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的光线,是黏的。
像化不开的陈年麦芽糖,把灰尘、暑气、还有我心里那点焦躁,全都粘在了一起。
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叫陈凯,这家“古玉轩”的老板。
说得好听是老板,其实就是个守着一堆破石头,等着游客上钩的渔夫。
这古镇,早就不是十年前的古镇了。
商业街翻新得比我家脸盆都光亮,走在上面的游客,精得跟猴儿似的。
想从他们兜里掏出钱来,比让我爹从坟里爬出来承认他当年看走了眼还难。
我爹,老实巴交一辈子的玉雕师傅,临死前抓着我的手,气若游丝。
“凯子,守好……守好这店,守好‘诚信’两个字……”
我当时哭得稀里哗啦,点头如捣蒜。
可诚信能当饭吃吗?
能还那笔要命的贷款吗?
能让我儿子上那个死贵的国际幼儿园吗?
不能。
所以,我爹的牌位在里屋供着,我爹的话,我也在心里供着。
就是偶尔,得请它老人家先打个盹。
比如今天。
午后两点,一天里最死气沉沉的时候。
街上连狗都懒得叫,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
我的伙计小李,在柜台后面钓鱼,脑袋一点一点,跟那只招财猫的频率完美同步。
就在我以为今天又得吃白果的时候,风铃响了。
叮铃。
声音清脆,但在这黏糊的空气里,显得有点突兀。
我抬起眼皮,来了两个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运动服,脚上一双旅游鞋,看着就像是那种最常见的、报了“夕阳红”旅行团的大妈。
她身边跟着个年轻点的女人,三十来岁,戴着眼镜,文文静静,挎着个帆布包,一脸的小心翼翼。
我心里那杆秤,瞬间就动了。
这种组合,我见得多了。
大妈,通常是家里的财政部长,有点闲钱,但又爱贪小便宜,容易被故事和氛围打动。
小跟班,通常是女儿或者儿媳,有点文化,但社会经验不多,关键时刻起不了决定性作用,甚至会因为怕事,反过来劝大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绝配。
我掐灭烟,站起身,脸上堆起八颗牙的标准微笑。
“阿姨,随便看看,我们这儿都是真东西,假一赔十。”
这是开场白,跟“你好,吃了吗”一样,毫无意义,但必须说。
那大妈点点头,眼睛却没在我脸上停留,而是开始扫视我那些“宝贝”。
她的目光很奇怪。
不是游客那种好奇的、看热闹的眼神,也不是行家那种审视的、挑剔的眼神。
倒像是在看……一堆普通的石头。
很平静,甚至有点漠然。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看走眼了?
不应该啊。
她脖子上空空如也,手腕上倒是戴了个串,红色的,像是南红,但光泽暗淡,估计是几十块钱的染。
典型的“以为自己懂点,其实啥也不懂”的类型。
我定了定神,热情不减。
“阿姨,喜欢哪种?是喜欢和田的温润,还是翡翠的灵气?我给您介绍介绍。”
“就随便看看。”她开口了,声音也平平的,带着点北方的口音。
她走到一个玻璃柜台前,停下了。
那里面,摆着我今天的“饵”。
一只翡翠镯子。
种水嘛,豆种,干巴巴的。
颜色嘛,是花了功夫的,C货,强酸浸泡,注入颜色,再打上蜡,外行一看,绿油油的,喜人得很。
我给它编了个故事,叫“晚清老坑冰种帝王绿福镯”,还配了个假得不能再假的“鉴定证书”。
标价,88万。
当然,谁要真花88万买这个,那我得给他磕一个。
它的作用,不是卖出去。
而是……碎掉。
这是我们这行一个不上台面的招数,叫“碰瓷局”。
得看人下菜,不是谁都敢碰的。
但今天,看着眼前这位大妈,我觉得,火候到了。
她伸手指了指那镯子,“这个,能拿出来看看吗?”
