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1月的一天傍晚,上海市肺科医院灯火通明,几位放射科老专家守着一张已经发黄的X光片反复比对。胶片上蛛网般的阴影与横跨肺叶的暗带让人心惊,谁都清楚,这副胸片属于鲁迅。四十八年过去,在场的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这不仅是一次医学复核,更关乎一段尘封的公案。
那张片子出自鲁迅逝世前四个月。鲁迅纪念馆工作人员在清点档案时无意发现,旋即送医会诊。影像中,双肺尖可见空洞,基底部模糊不清,左侧肋膈角消失,气胸迹象极其明显。专家给出的意见是:晚期肺结核伴肺气肿并发张力性气胸,若未及时抽气减压,死亡风险极高。这个结论,立刻推翻了“单纯肺结核致死”的旧说,也为当年“误诊”一事添了沉甸甸的新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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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团由此被重新点燃,目光再次回到1936年的上海。那一年,日军进逼,政局动荡,租界里暗潮汹涌。鲁迅白天为出版《译文》忙碌,夜里挑灯疾书《故事新编》,每日两条龙烟加几十根纸烟不离手,咳嗽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旧友兼房东内山完造多次劝他减烟,“阿树,身子要紧”,鲁迅只是摆摆手,继续伏案。
七月,胸闷加重,他被扶去虹口多伦路的须藤五百三诊所。须藤是日本医学博士,曾为鲁迅治过牙痛,双方算是熟识。X光检查提示左胸积液,但须藤的报告写着“未见明显气胸,暂不需穿刺”。同一时期,美国医生邓来受史沫特莱之邀前来会诊,坚持认为必须立即抽液,“否则肺要被挤瘪”。两位医生各执一词,鲁迅动摇片刻,终因信任旧友,接受了前者建议。
病情日渐失控,体重三个星期内锐减七斤,夜里喘得直不起身。八月末,鲁迅写下《死》一文,语气平淡,字里行间却透着对疾病的无奈。同屋的小周海婴低声问:“爸爸,真的只是咳嗽吗?”鲁迅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短短两个月后,即10月19日凌晨五点二十五分,心肺双双衰竭,年仅五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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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盛况空前,十余万人涌入万国殡仪馆门前。胡风、巴金等十二位文友抬棺,灵车缓缓驶向万国公墓。宋庆龄垂首致哀,蒋介石敬献花圈,毛泽东连发三封唁电。灵柩上“民族魂”三字迎风猎猎,然而关于死因的争议却在悲痛声中悄然发酵。
当时的诊断书写着“肺结核终末期”,周海婴公开撰文质疑:若真是结核,为何未见长期传染迹象?鲁迅同室多人均身体健朗。世间谣言随之四起——有人说日本特务在药里“做了手脚”,也有人猜测须藤故意延误治疗。须藤本人在鲁迅逝世不久返回日本,沉默令猜测愈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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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史讲证据,胸片便是关键物证。1984年的会诊结束后,专家将报告呈交市有关部门。结论很明确:鲁迅死于气胸并发急性呼吸循环衰竭;若当时采取胸腔穿刺,或能延长生命。至于是否存在蓄意拖延,医学层面无法裁断,需要更多档案佐证。
有意思的是,会诊记录里还附带统计数据——1930年代上海因肺结核死亡的患者中,有近三成死于未及时处理的气胸,而在正规医院接受穿刺的病例,死亡率骤降至一成以下。数字说明,气胸并不是绝症,关键在于医生是否果断干预。遗憾的是,鲁迅偏偏错过了那唯一的窗口期。
须藤究竟是疏忽还是别有用心?学界仍无定论。不过需强调一点:鲁迅长期高强度写作、失眠、重度烟瘾、营养不良,本身就是疾病高危组合。即使遇上最好的医生,也很可能只能延寿而难言治愈。与其把全部责任推给外人,不如说生活方式早已埋下伏笔。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离世后,他的两位弟弟活到耄耋。周作人戒烟早,周建人终生保持散步习惯。对照之下,管住手中的烟与笔下的灯,或许也是健康长寿的一条正道。
今天再看那张旧胶片,模糊、斑驳,却比任何文字都更具说服力。它提醒人们:尊重医学、珍惜身体,是知识分子最朴素也最难做到的自律;同时,历史判断必须以事实为锚,而非只凭情绪与推测。人走了,但影像还在,诉说着医学与历史互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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