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酒楼的小包间里,油腻的空气混着酒气和喧哗。
墙上贴着一张红纸,毛笔字写着“八三届重聚”,字迹潦草,像是临时找人写的。桌上的菜已经翻滚了好几轮,辣子鸡丁里的辣椒比鸡丁多,酸菜鱼的汤底泛着一层厚厚的红油。
班主任马恩良喝得满脸通红,他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盘子跟着震了一下。“静一静,都静一静!”他扯着嗓子喊,“毕业快四十年了,不容易啊!今天,咱们不谈别的,就谈谈现在!都报报近况,让我看看我的学生们,现在都过得怎么样!”
他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顾南舟,你先来。你当年可是咱们班的班长,学习尖子,现在肯定差不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脸上。我放下筷子,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马老师,我没什么好说的,早就退休了。”
“退休金多少啊?”一个早就忘了名字的女同学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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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在我最敏感的地方。我顿了顿,含糊地答:“六千,够花了。”
“哇!”一桌子人立刻起哄。
“六千!南舟你这日子过得可以啊!”
“还是国企好,我们这些自己干的,手停口停,哪有退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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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姐,你这才是活明白了,女强人啊!”
我心里缩了一下。我知道,六千这个数字,从我嘴里说出去,就不是钱了,是标签,是别人衡量我的尺子。在同学面前,数字不是钱,是面子;而面子,最会要命。
坐我旁边的初中同桌程向阳,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南舟,来,我敬你一杯。”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身边,酒气喷在我脸上,“你还是当年那个班长,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优秀。”
我勉强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小口。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有黑泥,和我记忆里那个写字清秀的少年判若两人。
酒局在喧闹中散场。我借口不舒服,提前离席。刚走到烟雾缭绕的走廊,程向阳就追了出来。
“南舟,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脚上一双磨损严重的皮鞋,鞋跟都快平了。他掏出一部屏幕裂成蛛网的手机,递到我面前:“加个微信吧,老同学,以后常联系。”
我点了头,扫了他的二维码。
他收起手机,搓着手,似乎有些局促。“南舟啊,你现在过得真好。”他叹了口气,“不像我,最近生意一般,孩子又要结婚,压力大啊。”
我闻到了一股求助的预热味道,心里警铃大作,但脸上还是挂着笑,没接他的话。成年人的求助,从不叫救命,开口都叫“最近”。
“行了,向阳,我先回了,家里还有事。”我找了个借口,快步离开。
回到我住的老小区,电梯口昏黄的灯光照着墙上起皮的墙皮和催缴水费的告示单。我妈顾玉芝拎着一篮子蔫巴巴的青菜站在那儿等我。
“回来了?”她看到我,立刻迎上来,“同学会怎么样?没被人比下去吧?”
“妈,就吃个饭,比什么。”我接过她手里的菜。
电梯门开了,我们走进去。她按了五楼,然后盯着我问:“这个月的退休金到卡了吗?”
“到了。”
“六千,一分没少?”
“嗯。”
她开始数落我:“你要是当年没跟周立东离婚,他现在职位那么高,你的退休金能多拿两千不止!你看看你现在,住在这个破楼里,儿子在外地也是个月光族,指望不上。这六千块钱,就是你的命根子,一分都不能乱花!”
我没回答。她说的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我对钱的敏感,就是这样被生活锤炼出来的,像一种肌肉记忆。我知道每一分钱都得握稳了。
穷过的人,对数字有戒心;富不过的人,对人情没免疫。我两者都占了。
第二天午后,阳光正好,我正准备眯一会儿,程向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南舟,救急!我孩子突然住院,押金还差一点,你能不能先借我十万?三天,就三天!我肯定还你!利息我都给你算上!”
我心里一沉,但语气保持着平静:“孩子怎么了?住的哪家医院?哪个科室?主治医生叫什么?”
电话那头卡壳了。程向阳支吾了半天:“哎呀,情况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救命要紧啊!”
