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金河,81年开春,我娶了我们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姑娘,林晚秋。
这话说出去,我们村,不,我们整个公社,就没一个男人不眼红的。
林晚秋有多俊?
这么说吧,她从村头走到村尾,那些在地里刨食的、在门口晒太阳的、在树底下吹牛的,所有男人,不管老的少的,眼睛都会像被磁铁吸住一样,跟着她挪。
皮肤是那种不用抹雪花膏都泛着光的白,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
眼睛大,眼尾微微往上翘着,不笑的时候看着有点冷,有点距离感,可一旦笑起来,就跟春天河里的冰一下就化了似的,两个浅浅的酒窝能把人的魂儿都给盛进去。
她走路腰杆挺得笔直,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缩着肩膀,那股劲儿,就跟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
我能娶到她,靠的是我爹妈攒了一辈子的积蓄,还有我从部队退伍带回来的那笔安家费。
彩礼给得足,三转一响凑得齐,新房是我亲手盖的,红砖瓦房,在村里一片土坯房里头,扎眼得很。
结婚那天,我们家院子里挤得跟赶大集一样。
我穿着崭新的蓝色卡其中山装,胸口别着大红花,脸上的笑就没下来过。
我娘更是,嘴都合不拢,见人就说:“我儿子有福气,娶了这么个仙女似的人儿。”
林晚秋穿着红色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脸上带着羞,头微微低着,但那股子挡不住的漂亮,还是让整个院子都亮堂了几分。
我给她戴上上海牌手表的时候,周围一片吸气声。
我心里那叫一个美,那叫一个得意。
我觉得我陈金河这辈子,到这儿就算圆满了。
我端着酒,挨桌敬过去,听着那些恭维话,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是因为酒,是因为高兴。
“金河,你小子行啊,把咱们公社的一枝花给摘了!”
“以后可得看紧点,这么漂亮的媳妇,招人惦记!”
我咧着嘴笑,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吧,我媳妇,我拿命疼!”
那时候,我真以为,我们俩的日子,会像那天院里的大红喜字一样,红红火火,一辈子都这么热闹。
可我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尤其是“拿命疼”这三个字。
婚宴快散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
我们家摆酒席,在院子里搭了个长条的棚子,用几张八仙桌拼起来当主桌。
村长、书记、还有几个辈分高的长辈都坐那儿。
大家正喝得高兴呢,突然“咔嚓”一声脆响,那张拼起来当主桌的桌子,中间那条桌腿,毫无征兆地,断了。
一桌子的鸡鸭鱼肉、酒杯碗筷,稀里哗啦全翻到了地上。
滚烫的鱼汤洒了村长一裤子,他“嗷”一嗓子就跳了起来。
院子里瞬间就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片狼藉上,慢慢地,移到了我身边,那个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的新娘子,林晚秋的脸上。
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我当时喝得有点多,脑子转得慢,第一反应是火大。
“哪个天杀的做的桌子,腿都不牢靠!”我吼了一嗓子,赶紧过去扶村长。
我爹也赶紧过来打圆场,说好话,递毛巾。
乱哄哄的,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但那种怪异的安静,像一根小刺,扎进了我心里。
晚上,送走了所有客人,我娘把我拉到厨房,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她压低了声音,跟做贼似的。
“金河,娘问你,你跟晚秋处对象的时候,就没听说过她家里的事?”
我有点不耐烦:“什么事?她爹走得早,她妈带大她姐弟几个,不容易。这不都知道吗?”
我娘摇了摇头,凑得更近了,嘴里的气都喷我脸上。
“不是这个。我是说……她之前,是不是订过亲?”
我愣了一下。
这事儿我倒是模模糊糊听过一嘴。
说她之前跟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订过亲,后来不知道怎么就黄了。
我当时满心都是她的人,压根没在意。
“好像是有吧,怎么了?”
我娘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哆嗦着嘴唇,说:“那你知道,跟她订亲那小子,后来怎么了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冒了上来。
“怎么了?”
