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哪就去哪,我们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母亲陈秀莲靠在门框上,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子,狠狠扎在数九寒天的风里。门口站着的是我外公,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北风吹得他满头白发乱糟糟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显得既错愕又无助。
外公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秀莲,你就让我……让我住一晚,就一晚。外面太冷了。”
“冷?”我妈冷笑一声,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毛衣,“三年前,你把一百八十万拆迁款一分不差地给你两个儿子,把我和我爸妈当空气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的心有多冷?现在他们把你赶出来了,你倒想起还有个女儿了?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说完,我妈“砰”的一声就要关门。外公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门夹住了他干枯的手指,他疼得“哎哟”一声,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而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那场拆迁说起。
三年前,外公家那片老城区终于盼来了拆迁。那是一栋带院子的老平房,我妈从小长大的地方,一砖一瓦都充满了回忆。消息一出来,我妈比谁都高兴,不是为了钱,而是觉得外公外婆终于能住上带暖气和独立卫生间的楼房,不用再受罪了。
从拆迁办开始测绘登记那天起,我那两个舅舅,陈卫东和陈卫民,就没露过面。大舅陈卫东在外面做生意,神龙见首不见尾;小舅陈卫民在厂里上班,天天喊忙。所有跑腿的活儿,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妈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身上。
那几个月,我妈真是豁出去了。我们家住城南,外公家在城北,来回一趟公交车得一个半小时。她天天超市理货员的工作一干完,连口热饭都顾不上吃,就挤公交车往娘家赶。帮着外公外婆整理几十年的老物件,跟拆迁办的工作人员核对面积,研究补偿方案,有时候为了一个小数点,能跟人磨半天。我爸周建国心疼她,让她别那么拼,我妈总说:“那是我爸妈,我不上心谁上心?”
那段时间,我妈累得眼窝都陷下去了,但精神头很足。她盘算着,按政策,外公家那院子能分到两套两居室和一笔不小的现金补偿。她跟我爸商量,咱们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给外公外婆留一套小点的房子,让他们安度晚年就行。剩下的钱和房子,两个舅舅分了,她这个当女儿的,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可我妈把人心想得太好了。拆迁款一百八十万到账那天,两个舅舅像是掐着点一样,齐刷刷地出现在了外公家。那天晚上,外公把我们一家也叫了过去,说是开个家庭会议,商量钱怎么分。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场景。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小板凳上,两个舅舅和大舅妈、小舅妈坐在沙发上,外公坐在正中间,低着头抽着旱烟,一屋子烟雾缭绕。
大舅陈卫东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爸,这钱呢,我和卫民商量过了。我生意上最近缺点资金周转,卫民家孩子马上要结婚买房,这钱正好我们俩一家一半,一人九十万。”
我妈当时就愣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哥,那爸妈住哪?”
大舅妈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住哪?当然是轮流住了,一家住半年,这不天经地义吗?总不能让两个老人自己出去租房子吧。”
我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看着外公,声音都有些发颤:“爸,当初不是说好了,留一套小房子给您和妈住,剩下的钱他们再分吗?”
