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那个牛皮纸袋里装着的东西时,我积攒了三十多年的委屈,在那一刻,全线崩溃。
那不是一沓钱,而是一本崭新的房产证和一本老旧的存折。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陈静。而那本存折里,每一笔记录的时间,都精准地对应着我这些年给娘家寄钱的日子。
原来,我以为自己是那个被遗忘、被当成外人的女儿,原来,我以为长达半年的冷战是我维护最后尊严的抗争。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最不懂事的孩子。
而这一切,都得从半年前,我妈那个六十大寿说起。
第1章 一通不情愿的电话
“静啊,你爸那边的亲戚,我都通知了。你这边,你大姑小姨的,你抽空也说一声。下周六,老地方,福满楼,你可得早点过来帮忙啊。”
电话那头,是我妈王秀兰一贯干脆利落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熟稔。
我正站在厨房里,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机械地择着手里的青菜,水池里哗哗的水流声,也盖不住她声音里的那股理所当然。
“知道了,妈。”我低声应着,心里却像被一块湿抹布堵着,闷得发慌。
“还有啊,你弟弟陈伟那套新房,硬装快弄完了。我跟你爸寻思着,寿宴那天收的礼金,凑一凑,正好给他把家电配齐了。你这个当姐姐的,心里得有点数,别到时候空着手来,让你弟媳妇李娟看笑话。”
来了,这才是这通电话的重点。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芹菜的茎秆里,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妈,我知道了。我跟张磊商量一下。”
张磊是我的丈夫,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对我娘家的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我开口,他从没说过半个“不”字。
“还商量什么?你自己的妈过生日,这点主你还做不了?”王秀兰的声调高了八度,明显带着不满,“行了行了,不跟你废话了,我还要去菜市场看看猪蹄。你记着,下周六,早点来!”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我放下手里的菜,怔怔地看着水池里漂浮的菜叶,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半年前,我们住了三十多年的老街区终于迎来了拆迁。那栋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两层小楼,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拆”字。父母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弟弟陈伟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盘算着拿了拆迁款,就能在市中心换一套大三居,风风光光地把谈了三年的女朋友李娟娶进门。
那段时间,家里天天人来人往,商量着补偿方案,讨论着新房的户型。我每次回去,都像个客人,插不进话,也融不进那份喜悦。
直到最后方案敲定,一百六十万的拆迁款,外加一套安置房的名额。
家庭会议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开的,我、张磊,还有陈伟和李娟都在。饭桌上,我爸陈国栋喝了点酒,脸颊通红,他清了清嗓子,宣布了最终的决定。
“这笔钱呢,我和商量好了。一百二十万,给小伟买新房、装修、办婚礼。剩下的四十万,我们俩留着养老。那个安置房的名额,也写小伟的名字,将来你们住新房,我们老的就住那边,离得近,好照应。”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仿佛这个家里,从来就只有陈伟一个孩子。
我端着饭碗的手,微微颤抖。张磊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膝盖,示意我冷静。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我妈喜笑颜开地给李娟夹菜,一口一个“好媳妇”。陈伟和李娟对视一眼,满是藏不住的甜蜜和憧憬。我爸则端起酒杯,一脸满足地看着他未来的儿媳妇。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里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我爸妈偏心弟弟。我不信。我觉得,我是姐姐,让着弟弟是应该的。陈伟上大学,生活费不够,我刚工作,每个月省吃俭用给他寄钱;家里要翻修老房子,我二话不说,拿出了自己准备结婚的积蓄;我妈生病住院,是我请了长假,在医院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半个月。
我爸常说的一句话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一直以为,我也是那块肉。
可现实却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原来,嫁出去的女儿,真的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我不是肉,我只是那个偶尔需要时,可以暂时依附在手上的水珠,风一吹,就散了。
那天晚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回家的路上,张磊开着车,几次想开口,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
我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不是贪图那笔钱,我和张磊有自己的工作和房子,生活虽不富裕,但也安稳。我在乎的,是那个“理所当然”。在他们规划未来的时候,我被理所当然地排除在外了。
从那天起,我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电话也只是寥寥几句的问候。我知道,我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一个又冷又硬的疙瘩。
而现在,我妈又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我为弟弟的新家“出点力”。
凭什么呢?
