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这辈子,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
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这个样子,坐在院子里的那把竹藤椅上,一坐就是一天。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院墙外那棵黄桷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扔块石头进去都听不见响。
妈说,爸是二十九年前从外面回来后,才变成这样的。
具体是哪个外面,她也说不清,只知道是个很远的地方,要坐好几天的火车。回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只是不爱说话。过了一个月,就像被人抽了魂,话也不会说了,人也不认识了,整天就是傻坐着。
医生说,是脑子受了刺激,得了痴呆,治不好了。
这一治不好,就是二十九年。
我叫李卫国,今年四十八,是成都一家国营老厂的维修钳工。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我爸活的。小时候,别的孩子在外面疯跑,我在家给我爸喂饭。长大了,别人谈恋爱看电影,我得算着时间回家给我爸换洗。
老婆陈芳跟我结婚,图的啥?图我老实,图我孝顺。可这孝顺,就像一个无底洞,把我们一家人的精气神都往里吸。
儿子小军上大学走了,家里就更安静了。每天下班回来,推开门,就是我妈在厨房忙活的声响,和我爸那尊雕像似的沉默。
日子就像厂里那台老旧的冲床,每天“哐当、哐当”地响,单调,沉重,看不到头。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爸那张布满皱纹、毫无表情的脸,心里会冒出一个很不是东西的念头:你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吗?你到底是谁?在我有记忆之前,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我妈零零碎碎的讲述。她说我爸是个技术员,手巧,脑子活,厂里解决不了的难题,他琢'磨琢磨总有办法。她说我爸不爱说话,但笑起来眼睛里有光。
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眼睛里的光。
直到那天凌晨。
那晚我起夜,迷迷糊糊地经过堂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见我爸居然没在睡觉,而是站在堂屋中央。
他那佝偻的背,在月光下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心里一紧,怕他要摔倒,赶紧走过去想扶他。
“爸,你咋起来了?回屋睡吧。”
他没理我,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墙上那张挂了多年的中国地图,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我凑近了听。
“山东……淄博……”
我愣住了。二十九年了,他除了无意识地发出些“啊啊”的声音,从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更别提地名了。
我以为是幻听,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我的厂子……窑……窑烧出来了……”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但异常清晰。
说完这句,他眼里的那点微光瞬间就熄灭了,又变回了那尊熟悉的雕塑。我扶着他,他顺从地跟着我走,躺回床上,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我却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再也睡不着了。
山东,淄博,我的厂子。
这几个词,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插进了我心里那扇尘封了二十九年的门里。
第一章 凌晨的呓语
天还没亮,我就把妈叫醒了。
我把凌晨发生的事跟她说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我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
妈坐在床沿上,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凌乱。她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旁边我爸的额头。
“他又说胡话了?”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不是胡话!”我有点急了,“他说得很清楚,山东,淄博,还有厂子,还有窑!”
妈叹了口气,把被子给我爸掖好。
“卫国,你爸这个病,你也知道。有时候脑子里会蹦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不得真的。”
她显得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有些失望。
“可是妈,二十九年了,他从来没这样过。万一是真的呢?万一他想起了什么呢?”
妈转过头看着我,昏黄的灯光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投下深深的阴影。
“想起来又怎么样呢?都过去快三十年了。日子还得过。”
说完,她就起床开始穿衣服,准备去做早饭。厨房里很快传来了熟悉的切菜声,一下,一下,像是要把我的念想给斩断。
我知道我妈的意思。这些年,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早就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和幻想。对她来说,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天,比什么都重要。去追寻一个痴呆病人半夜里的一句呓语,太不现实,也太奢侈。
可我心里那团火,被点着了,怎么也熄不掉。
我爸,李建成。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符号,一个需要我照顾的责任。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年轻时有过怎样的梦想和朋友,我全都不知道。
现在,他给了我一个线索,一个通往他过去的线索。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早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我扒拉着碗里的稀饭,没什么胃口。老婆陈芳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咋了?昨晚没睡好?”她给我夹了一筷子泡菜。
我看了看妈,又看了看旁边只顾着往嘴里塞馒头,弄得满脸都是碎屑的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爸……昨晚想起点事。”
我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陈芳的反应和我妈差不多,先是惊讶,然后是怀疑。
“会不会是以前听谁说过,记下了?”她是个过日子很实在的女人,厂里的会计,凡事都讲究逻辑和证据。
“不可能,”我摇摇头,“咱们家亲戚都在四川,谁会跟他提山东淄博?”
