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我推开门。茶台那盏纸灯还亮着,光晕温温的,像一粒被夜色浸透的蜜。卧室里传来妻与小儿子朦朦胧胧的呓语,如同梦的余波。老大与父母房中的寂静,已然熟透。我褪下一身风尘,走向窗边那方属于我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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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是凉的,茶叶却等着一次重生。
“回来了。”一个声音说。是茶。它的问候总在恰当的时候响起,不早不晚,恰似这满室昏暗里唯一的光,只为我亮着。
我取出一小块普洱,那深褐色的沉默,曾是一座山、一场雨、一段阳光的记忆。热水倾注的刹那,香气被惊起了,似一群栖息的蝶,扑簌簌地纷飞起来,是那种稠得化不开的甜醇。
“人被岁月熬成一块生铁,茶,便是那让你重新学会柔软的水。”声音从瓷壁里透出,暖融融的。
我瞧着壶中那些叶片,在滚烫的命途里浮沉、舒展,仿佛一生的际遇都在这方寸之间重演。有一片,竟孩子气地贴在杯壁上,像在张望一场无形的雨。
“年轻时争一口烈,中年后求一味醇。”茶汤在杯中轻轻荡漾,“这不是妥协,是修行。如同我,总要到二泡、三泡,才肯交出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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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呷了一口。初是清苦,旋即化为润泽,而后,一丝甘甜才从舌根深处缓缓涌出,像迟来的慰藉。这滋味,多像那些走过的路:初入世时的窘迫,母亲病榻前的长夜,小儿初唤“爸爸”时冲上眼眶的热潮,……当时的苦,竟都沉淀为此刻喉间的回甘。
“倦了。”我低语,像对茶说,也像对自己。
“倦了,便学我,在壶底静默地待着。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总要为自己留一处空芜。”它说得徐缓。
我又续上水,看茶叶重新翻滚,最终一一沉静,找到各自的位置。这不再是漂泊,是一种归位。
“茶凉了便失味,人执着了就生恼。”它的声音渐如游丝,“你昨日犹在困顿于那名利之阶,可曾想过,万千茶中,最难得的是一个‘宜’字。”
我握着这杯寻常的茶,它不及名茶贵重,却妥帖地安顿了我的深夜。茶已淡至七泡,颜色浅了,味也轻了,却另有一种清远的神意。
“淡有淡的境地,少也有少的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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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妻子为我备在桌角的茶点,想起儿子那张九十分的、却洋溢着兴奋的试卷。生活最终的醇香,原不在惊涛骇浪里,都藏在这般无言的寻常之中。
“茶从不抗拒成为茶汤,我们又何须抗拒生活的塑造?”它说,“从新绿到枯干,从沉睡到苏醒,每一次皆是死而复生。无死,焉有生?”
我饮尽最后一杯。叶片舒展开来,叶脉清晰,宛如掌纹,刻着它来自山野的记忆。形貌可变,魂魄却依旧。
壶凉了,是该告别的时候。
“茶会凉,人亦散。但滋味长存于舌根,风骨烙印于骨髓。”它作着结语,“明日,你仍会来的,是吧?”
我颔首,清洗茶具。水流冲走余香,却带不走萦回的气息。
每一个在深夜里独坐的人,都需要这样一个挚友:相对无言时是自在的天地,开口叙谈时是通透的智慧。茶,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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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前,我回望那方暗下去的茶台,忽然了悟:我们不过都是在生活这壶滚烫的水里,翻滚、舒展,最终将一生的浓淡苦甘,都熬成一盏可以平静下咽的、温润的汤。
走入卧室,妻的呼吸匀长。我悄然躺下,她在梦中转过身,手臂搭过来,带着睡意的暖。
齿颊间,茶香若有似无,缭绕不散。
中年如茶,浮沉俱是滋味。唯有沉底时,方见真味。
窗外,月已西沉,万籁归于沉寂。而那一盏茶的暖,却仿佛刚刚开始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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