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大厅里人声鼎沸,像一口烧开了的水。汗味、烟味、还有尘土被踩起来的干涩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嗓子发毛。
我和妈、姐三个人,像三根钉子,被死死钉在人群里。
妈的背挺得笔直,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捏着户口本和身份证,指节都发白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个拿着大声公的工作人员,生怕错过一个字。
姐姐韩雪站在我另一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偶尔用手拢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口有点松垮,显得脖子很细,人也更憔悴。
“下一户,韩立成家!”
工作人员扯着嗓子一喊,妈像被电了一下,猛地拽着我往前挤。“来了来了!”她应得又快又响,好像晚一秒那钱就能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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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投来一片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我听见有人在后面小声议论,“老韩家这回发了,儿子在城里买房,这下没压力了。”
“韩立成家,拆迁补偿款,总计九十万整。”
数字砸下来,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九十万。对我这个在社区医院后勤部门混日子,每个月工资掐头去尾就剩下房贷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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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条条拧巴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接过那张银行卡,用指肚摩挲了好几遍,仿佛那不是一张塑料卡片,而是九十沓沉甸甸的现金。
回村里的路上,妈一路都在说,嘴巴就没停过。“远子啊,这下好了,你房贷能还清了,还能换个好点的车。你媳妇不是一直念叨车太小了嘛。”她完全没看旁边的姐姐一眼,好像姐姐是个透明人。
姐姐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快到家门口,她才拉了拉我的袖子,把我拽到一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远子,这钱……妈的意思是都给你。我知道你在城里压力大,要供房,以后还要养孩子。姐……姐不要多,你给我十万就行了,剩下的八十万你拿着。”
我心里一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姐……”我刚开口,眼圈就红了。我知道姐姐在婆家过得不好,姐夫周卫那小门店生意时好时坏,全靠她精打细算撑着。十万块对她来说,能解决大问题。可她张口就要了这么点,剩下的全推给了我。
“姐,我记着你的好。”我哽咽着说。
她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一家人,说这些干啥。”
钱还没在卡里焐热,就已经开始精准地测量谁的心更宽,谁的命更窄。我当时觉得,我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而我妈,虽然偏心,但也是为了我好。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巨款和亲情砸得晕头转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听她们的,赶紧把钱拿到手,解决眼下的困境。
回到我和林岚在城里租的两室一厅,已经是晚上。屋里堆着几个快递箱子,是林岚给新家买的窗帘和一些小摆件。我们的新房刚装修完,正晾着味,每个月七千块的房贷压得我喘不过气。
林岚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正在拆一个箱子。她看到我一脸疲惫又带着点莫名的兴奋,问我:“怎么样?钱到手了?”
我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瘫坐下去,长舒一口气:“到手了,九十万。”
林岚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这么多?”
“嗯,”我把今天在村委会的事,还有我姐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跟她复述了一遍,“姐人真好,她说她只要十万,剩下的八十万都给我,让我拿去还房贷。”我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天大的好事。
我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八十万,还掉六十万的房贷,剩下二十万,可以把车换了,再给林岚买个她念叨了很久的包。
刚想把这个美好的计划告诉她,林岚却把手里的美工刀“啪”一声放在茶几上,抬起眼看我。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韩远,这笔钱,我们不能要。”
我愣住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为什么?这是咱家的钱啊!我妈和我姐都同意了的!”
林岚没理会我的激动,她走到我面前,一字一句地问我,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我混乱的脑子里。
“第一,老房子房本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我支支吾吾:“应该……是我爸的吧。”
“应该?这事能用应该吗?你回去看了吗?”
我没说话。房本一直在妈那里锁着,我确实没见过。
“第二,爷爷奶奶瘫在床上的那几年,是谁在老家端屎端尿地伺候?”
我的脸开始发烫。是我姐。那时候我正在读大学,寒暑假回去,看到的永远是姐姐瘦小的身影在床前忙碌。妈总说她腰不好,干不了重活。
“第三,当初翻建老房子,把土坯房换成砖瓦房,是谁出的钱最多?”
我更说不出话了。我只记得我工作后,陆陆续续给家里寄过一些钱,但具体多少,用在了哪里,我一概不知。而姐姐,她没上大学,早早地就出去打工了,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风雨无阻。
林岚看着我这副窝囊样,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拍在茶几上。
“先把事实写清楚,一件一件地写。钱是谁的,该怎么分,不是谁嗓门大,谁装可怜就能决定的。”她顿了顿,补上一句:“韩远,我们不怕没钱,就怕活得不明白。”
那张白纸,像一张判决书,摆在我面前。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晚饭桌上,气氛很沉闷。我心里装着事,扒拉着碗里的饭,食不知味。林岚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吃饭。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是妈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屏幕上出现了妈那张笑开了花的脸。她那边背景音很嘈杂,好像有锣鼓声,还有很多人在嚷嚷。
“儿子,吃饭没?”