“掉河里,淹死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娘没看我,继续往下说,声音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那是在跟她订亲的第二个月。后来,又有人托媒人给她说了一门亲,是镇上一个开拖拉机的。彩礼都谈好了,结果没过多久,那开拖拉机的去山里拉木头,翻车了,人当场就没了。”
“从那以后,就再没人敢上她家提亲了。”
“村里都传,请了镇上的‘半仙’给算过,说她……说她是……”
我娘说不下去了,嘴唇抖得厉害。
但我已经明白了。
“说她是什么?”我死死盯着我娘,一字一句地问。
我娘眼圈一红,终于说了出来。
“说她是……克夫命。”
“克夫命”三个字,像三道闪电,直直劈进我的天灵盖。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张断掉的桌子腿,还有村长被烫得龇牙咧嘴的脸,在眼前反复闪现。
“放屁!”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火,猛地吼了一声,把我娘吓得一哆嗦。
“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我是党员,是退伍军人,我受的教育,就没这些牛鬼蛇神!”
“我是娶媳妇,不是请菩萨!她人好,孝顺,勤快,这就够了!”
“以后谁再敢在我面前提这三个字,别怪我陈金河翻脸不认人!”
我梗着脖子,话说得斩钉截铁。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后背,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天晚上,我躺在婚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林晚秋,第一次失眠了。
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油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嘴角还微微带着一点笑意。
她那么美,那么安静。
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手到半空中,却又停住了。
那个淹死的,那个翻车的。
还有今天断掉的桌子腿。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转。
我猛地摇了摇头,骂了自己一句:陈金河,你他娘的真没出息!部队里学的唯物主义都还给指导员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她往我怀里揽了揽。
她身子很软,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去他娘的克夫命,她是我媳ove,我陈金河的命,硬得很。
我以为,只要我不信,这事儿就能过去。
但生活很快就告诉我,我太天真了。
婚后的日子,一开始是甜的。
晚秋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家里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我每天从外面回来,总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我的衣服,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她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羞涩,多了几分依赖和温柔。
我心里那点疙瘩,慢慢也就淡忘了。
我觉得,这不就是我想要的日子吗?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淡淡才是真。
可这种平静,没维持多久。
第一个出事的,是我家那头老黄牛。
那牛跟我爹差不多年纪了,一直勤勤恳恳,是家里的主要劳力。
那天,我牵着牛去犁地,晚秋给我送饭。
她刚走到地头,那老黄牛突然就跟疯了似的,哞哞叫着,满地乱窜,最后前腿一软,跪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我爹跑过来一看,眼泪都下来了。
“作孽啊,这是怎么了……”
村里的兽医来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急症,没救了。
我爹坐在田埂上,抽了一晚上的旱烟。
我心里堵得慌,不是因为牛,是因为我看见了,牛发疯的时候,周围几个村民看晚秋的眼神。
那种眼神,我见过。
结婚那天,桌子腿断的时候,他们就是这种眼神。
恐惧,又带着点幸灾乐祸。
晚秋站在一边,脸色比纸还白,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晚上回家,我娘对着晚秋,第一次摔了脸子。
晚饭她一口没吃,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就回屋了。
我知道,我娘心里也犯嘀咕了。
那天晚上,晚秋背对着我,身子轻轻地抖。
我从后面抱住她,她身子一僵。
“金河,”她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心里一抽,把她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
“别胡思乱想!牛老了,生病死了,跟你有啥关系?你别听他们嚼舌根子!”
我嘴上说得硬气,心里却虚得厉害。
这事儿,太巧了。
紧接着,第二件事来了。
我用退伍费买了辆二手的手扶拖拉机,想着跑跑运输,给家里添点收入。
我们这儿靠山,山里有石场,拉一车石头出来,能挣不少钱。
生意头一天,我兴冲冲地开着拖拉机上山。
晚秋给我准备了干粮和水,送到村口。
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咽了回去,只是嘱咐我:“路上慢点开。”
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放心吧,你老公技术好着呢!”
结果,话又说早了。
从石场拉了满满一车石头下来,在一个下坡拐弯的地方,刹车突然失灵了!
