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酒气,是温吞的,混着火锅蒸腾出的潮热,像一张黏腻的网,罩住了整个包间。
公司不大,人情却格外复杂,年底的这场聚餐,与其说是犒劳,不如说是各个山头的一次年度角力。
我叫林岚,在设计部做了快十年,不高不低,算个老师傅。
酒桌上的推杯换盏,我向来是怵的。那些掺杂着奉承、试探和机锋的祝酒词,比我画图板上最复杂的纹样还难解。
部门经理赵姐端着酒杯,一张脸喝得油光锃亮,挨个敲打着我们这些“中坚力量”。轮到我,她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鼻子上。
“林岚啊,你可得加把劲,现在年轻人都很猛,AI都快能替代设计师了,咱们这些老手艺,再不跟上时代,就要被拍在沙滩上了。”
话里话外,敲打的是我,抬举的是我对面那个刚入职两年的小伙子,张伟。
张伟立刻站起来,满脸堆笑地给赵姐满上酒,“赵姐说得对,我得多向岚姐学习,特别是岚姐那份沉得住气的匠心。”
他嘴上说着“学习”,眼睛里的光却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
我知道,他看不上我那一笔一划的手绘图,他信奉的是软件和效率,是大数据分析出的“爆款”。
我笑了笑,端起面前的橙汁,“赵姐,我酒精过敏,就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赵姐的脸拉了下来,但当着众人也不好发作,悻悻地抿了一口,便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酒过三巡,包间里的空气越发浑浊。我借口去洗手间,躲了一会儿清静。镜子里映出的脸,有些疲惫,眼角有了细纹,不施粉黛,在这一片喧闹里,显得格格不入。
回到座位,那种窒息感又涌了上来。我实在不想再应付那些虚与委蛇的场面了。
于是,我趴在了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假装醉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嗡嗡的背景音。那些客套话、玩笑声、酒杯碰撞的脆响,都隔了一层,变得模糊不清。
这样真好,我像个鸵鸟,把头埋进沙里,就可以假装危险不存在。
迷迷糊糊中,我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夹杂着一丝清冽的皂角香。不是我丈夫陈阳身上的味道。
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了。
我没动,继续装睡。
“喝多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我听出来了,是王峰,隔壁项目组的一个工程师,平时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敲着代码。他是个已婚男人,孩子都上小学了,我们只是点头之交。
“王工,你看岚姐,还是这么实在,不习惯这种场面。”是张伟的声音。
“实在?”王峰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
一阵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探照灯一样,让我有些不自在。
就在我以为他们要换个话题时,王得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张伟。
“她真干净。”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我心里的那片静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懵了。
整个身体都僵住了,趴在桌上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干净?
一个已婚的男同事,用“干净”这个词来形容另一个已婚的女同事,这算什么?
是轻佻?是冒犯?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心跳得厉害,脸颊也真的开始发烫,不知道是因为酒桌的热气,还是因为这句话。
我依旧埋着头,耳朵却竖得老高,想听听下文。
张伟“呵”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王工,你这话说的,咱们出来打工的,谁比谁干净啊?”
“不一样。”王峰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笃定,“她跟我们不一样。”
说完,我感觉他站了起来,那股淡淡的烟草味也随之远去。
包间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喧嚣,仿佛刚才那段简短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可我却再也“睡”不安稳了。
那句“她真干净”,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我的心里,不疼,却让人无法忽视。
第一章 一句“干净”的涟漪
聚餐在深夜的寒风中散场。
我婉拒了几个同事要送我回家的“好意”,自己裹紧大衣,走进了冰冷的夜色里。
丈夫陈阳的电话打了进来。
“结束了?要不要我来接你?”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背景里还有儿子童童翻身的呓语。
“不用了,我打车,快到家了。”我吸了吸鼻子,冷空气呛得喉咙有些发干。
“喝了多少?”
