在吕尧臣紫砂艺术馆里,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刚刚授予吕尧臣大师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终身成就荣誉”奖牌,静静地陈列在展馆一角,奖牌的旁边,是百岁老人华荫棠先生为吕尧臣题写的“壶艺泰斗”四个大字。
奖牌也好,“壶艺泰斗”四字也好,都是对这位紫砂艺术大师60余载在传统工艺领域坚守、传承与创新的见证。
今年85岁的吕尧臣,手指依然灵活有力,抚过紫砂泥时,仿佛还能看见他18岁初入宜兴紫砂工艺厂,师从恩师吴云根老人时的模样。从学徒到宗师,吕尧臣其实没有想太多,他只有一个朴素的信念,那就是:“没有历代大师的推陈出新,就不会有现在丰富绚丽、品类繁多的紫砂艺术。前辈们把紫砂艺术不断推向新的高峰,我们这一代人,也应该在紫砂发展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吕派壶艺:一个时代审美的标杆
“从容!自信!自美!”这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吕品田先生形容吕尧臣紫砂艺术的三个关键词。他说,吕尧臣先生的作品“堪称一个时代审美的标杆”。
60余年的紫砂生涯,吕尧臣以壶艺创新而饮誉海内外。他先后创作出200多件新品,其中许多作品成为经典,被无数紫砂人所摹仿。吕尧臣的创新并非凭空而来。他1958年进入宜兴紫砂工艺厂,师从“紫砂七老”之一的吴云根老人,从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等历代宗师的经典中汲取营养,巧妙借鉴姊妹艺术的元素,后又融入现代审美理念,在继承紫砂“文人壶”优良传统的同时,又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使紫砂壶艺从传统“文人壶”、单纯追求文人趣味的模式上升到哲思境界,在紫砂艺术发展史上形成深远影响。他的作品质地温润古雅、造型端秀敦朴、气韵圆畅生动、神态丰润深远,在造型设计、空间处理、审美风范等方面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被收藏界、学术界誉为“吕派壶艺”。
《水乡》壶是吕尧臣在紫砂申请世界非遗时创作的,一泓碧波间,三条小鱼嬉戏其中,壶钮一叶小舟,极其精炼地萃取江南水乡的元素,达到至真至简的境界。《清泉》壶把松针、明月与石上清流融为一体,仿佛一幅山水画,生动地再现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幽美意境。这些作品绝非对自然形态的简单摹写,而是通过“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艺术转化,实现了物象与心象的统一。
吕尧臣的紫砂艺术之所以能够持续引发广泛共鸣,更在于他将个人艺术探索与时代精神相融合的自觉意识。在全球化语境下,他既不迎合西方现代艺术的潮流,也不固守民粹主义的封闭立场,而是以紫砂这一典型中国媒介,探讨人类对美的共同追求。
“人体系列”是他在这方面大胆而又成功的尝试。他把古老的紫砂艺术与人体艺术完美地结合起来,《欲放》《贵妃》《贵妃出浴》《爱之欲》等作品通过女性胸臀之间的线、面变化规律,宁静而传神地展现出少女、少妇、中年女性的美感。《相扑》壶则选取日本相扑运动员典型化细节,整体造型稳重如山,给人以安定、浑厚、不可撼动之感,同时在静穆中又蕴含着即将爆发的动态平衡……这是作者对生命的礼赞,对人生的慨叹与思索。这样的审美观照,使紫砂壶艺由丰满的“色相”,升腾至清纯的心灵境界。
在吕尧臣手中,紫砂壶从简单的泡茶工具升华为可以独立欣赏的艺术载体,他的作品是承载文化、诉说人生的艺术品。
著名艺术评论家陈传席先生如是评说:“我觉得吕尧臣的壶,既简致博雅、朴素又精致,既有传统又有创新。我给吕大师下了个定义,他的作品叫‘包前孕后’,他的风格是树立一代楷模,他最后的影响是开百年一代新风。有这三条才叫大师。”
吕氏绞泥:陶土与火焰的修行
“做壶如做人,要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吕尧臣曾这样形容自己的创作哲学。他的艺术生涯恰是当代紫砂艺术发展的印证——尊重传统而不拘泥于传统,在继承中创新,在创新中超越。
谈到吕尧臣的创新,不可不论及其开创的“吕氏绞泥”技艺。他将紫泥、红泥、段泥等不同颜色的紫砂泥料通过巧妙配比和手法,在壶身形成自然绚丽的纹理,犹如天际流云、山间溪水,巧夺天工,叹为观止。
激发吕尧臣尝试绞泥技艺的,是他1970年出差北京时的偶然所见——机场大厅作装饰的水曲柳板上,天然的木纹似画非画,有着非凡的艺术想象空间。紫砂有“五色土”之称,可不可以在壶上实现这样自然流畅的纹理呢?回来后,吕尧臣便开始实验。紫砂不同颜色的泥料,烧成温度和收缩率不同,容易导致壶体产生裂痕,色彩越丰富,难度越大。吕尧臣在泥料调配、烧制火候上下了苦功夫,经历了无数次失败,逐步解决了开裂问题。
