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黔北山坳里的三渡关被一层薄雾托举、包裹着,宁谧而安稳。山风轻柔,拂过林梢,带来远山草木的清新气息。从遵义老城出发,越野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盘行,窗外的景致由城市的喧嚣渐渐化作丘陵的灵动。满山遍野的绿,是那种饱含水汽的、沉甸甸的翠色。树木蓊蓊郁郁,几乎要将这盘山的村路也染透了。寒意微露,秋风穿过山谷,吹破山间竹林,发出如箫似笛的鸣响。
秋风对落叶的哀矜穿过晨雾,“沙沙”声更显喑哑,不似来自耳畔,倒像是从岁月的深处悠悠、缓缓地传来,鼓荡着一段浸润英雄鲜血的红色记忆。九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清雾里,一支脚穿草鞋的队伍踏过前方的山脊,在闭塞的山坳里蛰伏下来。夜雨淅沥,他们聚于山洞之中开会,争论、思索,寻觅革命的出路与队伍的去向。
我此行的目的亦是寻觅。听说新蒲新区三渡镇的花桥村有一个名叫“洞上”的地方,竹海密林的风声里,藏着当年红军遵湄绥游击队留下的英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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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逼仄陡峭的山弯,眼前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梯田。近了,花桥村就在盘桓的陡坡之上。下车步行,抬眼望去,阳光正努力穿透云层,在错落的田畴和青瓦白墙的农舍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村口,一棵古老的香樟树枝叶婆娑,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望者,看人来人往、花落花开。树干粗壮虬曲,非三四人不能合抱。想来,老樟树细密的年轮间,一定承载着许多山外人不曾听闻的故事。风起时,站在树下,头顶涌动着深沉的涛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沿着窄窄的水泥路,向村子深处走去。路旁可见大片的花椒园,青色的花椒果一簇簇缀满枝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辛烈的独特香气。零星能见到几个头戴斗笠的老乡在田间劳作。村干部介绍说,这是村里引进的青花椒种植产业,如今已成规模,是村民增收的“绿色银行”。再往前走,地势渐高。缓坡上的梨树园里,沉甸甸的果实挂满枝头,印证着秋日的丰饶。满眼恬静的田园气息,让人很难将脚下的土地与九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白色恐怖”联系起来。
在一户村民的院子前驻足,临近路边是简易的木结构老宅。轻抚暗沉的木板,依稀可见当年留下的弹痕。其后,一幢新建的砖混二层小楼静静矗立,凝视、守护着前方的老屋。
院子的主人姓王,80多岁了,却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得知我的来意,王老热情地将我引至屋后,那里竹树环抱,苔草如茵。顺着一条毛毛道,穿行不过百米,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山体下,一处不起眼的山洞隐匿其间。这是一个位于路边的天然山洞,洞口上方的藤蔓随风摇曳,投下变幻不居的光影,为这处革命历史遗迹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石碑上,“洞上会议会址”六个红字赫然在目。九十年前,一场决定红军遵湄绥游击队命运的会议就是在这处山洞里召开的。
洞口高约2米,宽约8米,洞厅约莫有100平方米大小。洞内幽深,地面还算平整,能容纳三四十人。周遭如此宁静,细听,能辨出风摩擦洞壁、从潮湿的岩土间旋转而出的“呜咽”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声。这风,穿越九十年的时光,丝丝缕缕间,想必也裹挟着当年那些红军游击队战士留下的气息吧。