我关掉水龙头,擦干手,拿起手机,给张磊发了条微信:“我妈六十大寿,说让我们表示一下,给陈伟的新房买家电。”
几乎是秒回,张磊发来一个转账,金额是两万。后面跟着一句话:“老婆,别想太多。妈过生日,开心最重要。钱你看着安排,不够我再想办法。”
看着那笔转账,我的眼眶一热。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一个人,把我放在心尖上疼。
我把钱收了,却没有丝毫喜悦。我回复他:“谢谢老公。”
然后,我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决定。
我点开家庭群,那个自从拆迁后我就很少发言的群,打下了一行字:“妈,对不起,你生日那天公司有紧急项目要出差,我可能回不去了。生日礼物和礼金,我提前转给你。”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飞快。我知道,这将是一场风暴的开始。
第2章 看不见的墙
消息发出去不到一分钟,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像一颗点燃引信的炮弹。
“陈静!你什么意思?你公司有什么天大的项目,比六十大寿还重要?你是不是故意的?”王秀兰的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些,平静地重复着早已想好的说辞:“妈,是真的不巧,项目是早就定好的,临时改了时间,我也没办法。领导点了我的名,推不掉。”
“推不掉?我看你就是不想回来!拆迁那事儿,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们?”她终于还是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不满,知道我委屈,但她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在此刻,用一种质问的语气,将一切归咎于我的“记恨”。
“我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没有?没有你这半年回来过几次?哪次不是坐一下就走,跟你说话也爱答不理的!陈静,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为了点钱,连亲妈的生日都不认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电话那头传来我爸模糊的声音,似乎在劝她小声点,但王秀兰显然正在气头上,声音反而更大了:“你让开!我今天非要问问她,她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你弟弟要结婚了,我们不帮他谁帮他?你是当姐姐的,不盼着他点好,还在这里跟我们置气?你像话吗?”
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扎进我的心里。
我盼着他不好吗?从小到大,他想要的玩具,我让;他爱吃的菜,我从不动筷子;他上大学的学费,有我的一份力;他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西装,是我买的。我怎么就不盼着他好了?
只是,我也会累,我的付出,也渴望被看见,被肯定。而不是被当成一种“姐姐的义务”,一种可以被无限索取,却无需偿还的理所当然。
“妈,我真的有事。”我感觉喉咙发紧,再说下去,我怕自己会哭出来,“礼金我等下转给你。生日快乐。”
说完,不等她再咆哮,我第一次,主动挂断了母亲的电话。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都在发抖。我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害怕。我害怕自己这个决定,会彻底斩断我与那个家之间本就脆弱不堪的联系。
但转念一想,那联系,或许早就断了。从他们决定拆迁款分配方案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砌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打开手机银行,找到我妈的账号,转了两万块钱过去。备注:妈,生日快乐,保重身体。
做完这一切,我像个虚脱的病人,瘫倒在沙发上。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异常平静,也异常煎熬。我妈没有再打电话来,家庭群里一片死寂。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大姑的电话是第一个打来的:“小静啊,过生日,你怎么能不回来呢?多大的事儿啊,工作能比家人重要吗?都气病了,你……”
小姨的微信接踵而至:“姐,你别跟犟了,她那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拆迁的事,我们外人不好说什么,但毕竟是一家人,别为钱伤了和气。”
连我那个远房的表哥,都发来一条语重心长的信息:“静静,听哥一句劝,回去给道个歉。父母在,家就在。”
他们每个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苦口婆心地劝我“大度”、“懂事”。可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我心里到底有多委屈。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因为没分到钱而赌气,连母亲生日都不顾的、不懂事的“嫁出去的女儿”。
张磊看我整天魂不守舍,下班回来,默默地把家务都包了,然后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还在想妈生日的事?”他坐在我身边,轻声问。
我点点头,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觉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哽咽着说,“我只是……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也会难过,我不是一个可以被随便对待的透明人。我就是想看看,我不回去,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有一点点在乎我,哪怕是问一句,静静是不是真的有事,而不是所有人都认定,我是在为钱赌气。”
张磊叹了口气,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我懂,我都知道。别为难自己了。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大不了,等妈气消了,我陪你一起回去,跟她好好解释。”
他的理解,是我在这场孤军奋战中唯一的慰藉。
周六那天,我真的没有回去。
我关掉了手机,和张磊去郊区的水库待了一整天。我们钓鱼、散步,假装今天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
可我的心,却一直飞到了几十公里外的福满楼。我能想象到那里的热闹场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我妈穿着新买的红色旗袍,满面春风地接受着亲友的祝福。我爸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陈伟和李娟,则像一对新人,陪在父母身边,笑靥如花。
那样的场景里,没有我。
他们会怎么跟亲戚解释我的缺席?是善意地谎称我真的在出差,还是会带着一丝鄙夷和抱怨,说这个女儿不懂事,为了钱,连妈的生日都不来?