“没喝,就喝了点橙汁。”
电话那头传来他轻笑的声音,“又是装醉那一套吧?你啊,就是太老实,融不进那个圈子。”
他的话,像是无意间呼应了白天的某个场景,让我的心又是一紧。
“什么圈子?”我下意识地反问。
“就是人情世故的圈子呗,”陈阳打了个哈欠,“算了,回来再说吧,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流像一条条发光的河,奔流不息。
融不进圈子。
干净。
这两个词,在我脑海里盘旋,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
回到家,客厅里留着一盏昏黄的夜灯。陈阳已经睡下,呼吸均匀。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躺在他身边,却毫无睡意。
王峰那句话,和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我眼前反复出现。
我认识他快五年了。他和我一样,是公司的“老人”,但我们分属不同部门,交集仅限于偶尔的项目对接会。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典型的理工男,严谨、沉默,甚至有些木讷。
他的妻子我见过一次,在公司的家庭日活动上,一个很温婉的女人,两人站在一起,是那种最寻常也最安稳的夫妻模样。
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一句话?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在公司里,是不是真的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不爱凑热闹,也从不参与茶水间的八卦。我不懂怎么给领导送礼,也不会在酒桌上说漂亮的场面话。我的所有精力,几乎都扑在了那些设计图上。
我喜欢用手绘板,一点点勾勒出线条的走向,感受色彩在指尖的温度。我觉得,每一匹布料,都应该有它自己的灵魂,而我的工作,就是赋予它灵魂。
可就像赵姐说的,时代变了。
张伟他们这些年轻人,用着最新款的电脑,点几下鼠标,AI就能生成几十种方案。他们把这叫做“高效”,把我的坚持叫做“固执”。
他们会花大量的时间去研究客户的喜好,揣摩领导的心思,而我,只会埋头研究那些快要被遗忘的传统纹样。
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就像一台老旧的织布机,虽然还能用,但注定要被淘汰。
所以,王峰口中的“干净”,指的就是这个吗?
指的是我的“不合时宜”?我的“一根筋”?我的“不懂变通”?
这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
我翻了个身,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上班,我在电梯里遇到了王峰。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
“早。”他先开了口,声音和昨晚一样低沉。
“早。”我点点头,目光落在跳动的楼层数字上。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但我不敢迎上去。我怕他会说些什么,又怕他什么都不说。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我几乎是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画图的时候,好几次走了神,笔下的线条都变得迟疑。
下午,赵姐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林岚,有个新项目,是给一家叫‘锦绣堂’的老字号做一批高端定制的丝巾,对方点名要体现咱们的传统文化底蕴。”
赵姐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这个项目,客户要求很高,时间也紧。我想让你和张伟一起负责。”
我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和张伟一起?
“赵姐,这个项目……”我试图争取,“我觉得我一个人可以。”
赵.姐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林ar,我知道你能力强。但现在讲究的是团队合作,是新老结合。张伟思路活,懂技术,你经验足,功底扎实,你们俩正好互补。”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这是公司的决定。”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拿起那份文件,点了点头,“好的,赵姐。”
走出办公室,我看见张伟正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他冲我扬了扬眉,那神情仿佛在说:看吧,你还是得跟我合作。
我深吸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翻开项目文件,“锦绣堂”三个字映入眼帘。这是一家有百年历史的丝绸品牌,以其精湛的工艺和典雅的设计闻名。能接到他们的单子,对任何一个设计师来说,都是一种荣耀。
可一想到要和张伟合作,我的心情就沉到了谷底。
我们的设计理念,南辕北辙。
我仿佛已经能预见到,接下来的日子里,将会有多少争执和妥协。
傍晚,我整理好资料,准备下班。路过王峰的工位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他正戴着耳机,专注地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键盘被他敲得噼啪作响,像是在演奏一首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乐曲。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或许能理解我。
我们都是那种,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而执着的人。
第二章 新旧之间的针脚
“锦绣堂”的项目启动会,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会议室里,我和张伟坐在长桌的两端,泾渭分明。
张伟打开投影,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十几张色彩绚丽、构图大胆的图片。
“赵姐,各位同事,这是我用最新的‘风格迁移’算法,结合了当下最火的国潮元素,生成的一批初步方案。”他操控着鼠标,意气风发,“大数据显示,这种强视觉冲击力的设计,在年轻消费群体中最受欢迎。我们可以在三天内,生成上百种不重样的方案供客户选择。”
他的语速很快,嘴里蹦出一个又一个我听不懂的新名词。
赵姐和几个年轻同事听得连连点头,眼神里满是赞许。