外公低着头,猛吸了一口烟,半晌才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你两个哥哥都困难,你就别跟着掺和了。再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管娘家这么多事干嘛?”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妈浇了个透心凉。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个她忙前忙后伺候了半辈子的父亲。她什么都没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她站起来,拉着我和我爸,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那个家。
从那天起,我妈就像变了个人。她不再往娘家跑了,连电话都很少打。外公外婆偶尔打电话过来,她也是嗯嗯啊啊几句就挂了。我知道,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我们家条件很一般,我爸是国企的普通工人,一个月五千多块,我妈在超市一个月三通宵倒班才三千出头,我们一家三口就挤在这个六十平米的老公房里。那一百八十万,我们不是图,就是要个公道,要个态度。可结果呢,我妈的孝顺和付出,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后来听说,两个舅舅拿到钱后,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潇洒。大舅换了辆新车,小舅给儿子全款买了婚房,办了场风风光光的婚礼。而外公外婆,就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在大舅家住,大舅妈嫌他们费水费电;在小舅家住,小舅妈嫌他们碍手碍脚。外婆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折腾,没到一年就走了。外婆出殡那天,我妈回去了一趟,全程没掉一滴眼泪,只是眼神空洞得吓人。
外婆走了,外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他成了个彻底的累赘。直到今天,这个大雪天,他被两个亲生儿子联手赶出了家门,才终于想起了这个被他伤透了心的女儿。
门“吱呀”一声又被拉开了,是我爸。他看不下去,把我妈推到一边,对外公说:“爸,先进来吧,外面冷。”
外公像是得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哈腰地进了屋。我爸把他让到沙发上,给他倒了杯热水。外公捧着杯子,手还在不停地抖。我妈站在卧室门口,冷冷地看着,一句话不说。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公喝水时发出的“呼噜”声。过了好一会儿,外公才放下杯子,看着我妈,老泪纵横:“秀莲,爸对不起你。是爸糊涂,是爸没用啊!”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这两个舅舅是怎么对待他的。钱一到手,态度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大舅生意赔了,九十万很快就填了窟窿,还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天天有人上门要账。小舅给儿子买了房,儿媳妇嫌外公邋遢,不让他上桌吃饭,平时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今天,就因为外公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小舅妈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是个老不死的,白吃白喝。小舅在旁边一句话都不敢说,最后还是大舅过来,兄弟俩一合计,干脆把外公的行李往外一扔,说谁家也养不起了。
“他们说……说你家现在条件好了,让我来投奔你……”外公哭得像个孩子,“秀莲,爸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行不行?”
我妈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当初你心里只有你那两个宝贝儿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我跑前跑后,累死累活,最后换来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陈卫东和陈卫民是你儿子,难道我就不是你女儿?”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割在外公心上。他张着嘴,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爸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我妈的肩膀:“秀莲,算了,再怎么说也是咱爸。”
“爸?”我妈猛地提高了音量,“周建国,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被人数落,被人数典,被人数落的不是你!我告诉你,今天他要是在这个家住下,我就走!”
气氛一下子僵到了极点。就在这时,外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颤颤巍巍地从那个破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盒子。盒子很旧了,上面的漆都掉了,看起来很有年头。
他把盒子推到我妈面前,声音沙哑地说:“秀莲,这是……这是你外婆留下来的。当年分钱的时候,我知道对不住你,可你两个哥哥……他们逼我,说要是不给钱,他们就不给我养老送终。我没办法……我怕啊……”
“你外婆临走前,把这个交给我,让我一定要亲手给你。她说,儿子是儿子,但女儿才是贴心的小棉袄。我们老两口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这里面的东西,算是我们给你的一点补偿。”
我妈看着那个盒子,眼神复杂,却没有伸手去接。
外公哆哆嗦嗦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泛黄的房契,还有几根小黄鱼。
“这是……这是咱家祖上留下来的,在市中心老街那边有个小铺面,一直租着。房契在你外婆名下,他们都不知道。”外公指着房契,急切地解释道,“这些年租金,我们都存着,一分没动,都在这了。秀莲,爸不是不心疼你,爸是没用……爸斗不过他们……”
那一刻,我妈再也绷不住了,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压抑了三年的委屈和心酸,瞬间决堤。她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的孩子。那不是因为看到了房契和金条,而是因为外公那句“爸不是不心疼你”。她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那天晚上,外公最终还是在我们家住了下来。我爸把书房收拾了一下,给他铺了张床。我妈哭过之后,一句话没说,默默地走进厨房,给外公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看着外公狼吞虎咽地吃着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我心里五味杂陈。血缘亲情,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它可以被金钱轻易地撕裂,也可以因为一句迟来的真心话而重新缝合。
我知道,我妈心里的那道伤疤,不可能完全愈合。但她选择了原谅,不是原谅那一百八十万的不公,而是原谅了一个父亲的软弱和无奈。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关系,就算断了筋,还连着骨。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下去。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