我不敢想。
晚上回到家,打开手机,几十个未接来电和上百条微信消息瞬间涌了进来。有我妈的,有我爸的,有陈伟的,还有各种亲戚的。
我妈的微信,从一开始的愤怒咒骂,到后来的失望叹息,最后一条是晚上十点多发的:“陈静,我只当没养过你这个女儿。”
我爸的信息很简单:“静,很伤心。有空,回来看看吧。”
而陈伟,只给我发了三个字:“姐,为什么?”
看着那三个字,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为什么?我也想问问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抹杀我过去三十年所有的付出和情感,只因为我是一个女儿?为什么你们看不到我的委屈,只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
那道墙,好像更高,更厚了。
我没有回复任何信息,将手机扔在一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第33章 沉默的寿宴
我原以为,这场家庭冷战会随着我妈生日的过去而逐渐平息,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我低估了这件事在我父母,尤其是我妈心中的分量。
寿宴过后的第三天,我接到了弟弟陈伟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没有了往日的轻松。
“姐,你在哪儿?”
“在家,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回来一趟吧,妈病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委屈和怨气瞬间被担忧冲散。“怎么回事?严重吗?去医院了吗?”
“去了,医生说是高血压犯了,气急攻心。现在在家里躺着呢。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妈毕竟六十了,你……你还是回来看看吧。”陈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还能说什么呢?血浓于水,那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就算有再大的隔阂,我也做不到对她的病痛无动于衷。
我跟公司请了假,匆匆忙忙地赶回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老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片瓦砾。父母暂时租住在一个老小区里,两室一厅,空间很小,到处都堆满了从老房子里搬出来的杂物。那只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樟木大衣柜,被随意地塞在阳台上,上面落了一层灰。
我推开门,客厅里一片昏暗。我爸陈国栋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烟雾缭绕,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也更明显了。
看到我,他掐灭了烟,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在里面躺着呢。”
我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
王秀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蜡黄。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药瓶。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妈,我回来了。”我走到床边,低声说。
她没有回应,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
我默默地给她掖了掖被角,又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温水。陈伟不在家,大概是去上班了。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我爸把我叫到客厅,递给我一个苹果。
“静,别怪。她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他叹了口气,“寿宴那天,你没来,她一整天都没个笑脸。亲戚们问起来,她都说你公司临时有急事,给你打圆场。可我知道,她心里难受。”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后来送客的时候,你三姨婆多嘴,问了一句拆迁款的事,说是不是因为钱没分匀,你才不来的。当场就跟她吵了起来,说我们家没那么多事,说你这个女儿最懂事了。结果一回家,就气得血压上来了。”
我爸的声音很低沉,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知道,拆迁款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对,让你受委委屈了。但你弟那情况,你也知道。李娟家催得紧,没房子不结婚。我们也是没办法。”
“爸,我不是为了钱。”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觉得……你们心里没我。”
“胡说!”陈国栋的声音陡然提高,但很快又压了下去,“怎么会没你?你和你弟,都是我的孩子。只是……唉,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儿子要传宗接代,要顶立门户,我们当父母的,肯定要多帮衬一些。女儿嫁出去了,有自己的家了,我们总觉得,你过得好,就放心了。”
“过得好”,多么简单又苍白的三个字。就因为我“过得好”,所以我的感受就可以被忽略,我的付出就可以被遗忘吗?
这就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我忽然意识到,我试图用我的道理去对抗他们几十年来形成的思维定式,本身就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笔钱,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观念鸿沟。
那天,我在娘家待了一下午。我妈始终没跟我说一句话。我默默地做好了晚饭,熬了清淡的粥,给她端到床前。她看也没看,说没胃口。
我把饭菜摆上桌,对我爸说:“爸,我先回去了。公司还有事。妈这边,你和陈伟多照顾着点。”
陈国栋点点头,欲言又止。
走出那栋租来的房子,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却没有一盏能照进我心里。
我以为我的探望,能让这场僵局有所缓和。但我错了。
几天后,陈伟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他们新房的家电购买清单,冰箱、电视、洗衣机、空调……林林总总加起来,要七八万。
后面跟着一条信息:“姐,这是我跟李娟看好的家电,你看看,你那边能帮忙解决哪个?”