“这样,”我把话说得很清楚,“你让你妻子赵美兰,把她名下的银行流水发给我看一下。然后你把医院的对公账户和缴费通知单发给我,我只把钱转到医院账户上。”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过了大概半分钟,他“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没想到我会这么硬,硬得像块石头。可我知道,我的退休金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拿半辈子换来的。
真正的急,是给医院打钱;假的急,只会往你心里打洞。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一周后的黄昏,我买完菜回家,刚走到单元楼道口,就看到一幕让我终身难忘的景象。
六个人,齐刷刷地跪在我家门口。
程向阳、他老婆赵美兰、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旁边站着她的丈夫,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应该就是他们备考的儿子。最后,还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是程向阳的妈。
一家六口,老老小小,就那么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赵美兰一看到我,立刻膝行几步,一把抱住我的腿,嚎啕大哭:“阿姐!南舟姐!你救救我们一家吧!求求你了!”
周围的邻居听到动静,纷纷从门里探出头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这是怎么了?欠钱了?”
“看这阵仗,不像小事啊。”
赵美兰哭得更响了:“我女儿雨乔马上就要剖腹产了,可我们家向阳的银行卡被冻结了,一分钱都取不出来!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借我们十万吧!”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我被这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手里的塑料袋“啪”地掉在地上,西红柿滚了一地。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班级微信群的消息。我拿出来一看,班主任马恩良在群里发了一条长语音,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顾南舟,我听说向阳家出事了,你俩是同桌,还是班长,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做人不能太绝情!”
语音下面,立刻有人跟风。
“是啊,顾班长,帮一把吧。”
“谁家还没个难处呢?”
我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听着邻居的议论和手机里的施压,屈辱、愤怒和那点所剩无几的旧同学情谊混成一团,在我胸口翻江倒海。
我深吸一口气,对他们说:“都起来,进屋里谈。”
赵美兰却死死抱着我的腿不放:“不!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我们今天就跪死在你家门口!”
他们不起身,非要把这出戏演给全楼道的人看,逼我承认自己的“无情”。
好。我懂了。
我咬着牙,转身回屋,拿出纸和笔,再走出来,蹲在他们面前,把纸铺在地上。
“借条、借款用途、具体归还日期、担保人签字、抵押证件。写清楚,一个都不能少。”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赵美兰的哭声停了。程向阳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跪,但不能拿我的边界当垫脚石。”
我家的客厅很小,老旧的布艺沙发已经洗不出原来的颜色,角落里的电风扇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窗外,邻居们探头探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程向阳一家六口局促地挤在沙发上,气氛压抑得像凝固的水泥。
我把事先打印好的借款合同模板放在茶几上,一式两份。“十万块钱,可以。借款期限三十天,从今天算起。逾期不还,按照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的四倍计算罚息。抵押物,我看你脖子上的金项链不错,还有你的车钥匙,都先押我这儿。”
赵美兰“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尖叫:“顾南舟!你这是放高利贷,不是救命!我们都给你跪下了,你还这么心狠?”
我没看她,目光直直地盯着程向阳。“没有契约,就没有救助。这是我的规矩。”
程向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那个怀孕的女儿程雨乔,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最终,程向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下。他咬着牙,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抓过赵美兰的手,蘸了印泥,狠狠地按了下去。
他从脖子上解下那条看起来很粗的金项链,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车钥匙,一起拍在茶几上。金链子和钥匙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我拿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对着合同、金项链和车钥匙,仔仔细细地拍了一遍。然后,我当着他们的面,把合同条款一条一条地念了出来,确保每个字都录了进去。
他们的脸色铁青,像死了爹娘一样难看。
我心里其实也在发抖,手心全是冷汗。但我知道,规则一旦立下,我就不能后退。善良不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善良是有字的,写满了权利和义务。
“钱,我不会给你们现金。”我收起手机,看着他们,“你们说雨乔要剖腹产,把医院的缴费账户给我,我直接转过去。”
赵美兰又跳了起来:“不行!必须转到我们卡上!医院那边手续麻烦,不直接收转账!”
“是吗?”我拿起手机,当着他们的面,搜索了本市妇产医院的电话,直接拨通了视频挂号处。“你好,我想咨询一下,孕妇剖腹产手术,费用是不是必须现金缴纳?可以接受个人银行卡转账预交吗?”