“吃了,妈。你那边挺热闹啊。”
“可不咋地,”妈把镜头晃了一圈,我看到小叔韩义的脸一闪而过,还有好几个村里的亲戚,都在院子里坐着,桌上摆着酒菜,“你小叔他们都来给你祝贺呢!说你有出息,给咱们老韩家争光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
妈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但那股子兴奋劲儿还是藏不住:“远子,那钱你收好了。你们年轻人花销大,赶紧把房贷还了,别苦着自己和你媳妇。听妈的话,做个孝顺儿子,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我还没来得及应声,她又接着说,声音里带了点轻蔑:“你姐那边,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一个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给她十万块,够意思了。她婆家那条件,给她再多也填不满那个无底洞,要那么多干啥?平白让人家笑话我们家没规矩。”
我的脸瞬间烫得像被火烧一样。妈这话说的,好像姐姐不是她亲生的,而是一个来讨债的。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岚。
林岚放下了筷子,身子往前凑了凑,对着手机屏幕,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妈,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年,姐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您心里有数。她没少给这个家。”
视频那头,妈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愣了几秒,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林岚嘴里说出来的。“她给啥了?我养她那么大,她给家里做点事不是应该的?林岚,我跟我儿子说话,你插什么嘴?我们韩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妈!”我急忙打断她。
林岚却抢在我前面,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妈,我是韩远的妻子,这个家的一份子,就不是外人。而且,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钱该怎么分,我们坐下来好好算一算。不能凭您一句话就定了。”
“算?算什么算?”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我生的儿子,我家的房子,我说了算!我告诉你林岚,你别想挑拨我们母子关系!这钱就是给我儿子的!谁也别想打主意!”
屏幕那头传来小叔的声音:“嫂子,跟她废什么话,城里女人心眼多,就见不得我们农村人好。”
妈直接把视频挂了。
饭桌上死一般的寂静。我看着林岚,心里又乱又怕。我怕得罪我妈,又觉得林岚说得有道理。
林岚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冷静的审视。“现在,你还觉得那八十万,我们能心安理得地收下吗?”
那一刻我才明白,最会算计的人,往往最讨厌别人跟他算清楚账。因为一旦算清了,那层“为你好”的皮,就扒下来了。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坐车去了县城。我得去找我姐。我心里堵得慌,一方面觉得愧对她,另一方面又抱着一丝幻想,希望她能亲口对我说,她就是自愿只要十万的,让我别多想。
姐姐家在县城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一个破旧的儿童滑板车横在门口,我差点被绊倒。
开门的是姐姐。她穿着家居服,头发随便用一根皮筋扎着,看到我,有些意外,但还是赶紧把我让了进去。
屋里很小,东西很多,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姐夫周卫不在,估计是去看店了。外甥在里屋睡午觉。
姐给我倒了一杯水,是她自己熬的酸梅汤,冰冰凉凉的,很解暑。
我们在小小的客厅里坐下,一时相对无言。还是我先开了口:“姐,昨天……我妈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姐姐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低着头,轻轻说:“我没往心里去。妈就那脾气,一辈子了。”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委屈,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远子,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是跟你抢。妈说的对,我是嫁出去的人了。我只求……求个心安我自己的心安。”
说着,她起身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塑料皮的旧本子。本子很旧了,边角都卷了起来。
她翻开本子,递到我面前。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那上面,用娟秀的字迹,一笔一笔,记录着她这些年往家里转的钱。
“2005年3月,爷爷住院,寄回800。”
“2006年9月,给你交学费,1500。”
“2008年7月,奶奶做手术,转账5000。”
“2010年,家里翻建房子,给爸20000。”
一笔一笔,有大有小,时间跨度十几年。每一笔钱后面,都标注了用途。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心像被无数颗小石子,一粒一粒地砸着,密密麻麻地疼。我一直以为我工作后给家里的钱就够多了,现在才知道,和我姐比起来,我那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在我上大学最需要钱的时候,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撑起了大半个家。而这些,我妈从来没跟我提过一个字。
姐姐看着我震惊的表情,眼神黯淡下去。她忽然伸手,把本子猛地收了回去,合上,像是要藏起一个难堪的秘密。
“算了,都过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这钱你拿着吧,好好过日子。别让你媳妇觉得我们家拖累你。”
她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是难受。她说不稀罕的,从来都是她最稀罕的东西。这个本子,是她为这个家付出的证明,是她的青春,她的血汗。她拿出来给我看,是希望我能懂。而她收回去,是因为她知道,懂了也没用,这个家,还是我妈说了算。
从姐姐家出来,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刚走到楼下,小叔韩义的电话就打来了。
