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被一个PPT折磨得死去活来。
屏幕上花花绿绿的条状图和饼状图,像一堆发了霉的积木,怎么都搭不成老板想要的那个空中楼阁。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垂死的苍蝇。
来电显示,老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号码,我爸的。
他那台用了快十年的老年机,只有两个功能,接电话,和打电话。通常只打给我妈,或者村委会。
打给我,多半没什么好事。
我划开接听,声音有点不耐烦。
“喂,爸。”
“……伟啊。”
电话那头,声音嘶哑,混着“呼哧呼哧”的风声,还有什么东西“咯吱咯吱”的响。
“嗯,我在呢,怎么了?信号不好?”
“没,没啥事……”他顿了顿,风声更大了,“我……我在路上。”
“在路上?去哪儿?”我皱起眉,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下午四点半。这个点,他不在家侍弄那几分菜地,或者跟村口的老头下棋,在路上干什么?
“来……来你这儿。”
我脑子“嗡”的一下。
“来我这儿?你坐车了?跟谁说的?”
“没,我自己……骑车。”
骑车?
我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从老家到我这儿,六十里地,将近三十公里。
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
“你疯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六十里地,你骑车?你都六十五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风声和“咯吱”声也停了。我能想象出他把车停在路边,一只脚撑着地,黝黑的手握着电话,脸上是那种熟悉的、被我吼了之后的局促和无措。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泄了,换来的是一阵心慌。
“你现在在哪儿了?别骑了,找个地方等我,我去接你。”
“不,不用……快到了,还有……还有十来里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累,“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怕你……怕你不在家。”
“我在,我在!”我连声说,“你慢点骑,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打电话。”
“哎,好。”
电话挂了。
我捏着手机,站在原地,PPT上那些数据和箭头,此刻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心,乱了。
我老婆张兰推门进来,端着一杯咖啡。
“怎么了?脸这么白?跟谁吵架呢?”
她把咖啡放在我桌上,顺手帮我把散落的文件理了理。
我深吸一口气,坐回椅子上。
“我爸。”
“爸怎么了?”张兰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他来我们这儿,自己骑车来的。”
张兰的眼睛也瞪大了。
“骑车?六十里地?”
我点了点头,端起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里的那股燥火。
“他说快到了。”
张兰没再说话,转身出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声音,还有她打电话的声音。
“喂,妈,晚上别等我们吃饭了……嗯,我公公过来了……对,对。”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我知道,我爸这么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背后肯定藏着事。
而且,十有八九,又跟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李军有关。
大概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看出去,是我爸。
他站在门口,背有点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袖口卷着,露出两条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胳膊。
他脚边,停着那辆熟悉的,掉漆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他看起来很累,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嘴唇干得起了皮。
我打开门。
“爸。”
“哎。”他冲我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和不安。
“先进来。”
我帮他把自行车推进楼道角落,又提起那个蛇皮袋。
很沉。
“这里面装的什么?”
“你妈种的菜,还有……给你俩带的土鸡蛋。”他一边换鞋,一边小声说。
张兰从厨房迎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爸,您来啦!”她的声音热情又自然,一下子冲淡了门口的尴尬。
“快进来坐,外面热坏了吧?我给您倒水。”
她接过我手里的蛇皮袋,看了一眼我爸脚上那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又看了看门口那双崭新的客用拖鞋,什么也没说,转身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旧的男士拖鞋。
“爸,穿这双吧,舒服点。”
我爸局促地搓着手,“不,不用,我脚脏……”
“没事儿的,爸,快换上。”张兰把拖鞋放在他脚边,然后提起蛇皮袋就往厨房走。
我爸换了鞋,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
他没敢坐沙发,而是拉了张餐厅的木椅子,只坐了半个边。
我给他倒了杯凉白开。
他接过去,“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伟啊,你这……挺好。”他环顾着我们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房子,眼神里有种陌生的羡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洗个澡吧,一身汗。”
“不,不用,我擦擦就行。”他摆着手。
“洗洗舒服点,衣服我给你拿。”我坚持道。
把他推进浴室,我从衣柜里翻出我的一套旧运动服。
等他进去后,我走到厨房。
张兰正把蛇皮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
十几斤重的冬瓜,还带着泥土的番薯,用稻草捆得整整齐齐的土鸡蛋。
“你看,”张兰把一个鸡蛋举到我面前,“这蛋多好,蛋黄肯定特别黄。”
我笑不出来。
“他肯定有事。”我说。
张兰把鸡蛋小心地放进冰箱,转过身看着我。
“有事就说事,人来了,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吧?”