“就是这里了,”王老的声音嘶哑而浑厚,“听父亲讲,1935年,红军的一支游击队在这个山洞里开过一个要紧的会……”老人缓慢、坚定地讲述着,我的思绪也随之穿越回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春天。漫山桂花初绽,迷人的花海里却隐匿着生死攸关的硝烟和危险。
1935年3月,黔北山区乍暖还寒。元月里,中共中央在这里召开了后来举世闻名的遵义会议。为了掩护中央红军主力西进,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决定组建红军遵湄绥游击队。3月5日,以红九军团抽调干部战士为骨干的中国工农红军遵湄绥游击队,在遵义老城杨柳街宣告成立。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犹如一把尖刀,插入了遵义、湄潭、绥阳三县的交界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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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队政委,是一位名叫王有发的江西老表。他1930年就参加了红军,进过红军大学,是经历过反“围剿”硝烟和长征淬炼的骨干。就是这样一位年轻的指挥员,带领着这支新生的队伍,在敌人的腹地宣传革命、发动群众、攻打区公所、处决恶霸,像一团炽烈的火焰,燃烧在黔北的山山水水间。
斗争是残酷的。国民党地方武装和民团,视这支游击队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3月11日,游击队在湄潭分水垭遭敌突袭,仓促应战,牺牲数人。队伍突围后,并未获得喘息之机。3月18日,他们夜袭宋家坝区公所获胜,队伍旋即撤回羊舞场亭子台休整。
3月19日晨,游击队遭火烧舟区和虾子区的民团武装联合攻击。在碗架坎,游击队艰难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当晚,周边四县的民团武装合围了在磨刀溪休整的游击队。在刘队长的掩护下,政委王有发带领两个分队先行突围。
3月20日,王有发在三渡镇洞上等候刘队长的队伍,久等未至,猜测已凶多吉少。于是,他召集所有游击队员四十余人(后来沿途归队的有十来个),在洞上的一处山洞里开会。
会议开了一整夜,天色微明,清雾渐起,最终统一了全队思想。会议认为,在敌强我弱的极端形势下,游击队不宜公开活动。当前,红军主力成功转战赤水,游击队掩护红军主力的任务已经完成,当务之急应该是保存革命力量,伺机开展斗争。王有发政委做出了一个关乎队伍存亡的艰难决定:一、所有西南籍(川、滇、黔)的战士,就地转移,转入地下,筹建党的组织,发动群众,秘密开展斗争;二、将所有枪弹集中起来,交给其他红军老战士,由他们去追赶中央红军大部队;三、由分队长周凤山接任游击队队长,组织并带领非西南籍的干部战士,继续追寻主力;四、所有党员的组织关系,由红军老干部携带,万一流散,个人也可就近寻找党组织。
这就是黔北游击战争史上极其重要的“洞上会议”。它不仅是一次军事会议,更是一次生死存亡关头体现出高度政治智慧和坚定革命信念的党组织的会议。它不但明确了游击队的军事路线问题,也明确了党组织关系的转接问题。它还果断地实施了斗争策略的转变,由公开的武装斗争转向公开与秘密斗争相结合,为革命保存了珍贵的火种。
会后,王有发、周凤山分别组织、带领非西南籍的干部战士离开洞上,去追赶红军主力部队,辗转行至绥阳县境白泥坝。4月初的一天,王有发率队在攻打绥阳王绍雍家后,游击队被打散。王有发与一位姓邱的战士撤退到山林中隐蔽,后转移到湄潭境南截坝关坎脚农民马和清家暂住。当地土匪头目秦兴成告密,马和清家被敌包围。突围撤退过程中,王有发不幸中弹,壮烈牺牲。邱同志被敌人抓住,也惨遭杀害。
洞上会议后的几天,刘队长带着突围的游击队战士来到洞上,找到了何恩余、李小侠等人。何恩余向刘队长传达了游击队洞上会议的精神和决定,并告知王有发率队所去的方向。刘队长带着部分战士去追赶王有发的队伍,终究没有追上,不知所终……
王老的讲述断断续续,有的有史料佐证,有的则是数十年来在当地几代人中口耳相传的故事。