“喂,大侄子。”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油滑腔调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小叔。”
“干啥呢?听你妈说,你媳妇对分钱有意见?”他开门见山,一点弯子都不绕。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侄子啊,我跟你说,这事你可得挺住。你妈的意思,就是咱们老韩家的意思。你是一家之主,得有主心骨,不能让外人插嘴,尤其你那个城里媳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你想想,这钱要是在你手上,你妈你爸以后养老是不是有指望?这个家,才能拢得住。你要是把钱分出去了,分给你姐,那不就等于给了周家吗?你成了什么?村里人都会戳你脊梁骨,说你傻,说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后面又说了很多,什么“家和万事兴”,什么“百善孝为先”,每一句都像一根绳子,往我脖子上套。他话里那股“我是为你好”、“我是在帮你”的劲儿,顶得我喘不过气。
挂了电话,我站在县城嘈杂的街头,感觉一阵眩晕。我忽然明白了,最紧的箍,从来都不是钱本身,而是那张怕丢人、怕被人在背后议论的脸。我妈,我小叔,他们都在用这张脸,给我织一个无形的牢笼。
我必须回一趟老家。不是为了抢钱,而是为了把话说清楚。有些账,再不算,就要烂在心里,烂在家里,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我给林岚发了条信息:我回老家开家庭会议,你等我消息。
她只回了两个字:小心。
老家堂屋里那张用了几十年的八仙桌,桌面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我才十来岁,咧着嘴傻笑,姐姐扎着两个小辫,腼腆地躲在爸妈身后。那时候,我们都还没被钱和生活磨掉最初的样子。
现在,桌子旁坐满了人。我妈,我爸,我姐,姐夫周卫,还有不请自来的小叔韩义。
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我妈一上来就先声夺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响。“韩远!我问你,你今天回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媳妇撺掇你回来跟我闹的?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大学,在城里给你买房,我欠你的?现在翅膀硬了,要回来跟我算账了?”
她开始翻旧账,一件一件,一桩一桩。从我小时候调皮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到我上大学时她怎么省吃俭用给我凑生活费,再到我结婚时她为了给我凑够十八万八的彩礼,去求了多少亲戚,受了多少白眼。
“你结婚的彩礼,你装修房子的钱,你买车添的钱,哪一笔不是我给你的?这些年我往你身上花了多少,你算过吗?你现在要为了一个外人,回来跟我计较这九十万?你对得起我吗?”
她声泪俱下,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心上。我被她说得抬不起头,满心都是愧疚。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艰难地开口。
“你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她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就在这时,林岚的声音从我手机里传了出来。我来之前,她就跟我说,把手机开着,放在口袋里,她要听着。
“妈,您先别激动。韩远给家里拿钱,您养他长大,这是情分,也是责任。我们认。但您说您给他花了多少钱,这个咱们得有凭有证。您说彩礼十八万八,装修十万,买车五万,这些钱,有转账记录或者取款凭证吗?我们把账目理清楚,该还的,我们一分不少地还给您。”
林岚的声音冷静得像冰,瞬间浇灭了我妈熊熊燃烧的火气。
我妈愣住了,她没想到林岚会来这么一出。她脸涨得通红,半天憋出一句:“我养儿子还要凭证?我这条老命就是凭证!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她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捶胸顿足。
我夹在中间,汗顺着背脊一道道往下流。一边是声泪俱下的亲妈,一边是条理清晰的媳妇。我感觉自己要被撕裂了。有人就是这样,喜欢拿过去做锤子,专门砸你现在的头,砸得你晕头转向,只能认栽。
姐夫周卫看场面僵住了,赶紧出来打圆场。他搓着手,一脸谄媚的笑:“妈,您消消气。阿姨,您也别生气。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闹成这样干啥。远子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又转向我妈,“妈,您看,上回我那个店里亏空,还是您偷偷拿了两万块给我周转的,这恩情我跟韩雪都记着呢。”
他本想两边都讨好,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妈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你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周卫立刻像个被扎破的气球,蔫了下去,缩回头不敢再出声。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叔韩义清了清嗓子,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张纸,往桌子上一拍。
“行了,都别吵了。吵来吵去有什么用?白纸黑字在这儿,这事早就定了。”
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张纸上。那是一张A4纸,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几行字,标题是“分家协议”。内容大致是说,韩家老宅及其地上附着物,都归小儿子韩远所有,其他人不得有异议。落款人是“韩立成”,日期是三年前的春节。
我看着那签名,歪歪扭扭的,确实很像我爸的笔迹。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份协议的存在。
小叔得意地扫了我们一圈,像个宣布最终胜利的将军。“看到了吧?这是你爸亲手签的字,村里好几个人都看着呢!老房子归你,那拆迁款自然也都是你的。你姐是嫁出去的闺女,按村里规矩,本来就没份。现在你妈心疼她,给她十万,那是情分。她得知足!”
我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手机里又传出林岚的声音,这次带着明显的冷笑:“小叔,这是复印件吧?拿一张不知道哪里复印来的东西,就敢当圣旨?再说,就算是真的,这种明显不公平的协议,在法律上站得住脚吗?”