视频里,穿着护士服的工作人员公式化地回答:“您好,我们这里支持医保卡、银行卡、微信、支付宝等多种支付方式。产科手术大部分可以走医保报销,自费部分刷卡或扫码支付即可,不需要一次性缴纳十万现金。”
我挂断视频,把手机屏幕转向他们。“医院说可以刷卡,而且不需要十万。”
赵美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程向阳一把将她扯到身后,语气软了下来:“南舟,是……是这样的,我们还有其他地方要用钱,你就行行好……”
“其他地方是哪里?”我追问。
他不说话了。
一个不合逻辑的“急”,在我脑子里拉响了警报。
我改口了。“这样吧,我先借给你们五万,转到你女儿程雨乔的卡上。剩下的五万,等你们把医院的手术缴费单据拿给我看,我再给。”
“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们?”赵美兰挣脱程向阳,冲我吼道。
“我信制度。”我平静地回答。人情会撒谎,单据不会。
程向阳死死地拉住他老婆,最终妥协了。“好,就五万。”
我当着他们的面,把五万块钱转到了程雨乔的银行卡里,并且让他们在合同上注明:已收到首笔借款五万元整。
他们一家人拿着钱,一言不发地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我整个人都虚脱了,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我妈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脸担忧:“南舟,你这么做,不是把人往死里得罪吗?”
“妈,我是在救我的命。”
当天晚上,班级群里炸了锅。班主任马恩良直接艾特我:“@顾南舟,我听说你只借了五万,还让人家写借条、按手印、押东西?顾同学,雨乔都怀着二胎呢,你何苦这么为难你的老同桌?”
群里立刻有人跟风附和。
“是啊,顾班长,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都是几十年的老同学了,别太较真嘛。”
“向阳家肯定是真的遇到难处了,不然谁会拖家带口去下跪啊?”
我看着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手指冰凉。我只在群里回了一句:“已借五万,合同在手。”
群里瞬间安静了。过了几分钟,又有人发了张“岁月静好”的风景图,配文:“同窗情深,且行且珍惜。”
我没再理会。我算是看清了,这所谓的“同学情”,是有价格标签的。它的作用,就是把我的边界感打骨折,然后让别人来捡便宜。
所谓情谊,一旦开始论斤两,那秤就没准过。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三天。
那天我下班回家,刚到楼下,程向阳一家又堵在了单元门口。这次,他们的表情不再是哀求,而是一种理直气壮的愤怒。
程向阳举着手机,屏幕怼到我脸上。“顾南舟,钱我们已经还你了!你自己查查你的银行卡!”
我看到他手机上是一张转账截图,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一个叫“程雨辰”的账户,向我的账户转账十万元,备注是“顾阿姨收款”。
“还了十万?”我愣了一下,“我只借了五万。”
“另外五万是利息和赔罪!”赵美兰在一旁尖声说,“我们不想欠你的!现在钱还了,你把欠条和金项链、车钥匙还给我们!”
我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当场登录网上银行,仔細核对每一笔入账记录。最近三天,我的账户里根本没有任何一笔十万元的入账。
“我没收到钱。”我把我的手机银行界面给他们看。
“怎么可能!我们都转了!”程向阳急了,“银行转账有延迟,你可能没看到!你再等等!”
他说着,就把那张转账截图发到了班级群里,然后艾特我:“@顾南舟,钱已经给你了,别再找借口扣着我们的东西不还,到处泼我们脏水!”
班主任马恩良立刻跳了出来,发语音说:“顾同学,既然人家已经还钱了,你就把东西还给人家。都是一个班出来的,别把事情搞得这么难看,抹黑我们八三届的脸!”
我看着那张转账截图,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截图的像素有些模糊,最关键的交易时间戳,被一个手指图标巧妙地遮挡了一部分。
我走上前,对程向阳说:“把你手机给我,我看一下银行APP里的电子交易记录。”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把手机收了回去,死活不肯给我看。“给你看截图就行了!电子回单是隐私,凭什么给你看!”