我看着那张清单,只觉得一阵眩晕。
原来,我回去探病,在他们看来,是我妥协了,是我认错了。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依然是那个应该为弟弟无条件付出的姐姐。
我的心,彻底冷了。
我没有回复陈伟,而是直接把他拉黑了。然后,我退出了那个所谓的“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我决定,在他们学会真正尊重我之前,我不会再回那个家了。
第4章 牛皮纸袋的重量
我单方面切断了和娘家的所有联系。
日子在一种刻意的平静中流淌。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疯狂加班,承接最棘手的项目。我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不去想那些烦心事。
张磊把一切看在眼里,心疼却又不知道如何劝慰。他只能在我深夜回家时,给我留一盏灯,准备一碗热汤。
“静,别这样折磨自己。”有一次,他忍不住说,“要不,我去找咱弟聊聊?”
我摇摇头:“没用的。在他们眼里,错的永远是我。”
就这样,我们和娘家,整整僵持了近三个月。这期间,我没有接到一个电话,也没有收到一条信息。仿佛我这个人,真的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时常会在夜里惊醒,梦到小时候,我爸把我扛在肩头,带我去逛庙会;梦到我妈手把手教我包饺子,夸我的饺子捏得比她还好;梦到陈伟跟在我身后,像个小跟屁虫,甜甜地叫我“姐姐”。
醒来后,枕边一片冰凉。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只是觉得,如果连我自己都不为自己争取一点尊重和公平,那就真的没人会在意我了。
直到那个周六的下午,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快递,穿着睡衣就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陈伟。
他看起来瘦了些,也黑了些,眉宇间带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沧桑。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门,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沙哑:“姐,我能进去坐坐吗?”
我侧过身,让他进了屋。
张磊正在书房,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到陈伟,也是一愣,随即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小伟来了,快坐。”
陈伟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双手紧紧地攥着那个牛皮纸袋,像是里面装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妈……身体好些了吗?”我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嗯,好多了。”陈伟点点头,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姐,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我瞬间红了眼眶。我等了这么久,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房子,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句道歉。
“之前给你发那个家电清单,是我不对。”他继续说,“是李娟……她觉得你既然回来了,就说明你服软了,就让我趁机再问你要点。我当时也是昏了头,觉得家里都这样了,能要一点是一点。姐,我混蛋。”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寿宴那天,你没来,爸妈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难受。后来妈生病,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三姨婆那几句话,主要是她自己心里憋着火,又想你,又拉不下脸。她总跟我念叨,说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也跟她一样难受。”
陈伟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姐,我们都错了。我们总觉得你是姐姐,是嫁出去的女儿,就该懂事,该谦让。我们忘了,你也是爸妈的孩子,你也会委屈,也需要人疼。”
他把那个牛皮纸袋,推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爸妈让我给你的。”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目光落在那个普通的牛皮纸袋上。它的重量,似乎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纸袋的封口。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现金,而是一本崭新的房产证,一本很旧的存折,还有一封信。
我先拿起了房产证,翻开。户主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陈静。地址,是市中心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高档小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又拿起那本存折,它的封面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我翻开第一页,户主依然是我的名字。
而里面的每一笔存款记录,都让我触目惊心。
第一笔,十五年前,金额五百。那是我刚工作,给陈伟寄的第一笔生活费。
第二笔,十二年前,金额三万。那是我拿出的积蓄,给家里翻修房子。
第三笔,十年前……
最后一笔,是半年前,金额两万。那是我妈生日,我转给她的礼金。
原来,我这些年给家里的每一分钱,他们都以我的名义,一分不少地存了起来。连本带息,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最后,我拿起了那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字迹是我熟悉的,是我妈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写得很用力。
我展开信纸,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第55章 一封迟到的信
“静静,我的女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你这傻孩子,肯定又在跟我们置气吧。
原谅爸妈,用这种笨办法,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我们知道,按你的脾气,要是我们好好跟你说,你肯定一分钱都不会要。
从你嫁人的那天起,我跟你爸心里就没踏实过。张磊是个好孩子,对你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我们总是怕,怕你受委屈,怕你在婆家直不起腰杆。我们没多大本事,给不了你什么,就想着,偷偷给你攒下一点家底,让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有条退路,都有份底气。
这些年,你给家里的每一笔钱,我们都没动过。你弟上大学的钱,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凑的;家里修房子的钱,是我们找亲戚借的。你给的钱,我们都给你存起来了。我们就想着,这钱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这次拆迁,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那一百六十万,其实我们早就分好了。四十万,是给你留的。只是我们不敢直接给你,怕你又推回来,也怕你婆家知道了,对你有别的想法。我们就想着,用这笔钱,再添上我们的一些积蓄,给你买套小房子,写你的名字。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有个自己的窝。
我们知道,瞒着你,是我们的不对。我们总以为,我们是为了你好,却忘了问问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这个人,嘴笨,又好面子,一辈子没跟孩子说过软话。那天在电话里骂你,挂了电话我就后悔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不疼你呢?