来了。
我心里的小鼓“咚”地敲了一下。
我故作为难,“阿姨,这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轻易不拿出来的。您看,这颜色,这水头……”
我开始滔滔不绝,把准备好的词儿往外倒。
什么“慈禧太后赏给荣禄的”,什么“辗转流落到民间”,什么“吸收了百年天地灵气”。
我自己说得都快信了。
小李也醒了,过来帮腔,“是啊阿姨,这个太贵重了,我们老板平时都不让我们碰的。”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那大妈旁边的年轻女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妈,看看别的吧,这个太贵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猪队友。
大妈却很坚持,“就看看,又不买。”
我“犹豫”了半天,长叹一口气。
“行吧,看您也是真心喜欢。小李,开柜,小心点。”
我一边说,一边给她递过去一副白手套。
“阿姨,您戴上这个,手上有汗,会影响玉的灵气。”
其实是怕留下指纹。
大妈依言戴上手套,动作有点笨拙。
我亲自把那只绿油unn的镯子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仿佛捧着一颗刚出生的婴儿心脏。
“阿姨,您看这绿色,正阳绿,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太淡,只有老坑的料子才有这种韵味……”
我把镯子递过去。
在她接手的那一瞬间,我的手,微不可察地,往回一缩。
同时,脚下轻轻一绊。
这是一个练了上百次的动作。
时机、角度、力度,都堪称完美。
大妈“哎呀”一声,手一抖。
那只镯子,划出一道绿色的弧线,朝着地上铺着的大理石砖飞去。
“啪!”
声音清脆得像一记耳光。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空气里黏稠的光线,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了。
小李的嘴巴张成了“O”型。
那个年轻女人,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则是在零点一秒的呆滞后,爆发出影帝级别的演技。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去看镯子,而是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嘴唇哆嗦。
“我的镯子……我的传家宝……”
声音里带着哭腔,是发自肺腑的……喜悦。
那大妈也愣住了,站在那里,看着地上一堆绿色的碎片,有点手足无措。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我爹临死前都让我好好保管的宝贝,你说不是故意的就完了?”
我开始即兴发挥,加戏。
“我爹说,这镯子就是我们家的根,根断了,我们家就完了!”
我一边嚎,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她。
她慌了。
眼神里是那种普通市民闯了祸之后的惊慌和恐惧。
这就对了。
不怕你横,就怕你慌。
你一慌,阵脚就乱了,接下来,就得任我宰割。
“妈,怎么办啊……”旁边的年轻女人快哭了,拉着大妈的胳膊直哆嗦。
“老板,您……您先起来,我们……我们商量商量。”大妈的声音也开始发颤。
我“挣扎”着站起来,指着那堆碎片,痛心疾首。
“商量?这怎么商量?这可是晚清的老物件,有证书的!标价88万,那都是看在街坊邻居面子上的友情价,真拿到拍卖会,上百万都有人抢!”
我把那本做得比真的还真的“鉴定证书”拍在柜台上。
“白纸黑字!国家级鉴定大师签名的!”
大妈凑过去看,但她显然看不懂。
她只是喃喃自语:“这么贵啊……”
“贵?”我冷笑一声,“阿姨,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这是文物!你损坏的是文物!”
我把调子往高了拔,给她上压力。
“要不,我们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该怎么赔怎么赔,公事公办。”
我作势要去拿手机。
这一招,百试百灵。
普通老百姓,最怕跟公家打交道。
一听报警,腿都软了。
果然,那年轻女人一把按住我的手。
“别,别报警!老板,我们私了吧,我们赔,我们赔还不行吗?”
我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依旧是悲愤交加。
“赔?你怎么赔?我这店,就指着这一个宝贝撑门面,现在被你打碎了,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我开始卖惨。
“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啊?”