我环顾洞内四周,岩壁上不时有水珠渗出。想当年,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夜晚,四十几个衣衫褴褛、面带硝烟的身影,围坐在微弱的马灯、松明旁。他们的眼睛,虽因连日的激战和奔袭布满血丝,但目光中依然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从洞口钻入的风吹动微弱的灯火,在岩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王老还给我讲述了另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洞上会议后,部分队员分散隐蔽。有一位女红军——后来得知是李小侠——经常住在他家。有一次,国民党军得到风声前来搜捕。情急之下,他的祖父急中生智,让儿子将女红军藏在阁楼上堆积的木炭最里面,侥幸躲过一劫。国民党军为了报复,将王家的小儿子王老六绑走,百般刁难,最后残忍地杀害在乱石岗。为了保护革命的种子,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同样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听着老人的讲述,再看向这个荒凉静寂的山洞,感觉它仿佛是一只历史的音箱,至今仍在低吟浅唱着那段写满理想与牺牲的英雄之歌。
洞上会议后,游击队员的命运坎坷却也壮烈。四分队的余分队长随政委王有发至绥阳县境白泥坝,被打散后率部分队员转移到绥、湄交界的黄羊台,后辗转至绥阳县的红籽坝,在农民詹雨顺家住了半月。队员在郑场街上打听消息时被敌发现,敌人顺势包围了詹家。余分队长在突围中负伤,落入敌手。两名战士不幸当场中弹牺牲,余分队长最终也在与敌人的搏斗中壮烈牺牲。
分水垭战斗中,女游击队员李小侠和战友一起,含着泪、亲手掩埋了组织委员。晚年,在回忆录中她这样写道——
我又掉队好远,正气喘吁吁的,只听得一个声音:“小侠同志,我受伤了!”我回头一看,是组织委员(回忆不起姓名)挂彩,他伏在一土埂下,双手抱着肚子呻吟着。我回过来,蹬在他的身旁看,是敌人的土枪子弹,由后下背穿肚而出,周身淌满了血水。我把他捎的大拉八短枪、弹带、公文布袋取过来挎在我的身上,打算把他搀扶起走。这时何恩余、谢树中俩同志也跑来,我又把他放在地上,准备把枪弹取下来交与何、谢二人后,我再搀扶着他走。哪知他伤势太重,终于为党、为人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三人,把他的尸体移在一块松土边,用手刨土把他埋了。
更多的游击队员,他们最终的命运以及牺牲的过程,现如今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楚……他们的名字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精神却如同这黔北的青山,巍然屹立。他们的英勇事迹在遵湄绥三县交界地带广为流传,感召着当地劳苦大众,也唤起了民众的觉醒。
奉命“落地”的西南籍战士如谢树中、何恩余、李小侠等人,后来都成为重建地方党组织、恢复游击队活动的骨干力量。他们经常到黄家寨、桂花桥一带活动,继续传播革命思想,维系党组织运作,发动群众力量。洞上会议在危难关头作出的“化整为零”决定,彰显出红军游击队因地制宜、依靠人民、融入群众的成熟的政治智慧和斗争策略。
告别王老,村干部引我来到村里。一湾清澈的溪水从山谷中蜿蜒流过,两岸绿草如茵。我站在溪边,看着眼前的山乡图景出神。花椒园的辛香、梨园的硕果,与那孔幽深山洞里的回响奇妙地交织、对话。历史与现实、红色与绿色在这里和谐地融为一体。
花桥村人没有忘记那段英雄的革命传奇。2023年,村民们自觉自发地对洞上会议遗址实施了有效保护。山洞旁,当年游击队员李小侠曾躲藏过的那栋老宅子被重新整修,作为陈列洞上会议史料的纪念室,以此缅怀革命先烈、传承红色基因。
夕阳西下,归途中回望暮色中的花桥村,炊烟袅袅,群山如黛。晚风轻拂,带着田野的芬芳,也带着历史的回响。盘桓在洞上会议旧址的风声,经由山洞的放大,在每一个来此寻访的后来者耳畔心间“呜咽”,低徊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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