轮到我了。
我没有准备PPT,只是带了几本厚厚的设计图册,和几块从家里找出来的老布料。
“我认为,‘锦绣堂’的品牌核心,在于‘传承’和‘匠心’。”我把一块靛蓝色的土布摊在桌上,那上面用白线绣着简单的云纹,针脚细密,带着手作的温度。
“我们要做的不应该是迎合潮流,而是创造经典。我建议,从我们最古老的纹样,比如‘唐草纹’、‘宝相花’入手,结合现代审美,进行二次创作。”
我的声音不大,在刚刚被张伟那些华丽辞藻渲染过的会议室里,显得有些苍白。
张伟立刻反驳:“岚姐,你说的那些都太老了,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懂什么唐草纹?他们要的是个性,是独一无二。我们不能用老黄历来做新时代的生意。”
“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就是因为它能穿越时间。”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快时尚的东西,火得快,忘得也快。但‘锦绣堂’做了上百年,靠的不是这些。”
“靠的是情怀吗?”张伟嗤笑一声,“情怀可当不了饭吃。”
“靠的是良心。”我拿起那块土布,“是这一针一线里,藏着的敬畏和专注。”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赵姐清了清嗓子,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有道理。林岚的想法有深度,张伟的方案有新意。这样吧,你们两个,各自按照自己的思路,先出一版详细的设计稿,下周我们再开会讨论。”
会议不欢而散。
我抱着我的图册和布料,感觉像个抱着古董的守旧派,狼狈地退出了战场。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张伟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他每天都忙着和他的“大数据”打交道,工位上时不时传来他和其他年轻同事兴奋的讨论声。
而我,则一头扎进了图书馆和资料室。
我翻阅了大量关于古代织绣和纹样的书籍,一张张地临摹那些繁复而精美的图案。那些线条,仿佛带着千年的温度,从笔尖流淌到纸上,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周末,我没有休息。
我跟陈阳说了一声,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了城市的另一端,一个快要被拆迁的老城区。
我要去拜访我的老师,刘师傅。
我刚进设计院时,带我的就是刘师傅。他一辈子都在和布料、染缸、绣花针打交道,是院里公认的“活字典”。退休后,他就在老宅里开了个小小的染布坊,颐养天年。
刘师傅的家,藏在一条深不见底的巷子里。院子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料,像一道道彩虹,在冬日的阳光下晾晒着时间的味道。
“丫头,你怎么来了?”刘师傅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戴着老花镜,缝补着一件旧棉袄。看见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光。
“想您了,来看看您。”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石桌上,在他身边坐下。
“是遇到难事了吧?”刘师傅放下手里的针线,端详着我的脸。
在他面前,我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
我把“锦绣堂”的项目,和与张伟的分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刘师傅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指了指院子里那些正在晾晒的布。
“你看那些布,每一块的颜色,都是我亲手调的染料,一遍一遍染出来的。蓝的,要用板蓝根;红的,要用茜草。天时、水温、火候,差一点,出来的颜色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他拿起手边那件缝了一半的旧棉袄,轻轻抚摸着上面已经褪色的布面。
“现在的年轻人,图快。用化学染料,几分钟就能染出一缸布,颜色还鲜亮。可那颜色是死的,没有根。就像盖房子,用预制板,一天能盖一层楼,可风一吹,就晃。咱们老祖宗盖房子,一块一块地砌砖,磨合,那房子,能站几百年。”
他的话,朴实无华,却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心里的迷雾。
“师傅,可他们都说,我这样是老古董,跟不上时代了。”我有些委屈。
刘师傅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傻丫头,新旧之间,靠的是什么连着?是针脚。”
他拿起针线,穿针引线,动作缓慢却无比娴熟。
“新的东西,有好的一面,快,方便。旧的东西,也有它的道理,稳,扎实。你不能光守着旧的,也不能一头扎进新的里头。你要做的,是找到那根线,把它们缝起来。”
他把那件棉袄递给我,“你看这针脚,有粗有细,有明有暗,但它把里子和面子,把新棉花和旧布料,牢牢地缝在了一起。这件衣裳,才能穿着暖和,穿着踏实。”
我接过那件旧棉袄,入手是沉甸甸的温暖。看着上面那一行行质朴而坚韧的针脚,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
我不是要和张伟对立,也不是要固守着传统不放。
我要做的,是找到连接传统与现代的那根“线”,用最真诚的“针脚”,把它们缝合成一件完美的作品。
离开刘师傅家的时候,夕阳正把整条小巷染成温暖的金色。
我的心里,不再迷茫。
第三章 老师傅的旧棉袄
回到公司,我像换了个人。
我不再回避张伟,甚至主动找他,把我从刘师傅那里得来的启发,和他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
“张伟,我承认,你的技术和想法,确实能让我们的设计更有效率,也更能抓住年轻人的眼球。”我把一杯咖啡放在他桌上,“但技术只是工具,设计的灵魂,还在于它背后的文化和情感。”
张伟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态度,愣了一下,才端起咖啡。
“岚姐,你……”
“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合作。”我打断他,摊开我的速写本,“这是我根据传统‘盘金绣’的针法,设计的一个基础纹样。你看,它的线条繁复,有很强的韵律感。如果我们能用你的算法,将这个纹样进行解构和重组,生成一系列既有古典韵味,又不失现代感的图案,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速写本上,是用铅笔精心勾勒的凤凰图样,每一根羽毛的走向都清晰可见。