小叔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六月的天。“你个女流之辈懂什么?这是我们韩家的家事!我们村里就认这个!你们城里人规矩多,在我们这儿,不好使!”
他那副嚣张的样子,明摆着就是吃定我们不敢把事情闹大。假的东西,往往叫嚣得最厉害,因为它笃定你没有勇气当众把它捅破。
我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协议”,手却在抖。我冲出堂屋,跑到后院。我爸韩立成正蹲在墙角,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这些年他一直在外地的工地上做木匠,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是沉默寡言的,家里的大事小事,他从来都插不上嘴,或者说,他从来都懒得插嘴,习惯性地“和稀泥”。
“爸,这协议是怎么回事?”我把那张纸递到他面前。
他没接,甚至都没看我一眼,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又重新装上一锅烟丝,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更浓了。
“那年……你结婚前,你妈闹得厉害,说不把老房子的事定下来,就不让你办婚礼。”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飘散的烟灰,“我就……签了。图个消停。”
“图个消停?”我感觉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爸!为了图个消停,你就把姐姐卖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
他又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那时候谁能想到这破房子能拆迁?房是老的,不值几个钱。给你,不就是给你留个根嘛。”
我忽然意识到,我爸的“和稀泥”,我妈的“闹”,我小叔的“出谋划策”,早就织成了一张网。而这张所谓的“分家协议”,就是我妈多年前布下的一个“锚”,她就是要用这个东西,死死地钉住这笔钱,让它只能流向我一个人的口袋。
“姐知道这件事吗?”我哑着嗓子问。
爸沉默了。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抽着烟,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块风干的老树皮。
有的人犯错,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那是错的。他只是不敢承认,自己为了所谓的“消停”,一直在逃避,一直在默许错误的发生。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城里。一进门,林岚就迎了上来。她没有问我结果,只是给我倒了杯温水。
我把白天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份协议,我爸的态度,都告诉了她。我越说越烦躁,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妈认定了那份协议,小叔在旁边煽风点火,我爸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我要是再闹下去,全村人都会说我不孝,为了钱跟亲妈对着干。”
林岚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走到我面前,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强迫我看着她的眼睛。
“韩远,你想清楚。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按照他们的意思,拿着那八十万,做一个人人夸赞的‘孝顺儿子’,但从此在你姐姐面前,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们这个小家,也会因为这笔来路不明的钱,永远埋着一颗雷。二是,做一个他们眼中的‘坏儿子’,把这件事彻彻底底地弄明白,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也对得起你姐姐的男人。”
“你别逼我!”我烦躁地甩开她的手。我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她不是我,她不懂那种被亲情和舆论裹挟的窒息感。
“不是我逼你。”她的声音依旧很淡,却很有力量,“是现实在逼你。是你妈,你小叔,还有你那个懦弱的父亲,在逼你做出选择。”
她把我白天忘在茶几上的那张白纸又推到我面前。上面已经被她用笔分成了好几个区块:投入明细、付出清单、产权归属、赡养分担。
每一项的后面,都用红笔写着两个大字:“待核”。
“人要先把账算明白,才有资格去谈情分。”林岚说,“情分是情分,账目是账目。混在一起,最后只会连情分都烂掉。”
我盯着那张纸,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说要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开个家族会,让所有亲戚都来做个见证,把分钱的事当众宣布了。我知道,这是鸿门宴,是逼宫。她要用舆论,彻底压垮我。
我还是去了。林岚陪我一起。
村口的大槐树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不光是我们家的亲戚,连村里好多看热闹的都来了。我妈站在人群中间,脸色铁青。小叔韩义拿着个大声公,俨然一副主持人的派头。
“今天,把大伙儿都叫来,是为我们老韩家的事做个见房。韩立成家的老房子拆迁,拿了九十万。现在,关于这个钱怎么分,我嫂子有话说。”
我妈接过大声公,声音洪亮,带着哭腔:“我这辈子,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韩远,从小就懂事,有出息,考上大学,在城里安了家。我这个当妈的,心里骄傲!这老房子,就是我留给我儿子的根!以后我们老两口,也得指望他养老送终!所以,这笔钱,理应由我儿子韩远来支配!”