那感觉,就像一脚踩空了。
拖拉机带着我跟一车石头,跟疯牛一样往下冲。
我脑子当时就炸了。
我这辈子都没那么害怕过。
我死死把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眼睁睁看着前面就是一道深沟。
就在我以为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的时候,车头猛地撞到路边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
“哐当”一声巨响,我整个人从驾驶座上飞了出去,摔在路边的草丛里。
等我晕乎乎地爬起来,拖拉机已经熄了火,车头撞得稀巴烂,一车石头撒了一地。
我浑身上下被划得口子无数,但万幸,骨头没断,还活着。
我坐在地上,看着那辆报废的拖拉机,半天没回过神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差点就死了。
跟那个开拖拉机的未婚夫,一样的死法。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我的后脑勺。
我一瘸一拐地走回村里,全村人都出来看我。
我的狼狈样子,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那些窃窃私语,这次不再是偷偷摸摸,而是变得光明正大。
“看见没,我就说吧,这女人邪性得很!”
“陈金河命硬,当过兵,杀气重,这才捡回一条命。”
“这才是刚开始呢,以后还有的受。”
我听着这些话,拳头捏得咯咯响。
我没回家,我直接冲到了村西头的李二狗家。
这些话,就数他传得最凶。
李二狗是我们村有名的二流子,以前也惦记过晚秋,被我截了胡,一直怀恨在心。
我一脚踹开他家门,他正跟几个人喝酒吹牛。
看见我这样子,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贱兮兮的笑。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英雄陈金河吗?怎么,拖拉机不要了,改学走路了?”
我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我操你妈的李二狗,你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我今天就废了你!”
我眼睛都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李二狗那伙人一看我这架势,都有点怵。当兵的身上,那股杀气是实打实的。
李二狗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
“陈金猴,你他妈横什么!你自己倒霉,赖我头上?有本事你别娶那扫把星啊!”
“全村谁不知道,林晚秋就是个克夫的命!谁沾上谁倒霉!你还当个宝!”
“扫把星”三个字,彻底点燃了我。
我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
那是我这辈子打得最狠的一架。
最后,是村长带着几个民兵把我俩拉开的。
我脸上挂了彩,衣服也撕破了,但心里那股火,一点没消。
我指着所有看热闹的村民,一字一句地吼:
“都给我听好了!林晚秋是我陈金河的媳妇!谁要是再敢说她一句不是,就是跟我陈金河过不去!”
“我这条命,就在这儿!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嘴厉害,还是我的命硬!”
吼完,我转身回家。
推开门,晚秋就站在院子里。
她看着我脸上的伤,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没说话,跑进屋拿了药酒和棉花,小心翼翼地给我擦伤口。
酒精碰到伤口,火辣辣地疼。
但我的心,比这疼一百倍。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晚秋,”我看着她,“你信我吗?”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信你,还是信命?”她问。
我愣住了。
她凄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金河,我们离婚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你说什么?”
“离婚吧。”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不能再害你了。”
“牛死了,你的拖拉机坏了,你也差点……我就是个不祥的人。我娘都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天都是灰的。”
“我不想你死。”
她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绝望。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心疼。
这个女人,她从头到尾,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长得漂亮了点,只是运气不好了点。
就要被人当成妖怪,就要背负上“克夫”这种可笑的罪名。
她甚至自己都信了。
她把所有的不幸,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你他妈说什么浑话!”我第一次对她爆了粗口,“我陈金河娶媳妇,是想跟她过一辈子的!不是他妈的过家家!”
“什么克夫,什么命,都是狗屁!我告诉你,只要我陈金河还有一口气,你就得是我媳妇!”
“你想走?没门!你就是死了,也得埋在我家祖坟里!”