其实我爹妈都走了,儿子在贵族幼儿园吃得比我都好。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情绪烘托。
大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老板,你开个价吧。我们……认了。”
鱼儿,彻底上钩了。
我“悲痛”地摇摇头,“这不是钱的事儿……”
“您就说个数。”她打断我,语气里有了一丝不认命的坚定。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一百万?”年轻女人惊呼。
我摇摇头,看着大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看在阿姨您也不是故意的份上,证书上88万,我给您打个折,零头抹了,再给您减个吉利数。”
我顿了顿,吐出那个我演练了无数遍的数字。
“六十六万。一分都不能少。”
空气再次凝固。
小李倒吸一口凉气。
年轻女人的眼泪,直接就下来了。
“六十六万?你怎么不去抢啊!这破镯子哪儿值那么多钱!”她激动地喊道。
“妹子,话不能这么说。”我立刻板起脸,“东西是你们打碎的,价格是明码标价的,现在我已经打了折,你们还想怎么样?不认账?行啊,那咱们就派出所见,顺便找文物局的专家来鉴定一下,看到底值不值这个价!”
我吃准了他们不敢。
这镯子,材料是几十块钱一公斤的石料,染色加注胶的成本也就百十来块,我找人做这个“局”,总共花了不到一千块。
现在,它要变成六十六万。
我的心跳在加速,不是紧张,是兴奋。
那笔该死的贷款,今天就能还清了。
我甚至能看到我儿子在幼儿园里,挺着小胸脯跟小朋友炫耀他新买的乐高。
大妈一直没说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让我有点莫名的不舒服。
太平静了。
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要赔掉一套小城市首付的人。
“妈,我们报警!我不信这东西值六十六万!”年轻女人还在坚持。
“闭嘴!”
大妈忽然低喝一声。
那女孩儿吓了一跳,愣住了。
大妈转过头,看着我,缓缓开口。
“六十六万,是吧?”
“对。”我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激动。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好”?
就一个“好”?
没有哭天抢地,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撒泼打滚?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我愣住了。
小李也愣住了。
连那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人都愣住了。
“妈,你疯了?六十六万啊!”
“我说,闭嘴。”大妈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从自己那个看起来很廉价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手机。
不是最新款的苹果或华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国产安卓机,屏幕上还有几道划痕。
她打开手机,点了几下,然后抬头看我。
“你的收款码。”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机械地,把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收款码牌子,推到她面前。
她拿着手机,对着码,扫了一下。
然后,开始在屏幕上输入数字。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手指。
6,6,0,0,0,0。
一个零都没少。
她点了“确认支付”。
然后,我的手机,“叮”地一声,响了。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支付宝到账,六十六万元】
冰冷的电子女声,此刻听起来,宛如天籁。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成了!
真的成了!
六十六万!
我发财了!
我强忍着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看着眼前的大妈。
她已经收起了手机,表情依旧平静。
“钱,付清了。”
“啊……啊,收,收到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接不住。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点头哈腰,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财神爷啊,这哪是什么大妈,这分明是活菩萨。
大妈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那个年轻女人还是一脸的不甘和愤怒,但被大妈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大妈忽然停下脚步。
她弯下腰,从那堆绿色的碎片里,捡起最大的一块。
那块碎片,刚好是镯子断口最齐整的地方。
她把碎片放在手心,对着铺子里的光,看了看。
然后,她转过头,对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小伙子,这镯子,是B+C。”
我心里一惊。
B+C货,是行话。B货指强酸浸泡,C货指人工染色。合起来,就是最低劣的假货。
她怎么会知道?
蒙的?
肯定是蒙的。
我干笑两声,“阿姨,您说笑了,我这可是……”
她没等我说完,又说了一句。
“用的是最劣质的岫玉料子,杂质太多,结构松散,所以才这么脆。”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岫玉?
她连胚料都看出来了?
这他妈怎么可能!
“而且,你这染色用的是第三代浸染技术,颜色只浮在表面,渗不进晶体结构里。你看这断口,”她把那碎片朝我扬了扬,“里面还是灰白色的,火候没到家啊。”
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
这……这不是蒙的。
这是行家。
是那种看一眼断口,就能把祖宗十八代都给你扒出来的老行家!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而是一种……怜悯。
就像一个大学教授,看着一个耍小聪明的幼儿园孩子。
“六十六万,”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买你这个‘晚清老坑冰种帝王绿福镯’,不贵。”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就当是……给你交的学费吧。”
说完,她不再看我,捏着那块碎片,带着那个已经完全懵掉的年轻女人,走出了我的铺子。
风铃“叮铃”一声,仿佛在为我送行。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个收到巨款的手机。
手机很烫。
烫得我几乎要拿不住。
学费?