她说完,小叔就立刻拿出那张“分家协议”的复印件,高高举起,像一面旗帜。
“大家看清楚了!白纸黑字!韩立成亲手签的字!这老房子,早就分给了韩远!这钱,就该归他!”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就是嘛,儿子继承家产,天经地义。”
“闺女嫁出去了,就是外人了,哪有回来分钱的道理。”
“韩雪她婆家也不是好东西,钱给她也是肉包子打狗。”
我看到姐姐站在人群的边缘,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姐夫周卫站在她旁边,一脸的不安,眼神躲躲闪闪。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根针,扎得我浑身难受。我妈用一种期待又带着威胁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只要我此刻点一下头,顺着她的话说一句“妈,我听您的”,这场闹剧就能立刻收场。我能重新做回那个“孝顺儿子”,息事宁人。
我心里天人交战,妥协的念头在脑子里疯狂滋长。就在我快要撑不住,准备点头的时候,林岚突然从我身后站了出来。
她走到人群中间,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大家好,我是韩远的妻子,林岚。关于这笔钱的分配,我有几句话想说。”她看了一眼我妈和小叔,继续道:“首先,这份所谓的‘协议’,我们对其真实性和法律效力都表示怀疑。其次,就算协议是真的,这笔钱是拆迁补偿款,涉及到家庭共有财产的分配,不能仅凭一份来历不明的协议就做出决定。”
她的声音顿了顿,环视了一圈目瞪口呆的众人。
“所以,我建议,这笔钱在所有权属和分配方案没有明确之前,先暂时冻结。我们家会申请法律公证,由专业的公证机构来核实所有家庭成员对这套房产的投入与贡献,以及未来的赡养义务,最后再拿出一个公平合理的分配方案。”
(付费卡点)
林岚的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我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冲上前,指着林岚的鼻子,声音尖利得能划破人的耳膜:“你个外人!我们韩家的事,轮得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吗?你给我闭嘴!”
她又转向我,满脸的失望和愤怒,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韩远!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她这是要干什么?她是要把我们家给掀了啊!是要为了钱,让你亲妈没脸上法庭,让全村人看我们的笑话啊!”
“不孝子!”
“娶了媳妇忘了娘!”
“被城里女人迷昏了头!”
亲戚们的咒骂声,村民们的指指点点,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任人围观。
我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姐姐抬起了头。她的眼眶是红的,但眼泪倔强地没有掉下来。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那眼神里的失望和悲凉,比任何人的咒骂都让我痛苦。
我忽然明白,一个男人最怕的,从来都不是声嘶力竭的吵闹,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而这一刻,我就是那个笑话。
我和林岚在众人的唾骂声中,几乎是逃离了村子。回到城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妈那句“你媳妇要掀家”,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林岚没有来打扰我,只是把饭菜放在门口。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房门,看到林岚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我。茶几上放着一沓资料,还有两个温热的包子。
“吃完东西,我们去街道的法律援助窗口。”她语气平静,好像昨天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还有用吗?现在全村人都觉得我是为了钱不认娘的不孝子。”
“别人的嘴,我们管不了。”林岚把一杯豆浆推到我面前,“我们只管做对的事。”
街道法律援助窗口的工作人员是个很耐心的大姐。我们把那张“分家协议”的复印件递给她。她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半天,然后指着上面的几个地方说:“首先,这份协议的格式就不合规。家庭重大财产分割协议,最好有第三方见证人签字,而且当事人最好按指纹,只有签名是不够严谨的。其次,你看这个落款时间,有明显的涂改痕迹,‘三’这个字,下面还有个‘二’的印子。最后,这种明显剥夺其他家庭成员合法继承权的协议,就算所有要素齐全,一旦打起官司,法官也会根据实际情况,比如其他子女是否尽了赡养义务等,来重新裁定它的效力。”
大姐的一番话,像一缕光,照进了我心里那片密不透风的黑暗。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急切地问。
“先别急着打官司,家里的事,最好还是调解。”大姐建议,“你们首先要做的是财产来源取证。证明这套老房子,不仅仅是你父亲一个人的,也包含了其他家庭成员的投入。比如,翻建房子的出资证明、多年来给家里的转账记录等等。”
林岚点点头:“我明白了。取证工作,我们分头行动。韩远,你负责回村里,去村委会开一份宅基地使用权的历史证明,看看最早的户主是谁。然后,想办法联系上当年给家里翻建老屋的施工队,看他们那儿还有没有账本底单。”
我看着林岚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心里那股烦躁和无力感渐渐被一种决心所取代。真相不会自己浮出水面,它怕的不是被掩盖得有多深,而是你从一开始就不敢迈出那一小步去寻找它。
我再次回了村子。这次,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村委会。又从村委会主任那里,要到了当年村里泥瓦匠刘师傅的电话。
刘师傅已经快七十了,耳朵有点背,但记性很好。我提着两瓶酒和一条烟找到他家时,他正在院子里编竹筐。
听我说明来意,他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清。”
我心里一沉。林岚却不放弃,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刘师傅手里,“刘师傅,您再好好想想。这事对我们家很重要。我们也不是要您作伪证,就是想知道当年的真实情况。”
刘师傅捏了捏红包的厚度,犹豫了片刻,转身进了屋。过了好一会儿,他抱着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子出来。他吹开箱子上的灰,从里面翻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本子。
他翻开账本,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找。终于,他停在了其中一页,用粗糙的手指指着上面的字迹。
“找到了。韩立成家,丁亥年,屋檐修缮,东墙加固。”
我凑过去看,那上面用毛笔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韩雪(大闺女)邮局汇款,贰仟元整。”
“韩远(小儿子)信件寄回,壹仟伍佰元整。”
“张桂枝(当家的)现金交付,捌佰元。”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这本发黄的账本,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
刘师傅咂了咂嘴,看着我说:“小伙子,我这人记账,有个习惯。谁拿钱给我,我就记谁的名字。这样清楚,不然收了谁的钱,都不知道,那是昧良心钱。”
我用手机把那一页拍了下来,连声向刘师傅道谢。
走出刘师傅家,我感觉脚下都有了力气。生活的证据,从来都不在巧舌如簧的嘴上,而在那些长满老茧的手上,和一本本陈旧的本子纸页里。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小叔的反扑就来了。
那天晚上,村里的微信群炸了。小叔韩义在群里发了一篇声情并茂的小作文。
“各位乡亲父老,我今天说几句公道话。我哥韩立成,一辈子老实巴交,我嫂子张桂枝,一辈子勤勤恳恳,拉扯大两个孩子不容易。现在老房子拆迁,拿了点补偿款,本是好事。可谁能想到,在城里享福的儿子,被媳妇教唆,回来跟亲妈争家产,还要把亲妈告上法庭!天理何在啊!”