“那……”陈芳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一晚上的决定。
“我想去一趟山东。”
“啪嗒”一声,妈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胡闹!”她厉声说道,这是她少有的严厉口气,“你厂里不用上班了?家里不用管了?来回一趟要花多少钱,多少时间,你想过没有?就为了一句梦话?”
陈芳也拉了拉我的胳膊,小声说:“卫国,你妈说得对,这事得从长计议。万一白跑一趟呢?”
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理智告诉我,他们是对的。去一个几千公里外的陌生城市,寻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厂子”,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可是,我看着我爸。他依然在埋头对付那个馒头,对我们的争论毫无反应。他的世界里,或许只有饥饿和饱足。
但就在昨天晚上,他的世界裂开了一条缝,让我看到了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
“钱我可以想办法,假我可以请。”我看着妈,一字一句地说,“妈,我想去看看。就算……就算什么都找不到,我也认了。我就是想知道,我爸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有些哽咽。
这不是一时冲动。这是我压抑了半辈子的渴望。我想认识我的父亲。
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眼圈却红了。
陈芳没再劝我,她了解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只是叹了口气,说:“要去就去吧,家里有我跟你妈。路上注意安全。”
一顿早饭,就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中结束了。
我爸吃完了,我拿毛巾给他擦干净脸和手,扶他去院子里坐着。
阳光正好,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眯着眼,看着那棵黄桷树,又变回了那尊熟悉的雕塑。
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
“爸,”我轻声说,“你说的地方,我替你回去看看。”
他没有任何反应。
但我知道,他听见了。昨晚的那句话,就是他从紧锁的灵魂深处,递给我的一把钥匙。
我必须去开那扇门。
第二章 一张泛黄的照片
决定要去山东,事情反而变得具体起来。
第一步,是寻找线索。光凭“山东淄博”和一个“厂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请了几天假,把家里的老箱子、旧柜子全都翻了个底朝天。我妈一边抱怨我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一边却也默默地帮我一起翻找。我知道,她嘴上说着不信,心里其实也埋着一丝希望的火种。
箱子底下压着的全是些陈年旧物。我爸当年的劳动奖章,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还有一些技术类的书籍,书页都泛黄了,上面满是我看不懂的图纸和公式。
我小心翼翼地翻着那些书,仿佛能从那工整的字迹里,触摸到父亲年轻时的专注和认真。
陈芳下班回来,看到满屋子的狼藉,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就系上围裙,帮着一起整理。
“找到了吗?”她问。
我摇摇头,心里有些发沉。灰尘呛得我直咳嗽,希望也像是这扬起的灰尘,飘渺不定。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樟木箱子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块。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包裹,包得很仔细,用麻绳捆着。
我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我解开麻绳,一层层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还有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我先打开了那个手帕,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已经严重泛黄,边角都磨损了。上面是七八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意气风发地站成一排,背景是一个气派的大门,门楣上隐约能看到几个大字。
我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正中间的那个年轻人。
他很高,很瘦,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咧着嘴笑,只是微微扬着嘴角,眼神明亮,透着一股子沉静和自信。
那是我父亲。
是我从未见过的,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父亲。
我的手有些颤抖,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字。
“一九九三年,于淄博陶瓷一厂。左三,李建成。”
淄博陶瓷一厂!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
“妈!陈芳!你们快来看!”