张伟凑过来看了半天,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兴趣。
“解构重组……有点意思。”他摸着下巴,手指在桌上快速地敲击着,“如果把这个凤凰的翅羽拆分成独立的元素,再用算法进行随机但有规律的排布,确实能生成很多意想不到的效果。而且,‘盘金绣’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有故事性,很适合做营销。”
他第一次没有用那些听起来很高深的技术名词,而是用我能听懂的语言,探讨着设计的可能性。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松动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合作。
我负责手绘核心的传统纹样,并向他解释每一种纹样背后的文化寓意和工艺特点。
张伟则负责将这些手绘的元素导入电脑,利用他的技术,进行各种大胆的尝试和组合。
我们的工位,成了设计部最热闹的地方。
他会为了一种线条的最佳数字化呈现,和我争论得面红耳赤。我也会因为他某个过于前卫的配色方案,毫不留情地提出反对意见。
我们争吵,但不再是为了证明谁对谁错,而是为了让作品变得更好。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我们。赵姐更是乐见其成,好几次路过我们工位,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张伟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浮夸。他有年轻人的冲劲和对新技术的狂热,但骨子里,也对“美”有着自己的追求。只是他以前的路子走得太快,忽略了那些需要沉下心来才能看到的东西。
而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我开始尝试使用一些新的设计软件,开始理解数据背后所反映出的用户需求。
我们就像刘师傅说的那样,正在用各自的方式,为新旧之间,缝上细密的针脚。
这天下午,我正在修改一张细节图,一个身影在我身边停下。
是王峰。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林岚,这是上次项目对接的数据报告,你签个字。”
“好的。”我接过文件,快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了一眼我电脑屏幕上的设计图。
那是一幅已经初具雏形的丝巾图案。凤凰的羽翼化作了流动的金色线条,在深邃的藏蓝色背景上盘旋飞舞,既古典又梦幻。
“很漂亮。”他由衷地赞叹道。
“谢谢。”我的脸颊微微发热,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夸奖,还是因为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听说,你和张伟合作得不错。”他又说。
“嗯,还行。”我低着头,假装整理桌上的画笔。
“你好像不怕他了。”王峰的声音很平静。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以前怕他吗?”
王峰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你不是怕他的人,你是怕他代表的那种方式。那种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就把一切都推着往前走的方式。”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下子剖开了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担忧。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接着说:“但你现在找到了和他相处的方式。就像一个老练的船夫,知道如何借助风浪的力量,而不是被它掀翻。”
说完,他冲我点了点头,拿着签好字的文件,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高瘦瘦,走得很稳。心里那片因为他一句话而起的涟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荡漾得更开了。
他懂我。
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竟然比朝夕相处的丈夫陈阳,更懂我内心的挣扎和坚守。
这种被人理解的感觉,很奇妙,也……很危险。
我甩了甩头,努力把这些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
不行,林岚,你想什么呢!人家只是个普通的同事,或许他只是善于观察,对谁都一样。
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重新投入到设计图上。
那只浴火重生的凤凰,仿佛也在提醒我,要专注,要清醒。
下班回到家,陈阳正陪着儿子童童在客厅里搭积木。
“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陈阳头也不抬地问。
“嗯,项目有点忙。”我换了鞋,走过去,摸了摸童童的头。
“不就是画几张图吗,能有多忙。”陈阳随口说道,“我跟你说,我们公司今天又签了个大单,我这个月的奖金,估计能买下你看上的那台新烤箱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满足和自豪。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我没办法跟他解释,我画的不是“几张图”,而是一个设计师的尊严和梦想。我更没办法告诉他,今天有个男同事,几句话就说中了我所有的心事。
这些,他不会懂。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被量化成金钱和价值。而我的那些“情怀”,在他看来,可能和童童手里的积木一样,只是些不切实际的玩意儿。
“挺好的。”我笑了笑,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淘米,洗菜,切肉。
厨房里的烟火气,让我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是啊,这才是我的生活。
丈夫,儿子,一日三餐。
至于王峰,至于那句“干净”,至于那种被理解的瞬间心动,都应该像水龙头冲走的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四章 饭桌下的暗流
经过两周的磨合,我和张伟终于拿出了一套完整的“凤舞九天”系列设计方案。
在项目评审会上,我们的作品惊艳了所有人。
当那幅融合了古典盘金绣工艺与现代构成美学的丝巾效果图,出现在大屏幕上时,连一向挑剔的赵姐,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张伟负责讲解技术实现和市场前景,他把那些冰冷的数据,讲得激情澎湃。