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
“你看爸累的那个样子,六十里地,大热天的,换你骑你也受不了。”
“我就是气这个!有什么事不能打个电话?非要自己折腾自己!”我的火气又上来了。
“打电话?”张兰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深,“有些事,在电话里,他说不出口。”
我沉默了。
是啊,我爸那个人,一辈子的庄稼汉,自尊心比天都大。
让他开口求人,比要他的命还难。
尤其,是求我。
晚饭很丰盛。
张兰做了红烧肉,清蒸鲈鱼,还炒了两个我爸从家里带来的青菜。
饭桌上,张兰不停地给我爸夹菜。
“爸,多吃点肉,您看您瘦的。”
“爸,尝尝这个鱼,我特意买的,刺少。”
我爸只是“哎,哎”地应着,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很少夹菜。
他吃饭的样子很急,像是饿了很久,但又吃得不多,一小碗饭,很快就见底了。
“爸,再盛一碗?”我说。
他连忙摆手,“饱了,饱了。”
然后他就放下碗筷,坐在那儿,看着我和张兰吃。
气氛有点凝滞。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到底为什么来。
张兰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她给我也夹了一筷子青菜。
“多吃点,咱爸自己种的,没打农药。”
她转头对我爸笑笑,“爸,您这菜种得真好,比外面买的甜多了。”
我爸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你爱吃,下次我再给你带。”
“好啊。”张兰应得干脆。
一顿饭,就在这种看似家常,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里吃完了。
收拾完碗筷,张兰给我爸泡了杯茶,端到客厅。
“爸,您喝茶,看会儿电视,我跟李伟去书房有点事。”
她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跟着她进了书房。
门一关上,张兰就开口了。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别装了,”她白了我一眼,“爸那个样子,明显是揣着心事。你不问,他能在这儿憋到过年。”
我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
“我怎么问?一问,肯定又是为了李军那个混蛋!”
李军,我弟。
我们家所有矛盾的根源。
从小就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就混社会。干啥啥不行,惹事第一名。
前几年说要开饭店,我爸把养老的钱都拿了出来,还找亲戚借了一圈,凑了十万给他。
结果不到一年,饭店黄了,钱也打了水漂。
去年说要跟人合伙做工程,又从我这儿拿了五万。
最后工程没揽到,钱又没了。
为了他的事,我跟我爸吵过不止一次。
“他就是个无底洞!你给他多少钱,他都能给你败光!”
“爸,你不能再这么惯着他了!他都三十岁的人了,得为自己负责!”
可我爸不听。
在他眼里,李军永远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儿子。
“你哥有出息,在城里买了房,过得好。你弟他……他难。”
这是我爸最常说的一句话。
每次听到这句,我就一肚子火。
我难的时候,谁看到了?
我刚毕业那会儿,为了省钱,住最便宜的地下室,啃了一个月的馒头咸菜。
为了这个房子,我跟张兰俩人,掏空了所有积蓄,背了几十年的房贷,每天加班加到眼冒金星。
我的好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张兰的声音把我从愤怒的回忆里拉了回来,“但是,爸都来了。他骑了六十里地,不是来听你抱怨的。”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再拿钱给他?五万?十万?”我提高了音量。
“我这儿也没有印钞机!房贷不用还了?孩子将来上学不用钱了?”
“李伟!”张兰也火了,“你小点声!想让爸在外面听见吗?”