我话说得霸道,甚至有点不讲理。
但她在我怀里,却哭出了声。
那是她嫁给我之后,第一次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那天晚上,她把所有委屈都哭了出来。
她说她小时候,家里养的鸡死了,邻居都说是她克的。
她说她第一次订亲那男的,下河摸鱼,脚抽筋淹死了,所有人都说是她害的。
她说她第二次订亲那男的,家里人本来就不同意,他自己非要坚持,结果出了事,他家里人跑到她家门口,指着她鼻子骂她是妖精,是杀人犯。
她说她以为嫁给了我,一个当兵的,一个不信邪的,日子就能好起来。
没想到,还是把霉运带给了我。
我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心像被刀子一片片割着。
我终于明白,她那份不爱笑的清冷,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一层厚厚的壳,用来保护自己,不被那些流言蜚语刺伤。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受了惊的小动物。
“晚秋,听我说。”
我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我。
“从今天起,你的命,不归天管,不归地管,只归我管。”
“有我在,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只是心里不信,我开始用行动去对抗那些所谓的“命”。
村里人躲着我们,我就拉着晚秋,故意在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转悠。
谁敢当面说三道四,我不管他是谁,张嘴就骂,撸袖子就上。
李二狗那样的,见我一次,我揍他一次。
几次下来,村里公开的议论声小了很多。
但背地里的嘀咕,和那种躲闪的眼神,却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
我家的日子,也确实越来越难。
拖拉机废了,家里唯一的大家畜也没了。
我只能去给别人家打零工,干些力气活。
可没几个人敢用我。
他们怕我把霉运带过去。
有一回,我好不容易在邻村找了个盖房子的活。
干得好好的,房主家的老婆来了,看见我,脸都白了,把我工钱一结,就让我走人。
她说:“陈金An,不是我不让你干,我家就这一根独苗,我怕……”
我拿着那几张被汗浸湿的毛票,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家里的积蓄,快花光了。
我娘看着我和晚秋,天天唉声叹气。
她不止一次地劝我:“金河,要不……你们就分开一阵子?等这风头过去了……”
我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分开一阵子,如果我平平安un了,那就证明,真的是晚秋的问题。
我直接跟我娘摊牌了。
“娘,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儿子,以后这话就别再说了。你要是觉得晚秋碍眼,那我俩就搬出去住。”
我娘气得直掉眼泪,骂我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家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晚秋变得更沉默了。
她拼命地干活,洗衣做饭,喂猪喂鸡,把所有能干的活都包了。
她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累赘。
可她越是这样,我看着越心疼。
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炕边,悄悄地抹眼泪。
我知道,她心里的坎,比我更难过。
她觉得自己是罪人。
转机,或者说,更大的劫难,发生在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也大。
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
过年的钱,还没着落。
我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
这时候,我听说,镇子南边的黑石山采石场在招人。
日结工钱,一天五块钱。
这在当时,是天价。
但所有人都知道,黑石山采石场,那是拿命换钱的地方。
山体结构不稳定,经常塌方。
前几年,还砸死过人。
我动了心思。
我跟晚秋说了这事。
她一听,脸瞬间就没了血色。
“不许去!”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口气跟我说话。
“金河,我们有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日子。没米了,我去娘家借。没钱过年,我们就不吃了。你不能去那个地方!”
她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
我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里一软。
但我知道,我不能退缩。
我如果退了,就等于我也承认了,我怕了,我信了那个所谓的“命”。
那我们俩,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晚秋,你听我说。”我把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手心,“我必须去。”
“这不是为了钱。这是为了一口气。”
“我要让全村人都看看,我陈金河,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事都敢干!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要让他们知道,那些狗屁的流言,在我这儿,P都不算一个!”
晚秋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知道,她劝不住我。
我娘也知道了,哭着喊着不让我去。
“儿啊,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你真不要娘了吗?”