什么学费?
她到底是谁?
小李凑了过来,脸色比我还白。
“老板……她……她是不是看出来了?”
“废话!”我吼了一声,声音都在发抖。
我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那个大妈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流里。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一个能一眼看穿我所有把戏的老行家,为什么还要乖乖赔我六十六万?
她图什么?
钱多烧的?
还是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我猛地抓起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一个电话。
那是我真正的“靠山”,一个在广州做玉石生意的朋友,姓王。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凯子,怎么了?又缺钱了?”老王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王哥!救命!我可能踢到钢板了!”我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语无伦次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包括那个大妈的穿着,她说的话,她最后拿走的那块碎片。
电话那头,沉默了。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足足半分钟,老王才用一种极其干涩的声音问我:“你……你说那个阿姨,大概多大年纪,什么口音?”
“五十多,快六十了,北方口音,听着像是京津那一带的。”
“她身边是不是还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
“对!对!王哥你认识?”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叹息。
“陈凯啊陈凯,你真是……不知死活啊。”
“王哥,她到底是谁啊!”我快急疯了。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咱们这行里,有那么一尊谁都不敢惹的‘活菩萨’吗?”
“记得啊,你说她坐镇京城,一句话就能让一个市场关门……”我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我的嘴唇开始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你……你的意思是……”
“她不姓‘活’,她姓林。”老王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叫林婉清。中国宝玉石协会的终身名誉会长,国家级鉴定中心的首席顾问。”
“她的家族,从清朝末年开始,就是给宫里做玉器的。玩了一辈子石头,她闭着眼睛摸一下,都能说出那块料子是哪个山头哪个坑里挖出来的。”
“至于她身边那个戴眼镜的姑娘……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她带的博士生,也是《中国宝石》杂志的副主编。”
我的腿,一软。
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
手机从手里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林婉天……
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
那个我们这种小鱼小虾,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泰山北斗。
今天,被我,用一个成本不到一千块的B+C假货,讹了六十六万。
这不是踢到钢板了。
这是开着拖拉机,一头撞上了喜马拉雅山。
“老板……老板你怎么了?”小李扶住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没理他。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全完了。
林婉清是什么人?
她会平白无故地被我讹一笔钱?
她会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
那六十六万,不是赔偿款。
那是……
那是她买下的证据!
她拿走了那块最关键的碎片。
她有支付记录。
她有我这个店铺。
人证、物证、交易记录,一应俱全。
她根本不需要报警,也不需要跟我吵。
她只需要回到北京,把那块碎片往鉴定中心一放,出一份报告。
再让她的学生,在《中国宝石》杂志上,把我的“古玉轩”和我陈凯,当成一个“旅游市场欺诈乱象”的典型案例,深度报道一下。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篇文章的标题。
《六十六万的“帝王绿”:一个古镇玉器店的诚信之死》。
到时候,别说工商、税务、物价局会把我查个底朝天。
光是行业内部的封杀,就能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这辈子,别说碰玉了,我可能连石头都碰不到了。
我爹留给我的“诚信”二字,被我亲手,用六十六万,卖了个干干净净。
而这六十六万,现在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我的兜里,要把我的灵魂都烫穿。
“呵呵……呵呵呵……”
我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真是个天才。
我用我毕生的“聪明才智”,给自己挖了一个价值六十六万的、华丽的、深不见底的坟墓。
“老板,我们……我们把钱退回去吧!”小李急得快哭了,“我们去追她,去给她磕头道歉!”