下面还配了两张图。一张是我和林岚站在街道法律援助窗口门口的照片,不知道被谁偷拍了。另一张,是他P的,把我妈的头像和一个哭泣的表情包P在了一起。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韩远真是白眼狼啊!”
“读了点书,把良心都读没了!”
“娶了这种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亲戚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有劝我的,有骂我的,我大伯甚至在电话里吼我,让我立马回去给我妈跪下道歉。
我妈也紧跟着在群里发了一条长长的语音,声音里全是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个儿子……到头来要告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拿不住。我想在群里解释,想把刘师傅的账本照片发出去,想跟他们理论。
林岚一把按住我的手,对我摇了摇头。“忍着。别回应,别删记录,把所有辱骂和造谣的言论都截图保存。”
我抓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一顶“不孝”的帽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扣在我头上,压得我几乎窒息。我这才明白,在你学会抬头挺胸之前,一顶帽子就足以让你窒息而死。
群里的辱骂和指责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在大家渐渐没了声音的时候,姐姐韩雪,突然在群里发了一连串的东西。
先是十几张手机转账的截图,收款人都是我爸韩立成。金额有大有小,时间跨度很多年。
接着是一段短视频。视频里,是瘫痪在床的奶奶,姐姐正一口一口地给她喂饭,喂完了,又熟练地给她擦嘴,翻身,拍背。视频里能听到奶奶含糊不清地喊着“雪儿,雪儿……”
最后,姐姐发了一段文字。
“爸,妈,小叔,各位叔伯长辈。我韩雪嫁出去十几年,自问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韩家的事。爷爷奶奶生病,我伺候在床前。家里缺钱,我省吃俭用寄回来。弟弟上学,我把打工的第一个月工资全给了他。我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抢什么。但今天,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这笔钱,该怎么分,按照道理来,按照法律来,我都没意见。但请你们,别再拿我‘嫁出去的女儿’这种话来堵我的嘴。我嫁人了,但我还是韩家的女儿。这个家,我没少尽过心。”
姐姐的这番话发出来,群里瞬间安静了。那种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秒钟。
然后,小叔的消息跳了出来:“家丑不可外扬!韩雪,你这是干什么?要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吗?”
我爸,那个永远沉默的父亲,在群里发出了他唯一的一条信息。那是一个“叹气”的表情。那个小小的表情,在屏幕上,却沉得像一块巨石。
最冷的,从来都不是冬天的寒风,而是家里那面你无论如何呼喊,都永远不会为你亮起的墙。
在我们的坚持下,公证处组织了第一次调解会。
调解室里,气氛凝重。我,林岚,姐姐坐在一边。我妈,我爸,小叔,还有姐夫周卫,坐在另一边。
我妈一上来,就把那张“分家协议”拍在桌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不管你们讲什么大道理,我就认这个!白纸黑字!你们别给我讲法律,我老太婆一个,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把我准备好的所有材料,一件一件地摆在桌子上:泥瓦匠刘师傅的账本照片、村委会开具的宅基地历史证明、姐姐和我这些年给家里的转账截图,厚厚的一沓。
“妈,我懂的也不多。”我看着她的眼睛,“但这几十张纸,是我们这个家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路是怎么走的,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公证处的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看了看两边的材料,清了清嗓子说:“张大娘,韩先生,根据双方目前提供的材料,我个人建议,这个补偿款的分配,可以主要依据两个原则。一是历史贡献原则,也就是谁在房产的形成和维系过程中投入得多。二是未来的赡养义务,谁承担更多的赡-养责任,谁就可以在财产分配上获得一定的倾斜。而且,我建议,在进行任何财产分配之前,双方必须先签订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赡养协议,明确二老的养老方案。”
“我不要你们养老!”我妈突然炸了,从椅子上弹起来,“我跟他爸有手有脚,不用你们管!这钱就是我的!是我的养老钱!”