我妈和陈芳闻声跑过来,凑到我身边。我妈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照片。
她的手也开始抖了。
“是他……真的是他……”她喃喃自语,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精神得很……”
陈芳也惊讶地捂住了嘴。“真有这个厂子啊!”
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不是梦话,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过的过去!
我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硬壳,已经有些褪色。翻开第一页,是一排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工作日志。李建成。”
里面的内容,记录得非常详细。从一九九二年十月开始,到一九九三年七月结束。
大部分都是关于陶瓷烧制的技术数据。各种化学名称,温度曲线,配方比例,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但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一种严谨和痴迷。
我一页一页地往后翻,想找到一些关于他个人生活的记录。
终于,在日志的后半部分,我看到了一些零星的句子。
“今日攻克琉璃釉烧制难题,成品率提升至百分之九十。王厂长很高兴,晚饭加了两个菜。”
“小徒弟张远,很聪明,一点就透。是个好苗子。”
“收到卫国妈的信,说卫国又长高了。想家。”
看到“想家”两个字,我的鼻子一酸。原来,在他专注工作的时候,心里也惦记着千里之外的我们。
我继续往后翻。日志的记录,在七月十五号那天,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的,笔锋都划破了纸张。
“我对不起他们……”
后面,再无一字。
这几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发生了什么?七月十五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写下这样的话,然后整个人就垮掉了?
我妈看着那几个字,脸色煞白,身体晃了一下,被陈芳赶紧扶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出事了……”她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他回来的时候,厂里派人送回来的,就说他水土不服,精神出了点问题,让我们好好照顾。给了一笔钱,别的什么都没说。”
当年的通讯远不如现在发达,一个偏远的四川小县城,和一个几千公里外的山东工业城市,几乎是两个世界。厂里给个说法,家里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水土不服”那么简单。
这本笔记,这张照片,不仅证实了我爸的话,更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我爸不是疯了,他是“坏”了。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在最关键的时候,一个零件崩坏,导致了整个系统的瘫痪。
我要去淄博,不仅仅是去寻找一个厂子。
我要去寻找一个真相。
一个关于我父亲,尘封了二十九年的真相。
第三章 北上的列车
去淄博的火车票,是陈芳在网上帮我订的。
绿皮车,要坐三十多个小时。
临走前一晚,她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双结实的布鞋,还有一些常用的药。
“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别省钱,找个干净点的招待所住。”她一边叠衣服一边嘱咐,“手机随时开机,有事就打电话。”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妈给我煮了十几个茶叶蛋,用布袋子装好,非要我带上。
“路上吃。外面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
她没再反对我去,但脸上的担忧藏不住。我知道,她既怕我找不到答案,又怕我找到的答案,是她无法承受的。
第二天一早,我背上行囊,准备出门。
我爸还坐在院子里那把藤椅上,对着黄桷树发呆。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爸,我走了。去找你的厂子。”
他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伸手,握了握他那双布满老茧、冰凉的手。
“等我回来。”
说完,我毅然转身,走出了这个困了我半辈子的家。
火车启动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载着我,也载着一个家庭二十九年的疑问,缓缓驶向北方。
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味道,泡面味,汗味,还有劣质香烟的味道。乘客们操着南腔北调,喧闹而充满生活气息。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四川盆地的景色。那些熟悉的丘陵、竹林、水田,渐渐被陌生的平原所取代。
我的思绪,也像这列车一样,在时间的轨道上飞驰。
我想起了小时候。我爸刚生病那会儿,家里乱成一团。我妈白天要去厂里上班,就把我爸锁在家里。我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开门,给他端屎端尿,给他喂饭。
有一次,我喂他吃饭,他突然发狂,一把将碗打翻在地,滚烫的稀饭洒了我一手。我疼得大哭,他也跟着我一起哭,像个无助的孩子。
从那天起,我就不恨他了。我知道,他也不想这样。
上了中学,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说我肯定能考上大学。可是看着我妈日渐憔悴的脸,和家里微薄的收入,我初中毕业就主动选择了去技校。
早点出来工作,就能早点帮家里分担。
我的同学,有的考上了名牌大学,去了北京上海,成了工程师,成了教授。而我,守着成都一座半死不活的老厂,守着一个痴呆的父亲,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维修钳工。
说不遗憾,是假的。
夜深人致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爸没病,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他是个那么厉害的技术员,他一定会支持我读书,会为我的成绩骄傲。我或许会成为一个比他更出色的工程师。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火车在夜色中穿行,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单调而催眠。车厢里的人大多都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我却毫无睡意。
我从包里拿出那本蓝色的笔记本,借着车厢里昏暗的灯光,又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那些密密麻麻的技术数据,在我眼里不再是天书。我仿佛能看到,二十九年前,一个叫李建成的四川男人,在异乡的灯下,如何为了一个技术难题而奋笔疾书,苦苦思索。
他不是一个冰冷的符号,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热爱、有追求的人。
他的热爱,是对那些瓶瓶罐罐,是对窑里熊熊的火焰,是对泥土在烈火中涅槃成精美瓷器的痴迷。
他的追求,是攻克难关,是让自己的技术得到认可,是为一个厂子的兴衰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而我呢?我的热爱和追求又是什么?