我血压瞬间飙升,但理智按住了我的冲动。我拿出手机,对着他的截图拍了张照,然后冷冷地看着他们。“好,既然你们说还了,那就等银行的到账通知。钱不到账,东西我不会给。”
骗子最怕的是时间,因为时间会让所有谎话都找不到落脚点。
我以为他们会就此罢休,没想到,他们把事情闹得更大了。
(付费卡点)
晚饭高峰期,单元门口人来人往。程向阳一家人又来了,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他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反复播放着一段伪造的银行“到账提示音”:“微信收款,十万元。”
那声音尖锐刺耳,在整个小区里回荡。
赵美兰“扑通”一声再次跪在地上,对着来来往往的邻居磕头,哭天抢地:“大家给评评理啊!我们已经把钱还了,这个姓顾的女人收了钱还装糊涂,想讹我们家的金项链和车啊!我们一家老小都要被她逼死了!”
她的儿子程雨辰,那个备考的年轻人,从一个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围观的人看。“这是我们去银行打的转账回执单复印件!上面有银行的盖章!铁证如山!”
我瞥了一眼,那张所谓的“回执单”纸张劣质,上面的字迹和印章颜色都有些不对劲。
更让我心寒的是,班主任马恩良居然也来了。他就站在程向阳一家旁边,背着手,一脸痛心疾首地对我说:“南舟啊,大家都是体面人,你看看你,把事情闹成这样,非要闹到派出所去才好看吗?听老师一句劝,把东西还给人家,这事就算了了。”
围观的邻居开始对我指指点点。
“哎,这女的不是退休金六千多吗?怎么还贪人家这点东西。”
“就是啊,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跪在地上求她,太不是人了。”
“看她穿得干干净净的,心怎么这么黑啊。”
我被他们围在中间,像个待审的犯人。我妈在五楼的窗户声嘶力竭地冲我喊:“顾南舟!你还嫌不够丢人吗!赶紧把东西给人家!”
我感觉天旋地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
程向光看我脸色发白,以为我快撑不住了,又加了一把火。他把我儿子周与安也拉进了班级群,然后在群里发语音控诉:“@周与安,你好好看看你妈!为了点钱,要把我们全家逼上绝路!你妈做人怎么这么抠门刻薄!”
我看着手机里弹出的消息,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我点开,是我那个当律师的表姐刘瑾发来的。我刚才在混乱中,下意识地给她发了个定位。
她的消息只有一句话:“别回嘴,别动手,保存体力。我十分钟到。”
几乎是同时,我耳朵上的蓝牙耳机里,传来物业志愿者老薛沉稳的声音。我平时帮他处理过几次邻里纠纷,关系不错。“南舟,别怕。我这儿有你们楼下高清摄像头的全时段录像,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所有的慌乱都沉淀了下来。风雨欲来,雷霆将至。
当一群人用虚假的表象逼你承认一个莫须有的错误时,沉默就是刀背。现在,我得把这把刀翻过来,露出刀刃。
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辆黑色的轿车稳稳地停在单元门口,刘瑾从车上下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步履从容,气场强大。
她走到我身边,先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证件夹,对着众人亮了一下。“我是顾南舟女士的代理律师,刘瑾。各位,有任何涉及财产的争议,我建议我们换个地方谈,比如派出所。”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刚才还闹哄哄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
她转向程向阳,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这位先生,既然你说已经还款,请出示你的银行APP原始交易记录、银行发送的扣款短信原号、转账回执单原件,以及办理这笔转账的银行经办网点电话。我们需要逐一核实。”
程向阳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
刘瑾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我提醒各位,根据国家法律,伪造、变造金融票据,数额较大的,涉嫌违法犯罪。请你们慎重考虑自己的行为。”
班主任马恩良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想跟程向阳一家撇清关系。
我站直了身体,从包里拿出我准备好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地上。
“这是我们当天签的借款合同,一式两份,有你们全家人的签字画押。”
“这是我录的像,记录了你们抵押金项链和车钥匙的全过程。”
“这是你们发在群里的所谓‘转账截图’,我已经做了证据保全。”
“这是我跟妇产医院的通话录音,证明你们所谓的‘剖腹产急需十万现金’是谎言。”
“最后,”我举起手机,打开银行APP,“这是我银行账户的实时流水,证明我至今没有收到任何一笔十万元的汇款。”
我看着他们,声音冷得像冰。“你们说情,我说证;你们喊冤,我签字。现在,我们去派出所说清楚。”
老薛这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U盘。“这是门口监控的录像,我已经拷贝下来了。”他把U盘递给我,“我看了,他们一家人今天下午在小区门口的打印店待了半个多小时。”
我立刻明白了。我和刘瑾对视一眼,直奔那家打印店。打印店老板还记得他们,一听我们的来意,立刻调出了店里的监控录像。
监控画面清清楚楚:赵美兰和她儿子程雨辰,围在电脑前,用P图软件反复修改一张转账成功的模板。最后,程向阳拿出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下了那张所谓的“到账截图”。
我把这段监控画面用手机录了下来,连同他们发在群里那句“钱已还,别泼脏水”的发言,一并截图保存。然后,我们直接去了最近的银行,打印了我名下所有银行卡的流水明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证明了“未到账”。
证据确凿。
程向阳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看到我们从打印店出来,立刻改口:“我们……我们打的不是你的卡!是打给你儿子周与安的卡了!”