在《玉屏移山》壶中,吕尧臣大胆运用不同色泽的泥料绞合形成自然纹理,使原本可能被视为缺陷的泥料差异性,升华为表现江河奔流、山峦层叠的意象载体,充满诗情画意;《华径》壶上用绞泥制作的雨花石足以乱真,“骗”过了无数观众;《天际》壶是吕尧臣通过绞泥技艺,展现出大江东逝极目远眺中物我相忘、天人合一的意境,成为传统紫砂壶型推陈出新的典范案例……
“吕氏绞泥”技艺拓展了紫砂艺术的装饰手段,体现了吕尧臣对紫砂材质本性的深刻理解与尊重。他深谙不同类型的紫砂泥料在收缩率、可塑性、烧成色泽上的微妙差异,并将这些物质特性转化为艺术表现的优势而非限制。这种对材料内在可能性的开掘,体现了传统道家“道法自然”的哲学智慧——不是强加人为意志于物质,而是引导物质自身的美得以显现。
如今,已过耄耋之年的吕尧臣仍然没有停止探索。近年来,他又惊喜地发现了一种新材料——夜光宝石,于是将夜光宝石与紫砂结合起来,创作出《连年有余》《神仙》《望远》等一系列新作品,给海内外壶友带来全新的审美体验。吕尧臣兴奋得像个孩子,他笑着说,自己早在20多年前就有过这个念头,苦于没有适合的材料,如今,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功在壶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除了创作,吕尧臣更为人称道的是他对紫砂艺术传承的贡献。他认为,一个紫砂人,特别是大师级的紫砂人,应该要关心行业的动向,关心紫砂人才的成长,推动紫砂事业的发展。
数十年来,吕尧臣前后带过近百名学生,不少弟子已成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其二儿子吕俊杰现在也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大儿子吕俊庆则是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这些吕门子弟已成为当今紫砂界的中坚力量,许多弟子自己也收徒传艺了。紫砂人才,代代相传。当听说弟子范建华、吴奇敏、范国歆开设紫砂培训班带学生,80多岁的吕尧臣多次冒着酷暑前往义务授课,对培训班学员的作品逐一评点。望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他开心地说:“这很好呀!你不要怕下一代上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宜兴多出一点人才是好事呀!”
一对一的传授,效果固然好,但时间、机遇总是有限的。为了更好地提升行业整体素养,吕尧臣还努力在丰富的艺术创作实践基础上进行理性思考与提升,通过著作、讲座、展览等形式,系统阐述自己的艺术理念、创作心得和教学经验,不仅惠及弟子,也为整个紫砂行业提供了宝贵的学习资料和理论指导。
“功在壶外”,是吕尧臣提出的重要创作理念。他丰硕的创作成果,与其深厚的文化积累是分不开的。相比于其他人专注于技艺的修炼,他更注重壶外的艺术素养修炼,一直以优秀传统文化为自己艺术修养之根基。比如在别人眼中看起来“不务正业”的唱戏、拉二胡等,对于吕尧臣来说却是一次汲取养分的机会。在他看来,书画、文学、音乐、戏曲等不同种类的艺术到了一定高度,都是殊途同归的。比如音乐是讲究旋律的,而紫砂壶的造型与线条,也同样要体现韵律之美;书法家笔下的线条,与紫砂壶上的线条,也有很多相通之处;至于“吕氏绞泥”的发展,更是处处可见传统中国画的影响……
面对傅抱石的画作《秋风吹下红雨来》,他用漫天的红叶抟出《红雨》;
从传颂千古的爱情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他化生出清新高雅、意韵悠长的《彩蝶》《游湖借伞》;
当听到“东方小夜曲”《草原之夜》那悠扬婉转、亦舒亦缓的旋律后,他推出了同样带着大草原的辽阔与芬芳的紫砂版《草原之夜》……
在传统文化涵咏吐纳之中,吕尧臣大大拓展了自己紫砂艺术的创作天地。他总结自己的创作心得,提出“功在壶外”,即“技术仅为本,文化方为源”。他教学生要厚积薄发,学习传统文化、诗词书画、艺术理论等,提升综合素养,使作品更具深度和灵魂。他说,做好一把壶,关键是要把文化融会到壶里,工艺要上升到艺术的高度。一把壶,你赋予文化和生命力在其中,它本身的价值也就得到了提升;反之,它只是一个喝茶的器具而已。
此外,他还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得天趣于法度之外,提出“读壶说”“拟古而不泥古”“花货不花,点到为止”等创作观点,思接千载,沁人心脾。
一捧紫泥,经过匠人之手,化为有形有魂的艺术品;一段人生,经过时光淬炼,成就了一个行业的审美标杆。吕尧臣用一生诠释了什么是“工匠精神”,他的艺术人生,本身就是对中国工艺美术终身成就荣誉最完美的注解。