你没来参加寿宴,我嘴上骂你没良心,心里其实慌得很。我怕你真的就这么不理我们了。我跟你爸一晚上都没睡好,就看着你的照片发呆。
静静,别生我们的气了,好吗?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爱你的,妈妈”
信纸上,有几处被泪水浸染过的痕迹,字迹都晕开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积攒了三十多年的委屈,对父母偏心的怨怼,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在这封信面前,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我以为他们不爱我,原来他们的爱,深沉得让我无地自容。
我以为他们把我当外人,原来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为我筑起最坚实的避风港。
他们不是不爱,只是他们那一代人,习惯了把爱藏在心里,做在行动里。他们不懂得如何用语言去表达,只会用最朴素、最原始的方式,去为子女的未来铺路。
而我,却因为自己的敏感和自尊,误解了他们这么多年,甚至用最伤人的方式,去刺痛他们。
张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轻轻地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他看完了那封信,眼眶也红了。
陈伟坐在对面,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姐,”他哽咽着说,“那套房子,是爸妈顶着大太阳,跑了两个多月才定下来的。他们怕小区太偏,你住着不方便;又怕物业不好,你住着不安全。他们把所有中介都跑遍了,才找到这个地方。房产证办下来那天,爸高兴得喝多了,拉着我说,我们家静静,以后也是有两套房的人了,谁也不敢欺负她。”
我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疼。
我哭得喘不上气来,所有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我只想立刻飞到他们身边,告诉他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第6章 没有隔夜仇的家人
那天,我没有让陈伟一个人回去。
我和张磊,带着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跟着他一起回了父母租住的房子。
路上,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王秀兰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哭过。
“喂?”
“妈,是我。”我的声音也沙哑得厉害。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声。
“妈,我和张磊,还有陈伟,在回来的路上了。你……你和爸别做饭了,我们买点菜回去。”
“……好。”过了许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带着明显的哭腔。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楼下。
我爸妈竟然已经等在了那里。看到我们下车,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双手,粗糙又温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爸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抽烟,眼眶也是红的。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我妈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妈,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们置气,我不该不回来……”
“不怪你,不怪你,是爸妈不好,是爸妈没把话说清楚。”王秀兰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时那样。
我们一家人,就在小区的楼下,抱头痛哭。过往的行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那一刻,我们谁也顾不上了。那些积压了太久的误解、委屈和思念,都在泪水中消融。
回到家,屋子里比我上次来时整洁了许多。那只被扔在阳台上的樟木大衣柜,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我把房产证和存折拿出来,放到桌上。
“爸,妈,这个,我不能要。”我认真地说,“我跟张磊有房子住,我们自己也能挣钱。你们的钱,你们自己留着养老。弟弟结婚,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爸摁灭了烟,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静,这是爸妈给你的。跟钱没关系,这是我们的一份心意。你弟那份,我们给了。你这份,也必须有。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厚此薄彼。”
“是啊,静静。”我妈也擦干眼泪,拉着我的手说,“你拿着,我们就安心了。你要是不拿,就是还生我们的气。”
李娟也来了,她站在陈伟身边,低着头,脸上满是愧疚:“姐,对不起,之前是我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看着眼前的一家人,我忽然明白了。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式去爱着对方,却因为缺少沟通,而造成了那么深的误会。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迟到的团圆饭。饭桌上,没有了之前的客套和疏离,大家聊着家常,说着未来的打算。我爸妈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给他们讲我工作中的趣事,他们给我讲陈伟新房装修的进展。我们仿佛要把这半年多错过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那本房产证和存折,我最终还是收下了。但我没有把它看作是财产,而是看作是父母沉甸甸的爱。我跟张磊商量好了,等父母年纪再大一些,就把他们接到这套新房子里来住,让我们来照顾他们。
后来,陈伟和李娟的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上,我作为姐姐,上台致辞。我看着台下并肩而立的弟弟和弟媳,看着第一排座位上,眼含热泪的父母,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
我说:“家人之间,没有隔夜的仇。可能会有误解,会有争吵,但那份血脉相连的爱,永远不会改变。我们最需要学会的,不是如何去计较得失,而是如何去表达爱,如何去倾听和理解对方那份笨拙而深沉的爱。”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看到我妈,正拿着手帕,偷偷地擦着眼泪,脸上却挂着无比幸福的笑容。
那一刻,阳光透过酒店的落地窗,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我知道,那道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看不见的墙,已经彻底消失了。而我的心,也终于回到了它本该在的地方——家。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