他又拿出另一张截图,收款人赫然是我儿子的名字。
我当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开了免提。“与安,查一下你所有的银行卡和电子账户,看看最近有没有一笔十万元的入账。”
电话那头,我儿子很快回复:“没有啊,妈。我刚全查了一遍,一分钱都没多。怎么了?”
“没事了。”我挂了电话,看着程向阳,“还要继续演吗?”
拿不出真账,就别跟我谈良心。
我们回到了小区大厅,在所有邻居和物业人员的见证下,我把借款合同的复印件递给程向阳。“合同上写得很清楚,三十天内还款。今天,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五万块钱还我。否则,到期不还,我将依法处置你的金项链和车,并且向法院申请诉前财产保全,查封你名下所有财产。”
赵美兰彻底疯了,她哭喊着“你要逼死我们”,像一头母兽一样冲上来,想抢夺我手里的借条原件。
我早有防备,侧身避开。刘瑾挡在我身前,冷声说道:“当众抢夺重要证据,妨碍司法公正,我们可以立刻报警,让你负刑事责任!”
赵美兰被吓得愣在原地。
那一刻,我承认我害怕,手脚都在发软。但我不能退,因为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悬崖。你哭可以,但我的合同不会为你流泪。
班主任马恩良看事情无法收场,又开始在班级群里兴风作浪。他发了一篇小作文,痛斥现在的社会人情冷漠,同学之间不该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最后还说:“顾南舟这么做,丢的是我这个班主任的人!”
他还配了一张不知道谁偷拍的照片,照片上,我正拿着借条,表情冷漠。
我只在群里回了四个字:“事实为据。”
然后,我把打印店那段监控录像,做了马赛克处理后,发到了群里。并附上一句话:“相关证据已报警备份,请各位谨言慎行。”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当年跟马恩良关系好的“班干部”试图转移话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班长当年管班费的时候,手脚就不是很干净呢。”
我冷笑一声,从我书房一个陈旧的档案袋里,翻出了一张泛黄的纸。那是我毕业时做的班费结算清单,上面有每一笔开销的明细,和马恩良当年的亲笔签名。我拍了张照,直接甩到群里。
你用面子压我,我用证据压面子。
当晚,我和刘瑾去了派出所,做了详细的笔录。警察同志态度很客观,他们判定这是民事借贷纠纷,建议我们走法律途径解决,同时,对程向阳一家伪造银行回执的行为,进行了严肃的口头警示。
从派出所出来,我们连夜开始准备起诉材料。
起诉状、借款合同、聊天记录截图、通话录音、跟医院的咨询记录、物业监控录像、打印店监控录像、对方伪造转账截图的疑点分析清单、抵押物清单……所有证据,我们整理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向法院递交了诉状,并同时申请了诉前财产保全,请求查封程向阳名下的那辆汽车。
傍晚,我接到了程向阳的电话,他的声音充满了怨毒和威胁。“顾南舟,你真要把事情做绝?你这样搞,我们只能鱼死网破!”