她那副样子,好像我们不是她的儿女,而是两个要抢她保命钱的强盗。有的人就是这样,把亲情和爱当成一辈子的筹码,只会在赌桌上不断地加码,却从来没想过要结算离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姐夫周卫,被我小叔用胳膊肘拱了一下。他站了起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对着我妈说:“妈,您别生气。我觉得,远子和小岚在城里也不容易。韩雪她……她拿十万,其实也够了。毕竟,女儿嫁出去了,就该知道个轻重,不能老想着娘家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我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所有人都被她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死死地盯着周卫,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周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周卫怂了,不敢看她的眼睛,嘟囔着:“我……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嘛……”
“我们家?”姐姐冷笑一声,声音都在发抖,“好一个‘我们家’!我问你,去年你那个破店亏空,是谁哭着求我回娘家借钱?最后是我妈偷偷拿了两万块给你堵窟窿!前年你妈住院,是谁在医院里整夜整夜地守着?是我!你呢?你就在家里打游戏!你现在,站在这里,开口闭口‘我们家’,那我韩雪,我到底算谁的人?!”
一连串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打得周卫脸色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讪讪地坐了回去。
说“我们家”的人,其实最怕有人较真地追问一句,“我们”到底是谁。
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我站起来,看着公证员,也看着对面的家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提议,分三步走。”
“第一,立即申请冻结拆迁款账户,在最终分配方案没有得到所有人签字确认之前,谁也别想动这笔钱。”
“第二,先谈赡养,再谈分钱。由公证处出具一份详细的赡-养协议。明确规定,每个月给我爸妈多少生活费,设立多少医疗备用金,我和我姐如何轮流进行生活照护和生病陪护。”
“第三,在赡养协议签订后,再来谈钱的分配。分配原则就按公证员说的,贡献比例和未来赡养权责相匹配。”
我说完,整个调解室鸦雀无声。
几秒钟后,我妈猛地一拍椅子,指着我吼道:“我不要你的臭钱!也不要你给我养老!你给我滚!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我没有退缩,直视着她的眼睛:“妈,你骂我,我认。但姐姐这些年受的委屈,不应该由她一个人扛。这个家欠她的,必须还。”
从那一刻起,我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我选择,先当一个他们眼中的“坏儿子”,才能最终,换回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小叔韩义突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行啊,韩远,你现在是铁了心要跟你媳-妇站一边了。既然你不认亲情,那我就让你听个东西。”
一段录音从手机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是我爸那熟悉又沉闷的声音:“……那房子……就给小儿子的……她一个闺女,以后有婆家管……”
录音很短,但信息量巨大。小叔得意地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让那句话在小小的调解室里回荡。
对面的亲戚们像是打了胜仗一样,齐齐地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我猛地看向我爸。他把头埋得很低,低到我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顶。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我感觉林岚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她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慌。录音的起因、时间点都不明确,而且有明显的剪辑痕-迹,句子和句子之间不连贯。”
我咬紧牙关,心里有了底。我抬起头,迎着小叔挑衅的目光,对公证员说:“我申请,对这段录音进行技术鉴定。并且,我请求,让我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陈述这段录音的真实背景。”
空气瞬间绷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所有人都看着我爸。我知道,这把刀子,不管干净不干净,最终都得由握着它的人,自己来决定是捅向别人,还是放下。
鉴定意见很快就出来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录音存在多处剪辑拼接,无法作为完整的证据链使用。
公证处再次组织调解会。这一次,气氛和上次截然不同。小叔韩义像只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地坐在角落里,不敢再作声。
公证员把鉴定报告放在桌子中间。我妈盯着那张纸,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爸身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低着头。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愧疚和疲惫。他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我姐,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天……是你小叔出的主意。”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说,光有协议还不够,得留个底。他开了手机,问我房子给谁,你妈就在旁边掐我,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说要是我不说清楚,她就去你城里单位闹,让你结不成婚……我……我当时怂了,就顺着他们的话说了几句。”
他停顿了一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几张已经泛黄、折叠得皱皱巴巴的单据。
他把那几张单据,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面上。
是邮政汇款单。最早的一张,日期是二十年前。汇款人,韩雪。收款人,韩立成。
“这是……雪儿刚出去打工那会儿,给我寄回来的钱。她说,让我在家别太累,别舍不得吃喝。”我爸的声音哽咽了,“我……我对不起她。”
我妈看着那些汇款单,整个人都愣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我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我心口像被一把钝刀狠狠地划开,然后又被一只粗糙的手,笨拙地缝了回去。疼,但又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轻松。原来我们一直苦苦追寻的勇气,有时,仅仅只差一个人,先站出来说一句“我错了”。
那天的调解,进行得很顺利。最终的分配方案,是我和林岚商量后,共同提出来的。
首先,从九十万中,划出二十万,作为我爸妈未来五年的基本养老和医疗储备金。这笔钱存入一个专门的银行账户,由我和姐姐共同监管,需要动用大额资金时,必须两人同时到场签字。
剩下的七十万,按照“历史投入贡献+未来赡养责任”的综合原则进行分配。姐姐因为早年为家庭付出最多,且在照顾老人方面承担了更多实际工作,分得三十五万。我分得二十五万。剩下的十万,我爸妈名下各留五万,作为他们可以自由支配的机动资金。
除此之外,还签订了一份详细的赡养协议。我和姐姐轮流将父母接到自己家中居住,每家半年。在父母居住期间,负责其全部生活起居。姐夫周卫,也白纸黑字地被写进了协议里:在岳父母居住于自家期间,必须承担一半以上的家务劳动和陪护责任。
我妈听完,又想拍桌子,嘴里说着“我不要她的钱!”