“晚了。”
我摇摇头,面如死灰。
“已经晚了。”
从她平静地付钱,拿走那块碎片开始,这个局,就已经不是我设的了。
而是她。
她用六十六万,给我,给所有像我一样的投机者,设了一个局。
一个杀鸡儆猴的局。
而我,就是那只被选中了的、最肥的鸡。
我的脸色,一定比墙上的白灰还要白。
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踢到钢板了。
不,钢板都不足以形容。
我这是用脚趾头,去踢了一艘航空母舰。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炼狱里。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关了店门,整天把自己锁在里屋。
我不敢开手机,不敢看新闻,不敢接任何陌生电话。
那六十六万,静静地躺在我的银行账户里,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我盯着那个数字,仿佛能看到林婉清那双平静而锐利的眼睛。
我想把钱退回去,可我连她是谁,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想去自首,可我去了,这六十六万的诈骗金额,够我把牢底坐穿。
我就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却找不到任何出路。
小李来找过我两次,隔着门劝我。
“老板,要不我们跑路吧?”
跑路?
我能跑到哪儿去?
在这个时代,只要你还用身份证,还用手机支付,你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揪出来。
更何况,我的根在这里。
我的儿子,我那还没开始的“富贵人生”,都在这里。
我舍不得。
我也跑不掉。
第五天的时候,我快疯了。
我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门外有人在监视我,总觉得电话铃在响。
我看着我爹的牌位,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无颜面对祖宗”。
他老人家一辈子兢兢业业,靠手艺吃饭,受人尊敬。
到我这儿,为了点钱,把脸都丢尽了。
我拿起一瓶白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我想,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是在梦里,全是那只破碎的镯子,和林婉清那句“给你交的学费”。
我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天已经亮了。
窗外,传来了古镇清晨特有的喧嚣。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么等死了。
哪怕是死,我也得死个明白。
我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刮了胡子。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双眼布满血丝的男人,感觉无比陌生。
这就是我,陈凯。
一个被贪婪吞噬的赌徒。
我打开了店门。
阳光照进来,驱散了满屋的霉味。
我给老王打了个电话。
“王哥,帮我个忙。”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你说。”
“帮我查一下林婉清会长,最近有没有公开的行程。讲座、会议,什么都行。”
老王沉默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我去磕头。”
我说。
“我去把这六十六万,还给她。然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与其被动地等待审判,不如主动地走向断头台。
至少,这样死得有尊严一点。
老王叹了口气,“你等我消息吧。”
一个小时后,老王回了电话。
“她后天在上海有个国际珠宝论坛,做开幕演讲。”
“地址发给我。”
“陈凯,你想清楚了,你这么去,就是自投罗网。”
“我想清楚了。”我说,“王哥,谢谢你。如果我回不来,我儿子……你帮我照看一下。”
挂了电话,我订了去上海的机票。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加上那笔烫手的六十六万,凑了个整数,打进了一张新卡里。
我给老婆写了一封长信,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清楚。
我告诉她,如果我出了事,把店卖了,带着孩子回娘家,忘了我这个不争气的男人。
写完信,我来到我爹的牌位前。
我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儿子不孝,给您丢人了。”
“儿子今天去做个了断。不管结果如何,这‘诚信’二字,我算是捡回来了。”
“您在那边,保佑我吧。”
说完,我站起身,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
没有回头。
上海。
国际会展中心。
我穿着一身租来的西装,人模狗样地混在了一群珠光宝气的业内人士中间。
我的胸口,揣着那张银行卡,和一封我写了一整夜的悔过书。
论坛的规格很高,安保很严。
我没有邀请函,进不去主会场。
我就守在门口。
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
上午九点,嘉宾开始陆续入场。
我眼睛都不敢眨,死死地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终于,我看到了她。
林婉清。
她今天没有穿那身灰扑扑的运动服,而是换上了一套得体的中式套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她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最中间。
还是那张平静的脸,但此刻,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她身边,果然跟着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她!
我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朝着她冲了过去。
“林会长!”
我的声音太大,太突兀,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几个穿黑西装的保安,立刻围了上来。
“干什么的!”
“林会长!我是陈凯!古玉轩的陈凯!”我急切地喊道,生怕错过这个机会。
林婉清停下脚步,转过头。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还是那种平静的眼神,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她对保安摆了摆手,“让他过来。”
保安散开一条路。
我走到她面前,隔着两米的距离,站定。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疑惑、审视、和不屑。
我没有理会。
我的眼里,只有林婉清。
我“扑通”一声,跪下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林会长,我错了!”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银行卡,和那封信,双手举过头顶。
“这是您的六十六万,一分没动。这是我的悔过书。我猪油蒙了心,我不是人,我给您磕头了!”