是把一台老旧的机器修好时,那短暂的成就感?是每个月领到固定的工资,能让老婆孩子衣食无忧的踏实感?
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真正地活过。我的人生,一直被“责任”两个字推着走。
对父亲的责任,对家庭的责任。
列车驶过一个长长的隧道,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我忽然明白了。我这次去山东,不仅仅是为了寻找父亲的过去,也是在寻找我自己的答案。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如此热爱自己事业的人,在一夜之间彻底崩溃。
我想知道,在他倒下的地方,究竟留下了什么。
当列车冲出隧道,第一缕晨光照进车厢时,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不管结果如何,这趟旅程,我必须走完。
第四章 沉寂的窑口
在火车上颠簸了两天一夜,我终于抵达了淄博。
走出火车站,一股与四川截然不同的干燥空气扑面而来。北方的天空,高远而辽阔。街道宽阔,行人说话的口音对我来说也全然陌生。
我心里有些茫然,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我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简单洗了把脸,就拿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出门打听“淄博陶瓷一厂”。
我问了旅馆老板,问了路边的交警,问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爷。
他们的回答都差不多。
“陶瓷一厂?早就没了!”一个正在下棋的大爷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番,“那都是老黄历了。二十多年前就倒闭了。”
“倒闭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可不是嘛,”另一个大爷接过话头,“当年多辉煌啊,咱们淄博的门面!后来……唉,国企改革,没跟上趟,就完了。”
大爷给我指了路,告诉我厂子的旧址在城西,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早就没人去了。
尽管心里有了准备,但当我真的坐着公交车,找到那个地方时,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愣在了原地。
照片上那个气派的大门,只剩下两根孤零零的水泥柱子,上面爬满了牵牛花。门楣上的大字早已剥落,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
往里走,是一个巨大的、荒草丛生的院子。
当年的厂房,大多已经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钢筋水泥裸露在外,像一具巨大的骨骸。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显得格外荒凉。
远处,几个高耸的烟囱,也就是我爸笔记里常提到的“窑”,像沉默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夕阳下。它们曾经吞吐着火焰和浓烟,是这座工厂的心脏,而现在,它们早已冰冷,成了鸟雀的巢穴。
这里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工人的说笑,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我走在这片废墟里,脚下踩着碎裂的瓦片和瓷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试图将眼前的景象,和我爸笔记里那个热火朝天的工厂联系起来,但怎么也做不到。
笔记里写着:“三号窑今天点火,希望能出一批好东西。”
我找到了那个似乎是三号窑的残骸。窑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大嘴,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和如今的落寞。我甚至能想象到,当年我爸站在这里,满怀期待地看着窑火的眼神。
笔记里写着:“食堂的老师傅,做的葱油饼是一绝。”
可现在,食堂的屋顶塌了一半,灶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我感到一阵巨大的失落和茫然。
我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看一片废墟吗?