姐姐却没等她发作完,直接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我妈的手心。
“妈,这三十五万,我会先拿出五万,打到您和爸的这个五万的账户里。这是我作为女儿,该给你们的,不是施舍,也不是可怜。”她看着我妈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坚定。
我妈握着那张卡,手抖得厉害,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尊重,从来不是你伸长了手去向别人索要来的,而是当你的行为值得被尊重时,别人心甘情愿为你放下的。
事情解决了,但小叔韩义还不服气。他不敢在明面上说什么,就在亲戚群里继续阴阳怪气,说我被媳妇迷了心窍,六亲不认,说我姐贪得无厌,搜刮娘家。
这一次,我没有再忍。
我直接把村委会盖了章的拆迁入户名单照片发到了群里,名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户主韩立成,家庭成员张桂枝、韩远、韩雪。
紧接着,我发了一张银行转账截图。是我三年前转账给小叔两万块的记录,备注是“借款”。这笔钱,是他当年从我妈那里软磨硬泡挪走的,说周转一下就还,结果一直赖着。后来还是我私下找到他,强硬地把钱要了回来。
最后,我艾特了小叔,在群里发了一段话。
“小叔,第一,拆迁补偿是按户籍人口来的,我姐的名字就在户口本上,她拿补偿款,天经地义。第二,你与其有时间在群里关心我们家的事,不如先想想怎么把我妈那两万块钱还了。第三,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你发的每一句造谣的话,我们都已经截图保留证据。如果再有下次,我们就不是在公证处见了,而是在派出所。”
我把事实一条一条地甩在群里。群里瞬间鸦雀无声。
几分钟后,我看到小叔韩义把他之前发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一条一条地删除了。然后,他的头像,就从群成员列表里消失了。他退群了。
光亮起来的时候,那些见不得光的虫子,自己就会找阴暗的角落躲起来。
我妈沉寂了好几天。在我准备回城的前一天晚上,她给我打了个电话。
“你……明天就走了?”
“嗯,医院那边还有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你以后……别来了。我不想看见你那个媳妇。”
我听了,反而笑了。“妈,那不行。下个月开始,就轮到我接您和我爸去城里住了。到时候,我让我姐把爸的降压药和病历都带上。您记得把家里的医保卡和发票都收好,别弄丢了。”
她又沉默了。就在我以为她要挂电话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你姐……她小时候,我没待她好。你……你也别记我仇。”
“妈,”我的声音也缓和下来,“钱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以后赡养的事,您和我爸,别再跟我们糊涂就行。”
原谅,从来都不是把写满错误的纸变成一张白纸。而是在那张写满了错误的纸上,还愿意拿起笔,继续往下写新的篇章。
回城的车上,窗外下着小雨。林岚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突然问我:“后悔吗?为了分清这笔钱,差点成了全村的公敌。”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不后悔。”我说,“以前我觉得,家里的事,是一笔糊涂账,越算越乱,不如不算。现在我才明白,正是因为不算,才会越来越糊涂,越来越乱。”
我们把分到的那二十五万里,拿出了十万,提前还了一部分房贷。剩下的十五万,我们没有动,而是设立了一个独立的“家庭照护账户”,专门用来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的突发状况。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姐姐发来的微信:“爸的血压今天量了,很稳定。我给他买了新棉鞋,他挺高兴的。”
我笑着回复她:“知道了。下半年的棉鞋,轮到我买了。”
车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空没有立刻放晴,灰蒙蒙的,但确实比刚才亮堂了许多。
我忽然觉得,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不是每一次都能拿到最多的钱才算赢。真正的赢,是当你终于学会了如何去面对一地鸡毛的生活,并有能力把它理顺时,你已经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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