在机械化生产日益普及的今天,吕尧臣和他的同行者们坚守的不仅是手艺,而且是一种文化态度——在变化中守护不变,在创新中尊重传统,这是中国工艺美术能够绵延数千年的精神内核,也是吕尧臣大师荣获终身成就荣誉的深层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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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瞻远瞩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在苍茫大地上,黄河蜿蜒奔腾,穿越千年风霜,历经万古沧桑,既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脉搏,也是艺术的灵感源泉。
诗人王之涣用“唐代五言绝句之最”的绝唱照亮千年,当代吕尧臣大师以鹳雀楼为壶钮,壶身上以绞泥技艺描绘出波涌浪飞的黄河,远处,斜阳依山,一道提梁横跨在上,将壮阔雄浑景色融为一体,形成一幅粗犷明快、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壶名《高瞻远瞩》,点明诗中阐发的朴素明快而意义深刻的哲理。作品形体虽小,但豪放雄劲,气势磅礴,渗透着昂扬向上的奋进精神,体现了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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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
一把壶,便是一首诗、一幅画。《清泉》以紫砂语言,再现了唐代诗人王维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明净景象。壶以“松林”“清泉”“山石”等意象组合,最为别致的是松林间以夜光宝石为材质的一轮明月,澄澈宁静,空灵高洁。
明月的“照”与清泉的“流”,实现动静结合,视觉听觉联动,形成一个一尘不染的禅意世界,象征着诗人所追求的高洁品格与归隐理想。苏轼称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清泉》告诉我们,吕尧臣“壶中有画,壶中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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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蝉
《秋蝉》属于传统艺术题材中的“蕉叶蝉”。白石老人笔下的“蕉叶蝉”,把写意与工笔画有机结合在一起,意象清灵,仿佛可以听到它那带着一丝幽然凉意的断续鸣声。吕尧臣将白石老人平面的“蕉叶蝉”化为立体的画,绞泥制成的蕉叶纹平铺在壶盖、壶身上,壶钮“蝉”俏生生地立在蕉叶上,这里的蝉“含气饮露,黍稷不享”,清雅高洁,韵致悠长,大有君子之风。唐代诗人戴叔伦《画蝉》中的句子“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简直是为其量身定制的。
戴叔伦的诗,齐白石的画,乃至吕尧臣的壶,他们都是以蝉自喻,节操和风韵,既是蝉的,也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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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
家乡风物,常是艺术家创作题材之一。《水乡》则是吕尧臣为家乡而创作的一首欢快的歌。《水乡》的造型给人以安稳平和之感——小口大腹,重心沉稳,壶身线条饱满而丰润。在壶身的中下部一圈清涟环壶,壶身上部三条小鱼,围着壶盖追逐畅游,动静之间,不禁令人想起“溪流渺渺净涟漪,鱼跃鱼潜乐自知”的诗句。
壶钮是一条简朴的小船,仿佛在等待主人的归来;涓涓清流,小舟自横,鱼儿跃然,描绘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画面;配上舒缓的三弯嘴、卷扬的壶把,整件作品造型舒展,意象纯真,风格质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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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翁
该套作品一壶五杯,壶的主体原型其实是渔翁,蓑衣斗笠,稳踞中央,鱼形杯则灵动地散布四周,一静一动,意趣盎然,方寸之间营造出水乡的意境。一竿风月,一壶清茶,大道至简,万古风流。吕尧臣以此一壶,将茶人与渔人的精神境界融为一体,逍遥天地之间,是曰“仙翁”。
在中国文化长河里,钓鱼与品茗始终是一种精神仪式。那些坐在水边的身影,代表远离尘嚣、与自然为伴的生活选择;而茶人则在山水之间体现“天人合一”的闲雅情趣。两者均以不同方式与自然互动,融入自己的生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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