我爸心心念念的厂子,已经死了。
我找了个还算完整的水泥台阶坐下,从包里拿出水和干粮,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太冲动了?把妈和陈芳的劝告当成耳旁风,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
厂子没了,人也肯定散了。二十九年过去了,当年的工友、领导,还能去哪里找?
也许,我爸崩溃的真相,就像这座工厂一样,永远被埋在了这片废墟和时间的尘埃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几只乌鸦在残破的屋顶上“哇哇”地叫着,更添了几分凄凉。
我该回去了。回到成都,回到我熟悉的生活里,继续照顾那个沉默的父亲,就当从来没有过那句凌晨的呓语。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废墟的另一头慢慢走过来。
那是个老人,头发全白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他的车后座上,还驮着一小袋煤块。
他似乎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抄近路回家。
看到我这个陌生人,他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看着我。
“小伙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口音很重,但能听懂。
我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老照片,走了过去。
“大爷,我跟您打听个人。”我把照片递给他,“您认识照片上的人吗?特别是这个,李建成。”
老人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没接照片,而是凑得很近,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仔细地端详着。
他先是摇了摇头,似乎没什么印象。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就在我准备收回照片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定格在了我父亲的脸上。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睛猛地睁大了。
“李……李工?”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你是……李工的什么人?”
我愣住了。
李工?他叫我爸“李工”!
“我是他儿子。”我激动地回答,声音都变了调。
老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他的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像!太像了!”他反复打量着我的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和你爹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眼眶,也一下子湿了。
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在二十九年的漫长时间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还记得我父亲的人。
第五章 守门的老人
老人说他姓王,叫王守义,以前是陶瓷一厂的烧窑工,后来厂子倒了,他没地方去,就在厂子旁边的一间旧平房里住了下来,算是给这片废墟看个门。
他把我领到了他的小屋。
屋子很小,很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墙上糊着旧报纸,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个煤炉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王大爷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茶是劣质的茶叶末,喝到嘴里又苦又涩,但我心里却觉得无比温暖。
“李工……他……还好吗?”王大爷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他好,可他是个痴呆病人。说他不好,可他还活着。
我沉默了片刻,把父亲这二十九年的情况,简单地跟他说了一遍。
王大爷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昏暗的灯泡下,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闪烁。
“作孽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都怪我!都怪我们没用!没能护住他!”
“王大爷,”我急切地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爸的笔记本,最后只写了‘我对不起他们’,然后就再也没有了。”
王大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像是要用那滚烫的茶水,压下心里的翻腾的情绪。
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二十九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
“你爹,那可是个神人!”王大爷一开口,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他是四川那边派来技术支援的专家。来的时候,咱们厂正遇到一个大难关,一种叫‘琉璃花釉’的新产品,烧了半年,成品率不到两成,废品堆得跟山一样高。厂子都快开不出工资了。”
“你爹来了以后,一头就扎进了车间和实验室。不分白天黑夜地研究配方,调整窑温。他那个人,不爱说话,但脑子是真好使。我们看不懂的那些化学公式,在他手里,就跟小孩子玩的积木一样。”
“不到三个月,他就把问题解决了!新配方烧出来的瓷器,颜色鲜亮,晶莹剔剔,成品率提到了九成以上!厂子一下子就活了!”
王大爷的眼睛里,泛着光,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热火朝天的景象。
“那一年,咱们厂的效益,是整个淄博陶瓷行业里最好的。厂长把他当宝贝,工人们都服他,尊敬他,都喊他‘李工’。他还收了个徒弟,叫张远,就是照片上站在他旁边那个小伙子,聪明,手也巧,你爹很喜欢他。”
听到这里,我心里充满了自豪。原来我的父亲,曾经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为什么会出事?”