我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张兰深吸一口气,走到我身边,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是让你无条件地拿钱。”
“我只是想说,我们得先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万一……万一这次不是为了李军自己呢?”
我没说话。
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可是一想到李军那张嬉皮笑脸的脸,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在书房里僵持着。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很小,我爸大概也没什么心思看。
过了很久,张兰叹了口气。
“你去吧,去跟爸好好聊聊。”
“记住,别带情绪。就当是听他讲个故事。”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很有力量。
我点了点头。
我走出书房,客厅的灯光下,我爸的背影显得愈发单薄。
他听见我出来,连忙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些,假装看得很入迷。
我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有电视里传来的罐头笑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显得格外刺耳。
沉默,像一块湿漉漉的抹布,堵在我的胸口。
“爸。”我终于开口。
“嗯?”他转过头,眼神有些躲闪。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事。就是……就是想你们了,过来看看。”
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不信。
我的耐心在一点点被耗尽。
“爸,我们之间,就别绕圈子了。”
我的语气有点硬。
他低下了头,两只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搓着自己的膝盖。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李军又惹事了?”我追问道。
一提到“李军”这个名字,他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还是不说话。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又是他,对不对?这次又是什么?赌博输了?还是又想做什么发财大梦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嘲讽。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把心掏出来给他,他都能拿去换酒喝!”
“你这次来,又是想让我给他擦屁股?多少?三万?五万?”
“我告诉你,爸,我一分钱都没有!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像一挺失控的机关枪,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怨气,都扫射了出去。
我爸的头,越埋越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膛里。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那么刺眼。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他是我爸啊。
那个在我小时候,把我架在脖子上,带我去看庙会的爸爸。
那个在我发高烧的夜里,背着我跑了十几里山路,送到镇上卫生院的爸爸。
那个在我考上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在村口跟每一个人炫耀的爸爸。
他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变得这么卑微了?
“爸,我……”我想道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睛红了。
不是愤怒,不是委屈。
是一种……绝望。
“伟啊,”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爸知道,你难。”
“爸对不住你。”
“这次……这次不是为了他……”
他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说出下一句。
“是……是小宝。”
小宝,李军的儿子,我侄子。
今年刚五岁。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小宝怎么了?”
“他……他病了。”
我爸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白血病。”
这三个字,像三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整个人都懵了。
“什……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礼拜,刚查出来的。”
“在县医院,医生说……说得赶紧去市里,去大医院治,不然……”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爸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手汗浸得有点湿的布包。
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诊断证明。
我接过来,手都在抖。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我的眼睛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你弟……你弟不让说。”我爸擦了把眼泪,“他说,他自己想办法。他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除了会给我添麻烦,他还会干什么?!”
愤怒,自责,还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
“他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找人借了高利贷……凑了七八万,送到市医院,根本不够。”
“医生说,第一期化疗,就要……就要十几万。后续的治疗,更是个无底洞。”
“放贷的人天天上门催债,你弟妹抱着孩子哭……我……”
我爸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在一起。
疼。
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只是呆呆地坐着,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诊断书。
书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张兰站在门口,眼圈也是红的。
她显然都听到了。
她走到我爸身边,蹲了下来,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爸。
“爸,别哭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钱的事,我们来想办法。”
我爸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兰……兰啊,爸对不起你们……”
“爸,您说这话就见外了。”张兰扶着他的胳膊,“小宝也是我们的侄子,是李伟的亲侄子。他病了,我们哪有不管的道理?”
她站起身,看着我。
“李伟,我们卡里还有多少钱?”