说完,我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咚!”
“咚!”
“咚!”
我一下一下地磕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不知道磕了多少下,直到额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直到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我只想用这种最原始、最卑微的方式,来赎我的罪。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胳膊。
“起来吧。”
是林婉清的声音。
我抬起头,满脸是血和泪。
她身边的那个年轻女人,也就是那位博士副主编,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了银行卡和信。
林婉清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失望,有惋惜,但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和鄙夷。
“你叫陈凯?”
“是。”我哽咽着回答。
“你父亲,是陈实吧?”
我猛地一震。
她……她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他是个好手艺人。”林婉清淡淡地说,“三十年前,我去过你们那儿,收过一块料子。你父亲雕的‘荷塘月色’,现在还摆在我的书房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汹涌而出。
我爹……
我那个老实巴交的爹,原来,也曾被这样的人物赏识过。
而我,却给他……
“你爹的手艺,你一点没学到。倒是把街面上那些歪门邪道,学了个十成十。”
林婉清的语气,严厉了起来。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头垂得更低了。
“林会长,我对不起您,更对不起我爹。”
“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你守着一座金山,却偏偏要去捡地上的垃圾。”
金山?
我哪儿来的金山?
“你父亲留给你的,不只是一个铺子,还有他的名声,他的手艺,和他的人脉。这些,才是真正的金山。”
“你但凡肯下点功夫,学学你父亲的本事,凭着‘陈实之子’这四个字,你还会愁没饭吃吗?”
“可你呢?你觉得那是老古董,不值钱。你觉得投机取巧来钱快。你把金山当成了垃圾堆,还沾沾自喜。”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爹留下的那些雕刻工具,那些没刻完的半成品,那些他手绘的图纸,都被我塞进了储藏室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
我嫌它们占地方。
我嫌它们过时了。
我从来没想过,那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我……我错了……”我除了这三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婉清叹了口气。
“那六十六万,我本来是想给你买个教训,也想看看,陈实的儿子,骨子里到底还剩下几分他爹的骨气。”
“你要是拿着钱跑了,或者花天酒地去了,那不出一个月,你就会在行业通报上看到你的名字。”
“但你来了。”
她看着我额头上的伤口,“还算没把陈实的脸丢干净。”
她从那个年轻女人手里,拿过那封信,拆开看了起来。
那是我用血和泪写的悔过书。
她看得很快,看完,把信折好,放回信封。
然后,她把那张银行卡,递还给我。
“这钱,你拿回去。”
我愣住了,“林会长,这……这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她不容置疑地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爹的。”
“用这笔钱,把你的店重新开起来。不是‘古玉轩’,是‘陈实玉雕’。”
“把你爹那些工具都拿出来,把他的手艺捡起来。如果你没那天分,就去找个好徒弟,把手艺传下去。”
“从今往后,只卖真东西,只做良心活儿。能不能做到?”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我挺直了腰板,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回答:
“能!”