王大爷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他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
“后来……出事了。”
“九三年那会儿,外面开始搞承包制。厂里有个副厂长,姓赵,一直跟你爹不对付,觉得你爹一个外地人,抢了他的风头。他就撺掇着你爹的徒弟张远,说要带他出去单干,成立一个私人的小窑厂。”
“那个赵副厂长,偷偷把你爹研究出来的核心配方,给弄了出去。”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你爹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浑身发抖。他不是气配方被偷了,他是气张远,他最看好的徒弟,背叛了他。他去找张远谈,想把他劝回来。两个人就在三号窑旁边,吵了起来。”
王大爷的声音,变得沙哑而沉重。
“当时,三号窑正在出窑。不知道是谁,不小心碰倒了一车刚出窑的瓷坯。那瓷坯,上千度的高温,火红火红的,一下子就全朝你爹身上倒了过去……”
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张远……你爹的那个徒弟,在最关键的时候,一把推开了你爹。结果,他自己……他自己被埋在了下面……”
王大D爷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用那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脸。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受了什么精神上的刺激,或者工作上的打击。我怎么也想不到,真相竟然是如此惨烈。
一场背叛,一场意外,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
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父亲的眼前。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徒弟,为了救自己,而葬身火海。
“张远那孩子……才二十出头啊……”王大D爷哽咽着说,“你爹当场就傻了。不会哭,也不会说话,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他受的刺激太大了,脑子里的一根弦,崩断了。”
“那个赵副厂长,怕事情闹大,影响他的前途,就跟厂里统一了口径,说你爹是水土不服,精神失常。给了你家一笔钱,就把你爹送回了四川。”
“后来呢?那个赵副厂长和张远呢?”我咬着牙问。
“赵副厂长没多久就辞职下海了,听说后来生意做得很大。张远……他家里人来把他接走了。从那以后,厂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人心散了,技术也没了,没过几年,就倒闭了。”
王大爷擦了擦眼泪,看着我。
“孩子,你爹笔记本上写的‘我对不起他们’,不是对不起厂里,是对不起张远,对不起张远的家人啊!这份愧疚,把他给压垮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我父亲不是懦夫,他是一个被巨大愧疚感和创伤击垮的英雄。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那扇紧锁的灵魂之门背后,囚禁着的,是一个日夜被烈火和悔恨灼烧的灵魂。
难怪他会痴呆。
也许,忘记这一切,对他来说,才是一种解脱。
第六章 匠人的遗产
那一晚,我在王大爷的小屋里,听他讲了许多关于父亲的往事,一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王大爷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孩子,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跟着他,穿过清晨的薄雾,走出了那片废墟。我们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条老街的深处。
街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店铺,没有招牌,只有一个木制的牌匾,上面刻着三个字——“张家窑”。
王大爷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混合着泥土气息和窑火温度的热浪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正中是一个小型的窑炉,旁边堆放着整齐的泥坯和各种釉料。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正在埋头干活,有的在拉坯,有的在修坯,有的在施釉,每个人都异常专注,整个院子只听得见机器转动的声音和工具摩擦的轻响。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到王大爷,停下手里的活,笑着迎了上来。
“王叔,您怎么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愣了一下。
“王叔,这位是?”
王大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对那个中年男人说:“小峰,你仔细看看,他像谁?”
那个叫小峰的男人,认真地打量着我,眉头渐渐锁紧,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探究。
“这眉眼……这神态……”他喃喃自语。
王大爷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那张我父亲的老照片,递了过去。
“你再看看这个。”
小峰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李工的儿子。”王大爷缓缓说道。
小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扔下照片,几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哽咽。
“李师伯……我可算等到你们家人了!”
他突然“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死死地拉住他。
“使不得!你这是干什么!”
“使得!使得!”他哭着说,“我爹,是张远。当年,是李师伯给了我爹一身的手艺,也是李师伯,给了我们家活下去的希望!”
我彻底愣住了。
张远?他不是……
王大爷在一旁解释道:“当年出事,张远被救了出来,没死。但一条腿废了,身上也烧伤得厉害。他没脸再见你爹,就跟着家人回了老家养伤。”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从绝望的谷底,瞬间冲上了云霄。
他没死!我爸的徒弟,张远,他没有死!