我只回了他三个字:“法庭见。”
你说同学情,我说法定债。从他带着全家跪在我家门口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债了。
法院走了简易程序,开庭那天,小小的法庭里只坐了几个人。
法官很有效率,逐一核对借条、抵押物清单和转账凭证。
程向阳的代理律师提交了那张漏洞百出的“还款截图”作为证据。我这边,刘瑾则呈上了银行出具的官方回函,明确证明“查无此交易”,紧接着,又当庭播放了打印店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程向阳一家人围着电脑P图的样子,清晰地投放在法庭的屏幕上。程向阳的脸瞬间变成了死灰色。
法官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被告,既然你声称借款是为了给你女儿支付剖腹产手术费,为何在原告提出直接将款项打至医院账户时,你表示拒绝?”
程向阳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旁听席上,班主任马恩良的腰深深地弯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
判决结果很快就下来了。法院确认借贷关系成立,判令程向阳在十日内归还我借款本金五万元,并承担逾期利息和全部诉讼费用。至于他们伪造银行凭证的行为,法庭表示将把相关材料移交有关部门,做进一步处理。
法槌落下的声音,其实不大,但却能把所有喧哗和谎言都敲得粉碎。
十天期限到了,程向阳并没有还钱。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向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
很快,他那辆作为抵押物的旧车被法院查封并进行司法拍卖。拍卖所得的款项,在扣除所有费用后,正好抵偿了我的五万本金和利息。
那天下午,赵美兰又找上门来,这次她没有跪,而是堵在我家门口,哭诉她女儿生了孩子没钱买奶粉,说我把他们家最后的活路都断了。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法院的判决书复印件递给了她。“这是法院的判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我的合法权益。我能帮你们的,是遵守规矩,而不是破坏规矩。”
她看我不为所动,突然发了疯,转身用头去撞我家的防盗门,一边撞一边咒骂,声音凄厉。
我全程录下了视频,然后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对她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并记录在案。
我不是冷血,我只是想给自己,也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这条路,叫“规则”。
同学群里,因为这件事再次掀起波澜。有人说我做得“太狠”,把老同学逼上了绝路。
我没有再争辩。我发了最后一条消息到群里,把整件事的时间线、所有关键证据的截图、法院的判决结果,一条一条地列了出来。
在信息的结尾,我只写了一句话:“公道自在人心,祝各位安好。”
然后,我点击了“退出群聊”。
刚退群,就收到了班主任马恩良的私聊申请。通过后,他发来一条信息:“南舟,对不起。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太要面子了。”
我回他:“马老师,下次,别让您的面子,拿着刀去捅别人。”
不再赴宴,是我给我那段已经逝去的回忆,做的最后一次止损。
回到家,我妈顾玉芝正在厨房里“咣咣咣”地剁着排骨,嘴里还在嘟囔:“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整个小区都知道了。”
我把判决书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案板上。“妈,我不是不讲情面,我是在保我们的命钱。这六千块退休金,是我唯一的依靠。”
她剁排骨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判决书上鲜红的印章,沉默了很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也借给你舅舅两千块钱,他说周转一下就还。结果呢,到现在都没提过。那可是我跟你爸攒了半年的工资啊。”
厨房里只剩下抽油烟机的嗡嗡声。我们母女俩都沉默了。
是啊,中国人的家教里,总是教我们要善良,要大度,要讲情面,却很少有人教我们,应该如何守护自己的边界。
几天后,我算了一下,拍卖车辆所得的款项,除了本金利息和诉讼费,还多出几千块钱。我把这笔钱取成现金,连同一张详细的收据,一起交给了程向阳。
他在收据上签字确认余额已清,全程没有看我一眼。
回到家,我拉开书桌的抽屉,把那张“八三届重聚”的纪念合影收进了最里面。我在照片背面贴了一张便签,写着:证据与温情,务必分开放置。
手机响了,是儿子周与安发来的微信:“妈,我听说了,你真厉害。”
我笑了笑,给他回了一句:“记住,以后借钱给任何人,先看规则,再看交情。”
人情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证据是岸,有了坚固的岸,我们才敢去渡那变幻莫测的人情之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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