我茫然地抬起头,脑子一片空白。
“活期……大概有三万多。理财里……有二十万,但是要下个月才到期。”
这是我们俩攒了好几年,准备将来换个大点的房子,或者给孩子上国际学校用的。
张兰没有丝毫犹豫。
“三万先取出来给爸。理财那个,想办法提前取出来,就算损失点利息也认了。”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她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
“李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气李军不争气,气爸偏心。这些都对。”
“但是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
“现在,是一条命,一条五岁的命,在等着我们救。”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的话,像一盆温水,浇在我那颗被愤怒和怨恨烧得滚烫的心上。
我看着她,这个平时会因为菜市场小贩多收了五毛钱而斤斤计较的女人。
这个会为了双十一凑满减,熬夜研究一晚上攻略的女人。
在这一刻,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算计。
我心里的那堵墙,轰然倒塌。
是啊。
那是小宝。
那个会奶声奶气地叫我“大伯”的孩子。
那个每次回老家,都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的孩子。
我混蛋。
我真混蛋。
我竟然还在为那点钱,那点旧怨,在这里纠结。
我猛地站起身。
“我……我去取钱。”
我爸一把拉住我。
“伟啊,不,不用那么多……”他慌乱地说,“医生说,先交五万块钱办住院……我跟你弟那儿凑了些,还差……还差两万多。”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你……你能不能……先借我两万五?”
两万五。
他骑了六十里地,在我面前卑微地哭泣,不敢提那个天文数字般的治疗费用。
他只是想先解决眼前的难关,先让他的孙子,住进医院。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爸,你别说了。”
我挣开他的手。
“钱的事,你别管了。”
我拿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张兰跟了出来。
“李伟,你等等!”
她在玄关处拉住我。
“卡给我,我去取。”
“我去就行!”
“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不放心。”她不容置喙地从我钱包里抽出银行卡,“你在家陪着爸,跟他好好说说话。”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别再吼他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换上鞋,匆匆离去的背影。
我回到客厅。
我爸还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爸,”我开口,声音嘶哑,“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不怪你,是爸……是爸没用。”
我们父子俩,相对无言。
电视还在响着,但我们谁也听不进去了。
我脑子里,全是小宝那张虎头虎脑的笑脸。
还有我爸刚才那句“爸没用”。
他怎么会没用呢?
他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把我们兄弟俩拉扯大。
他用他那副并不宽阔的肩膀,为我们撑起了一个家。
他只是老了。
老到,连自己的孙子都保护不了了。
而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却用最伤人的话,捅了他一刀。
大概二十分钟后,张兰回来了。
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我爸面前。
“爸,这里是两万五千块钱。”
我爸看着那个信封,手抖得厉害,不敢去接。
“兰……兰啊,这……这太多了……”
“不多。”张兰把信封塞进他的手里,“这是我们当晚辈的一点心意,不是借。”
“这……这怎么行……”我爸急了,想把钱推回来。
“爸,您就拿着吧。”张兰按住他的手,语气坚定。
“小宝治病,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这只是开始。”
“您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把身体养好,等小宝病好了,您还得帮着带他呢。”
我爸看着张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厚厚的信封。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了泪水。
那泪水,不像刚才那样汹涌,而是一滴,一滴,砸在了那个装着救命钱的信封上。
“哎……哎……”
他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两个不成调的单音。
他抬起那只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想要去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那哭声,像一头受伤的老兽,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光。
我看着他剧烈耸动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爸,没事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兰也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她的眼睛也是红的。
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在客厅的灯光下,沉默地站着。
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
但我觉得,天,好像快亮了。
那一晚,我爸睡在客房。
我和张兰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
“明天,我请个假,跟你一起回趟老家。”张兰轻声说。
“公司那边……”
“没事,我跟领导说一声。”她打断我,“小宝的事,不能再拖了。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受到她平静的呼吸。
“钱……怎么办?”我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理财的钱提前取出来,加上我们的存款,也就二十几万。
对于白血病的治疗来说,杯水车薪。
“我明天给我妈打个电话,我那儿还有点嫁妆钱,先拿出来用。”她说。
“那不行!”我立刻反对,“那是你爸妈给你的压箱底的钱!”
“什么压箱底的钱,”她笑了一下,“钱放在那里也是死钱,现在能救命,就是它最大的价值。”
“何况,那也是我外甥,不是吗?”