这个叫张峰的男人,就是张远的儿子。
张峰把我请进了屋里。屋子的墙上,挂着一幅遗像。遗像上的那个人,脸上带着几块伤疤,但笑得很温和。
“我爹,是十年前走的。”张峰指着遗像,眼含泪水,“他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李师伯。当年是他年轻气盛,被那个姓赵的猪油蒙了心,鬼迷心窍想出去单干,伤了师徒的情分。”
“他说,要不是他糊涂,就不会有那场意外。李师伯也就不会……不会变成那样。”
“我爹伤好之后,就开了这个小窑厂。他一辈子,就守着李师伯教他的那些手艺,不敢有半点马虎。他说,这是李家的手艺,不能在他手里丢了。”
张峰说着,从一个精致的木盒里,捧出一个茶杯。
那茶杯,通体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蓝色,在光线下,仿佛有流光在釉面下涌动,像星空,像深海,美得让人窒息。
“这就是当年李师伯带着我爹,一起研制出来的‘琉璃花釉’。我们叫它‘李氏星空蓝’。”张峰把茶杯递到我手里,“我爹说,李师伯的技术,是根。良心,是魂。有这两样东西,厂子倒了,窑口塌了,这门手艺就永远死不了。”
我捧着那个茶杯,入手温润,仿佛还带着窑火的温度。
我看着它,就像看到了我父亲的灵魂。
那些我看不懂的公式,那些枯燥的数据,那些在异乡不眠不休的夜晚,最终,都凝结成了这掌中的一片璀璨星空。
我终于明白,我爸凌晨想起来的那个“厂子”,是什么了。
不是城西那片断壁残垣。
而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却充满了生命力的“张家窑”。
是这门被传承下来,被注入了良心和敬意的技术。
是这份跨越了二十九年,依然滚烫的师徒情义。
这,才是他真正的工厂,一个用精神和技艺建造的,永远不会倒闭的工厂。
我愣在原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第七章 归途的心事
我在淄博待了三天。
张峰带我参观了他们的窑厂,给我详细讲解了每一道工序。从选土、揉泥,到拉坯、上釉,再到最后的烧制。
我看着那些年轻人专注的神情,听着张峰讲述父亲当年是如何攻克一个个技术难关的,心里百感交集。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父亲。他不再是那个坐在藤椅上发呆的沉默老人,而是一个严谨、专注、充满创造力的匠人。他的生命,曾经是如此的丰满和炽热。
张远没有死,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搬开了压在我心头二十九年的阴霾。虽然他已经过世,但至少,我父亲的灵魂,可以从那场惨烈的事故中,得到一丝解脱了。
临走的时候,张峰把那个“李氏星空蓝”的茶杯,用好几层软布仔细包好,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李师伯,这个,您一定得带回去。”他红着眼圈说,“让我爹……不,让它,替我爹,跟李师伯说声对不起。也替我们张家,跟他说声谢谢。”
他还硬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几千块钱。
“这是我们窑厂的一点心意。这些年,我们一直靠着李师伯留下的手艺吃饭。这点钱,您拿着,给李师伯买点好吃的。”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这份沉甸甸的情义。
我跟王大爷也告了别。老人拉着我的手,嘱咐了半天,让我一定好好照顾我父亲。
回去的火车上,我的心情和来时截然不同。
来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迷茫、焦虑和一丝渺茫的希望。而现在,我的心里,是满满的踏实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找到了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充满了曲折、伤痛和遗憾,但它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父亲。
他不是一个失败者,也不是一个懦夫。他是一个在时代的洪流中,坚守着技术和良心的匠人。他是一个在遭遇了背叛和巨大创伤后,被沉重的愧疚感压垮的普通人。
他的人生,有过光芒万丈的时刻,也有过跌入深渊的瞬间。他立体了,真实了。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我不再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
是的,我没有上大学,没有成为工程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维修钳工。但是,我和我的父亲,在本质上,或许是同一种人。
他用他的技术,让泥土在烈火中涅槃。
我用我的技术,让冰冷的机器重新运转。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些东西。他守护的是一门手艺的传承和良心,我守护的是一个家庭的完整和安宁。
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坚守和高贵。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包裹着茶杯的布包,放在怀里。
这个茶杯,就是父亲生命的证明。它承载着他的才华、他的心血,也承载着一段尘封的往事,一份沉重的师徒情。
我要把它带回去,带到父亲面前。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认出来,不知道他是否会有反应。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懂了。
我懂得了他那句“我对不起他们”背后,如山的重量。