而我,则负责阐述设计背后的文化内涵。我从刘师傅那里借来了他珍藏多年的几块老绣片,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亲手触摸到时间的针脚。
“我们希望,这条丝巾,不仅仅是一件饰品,”我总结道,“它更是一种传承。当一位女性把它系在颈间,她系的,是跨越千年的东方之美,是匠人指尖的温度,也是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态度。”
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
我看到张伟,正冲我悄悄地比了个“耶”的手势。我忍不住笑了。
方案毫无悬念地通过了内部评审,并被迅速提交给了“锦绣堂”。
等待客户反馈的日子,总是最熬人的。
公司里的气氛,也因为这个备受瞩目的项目,变得有些微妙。
一天中午,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饭。
几个女同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来的实习生和哪个部门的领导走得近。
“哎,你们听说了吗?张伟为了这个项目,私下里请赵姐吃了好几顿饭呢。”一个同事压低声音说。
“真的假的?他不是跟林岚姐一起负责的吗?”
“就是啊,功劳肯定是两个人的,但他这么一搞,好像就成他一个人的了。你看赵姐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我们小张’,多亲热。”
“林岚姐也太老实了,光知道埋头干活,不懂得向上管理。”
那些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端着餐盘,默默地坐到了一个角落里。
我不是不知道张伟私下里的小动作,只是不屑于去做。我总觉得,作品会说话。只要东西够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现在看来,我似乎又天真了。
“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是王峰。
他端着餐盘,在我对面坐了下来。餐盘里很简单,一份米饭,两个素菜。
“他们太吵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嗯。”我点了点头,继续埋头吃饭。
“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他忽然说。
我扒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
“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我没放在心上。”我嘴硬道。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自己的饭。
他的吃相很斯文,不紧不慢,和他敲代码时那种雷厉风行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们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但他的存在,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帮我隔绝了周围的嘈杂。
那顿午饭,我吃得格外安心。
下午,“锦绣堂”的反馈来了。
赵姐把我和张伟叫到办公室,脸色有些凝重。
“客户对我们‘凤舞九天’的整体创意非常满意,”赵姐先是肯定了我们,“但是,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张伟急切地问。
“他们希望,这批丝巾的最终打样,能够采用传统的草木染工艺,而不是我们常规的数码印花。”
我的心,猛地一沉。
草木染?
那是一种极其古老和复杂的染色工艺。耗时长,成本高,而且对工匠的技术要求极高。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有工厂能做到了。
“草木染?”张伟的脸也垮了下来,“赵姐,这怎么可能!先不说我们去哪儿找会这门手艺的师傅,光是这个时间和成本,就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算啊!”
赵姐叹了口气,“我也知道难。但‘锦绣堂’的李总,是个很念旧的人,他就认这个老手艺。他说,只有草木染出来的颜色,才是有生命的,才能配得上他们的品牌。”
“那……客户的意思是,如果做不到,这个单子就黄了?”我问。
赵姐点了点头,“李总给了我们一周时间。如果我们能找到解决方案,就继续合作。如果不能,他们只能表示遗憾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伟烦躁地在原地踱步,“这不强人所难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却沉默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刘师傅院子里,那些在阳光下晾晒的,五颜六色的土布。
浮现出他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灵活的手。
“赵姐,”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或许,我能试试。”
“你?”赵姐和张伟同时看向我,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认识一位老师傅,他一辈子都在跟草木染打交道。”我说,“我想去求求他。”
第五章 一场无声的较量
去找刘师傅那天,下起了冬日里难得的细雨。
我提着一些他爱吃的点心,再次踏进了那条幽深的小巷。
当我说明来意,刘师傅沉默了很久。他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丫头,不是师傅不帮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这草木染,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精细活,我怕是……有心无力了。”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而且,”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凉,“这门手艺,早就没人稀罕了。我守着它,就像守着一座空房子。教会了你,又能怎么样呢?以后,你还不是要回到那个用电脑画图的世界里去。”
“师傅,不一样!”我急了,蹲在他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这次不一样!是客户点名要的!他们知道这是好东西!这说明,您的手艺,不是没有价值,只是……只是缺少一个被看见的机会!”