我跪在我娘面前,给她磕了三个头。
“娘,儿子不孝。但这件事,我必须做。”
“我要是这次怂了,我跟晚秋,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
雪还在下。
晚秋给我煮了五个鸡蛋,用布包好,塞我怀里。
她一句话都没说,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里有恐惧,有担忧,但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像是……决绝。
我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脸冰凉。
“等我回来。”
我转身,踏着厚厚的积雪,向黑石山走去。
我没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黑石山采石场,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和危险。
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山崖,工人们用最原始的办法,打眼,放炮,然后把炸下来的石头用锤子敲成小块,再装车运走。
没有任何安全措施。
所谓的工头,就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只管发锤子和收工钱。
我跟一群同样穷得没办法的汉子一起,挥着大锤,一下下砸向那些坚硬的石头。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汗水一流出来,就结成了冰。
我什么都不想,就是玩了命地干。
我想用这种方式,把心里的憋屈和恐惧都砸出去。
第一天,平安无事。
我拿着五块钱的工钱回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我把钱拍在桌子上,对我娘和晚秋说:“看见没,我好好的。”
晚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打来热水,让我泡脚。
她的手碰到我脚上被石头磨破的血泡,身子颤了一下。
第二天,我继续去。
第三天,第四天……
我每天都去,每天都平安回来。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从一开始的“等着瞧好戏”,到后来的惊疑不定。
李二狗他们,也不敢再当面嚼舌根了。
我好像,真的要赢了。
我心里开始有点飘飘然。
我觉得,老天爷也不过如此。
什么狗屁的克夫命,在我陈金河这里,就是个笑话。
出事那天,是我在采石场干的第七天。
那天风特别大,刮得山上的碎石往下掉。
工头催得紧,说下午有车来拉货,让我们加把劲。
我们正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台上作业,头顶上就是悬着的山壁。
我当时正抡起大锤,准备砸开一块巨石。
突然,我听到一声尖锐的、不属于这里的喊声。
“金河——!”
是晚秋的声音。
我猛地一抬头,就看见她站在山脚下,指着我的头顶,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往上一看,瞳孔瞬间收缩。
我头顶上那块山壁,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裂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塌方了!快跑!”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所有人都扔了手里的工具,连滚带爬地往安全的地方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腿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山壁,带着无数碎石,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朝我压了下来。
完了。
我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我甚至能听到死神在我耳边笑。
那些关于“克夫命”的诅咒,那些村民幸灾乐祸的脸,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原来,我赢不了。
我终究,还是斗不过这个所谓的“命”。
我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晚秋。
“轰隆——!!!”
地动山摇。
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飞,然后被无数沉重的东西压住。
剧痛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连喊都喊不出来。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以为我死了。
但我又听到了声音。
是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金河……金河……你别死……”
是晚秋。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重得像山。
我感觉有人在疯狂地刨我身上的石头。
那些石头又大又沉,刨得那双手血肉模糊。
“别管我了……快走……”我想说,但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哼哼声。
“我不走!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滚烫地落在我的脸上。
后来,我好像又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
有人在喊:“快来帮忙!人还活着!”
“天哪,是陈金河家的媳妇,她一个人把石头都刨开一半了!”
再后来,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我家的炕上了。
浑身都绑着绷带,像个木乃伊。
我娘坐在炕边,眼睛肿得像桃子。
看到我醒了,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的儿啊,你可算醒了!你吓死娘了!”
我动了动,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
“晚秋呢?”我沙哑地问。
我娘抹了把眼泪,指了指炕的另一头。
我艰难地转过头。
晚秋就趴在炕边睡着了。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最让我心惊的,是她的手。
那双曾经那么白皙、那么好看的手,现在被纱布厚厚地裹着,纱布上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我娘说,那天塌方,所有人都跑了。
只有晚秋,像疯了一样冲了过来。
她看着我被埋在石头堆里,二话不说,就用手去刨。
十个指甲,全都翻了,满手是血,她就像不知道疼一样。
是她的哭喊声,把跑远的工友们又喊了回来。
大家一起动手,才把我从石头底下拖了出来。
医生说,我断了三根肋骨,左腿骨折,还有轻微的脑震荡。
但是,我活下来了。
医生还说,再晚挖出来十分钟,我就憋死了。
我看着晚秋那双手,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这个傻女人。
这个所有人都说是“克夫命”的女人。
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是她,用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把我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如果她真的是克夫命,那她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她真的是扫把星,那她为什么要把我这颗“灾星”从土里刨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我伸出没受伤的右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头发。
她惊醒了。
看到我醒了,她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没哭出声,就是那么无声地流泪,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器。