我沉默了。
“还不够的话,就把这房子卖了。”她又说了一句。
我心里一震。
“卖房子?”
“嗯。”她的声音很平静,“卖了,我们租个小点的。小宝的命,比房子重要。”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
“张兰……”
“嗯?”
“谢谢你。”
“傻瓜。”她反手握紧我,“我们是夫妻。”
是啊,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一家人。
第二天一早,我爸起得很早。
等我们起床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了。
那辆二八大杠,也被他从楼道里推了出来,停在门口。
看样子,是准备要走。
“爸,你这么早?”我问。
“嗯,得赶紧把钱给你弟送回去。”他拍了拍揣在怀里的那个信封,脸上带着一丝安心。
“你别骑车了,我开车送你回去。”我说。
“不用不用,”他连连摆手,“开车多费油。我骑车回去,快得很。”
他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点油钱。
张兰从厨房出来,把一个装着早饭的保温桶递给他。
“爸,这是我煮的粥和鸡蛋,您在路上吃。”
她又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我爸手里。
“爸,这卡里是三万块钱,密码是小宝的生日。您先拿着应急,不够了,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我爸拿着那张卡,手都在抖。
“兰……兰啊,使不得,昨天的钱都够了……”
“爸,您听我说。”张兰的语气不容置疑,“给孩子治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手里多点钱,心里就多点底。您要是信得过我们,就把这钱收下。”
“这钱,也不是给您和李军的,这是给小宝的救命钱。”
“救命钱”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爸心里最后那道锁。
他攥紧了那张卡,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好……我收下。”
他看着我和张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我走了。”
他推起自行车,转身就要走。
“爸!”我叫住他。
我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自行车。
“我送你到车站,你坐车回去。自行车我过两天给你送回去。”
这次,他没有再拒绝。
去车站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清晨的阳光,把我们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他花白的鬓角,和那件被汗水浸透又风干,显得有些发硬的蓝色短袖。
我心里五味杂陈。
到了车站,我给他买了最早一班回县城的车票。
把他送上车,隔着车窗,他冲我摆了摆手。
汽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车窗后,一点点变得模糊。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
每次我从老家回城里上学,他也是这样,把我送到车站,看着我上车。
车开了,他还在站台上,一直冲我挥手,直到车子转过弯,再也看不见。
这么多年,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还是那个让他操心的儿子。
而他,也还是那个,永远把背影留给我,自己默默承担一切的父亲。
我站在原地,直到那辆客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然后,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李军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头传来李军疲惫又沙哑的声音。
“喂,哥。”
“我爸回去了。”我说。
“……哦。”
“小宝怎么样了?”
“还在观察室……医生说情况不太好。”他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准备一下,今天就把小宝转到市里来。”
“哥,我……”
“钱的事你不用管。”我打断他,“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小宝和你媳妇,别让他们再担心了。”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哥……我对不起你……”
“现在说这些没用。”我的语气很平静,“李军,我只跟你说一次。”
“以前那些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但从今天起,你得像个男人一样,把这个家给我扛起来。”
“小宝需要一个坚强的爸爸,而不是一个只会惹事的混蛋。”
“你听明白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是一个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字。
“……好。”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很蓝。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
会有数不清的账单,会有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会有很多次想要放弃的瞬间。
但是,我不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我回头,看了看家的方向。
那里,有张兰。
有我们共同要守护的一切。
我跨上我爸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脚下一蹬。
“咯吱——”
车轮,缓缓地向前转动。
迎着朝阳,我骑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张兰的电话。
“怎么样?爸上车了?”
“嗯,刚走。”
“你呢?在哪儿呢?”