我把“锦绣堂”的背景,和他们李总的要求,都详细地讲给了刘师傅听。
他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他们……真的这么说?”
“真的!”我用力地点头,“师傅,您就帮帮我吧!这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有多美!”
刘师傅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终,他掐灭了烟袋,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看在你这丫头一片痴心的份上,我这把老骨头,就再折腾一回。”
那一刻,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是以刘师傅的染布坊为家。
我向公司请了假,每天天不亮就赶到他那里,跟着他一起,从最基础的认识植物、处理布料开始学起。
原来,我们身边最寻常的植物,都能染出意想不到的颜色。洋葱皮是温暖的橘黄,紫甘蓝是神秘的蓝紫,石榴皮是沉稳的茶褐。
刘师傅说,草木染,染的不仅是颜色,更是时间与自然的味道。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得多。
那些植物要经过反复的熬煮,才能提取出色素。布料要在染缸里浸泡、固色,一遍又一遍。我的双手,很快就被染得五颜六色,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颜色。
张伟来看过我一次。
他站在那个简陋的院子里,看着我穿着围裙,满头大汗地搅动着染缸里的布料,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岚姐,你……你这是何苦呢?”他喃喃地说。
我冲他一笑,举起手里那块刚刚染好的布。那是一块真丝,被茜草染成了柔和而富有层次感的绯红色,像清晨的朝霞。
“你不觉得,它很美吗?”
张伟看着那块布,沉默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我和刘师傅,几乎是不眠不休,终于赶在最后期限前,染出了一小块样品。
那是一块完全按照设计图染制的“凤舞九天”丝巾。藏蓝色的底,是用板蓝根沉淀发酵后,反复浸染了九次才得到的,深邃得如同夜空。凤凰的金色纹样,则是用栀子和槐米套染而成,色泽温润,带着植物本身的光泽。
当我把这块带着植物清香的丝巾,小心翼翼地交到赵姐手上时,整个设计部的人都围了过来。
所有人都被惊艳了。
那种颜色,是任何化学染料都无法调配出来的。它是有生命的,是活的。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呈现出微妙的变化。
张伟拿着那块丝巾,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可思议,这简直是艺术品。”
去“锦绣堂”交样那天,赵姐特意让我和张伟一起去。
“锦绣堂”的李总,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先生,穿着一身中式盘扣的褂子,儒雅而有风度。
他没有先听我们的汇报,而是直接拿起了那块丝巾样品。
他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布料,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是板蓝根和栀子的味道。”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味什么,“我小时候,我母亲的被面上,就是这个味道。”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李总睁开眼,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许。
“姑娘,这块布,是谁染的?”
“是我和我师傅,一起染的。”我如实回答。
“你师傅,可是刘文海,刘师傅?”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您认识我师傅?”