我懂得了他那二十九年沉默背后,无尽的煎熬。
火车“哐当、哐antoor”地前行,离家越来越近。
我的心里,没有了怨,没有了惑,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理解和怜惜。
爸,我带你回家了。
这一次,是带你的灵魂,一起回家。
第八章 无声的和解
回到成都,正是傍晚。
推开家门,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陈芳和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看到我,她们俩都松了一口气。
“回来了?”陈芳接过我手里的包,上下打量着我,“瘦了点,也黑了点。”
妈从厨房里探出头,眼神里满是询问。
我冲她们笑了笑,说:“先吃饭,吃完饭我慢慢跟你们说。”
我爸还坐在院子里。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我走到他面前,把那个布包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然后一层一层地,轻轻地打开。
当那个“李氏星空蓝”的茶杯,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时,院子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抹深邃的蓝色,在夕阳下,泛着迷人的光泽,仿佛把整个天空都装了进去。
我爸那双常年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茶杯。
一动不动。
我蹲下身,握住他冰凉的手,把我在淄博的所见所闻,把王大爷、张峰说的话,都原原本本地,轻声地讲给他听。
“爸,我找到你的厂子了。它没有倒,它还在。”
“你的徒弟张远,他没有死。他守了你教的手艺一辈子。他的儿子张峰,现在也守着。”
“他们都记着你的好,尊敬你,感谢你。”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不用再内疚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陈芳和妈站在我身后,静静地听着,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说完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爸还是那样坐着,眼睛还是那样盯着那个茶杯。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反应,准备扶他进屋吃饭的时候。
他,动了。
他的手,那只枯瘦的、微微颤抖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触摸着那个茶杯的杯身。
他的指尖,从光滑的釉面上,一点一点地划过,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庞。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然后,我看到,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空洞的眼眶里,慢慢地滑落下来。
划过他那张布满皱纹、毫无表情的脸,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没有哭声,没有抽泣,就那样无声地流着泪。
二十九年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流泪。
我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我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妈和陈芳也走了过来,抱住我们父子俩,泣不成声。
我们一家人,就在这黄桷树下,在夕阳的余晖里,用眼泪,完成了一场迟到了二十九年的和解。
从那天起,我爸还是那个痴呆的父亲。
他依然不说话,不认识人,生活不能自理。
但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李氏星空蓝”的茶杯,被我放在了他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他每天都会有好几次,伸出手,去摸一摸那个茶杯。
有时候,我给他喂饭,他会看着我,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我能读懂的温度。
我知道,他的灵魂深处,那扇紧锁了二十九年的门,已经打开了。
他回来了。
虽然回来的,只是一个残缺的影子,但对我,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的人生,也好像找到了新的方向。我依然是那个普通的维修钳工,每天和油污、零件打交道。
但我不再觉得自己的工作枯燥乏味。
每一次,当我把一台停摆的机器重新修好,听到它再次发出轰鸣时,我都会想起我爸,想起那个在烈火中创造奇迹的匠人。
我想,这就是传承吧。
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事业,也不一定是价值连城的财富。
而是那种用自己的双手,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点的踏实和坚守。
是家人之间的理解和包容,是普通人对情义和良心的守护。
这些,比金钱更重要,比名利更长久。
它们是生活的基石,也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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