我看了看四周,晨练的老人,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卖早点的摊贩……
一派人间烟火。
“我在回家的路上。”我说。
“好,我给你留了早饭。”
“嗯。”
我挂了电话,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发出了更有力的“咯吱”声。
听起来,像一首充满希望的歌。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难题和意外。
就像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前行。
你会疲惫,会抱怨,会想把车子扔在路边。
但是,只要你想到,路的尽头,有人在等你回家。
有人为你留了一盏灯,一碗热饭。
你就会有无穷的力气,继续“咯吱咯吱”地,向前骑。
永不停歇。
回到家,张兰已经把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正在网上查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以及相关的专家信息。
“我查了一下,市儿童医院的血液科是全国顶尖的。我已经托朋友去问了,看能不能挂上专家号。”
她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名字。
“就是这个,王教授,血液科的主任。据说他是这方面的权威。”
我凑过去看。
照片上的王教授,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和蔼。
“挂号难吗?”
“非常难。”张兰皱着眉,“普通号都排到一个月后了,专家号根本放不出来。”
“我那个朋友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医院门口等。每天早上,王教授会提前半小时到科室,有时候会给排在最前面的病人加个号。”
“那就去等。”我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张兰看着我,“你公司那边……”
“我辞职。”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异常平静。
张兰愣住了。
“李伟,你别冲动。这份工作你做了五年了,好不容易才……”
“我不冲动。”我看着她,“张兰,以前,我总觉得工作最重要,赚钱最重要。为了升职,为了加薪,我可以牺牲一切。”
“但是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
“我看着爸那个样子,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或者你,或者我们的孩子……那些PPT,那些KPI,还有意义吗?”
“钱很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
“我现在只想,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陪着家人。”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家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张兰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她没有再劝我。
她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好。”她在我耳边说,“我支持你。”
当天下午,我就回公司办了离职。
我的直属上司,那个天天催我PPT的王经理,听了我的理由后,罕见地没有为难我。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家里事要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开口。”
我有点意外。
“谢谢王哥。”
“谢什么。”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我父亲前年走的,也是癌症。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滋味,我懂。”
走出公司大楼,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我奋斗了五年的写字楼。
没有丝毫的留恋。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挣脱了枷锁的鸟,前所未有的轻松。
接下来的日子,像按下了快进键。
李军带着小宝来了市里。
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安顿了下来。
我和张兰,兵分两路。
她负责在医院照顾小宝和弟媳,处理各种繁杂的手续。
我则每天凌晨四点,就去医院门口排队,等那个渺茫的专家号。
排队的人很多,大多是跟我们一样,从外地赶来的病人家属。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疲惫。
但没有一个人放弃。
我们就像一群在黑暗中抱团取暖的蚂蚁,互相分享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信息和希望。
“听说王教授喜欢喝茶,你下次带点好茶叶试试?”
“没用的,我上次送了,被他骂出来了。”
“唉,太难了。”
连续等了一个星期,我连王教授的面都没见到。
每天,我都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失望回到出租屋。
李军看到我,总是一脸的愧疚。
“哥,要不……算了吧。咱们就看普通门诊吧。”
“不行。”我态度坚决,“要看,就看最好的。”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股执拗。
或许,这是我对自己过去那些年,对家人亏欠的一种补偿。
第八天,天还没亮,下起了大雨。
我穿着雨衣,依然是第一个到医院门口。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
我冷的直哆嗦,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今天,我一定能等到。
早上七点,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医院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的老人。
是王教授。
他撑着伞,快步向大楼走来。
我立刻冲了上去。
“王教授!”
他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
“你是?”
“王教授,我叫李伟,我侄子……他得了白血病,我想请您给他看看!”
我从怀里掏出那份被我保护得很好的诊断书,递了过去。
他没有接,只是皱了皱眉。
“看病,要按规矩挂号。”
“我挂不上号,王教授,我排了一个星期了!”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求求您了,您就给孩子看一眼吧!救救他!”
我说着,就要跪下去。
他一把扶住了我。
“你这是干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厉声说。
周围已经有了一些围观的人。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诊断书,叹了口气。
“你跟我来。”
我愣住了。
“快点啊,愣着干什么!”他催促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我像一个中了头彩的幸运儿,跟在王教授身后,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仔细地看了小宝的病历和各项检查报告。
脸色,越来越凝重。
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情况……不太乐观。”他放下报告,看着我。
“是高危型。常规的化疗,效果可能不会太好。”
“那……那怎么办?”我急切地问。
“最好的办法,是做骨髓移植。”
“骨髓移植?”