李总笑了,“何止是认识。三十年前,我刚接手‘锦绣堂’的时候,就想请他出山,做我们的技术总监。可惜,他是个闲云野鹤,不爱受约束,给拒了。没想到,三十年后,我还是能看到他的手艺。”
他把丝巾郑重地放在桌上。
“这个项目,我们合作了。”他看着赵姐,语气不容置喙,“而且,我们后续所有的高端系列,都希望能够采用这种草木染工艺。至于成本和时间,都不是问题。”
从“锦绣堂”出来,走在深秋的街道上,我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
成功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当然。
张伟在我身边,兴奋得手舞足蹈,“岚姐,你太牛了!不,是刘师傅太牛了!这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我笑了笑,心里却在想,那不是腐朽,那是被我们遗忘了的珍宝。
回到公司,赵姐立刻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办公室里一片欢腾。
赵姐当众宣布,这个项目,由我全权负责,张伟做我的副手,全力配合我。
那一刻,我看到张伟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甘,反而是由衷的佩服。
晚上,公司为庆祝项目成功,又在那个熟悉的饭店,订了一个大包间。
这一次,我的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假装喝醉来逃避现实的林岚。
我坦然地接受着同事们的祝贺,也大方地举起橙汁,回敬每一个向我敬酒的人。
喧闹中,我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王峰。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过来凑热闹,只是远远地,冲我举了举杯。
我也举起杯,向他遥遥示意。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那平静的湖面下,我仿佛看到了一丝笑意,和一句无声的祝贺。
那是一种,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心照不宣。
第六章 生活本来的颜色
项目进入了紧张的生产阶段。
我成了连接公司与刘师傅染布坊之间的桥梁。
每天,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个充满植物染料味道的小院里,跟着刘师傅,一起研究如何将草木染工艺进行小规模的量产。
我们改进了染缸,优化了流程,甚至带了几个有灵气的年轻学徒。
刘师傅的院子,从一个冷清的所在,变得热闹起来。他整个人,也仿佛年轻了十岁,每天都精神矍铄,声音洪亮。
公司里,我的地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再没有人说我是“老古董”,大家看我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份敬重。张伟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他用他的技术,为传统工艺的流程管理,建立了一套科学的数字化模型,大大提高了效率。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我正在院子里,和刘师傅一起检验一批新染出来的布料。
陈阳的电话来了。
“岚岚,晚上早点回来,我爸妈过来了,一起吃个饭。”
“好,我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打鼓。
我和公婆的关系,算不上亲密。他们是典型的老派人,总觉得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对于我这种“事业心”太强的儿媳,颇有微词。
果然,晚上的饭局,成了一场对我的“批斗会”。
“林岚啊,你最近怎么回事?天天不着家,孩子也不管了?”婆婆一边给童童夹菜,一边数落我,“一个女人,工作那么拼干什么?钱让你老公赚就行了。”
“就是,”公公也在一旁帮腔,“陈阳现在是公司的销售骨干,正是需要家里支持的时候。你把家里照顾好了,比什么都强。”
我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一言不发。
我试图解释:“爸,妈,我最近在负责一个很重要的项目……”
“项目项目,项目能比家里还重要吗?”婆婆打断我,“你看你这手,弄得跟个修车工似的,像什么样子!”
她指着我那双因为长期接触染料而变得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色素的手。
我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陈阳,希望他能帮我说几句话。
他却只是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打着圆场:“妈,岚岚她也是为了工作。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他根本不明白。
他不明白这个项目对我的意义,不明白这双手背后的付出和荣耀。他只觉得,这是我不顾家的“罪证”。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饭后,我一个人在厨房洗碗。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手,也冲刷着我的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陈阳。
他从背后抱住我,“还在生爸妈的气?”
我没说话。
“他们也是为我们好。你别往心里去。”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项目忙完这段时间,你就歇歇吧。女孩子家,不用那么累。”
他的语气很温柔,可我听着,却觉得无比刺耳。
我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挣脱他的怀抱。
“陈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这一切,都是错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
“我没说你错。”他避开我的目光,“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你看,我的收入足够我们一家人过得很好。你完全可以找个轻松点的工作,或者干脆就在家陪童童,不好吗?”
“不好!”我几乎是吼了出来,“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有我的事业,有我的追求!我不想成为你的附属品!”
“我没有那个意思!”他也提高了音量,“我只是心疼你!你看看你现在,人也瘦了,手也糙了,你图什么啊?”
“我图什么?”我冷笑一声,“我图的是我喜欢,我图的是我觉得有价值!这些,你永远都不会懂!”