“疼吗?”她问,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摇了摇头,想笑一下,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
“不疼。”我说,“看见你,就不疼了。”
她伸手,想摸摸我的脸,但看到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抓住她的手,放在我脸上。
“晚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愣住了,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这次受伤,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
这三个月,村里出奇地安静。
再没人敢提“克夫命”三个字了。
因为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平时安安静静的林晚秋,是怎么像一头母狼一样,为了保护自己的男人,连命都不要的。
他们也看见了,我这个差点被“克”死的人,是怎么被我这个“克夫”的媳妇给救回来的。
那些流言蜚语,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
李二狗见到我,都绕着道走。
我娘看晚秋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她不再唉声叹气,而是变着法地给晚秋做好吃的,让她补身体。
她拉着晚秋的手,看着上面还没完全长好的新指甲,老泪纵横。
“好孩子,是我们陈家,对不住你。”
晚秋也哭了。
我们这个家,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之后,终于,真正地拧成了一股绳。
我的身体,在晚秋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她每天给我擦身,喂饭,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我陈金河要是再让你受一点委léi,我就不是人。
伤好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晚秋的手,走到了村里的大槐树下。
那里,正有一群老娘们在晒着太阳,嗑着瓜子,东家长西家短。
以前,她们是流言的主要传播者。
看到我们俩,她们的声音一下就小了。
我站定,清了清嗓子。
“各位大娘,婶子,我陈金ovo,有几句话想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举起我和晚秋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大家都看见了,我媳妇这双手。”
“我这条命,就是这双手,从石头底下刨出来的。”
“以前,村里都传,说我媳妇克夫。”
我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什么他妈的叫克夫?如果拼了命地对自己男人好,豁出命去救自己男人,这就叫克夫的话,那我陈金河,就愿意让她这么克一辈子!”
“我这条命,是她给的。以后,谁要是再敢在我背后说她半个不字,别怪我陈金河不念乡里乡亲的情分!”
我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槐树下,鸦雀无声。
那些曾经传播流言的妇人,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说完,拉着晚ěi,转身就走。
我的腰杆,挺得笔直。
我知道,从今天起,在这个村子里,再没人敢欺负我的女人了。
但是,光这样还不够。
这个村子,带给我们太多伤痛了。
我不想让晚秋一辈子都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那天晚上,我跟晚秋商量。
“晚秋,我们离开这儿吧。”
她愣住了。
“离开?去哪儿?”
“去深圳。”我说。
我在部队的时候,听指导员说过,南方有个叫深圳的地方,是个特区,遍地都是机会。
只要肯干,就能挣到钱。
“我们把家里的地和房子都卖了,拿着钱,去那儿闯一闯。”
“我不想让你再待在这个地方,不想再看到那些人的眼神。”
“我想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晚秋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金河,”她问我,“我们真的可以吗?”
“可以。”我握紧她的手,“有我,就有可以。”
我的决定,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我娘第一个反对。
“好好的家不要,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们怎么活啊!”
我爹也一个劲地抽旱烟,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们舍不得。
我给他们跪下了。
“爹,娘,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但是,我亏欠晚秋太多了。”
“在这个村子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差点克死丈夫’的林晚秋。我不想她这么过一辈子。”
“我要带她去一个地方,让她能抬头挺胸地做人,让她能开开心心地笑。”
“你们养我这么大,我没能好好孝顺你们。等我们在那边站稳了脚跟,我一定把你们接过去。”
我看着晚秋,她也跟着我跪下了。
她对着我爹娘,磕了一个头。
“爹,娘,金河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求你们,成全我们吧。”
我爹看着我们俩,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去吧。”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娘哭了,我知道,她同意了。
我们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换成了几千块钱,被我贴身揣着。
村里很多人都来送我们。
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很复杂。
有羡慕,有不解,也有祝福。
村长拍着我的肩膀:“金河,好样的。到外面,好好干。”
李二狗也来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塞给我一个布包。
我打开一看,是几个煮熟的玉米。
“陈哥,嫂子,我对不住你们。”他小声说。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玉米收下了。
我娘拉着晚秋的手,一遍遍地嘱咐,让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
晚秋哭得像个孩子。
我拉着晚秋,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
车开动的时候,我回头望去。
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在视野里,越来越小。
那些曾经让我愤怒、让我痛苦的流言蜚语,也随着尘土,渐渐远去。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晚秋。
她也正看着我。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星星在里面。
她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负担的笑。
两个浅浅的酒窝,还是那么好看。
我知道,我们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去他娘的“克夫命”。
我的命,从今往后,就和这个女人,紧紧地绑在一起了。
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宿命。
而是因为,我爱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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