“对。找到合适的配型,进行移植。成功的话,治愈率可以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百分之八十!
这个数字,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黑暗。
“那……那费用呢?”
“很高。”王教授的表情很严肃,“从配型,到手术,再到后期的抗排异治疗,没有一百万,下不来。”
一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我们哪儿去弄一百万?
王教授看出了我的窘迫。
“钱的问题,可以想办法。现在最关键的,是尽快找到合适的配型。”
“直系亲属的配型成功率最高。你,你弟弟,还有你父母,都去做个配型检查。”
“好,好!”我连连点头。
从王教授办公室出来,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张兰和李军。
我们决定,立刻去卖房子。
房子挂出去的第二天,就有人来看房。
是一对年轻的夫妻,跟我们当年一样,为了在这个城市安家,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对房子很满意,但是把价格压得很低。
比市场价,低了将近二十万。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是,我们等不了。
小宝的病,等不了。
我咬了咬牙,准备签字。
张兰却按住了我的手。
她对那对夫妻笑了笑。
“不好意思,这个价格,我们不能接受。”
“房子我们不着急卖。”
送走看房的人,我急了。
“张兰,你干什么!现在是计较那一二十万的时候吗?”
“李伟,你冷静点。”张兰看着我,“我知道你着急,但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房子是我们的底牌,不能这么轻易就亮出去。”
“那钱怎么办?一百万,我们去哪儿弄?”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来想办法。”她说。
第二天,她回了一趟娘家。
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张银行卡。
“这里是三十万。”她说,“我爸妈的养老钱,还有我哥我嫂的积蓄。”
我拿着那张沉甸甸的卡,说不出话来。
“我跟他们说了,这钱算我们借的,以后肯定会还。”
“他们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眼圈红了。
“还有我那份嫁妆钱,加起来,差不多五十万了。”张兰掰着指头算,“剩下的五十万,我们再想办法。”
“我们可以申请一些慈善基金,医院也有互助项目。再不行,我们就在网上发起筹款。”
“办法总比困难多。”
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我那颗慌乱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是啊,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配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我们所有人的,都不匹配。
这个结果,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李军当场就崩溃了,蹲在医院的走廊上,嚎啕大哭。
弟媳也抱着张兰,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虽然也难受,但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倒下。
我是这个家现在唯一的支柱。
我找到王教授。
“王教授,现在怎么办?”
王教授也很惋惜。
“只能去中华骨髓库里找了。”
“但是,找到全相合配型的概率,非常低,跟大海捞针差不多。”
“而且,就算找到了,对方愿不愿意捐,也是个未知数。”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就在我们都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医院通知我们,在骨髓库里,找到了一个初步配型成功的志愿者。
这个消息,让我们一家人欣喜若狂。
但是,高兴了没多久,新的问题又来了。
医院联系了那位志愿者。
对方,拒绝了。
理由是,担心捐献骨髓,会影响自己的身体健康。
这个理由,我们无法反驳。
捐献,是情分,不是本分。
我们没有权利去强求任何人。
李军又一次陷入了绝望。
他甚至有了放弃治疗的念头。
“哥,算了吧……这都是命。”
“放屁!”我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再说一遍试试?”
他捂着脸,看着我,不说话。
“李军,你听着!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
“小宝还在等着你!你现在放弃了,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爸妈吗?你对得起所有为他奔走的人吗?”
我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给我振作起来!你是个父亲!”
他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水。
我决定,去找那位志愿者。
我从医院那里,要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是一个在邻市读大学的女生。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坐上了去往邻市的火车。
我不知道找到她之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下跪?哀求?还是用钱?
我心里一片混乱。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这是小宝唯一的希望。
我一定要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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