“好。”
她点点头,把那封信递给身边的副主编。
“小王,下午的论坛议程改一下。把那个关于市场乱象的议题,换成‘传统玉雕工艺的传承与创新’。”
“然后,把这封信,匿名发表在下一期的内参上。标题就叫——一个玉器商人的自我救赎。”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了会场。
我跪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滚烫的银行卡,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得救了。
不是法律上的赦免。
而是灵魂上的救赎。
林婉清没有报警,没有通报。
她给了我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一个让我对得起我爹,对得起“陈实之子”这个身份的机会。
那六十六万,最终还是成了我的“学费”。
只不过,它教给我的,不是投机取巧的代价。
而是“诚信”二字,到底有多重。
回到古镇,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摘掉了“古玉轩”的牌匾。
我把它劈了,当柴烧。
然后,我从储藏室里,翻出了我爹留下的那块老木匾。
上面有三个他亲手刻的字。
——“陈实斋”。
我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挂了上去。
我把铺子里所有B货C货,所有的假证书,全都清理了出来,堆在门口,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围观的街坊邻居,都以为我疯了。
我没解释。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我遣散了小李,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或者去学个正经手艺。
他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给我鞠了个躬。
然后,我把自己关进了那个我十几年没踏足过的,我爹的工作室。
里面全是灰尘,但那些工具,那些图纸,那些半成品的玉料,都还在。
我拿起我爹用过的那把刻刀。
冰冷的,沉重的。
我仿佛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还残留在上面。
我找出一块最普通的青海料,开始学着我记忆中,我爹的样子,一刀一刀地,雕刻起来。
我的手很生,力道不稳。
第一刀下去,就划歪了。
玉屑飞溅,像是在嘲笑我的笨拙。
我没有气馁。
我扔掉那块料子,换了一块,继续。
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
我忘了时间,忘了生意,忘了那六十六万。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面对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和它们对话。
我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我爹为什么能一坐就是一天。
因为在这方寸之间,有一个完整的世界。
一个纯粹的,干净的,需要你用全部心血去浇灌的世界。
这比任何投机取巧,都来得踏实。
半年后,我雕出了我的第一件成品。
一朵小小的,莲花。
刀工粗糙,比例失调,毫无美感。
但我把它,郑重地摆在了铺子最显眼的位置。
标价:三百。
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第一个客人,是隔壁卖米酒的王大爷。
他端详了半天,说:“凯子,你这手艺,比你爹差远了。”
我笑了,“我知道。”
“三百?贵了。”
“王大爷,料子钱,加上我这半年的功夫钱,三百,不贵了。”
王大爷想了想,掏出三百块钱,拍在柜台上。
“行,就当支持你走正道了。”
我收下那三百块钱。
那是我这辈子,赚得最心安理得的一笔钱。
“陈实斋”重新开张了。
生意很冷清。
古镇的游客,还是喜欢那些绿油油的、亮闪闪的“宝贝”。
对我这些朴实无华的、甚至有点丑的石头,不屑一顾。
我不在乎。
我每天就坐在我爹的那个位置上,安安静静地雕我的东西。
雕坏了,就扔掉。
雕好了,就摆出去。
卖得掉,就换点米面。
卖不掉,就自己留着看。
那六十六万,我一分没动。
我用它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专门资助那些想学玉雕,但是家里穷的年轻人。
这是林会长的钱,也是我爹的钱。
它应该用在正道上。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
还是那种黏糊糊的阳光。
还是那只有气无力的风扇。
风铃响了。
叮铃。
我从一堆玉料里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
我认得她。
林婉清的那个博士生,王副主编。
她今天没有穿职业装,就是一件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
她冲我笑了笑。
“陈老板,生意好吗?”
我放下手里的刻刀,也笑了。
“不好不坏,饿不死。”
她走进店里,目光在我的那些“作品”上扫过。
最后,停留在最新雕好的一件上。
那是一片竹叶,用的是最普通的和田青玉。
叶脉清晰,形态自然,上面还趴着一只小小的螳螂,栩栩如生。
“这件,怎么卖?”她问。
“三千。”我说。
“不贵。”
她拿出手机,“我买了。”
付完钱,她没有立刻走。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我。
“林老师让我带给你的。”
我愣了一下,接过来,打开。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块碎片。
绿色的,断口齐整。
正是我那只“价值六十六万”的镯子的碎片。
“林老师说,这件‘学费’,你已经交完了。这个‘物证’,也该物归原主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
“她说,你这片竹叶,比那只镯子,值钱多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丝绒盒子,像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替我……谢谢林老师。”
“我会的。”
王副主编点点头,拿着那片竹叶,转身离开。
阳光下,她的背影,和一年前林婉清的背影,渐渐重合。
我站在“陈实斋”的牌匾下,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个属于陈凯的,也属于陈实的,全新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没有捷径,没有谎言。
只有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和一颗滚烫的、想要把它们捂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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