我们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最后,我摔门而出。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夜的街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觉得自己像个孤军奋战的士兵。
我以为我赢得了全世界,却输掉了最亲近的人的理解。
手机响了,我以为是陈阳,拿起来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
“是我,王峰。”
我愣住了。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我在你们小区门口的咖啡馆。”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看到你刚刚跑出来,不放心,就跟过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
“下来坐坐吧,我请你喝杯热可可。”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几分钟后,我坐在了王峰的对面。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他把一杯冒着热气的热可可,推到我面前。
“和家里人吵架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变得不堪一击。
我把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那些在陈阳面前说不出口的委屈,那些不被理解的痛苦,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倾泻而出。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才慢慢地开口。
“我妻子,以前是跳芭蕾的。”
我有些意外。
“她很有天赋,为了跳舞,吃了很多苦。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她为了照顾家庭,就放弃了。现在,她在一个少儿舞蹈班当老师。”
他看着窗外,眼神悠远。
“她常常跟我说,她很羡慕我。因为我每天做的工作,就是我最热爱的事情。而她,只能把热爱,变成一种业余爱好。”
“她说,一个人,能把热爱当成事业,还能靠它养活自己,是一件非常奢侈,也非常幸福的事情。”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
“林岚,你现在,就正在做着这样一件奢侈又幸福的事。”
“你的家人不理解你,不是因为他们不爱你,而是因为他们站的角度不一样。他们只看到了你的辛苦,却看不到你内心的丰盈。”
“但是,你不必为了他们的不理解,就怀疑自己。你手上的颜色,不是污渍,是勋章。”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温暖的石子,投进我冰冷的心湖。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委屈屈,而是因为感动。
原来,真的有人懂。
“谢谢你,王峰。”我哽咽着说。
“不客气。”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我只是,恰好能看懂你这枚‘勋章’而已。”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理想,聊生活中的种种无奈。
我第一次知道,他那个看起来木讷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如此通透而细腻的灵魂。
回家的路上,夜风格外温柔。
我心里的结,好像被解开了。
王峰说得对,我不需要所有人的理解。我只需要,对得起自己的那份热爱。
推开家门,陈阳正坐在沙发上等我,满脸的憔悴。
看到我,他立刻站了起来。
“岚岚,对不起。”他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不该那么说你。我只是……只是怕你太累了。”
我靠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爱我。只是,他爱我的方式,和我需要的方式,不一样。
“陈阳,”我轻声说,“我们都需要,给彼此一些空间和尊重。”
他抱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
“好。”
第七章 时间织出的锦缎
“凤舞九天”系列丝巾上市后,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锦绣堂”的股价,因此上涨了好几个百分点。而我们公司,也凭借这个项目,在业内名声大噪。
我成了公司的“功臣”,赵姐给我升了职,加了薪,还给了我一个独立的设计工作室。
刘师傅的草木染手艺,也通过媒体的报道,重新回到了大众的视野。很多品牌慕名而来,想要寻求合作。刘师傅的那个小院,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基地。
一切,都像一场美梦。
我和陈阳的关系,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不再干涉我的工作,甚至开始尝试去了解我的世界。他会看我带回家的那些关于传统纹样的书,也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笨拙地给我下一碗热腾腾的面。
我明白,这就是生活。
家人之间,难免有摩擦和不解,但只要那份爱和包容还在,就总能找到和解的方式。
我和王峰,依旧是同事。
我们会在走廊里相遇时,点头微笑。会在食堂里,偶尔坐在一起,聊几句无关痛痒的天。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
那晚的谈话,像一个我们共同守护的秘密,谁也没有再提起。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成了我生命里,一个特殊的存在。不是爱人,不是朋友,更像是一个灵魂上的知己。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他懂我。
这就够了。
这天,我带着儿子童童,去刘师傅的院子里玩。
院子里,新来的学徒们正在晾晒新染的布料,五颜六色,像天边的彩霞。
刘师傅坐在老槐树下,教童童用最简单的扎染方法,在一块白色的手帕上,染出蓝色的花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一老一小的身上,画面温暖而美好。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我想起了那个让我辗转反侧的夜晚,想起了王峰那句“她真干净”。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了那个词的含义。
那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
那是一种选择。
是在看透了生活的复杂和人性的幽暗之后,依然选择相信美好,坚守原则,用心做好每一件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是像刘师傅一样,用一辈子的时间,守住一门手艺。
是像我自己一样,在所有人都追求效率和捷径的时候,愿意慢下来,去寻找那一针一线里的灵魂。
也是像王峰一样,在喧嚣浮躁的环境里,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和善意,去理解和欣赏另一个人的坚持。
这种“干净”,不是一尘不染,而是在满身泥泞中,依然能开出一朵纯洁的花。
童童举着他染好的手帕,兴奋地向我跑来。
“妈妈,你看!我做的!”
那块小小的手帕上,一朵歪歪扭扭的蓝色小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
我接过手帕,把它系在童童的手腕上。
“真好看。”我笑着说,“这是时间织出的锦缎,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跑回了刘师傅身边。
我靠在藤椅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院子里独有的,混合着植物、阳光和时间的味道。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用最质朴的材料,最笨拙的坚持,在一针一线,一日三餐里,慢慢织出属于我们自己的,那块独一无二的锦缎。
它或许不华丽,甚至带着瑕疵。
但它足够温暖,足够真实。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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